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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2期|周曉楓:雌蕊
來源:《十月》2021年第2期 | 周曉楓  2021年05月13日07:02

1

他們寧愿付你一千美元得到一個吻,也不愿意花五十美分傾聽你的靈魂。

——瑪麗蓮·夢露

女性之美,搖曳多姿。

銀幕形象,有奧黛麗·赫本那種超越塵世的童話之美,優(yōu)雅古典,清涼到具有鎮(zhèn)靜的作用;也有瑪琳·黛德麗那種,讓人覺得,“不管什么樣的地獄,她都去過,而且幸存了下來”。舞臺上,時裝模特展示深陷的雙頰和完美的鎖骨;芭蕾演員展示精湛而對稱到幾乎非人的腿;《花花公子》的月歷女郎們,在海灘、旅館、噴泉、加油站等場所,展示她們動蕩的美:閃動杏蜜色流光的皮膚,提琴般凹陷的腰肢,高跟鞋上赤裸的足弓,緩慢揉散的頭發(fā),微微腫脹的濕亮嘴唇,以及,從比基尼泳裝邊緣隱約露出的薔薇色乳暈……美,若夾雜了一點危險,更有益于它的侵略。

瑪麗蓮·夢露是性感女神的代表,她的面容,奇異結合著女人的誘惑與兒童的天真,介乎純潔與放蕩之間——很奇怪,她就是具有一種孩子氣的美貌,具有一種無辜的誘惑。尤其,是她挺胸扭臀的步態(tài),頗具挑逗性?!都~約時報》前執(zhí)行主編阿瑟·蓋爾布說:“當她走路時,就好像她有一百個身體部位分別向不同的方向移動,你不知該看哪個部位?!彼菓{借獨特的步態(tài)當上演員的。去《快樂愛情》劇組參加女配角的選拔時,演員格勞喬·馬克思讓她走幾步:“不是指那種連老阿姨都會走的樣子。這個角色需要一位年輕的女士,她從我身邊走過,光步態(tài)就能喚起我年老的性欲,讓我的耳朵冒煙?!眽袈栋凑账囊笞吡藥撞?,格勞喬說棒極了,哈勃·馬克斯說:“不要在沒有警察的地方那樣走路?!睋?jù)說,夢露從十三歲就開始練習慵懶的走路方式……濃烈的風情,使她沿途散發(fā)出雌性的腥甜,她以這樣的走姿展示著她那令人渴望的身體。

我以前對夢露無感,直到讀了她自傳里的部分片段。在這本《我的故事》里,她的表述抵達寫作者的精準。她不厭其煩數(shù)次提到自己是性冷淡:“我為什么是個妖女,我完全不,我的腦海里沒有一絲關于性的念頭。我不想要接吻,我也不會幻想國王或者電影明星的誘惑,事實上涂上口紅、染著眉毛,加上早熟的曲線,我卻像化石一樣沒有欲望?!薄凹词鼓切┳非笳吲獊y了我的頭發(fā),我也從來不覺得他們冒犯了我。如果我有的話,我嫉妒他們,我想要擁有他們那樣的占有欲,因為我什么都不想要?!彼敛浑[諱對好萊塢的敵意:“好萊塢,一家擁擠的妓院,一個為種馬備了床的名利場?!薄霸诤萌R塢,一個女孩的品德遠遠沒有她的發(fā)型重要。好萊塢是這樣一個地方,他們寧愿付你一千美元得到一個吻,也不愿意花五十美分傾聽你的靈魂?!比碎g尤物容易被認作無腦的類型,但夢露有生動的靈魂。在我看來,這些表述就像她的步態(tài)那么性感。

筆,就是靈魂的步態(tài)。有如冰刀在冰面上的劃痕……行云流水,是因為行于刀刃之上。

我喜歡女性的獨特表達。盡管在我的閱讀書單上,男女作家的比例平分秋色;盡管我從男作家那里獲益頗多——但我依然偏愛許多女作家的文字,不知這是性別的幫助還是限制。世界遼闊,盲人摸象不是笑話,而是確鑿的事實。沒有人能夠觸及全部的世界,只有彼此信賴,我們才能對觸摸不到的部分有所了解。林語堂有著通達的人生理解,他說:“我喜歡女人,就如她們平常的模樣,用不著神魂顛倒,也用不著滿腹辛酸。她們能看一切的矛盾,淺薄,浮華,我很依賴她們的直覺和生存的本能——她們的重感情輕理智的表面之下,她們能擭住現(xiàn)實,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蹦行耘c女性之間,在尊重基礎上那種性別經(jīng)驗的分享,非常重要。即使有些男性概括女性敘事多強調(diào)自身感受與內(nèi)心經(jīng)驗,所以感性而破碎,潛臺詞是批評女作家總是在說“我”,而不是“我們”,認為她們沉溺于細節(jié)而缺乏整體的宏闊視野……我認為,即使被偏見地看待,女性寫作也天然與文學有著深切的聯(lián)系。弱者,邊緣,體恤,這些詞匯就是文學自身的立場。

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有的女作家性別特征明顯,有些幾乎完全消滅了自己的性別,我無法判斷執(zhí)筆者是打領帶的還是穿裙子的。什么是文學中的女性力量?難以提煉答案對它進行準確的描述。力挽狂瀾是一種力量,以柔克剛是一種力量,與命運拔河是一種力量的體現(xiàn),但隨波逐流中的逍遙自由也可以是一種內(nèi)心力量的體現(xiàn)。女性的寫作,讓我們對世界的觀察、理解和釋讀,增加了認識的角度和切入的深度。

我懷疑,我之所以偏愛某些女性作家的表達,與她們色彩特別的經(jīng)歷也密不可分。

2

生命是一場飆車,我有權自毀。

——薩岡

前些年,國內(nèi)評論界頻繁使用一個合并詞語:“美女作家?!爆F(xiàn)在少有提及,好像一碗滾湯涼了以后結了冷油,沒誰有興趣再喝了。即使在當時的評論體系里,所謂“美女作家”,也暗示著某種專業(yè)水準的降低。單論美女,她不夠格;單論作家,她也不夠格——搭配在一起,似乎就不彼此遷就了。其實,的確有許多貨真價實的“美女作家”,她們的容貌匹配著她們的才華,幾乎是一種外在的詮釋。

法國的“美女作家”薩岡早在十八歲就名滿天下,成為著名的暢銷書作家。她漂亮出眾,個性鮮明。賭博、酗酒、飆車、吸毒、負債累累,她離經(jīng)叛道,卻備受鐘愛,被稱為“迷人的小魔鬼”。其實薩岡誕生于一九三五年,她跨越新世紀,活到近七十歲的時候離世,可她在評價和人們的印象中,永遠是一個時代的青春代言人:俏麗的短發(fā)、少女的樣貌、狂放不羈的性格。

“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彼恍加诩o律性的人生,不在乎生活的無序——“有什么關系?我數(shù)學一向不好?!彼_岡的表達,具有簡捷明快的摧毀力。作為“一個持續(xù)性事故”,她說:“我相信自己有權自毀,只要這不傷及他人?!?/p>

像糖一樣腐蝕牙齒,像毒藥一樣瓦解意志……沒有誰像她這樣勇敢追求消極的未來。天真的神情和老練的墮落……在持續(xù)的自毀中,她體現(xiàn)一種狂歡化的人格。薩岡赤足飆車,甚至在飲酒之后,車禍使她幾近喪命,但并未阻止她的瘋狂。她的人生,就像別人需要維修而她卻不做絲毫保養(yǎng)的跑車,帶著青春一路的噪聲馳騁。

盡管始終有種奇怪的、缺乏來源和證據(jù)的、真實的痛苦,薩岡的文筆卻輕快、易讀。我是在同樣年輕的時候看過她那些年輕的小說,但從未迷戀她的風格。除了小說,薩岡的隨筆也才情縱橫,比如她寫《馬》……她自己就像一匹賽馬,可以在競速中橫空出世;即使并未奪冠,也會是馬群中耀眼的那個。但,她是否恰恰被自己早慧型的才華所耽誤?在我看來,她那讓人膽寒的早慧,隨后并沒有沉淀為更令人尊重的智慧。不過,這些原本就非她所愿,她寧愿在微醺的沉淪和略重的丑聞中,在自愿選擇的膚淺中,享受她帶點無恥色彩的理想生活。

早在二〇〇四年薩岡離世之前,就有人評論活躍于法國文壇的古靈精怪的女作家阿梅麗·諾冬為薩岡之后新一代“暢銷女王”。其實諾冬一九六七年生于日本,國籍是比利時,但運用法語創(chuàng)作的諾冬與薩岡的出道存在相似之處。諾冬從十七歲時開始創(chuàng)作,首部小說只花了一百二十個小時就完成,年少已功成名就。

我讀諾冬的《午夜四點》,驚艷,有天賦的人任意筆墨,才華橫豎都溢。成名以后的阿梅麗·諾冬,據(jù)說習慣以黑色禮帽作為自己的標簽,需要隱藏身份時就不戴帽子。她用自己的照片當《幸福的懷念》的封面,戴了一頂造型奇異的帽子,似乎是在一座富有禪意、風格極簡的日本庭院里拍攝的:斜逸的幾條寒枝,顆粒均勻的卵石,方整的磚石,素樸的院墻。照片上的她看起來有點奇怪,讓人判斷年齡時略感猶豫,我說不清是因為保養(yǎng)得當而顯得年輕,還是因為心智超常而顯得成熟。她的黑色連衣裙,上面緊身設計,下面花苞樣張開,有點像兒童的蓬蓬裙;她的手,就像烏鴉尾羽那樣張開;她的妝容,五官因敷粉而得以強化,介乎東方藝伎與西方馬戲團女伶之間,又似兩者的融合。諾冬的這個形象,純真又邪惡,生動又神秘,在莊重與荒謬之間保持著敏捷的反諷。像能未卜先知,諾冬仿佛是用塔羅牌預測命運的流浪者,帶有一點從噩夢借來的勇氣和邪念。她的樣子和她的文字,都古靈精怪,恍若莫測的夢境。

無論薩岡還是諾冬,像結合女童的永久天真與女巫的早熟滄桑。

3

為了創(chuàng)造你,先要毀掉你。

——杜拉斯

是從純真到滄桑,從年輕到年老……她的臉,從花園變廢墟。少女時的杜拉斯面容精致,有銀器一樣干凈的光芒,隨后遭到嚴重摧毀,在時間中變得污濁。杜拉斯少女時和老婦時的照片,判若兩人,她已成自己的叛徒。很難相信是同一個人,兩張臉之間,彼此絕緣。她的皮膚呈現(xiàn)出干水果表面的皺縮,是個矮小干癟的老太太。

杜拉斯與薩岡一樣抽煙酗酒,加之難以驅(qū)遣的孤寂,曾經(jīng)的美貌徹底被破壞了?!爱斠粋€女人飲酒時,猶如一頭野獸或者嬰兒在喝水。酗酒對女人是丑聞,女酒鬼是個少見的、嚴重的問題。它玷污了我們神圣的本性?!弊眭铬傅亩爬共环η逍训卣f,“我意識到我在我身邊制造丑聞?!?/p>

近七十歲的時候,薩岡死于煙酒毒品導致的肺栓塞;同樣是近七十歲的時候,杜拉斯開始寫她的初戀,回憶自己十六歲那場刻骨銘心的相遇。這部名為《情人》的半自傳體小說這樣開篇:“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xiàn)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貌。’”杜拉斯以小說的方式,復述葉芝的名句:“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杜拉斯的作品并不依靠劇烈的戲劇沖突,情緒的力量大于情節(jié),具有法語的樂感和夢囈的魔力,既無恥又純潔,野性十足,又不失古典與嚴肅性。她在國內(nèi)曾風靡一時,廣受追捧,但熱度并未始終持續(xù)。我原來也喜歡過杜拉斯,但時間很短,她更像一種青春期的躁動,很快不再對我產(chǎn)生閱讀上的吸引力。我甚至覺得,杜拉斯就是更成熟一些的薩岡。雖然這是我的偏見,但抱持類似看法的背叛型讀者應該也不在少數(shù)。數(shù)年后,杜拉斯再度引起強烈關注,并非文學,乃是因為她的私生活。

揚·安德烈亞,出版了關于杜拉斯的回憶錄。揚比杜拉斯小三十九歲,是她最后的情人,也是她的秘書、知己、司機、護士和伴侶,關系持續(xù)十六年之久。在女性藝術家那里,這種現(xiàn)象并不鮮見,比如美國女畫家喬治亞·歐姬芙的陶藝師情人尚·漢密爾頓,就比她小了將近六十歲。

我們歌頌青春,是因為身置其中的人享有更為遼闊的未來……但揚、尚等情郎們,并不存在年齡落差帶來的優(yōu)勢。相反,他們有時被徹底征服,就像母獸統(tǒng)治下的幼仔,被雌激素控制的小昆蟲,哪怕赴死而來。

揚瘋狂迷戀杜拉斯的文字,他不讀其他書,只讀她的書。的確,杜拉斯的筆法率性而為,撲朔迷離,張揚如情欲,通透如高潮。有的句子水銀一樣,神秘、凝練、有毒。是怎樣自由飄忽的靈魂,才有這樣恍惚迷離的文字?一九七五年,與杜拉斯初次見面時,揚是個大學生,他從此幾乎每天都給杜拉斯寫信,并不等待回音。寫了五年。直到杜拉斯同意,并且招募……揚成為奴隸式的情人。

整天干活,洗碗、打字、陪她看電影、開車陪她兜風。不僅如此,杜拉斯還高高在上,控制欲很強。她命令,并且決定揚的喜好:從“應該”吃的食物,“應該”喜歡的羊毛衫,到“應該”噴的香水。“為了創(chuàng)造你,先要毀掉你?!痹趽P的回憶里,杜拉斯不僅有日常的陰郁和快活的殘忍,還懷有病態(tài)的占有欲。杜拉斯的愛里,包含著兇狠的侵略性,是以一種野蠻施暴的方式來展示的。杜拉斯酗酒嚴重,就像從破碎的葡萄里釀酒,她從摧毀的肉體和精神里釀造愛情的漿汁。無處著陸的悲傷,無以名狀的絕望……無論是酒精、文字還是愛情,杜拉斯都追求一種瀕于致死的強度。

一九八〇年,揚剛來到杜拉斯身邊不久,他喜歡不停地打電話,每天十個小時,給所有認識的人打電話,包括只見過一次的人,包括十年前在奧地利、德國、意大利見到的人?;蛟S,某種即將失去自由的預感,使他沉迷于此。隨后,他的自主生活被終結,給老朋友打電話被杜拉斯所禁止。揚認為:“她囚禁了我?!笔嵌爬菇o了揚一個新的名字——從名字到生活,揚都被關進杜拉斯的世界。杜拉斯不允許作為同性戀的揚去見男人,也不許見女人,包括揚的母親。

揚照顧她,忍受她,怨恨她。這個專橫而才華橫溢的老女人,時而是迷人的精靈,時而是討厭的癩蛤蟆。作為同性戀的揚曾試圖逃離,消失又回來,帶著贖罪般的惶恐,繼續(xù)接受杜拉斯的某種盤剝。這位所謂年輕人說:“她比我更年輕。她猛沖猛殺,什么都不在乎……我,揚,我不再是我,但她以強大的威力使我存在?!?/p>

有人說,杜拉斯的寫法其實非常不健康:“她是以傷害自己的一部分,去滋養(yǎng)另外一部分?!彼堰@種自我傷害的手法,作為遺產(chǎn),留給了揚。盡管杜拉斯從來不允許揚坐在她寫作的位子上,直到臨終,自戀的杜拉斯特赦了揚,并且羨慕地囑咐:“你什么都不用做了,寫我吧?!倍爬顾篮螅瑩P通過寫作來克服抑郁,但文字風格與杜拉斯很像。從語感到結構,當主人死去以后,因為熟悉主人的命令,奴隸依然能夠發(fā)出主人的聲音——揚是終身制的俘虜,甚至在杜拉斯死后。掠奪得如此徹底,揚被劫持一生——二〇一四年是瑪格麗特·杜拉斯誕辰一百周年,她最后的情人揚·安德烈亞于七月十日在巴黎去世,享年六十一歲。

杜拉斯和揚的關系,讓我想起一種長相奇怪的魚,它擅長以自己棘刺上的擬餌誘捕魚蝦。

剛剛打撈出海的魚軟塌如一團爛掉許久的肉,周身包裹大量黏液——它們多是雌性。為何被捕撈的魚通常都是雌性呢?因為雄魚出生不久個體還很小時就寄生在雌魚身上,終身相附,大多已同雌魚結為一體。雌雄這樣親密,配偶這樣糾纏,在動物界比較少見。雄魚一生的營養(yǎng)都由雌魚供給,所以如果雌魚被捕獲,它會隨身攜帶著一個殉葬的情侶。

4

但愿我的嘴唇能嫁給那樣的創(chuàng)傷!

——西爾維婭·普拉斯

如果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恐怕殉情的女性占比更高……她們死于自己感情的強烈或極端。

比如普拉斯。普拉斯,杜拉斯,并蒂蓮般的名字,但命運迥異,就像她們分別拼寫為Plath和Duras,毫不相像。美國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她是早熟的天才,普拉斯十二歲時的智商測試已高達一百六十分;她也是早夭的天才,死于三十一歲。曇花一現(xiàn)的美,始于也終于黑暗的摧毀。

黑,太多的黑——來自死去的父親,來自死去的愛情,來自即將死去的自己?!栋职帧芬辉妼懹谄绽棺詺⑶暗乃膫€月:“你是只黑皮鞋/我曾像只腳住在這里三十年/可憐而蒼白/幾乎不敢打噴嚏甚至呼吸?!辈粌H是黑皮鞋,父親的形象還被比作法西斯和魔鬼。普拉斯在這首愛與畏懼交混的詩歌里,表達著不安、反感、憐憫、悲痛等復雜情緒,也表達著受壓與受束中的質(zhì)疑與反抗。普拉斯八歲喪父的創(chuàng)傷,在尾句中這樣傳遞:“爸爸,爸爸,你這個混蛋,我受夠了?!绷钊烁械揭环N終極的寒意。

一九五六年,西爾維婭·普拉斯邂逅英國詩人休斯。盡管休斯當時帶著自己的女友,他依然暴力般親吻普拉斯,扯下她的發(fā)帶;普拉斯回應這些吻,并且像受到攻擊的蛇那樣在休斯臉上狠咬一口。休斯淌血的面頰,留下環(huán)形圓丘般腫脹的牙印,此后一個月都未褪去傷痕——這是象征,休斯此后一生,都未褪去普拉斯留下的烙印。

普拉斯陷入一見鐘情的狂喜:“我已極端地墜入愛情里,這只能導致嚴重的傷害。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強壯的男人,最碩大最健康的亞當,他有著神一般雷電的聲音?!毙L般席卷的愛情,讓這對詩壇天才迅速步入婚姻。

他們有過美好與甜蜜,一起享受創(chuàng)作的愉悅。童話里,王子與公主往往到了結婚典禮,就算到了故事尾聲,因為要回避描寫婚姻里那幾乎是必然的磨損。這對金童玉女般的甜蜜佳偶,在現(xiàn)實的婚姻里漸生怨恨,充滿了爭執(zhí)與冷戰(zhàn)、懷疑與指責。關系如履薄冰又劍拔弩張,他們甚至上升到肢體沖突。當然休斯多情,我甚至妄加猜測,他對普拉斯當初的迷戀和隨后的逃離可能是因為同樣的東西,比如極度敏感。作為情人,普拉斯的敏感是一種藝術化的情緒;作為妻子,她的敏感會漸漸變得棘手。后來休斯另結新歡,迷戀上加拿大詩人的妻子阿茜婭·魏韋爾,導致他與普拉斯之間的裂痕難以修復,珠聯(lián)璧合的婚姻變成廢墟。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一日,普拉斯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將用衣服裹住的頭部伸進烤箱墊板,擰開了煤氣開關。她事先為孩子們準備好牛奶和面包,然后用濕毛巾堵住臥室的門縫,以免泄漏的氣體傷害到他們……盡管她知道,當入睡的孩子醒來,就會永遠失去自己的媽媽。

普拉斯死后,休斯以未亡“罪人”的身份活著,一生受到輿論的圍剿與詬病。尤其普拉斯自殺的數(shù)年之后,阿茜婭·魏韋爾以幾乎同樣的自殺方式,喝下安眠藥并打開煤氣開關,結束了自己以及她與休斯的兩歲女兒的生命。飽受責難的休斯不做申辯,不予還擊,但在私信中他曾表達苦衷:“我知道我的沉默可能會讓人們以為是證實了某些對我的指責,但我寧可這樣,也不愿被扯入斗牛場中,被逗弄,被刺激,被激怒,直到我吐盡與普拉斯生活的所有細節(jié),以供成千上萬的英國文學教授和研究生們做更高級的消遣品。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除了懷有低級趣味的好奇心之外,什么也感覺不到,不管他們?nèi)绾蔚烂舶度?,假裝專注于宗教信仰般的文學批評和對倫理的虔誠,他們的好奇心是屬于土里土氣性質(zhì)的,大眾喜愛的流血運動性質(zhì)的?!毙菟共幌嘈判侣動浾叩墓?,很少接受采訪。無論是出于難辭其咎,出于對自己隱私的捍衛(wèi),還是出于對孩子的保護,休斯的緘默加重了旁觀者的興趣——是的,我們愿意以體面而堂皇的理由,窺私,并加以假設。

僅從簡要的資料上看,容易把普拉斯想象為傳統(tǒng)色彩的癡守者,其實不然。按普拉斯自己的說法,她在大學前和大學期間約會過數(shù)百個男孩,甚至擔心自己會因為“快”而名聲不佳。普拉斯熱戀過別人的新郎,對方十周前剛剛結婚。第一次與休斯同居的第二天,普拉斯就去巴黎找她的舊情人薩松——就像她說休斯為“世間唯一能與我匹配的強壯男子”一樣,普拉斯也曾稱薩松是她一生中最偉大的愛。朋友們聚會時,已婚的普拉斯在休斯在場的情況下,在桌下偷偷用腿摩擦詩人理查德·墨菲的腿進行挑逗。不過,普拉斯對墨菲說,誰也破壞不了她與休斯的婚姻,因為他們的結合是完美的。由此可見,休斯不忠,普拉斯多情,再完美的結盟也帶來限制。畢竟婚姻的領域狹小,沒有天空那么大的鳥籠,也沒有河流那么大的器皿,可以盛下想要犯罪的自由。

休斯的移情是引線,引爆的是普拉斯的性格缺陷。普拉斯生前出版的作品很少,獲得的成就遠低于她自己的預期。一方面,她熱情奔放、野心勃勃,一方面又極易被沮喪擊倒。普拉斯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經(jīng)常處于緊張、惶恐、焦慮、嫉妒、懷疑、自閉、抑郁與狂躁之中,甚至在歇斯底里中,做出不計后果的破壞性舉動。其實每次歇斯底里,都包含一場小型而血腥的自我踐踏。她把別人逼瘋,也把自己逼瘋。走向崩潰的普拉斯多次試圖自殺,為此曾割傷自己的腿,曾服下大量安眠藥,曾被送進精神病院接受電擊治療,曾蓄意制造車禍。普拉斯宣稱:“死亡是一門藝術,所有的東西都如此,而我使之分外精彩?!鄙幕▓@雖然盛大,但每天都需要為死神剪枝,普拉斯向往成為那祭獻的玫瑰?!熬拖衩倒寤?合上花瓣/在花園里/僵冷/死之光/從甜美、縱深的喉管里溢出芬芳。”然而,她并不能如自己詩歌里說的,“像貓那樣死上九次”。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傷害和危險恰是靈感的來源,看似非法的交易以命作賭。所謂藝術品,就是在她們的心臟和頭顱里雕鏤,身體和精神因此百孔千瘡。在她們眼里,“幸?!笨偸秋@得俗套,散發(fā)出難以祛除的貶義傾向的體味。她們很少寫哪怕只是低糖分的句子,她們習慣更多的苦,詩句像被直接碾軋過的血肉。與休斯分開如遭撕扯的普拉斯瘋狂寫作,也許是亡命徒般離去的預感,也許寫作是她對死亡誘惑的掙扎、抵抗與自救。一切,有如潮汐,在離去時,海灘露出斑駁的死物和生機勃勃的活體……它們共同形成普拉斯的靈感,形成裸呈而致命的詩歌。

普拉斯生前絕未預料自己不久將成為女權運動的偶像和烈士。不錯,她在詩歌里表達女性的抗爭,但她同樣表達了妥協(xié)與屈服。從爸爸到愛人,從父權到夫權,她的經(jīng)歷看起來更像失意者,尤其是婚姻的犧牲品。其實,婚姻并不那么容易令人做出事實判斷,就像普拉斯形容過的鐘形罩,象征某種巨型而透明的籠罩,它既提供保護,又限制著自由的翅膀——普拉斯像只頭破血流待在里面的受傷之鳥。后來普拉斯贏得的哀榮,與休斯關系很大;我們很難剝離與休斯關系帶來的利弊,就像很難剝離普拉斯身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矛盾。普拉斯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是她去世后由休斯整理、編輯、出版的——普拉斯的自傳體小說《鐘形罩》在美國出版,連續(xù)數(shù)月居于暢銷書排行榜之首;普拉斯的《詩集》獲普利策詩歌獎,已故作家極少獲此殊榮。不僅如此,休斯談到普拉斯的“自殺嘗試和意外幸存”,談到普拉斯的某個短篇如何“像馬戲團空中秋千的回旋光芒一樣縈繞深切的恐怖:她的電擊休克治療經(jīng)驗帶領她逃出了那遠離自毀傾向的冬眠期?!薄热魏稳硕几斫馑で男撵`。

休斯的第一本詩集《雨中的鷹》是獻給普拉斯的。休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生日信札》,匯集了他幾十年來默默為普拉斯生日所寫的八十八首詩作。十月二十七日是普拉斯的生日,在最后一次度過亡妻生日后的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八日,休斯死于癌癥治療期間的心臟病。這是彼此折磨一生的感情生活,這是糾纏到最后的懷念。休斯與普拉斯初見時,在兇狠的吻與血痕中,已注定這場狂暴的傳奇。第一本和最后一本都是獻給她的……命運,像條咬噬尾巴而毒死自己的環(huán)蛇。

無論情愛或生命,原本就是一場美如煙花的幻覺……我們唯有靠灰燼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

5

對魔鬼的充分認識能夠有效地抵制它。

——弗蘭納里·奧康納

許多女作家的寫作焦點,終生圍繞在解決配偶或母親的關系上。無論是從事文學研究,還是讀者的八卦心態(tài),都愿意挖掘作家的情感線索,以期了解作品的成因。弗蘭納里·奧康納是一個令我極度偏愛的作家,但從有限的資料里我找不到關于此的任何信息,是否是因為她的疾病與早逝?與普拉斯一樣,奧康納也是童年喪父,也是英年早逝,并同樣是死后贏得重要的獎項。但奧康納從未受到婚姻的束縛,也沒有體驗過戀愛帶來的劇烈沖擊和強力撕扯,我們在她身上找不出愛情的勒痕。

奧康納的父親很早死于紅斑狼瘡,她備受父愛呵護的童年也隨之結束。作為獨生女,奧康納繼承基因里的遺傳,二十五歲時同樣被確診為紅斑狼瘡。她當時靠輸血渡過危機,后經(jīng)注射當時在實驗階段的激素得以控制病情。大劑量使用的激素使奧康納骨質(zhì)疏松,她的髖骨不能支撐體重,她起初借助手杖,到三十歲時不得不依靠鋁制拐杖才能行走。疾病纏身,奧康納的骨頭和關節(jié)疼痛,脫發(fā)嚴重,壞死的牙床進食困難……直到三十九歲,她同樣死于紅斑狼瘡。

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奧康納和母親以及三位姨媽住在農(nóng)莊。奧康納癡迷鳥類,養(yǎng)殖雞、鴨子、鵪鶉、天鵝和孔雀。有張照片就是她架拐站立,欣賞她養(yǎng)在莊園里的孔雀……相比之下,孔雀有著更為強健的腿力,它們可以支撐收束其后華麗而囂張的尾屏,并在簌簌作響中轟然打開。據(jù)說奧康納五歲時,教會她所喜愛的矮種雞倒退行走,為此曾被百代電影拍成滑稽短片放映。黑白膠片里,五歲的奧康納一晃而過,形象是像童星秀蘭·鄧波兒那樣的洋娃娃;七歲時奧康納的照片,顯露出近乎男孩的英氣和超乎年齡的嚴肅;及至青年,奧康納變成一個標準文員的模樣,像公司里平凡的打字秘書;再后來,奧康納戴著眼鏡,包著頭巾,臉上那種古怪而早衰的成熟,使她跟老年杜拉斯的類型相似,仿佛潛藏隨著歲月推移就會逐漸顯現(xiàn)的丑陋。也許這是多年患病導致的摧毀……所謂疾病,就是一種日?;纳眢w暴力。

然而,奧康納并不流露自怨自艾,她樂觀幽默,慣于自嘲,頑強到堪稱強悍。奧康納有過的唯一一次出國之旅,是前往歐洲的盧爾德。這座小城是天主教的朝圣之地,據(jù)說能用泉水治愈疾病,尤其是癱瘓,所以每年會聚慕名而來的殘疾旅客。奧康納在一篇描寫此次療養(yǎng)之旅的文章中寫道:“在那兒,我為自己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祈禱,而不是為我的骨頭,我沒那么關心自己的骨頭?!彼J為,“除寫作外我不需要做任何事,為此我可以藐視我的病,視它為一種福分。”疾患如影隨形,以及死亡那響尾蛇發(fā)動攻擊的倒計時預警,讓奧康納的寫作變得非比尋常,具有驚世駭俗的震撼力。

她這么總結:“最近幾年我在思考兩件事病痛和成功。其中之一單獨并不會給我太大影響,但是兩者結合起來則對我影響巨大……我認為那些沒有得病的人失去了上帝的一次恩典?!辈诲e,這或許是由病痛參與才導致的成功;然而,“病痛”這個詞寫起來有點抽象,“成功”這個詞用得有些潦草。作為一個被死亡威脅的患病作家,奧康納目標清晰,全力以赴,有著超人的自律和勇敢。她每天堅持打字,即使是過世那年的春天,在醫(yī)院中剛剛輸完血,她也要繼續(xù)動筆——寫作是唯一來得及的道路。

我曾設想,奧康納之所以缺乏情感糾葛,是因為患病的她一直在維修和維護自己,無暇他顧,沒有處理愛情的余力。后來,我讀她的《善良的鄉(xiāng)下人》,極為精湛,讓我瞠目結舌的同時,又似有所悟。這個短篇小說寫的是,擁有博士學位的赫爾珈三十二歲了,她身材高大、金發(fā)碧眼,遺憾的是裝有一條假腿。當遇到上門前來推銷《圣經(jīng)》的靦腆青年,享有智力優(yōu)越感的赫爾珈在引誘下有些春心萌動。但她自以為是了,這個偽裝的“善良的鄉(xiāng)下人”,是個十足的惡棍。赴約而來的赫爾珈被誘導著,穿過大道、牧草地、森林和山坡,進入貯藏多余干草的老谷倉,并且爬上梯子,來到陰涼、黑暗而生銹的倉頂……最終被丟棄在這兒。那個看似恭敬、純樸而癡情的推銷員早已提前走了,離開的時候,他得意而幸災樂禍,因為此前他摘除了赫爾珈的眼鏡,贏得了她的吻,他的提包里還攜帶著一件最為重要的戰(zhàn)利品:那條從赫爾珈身上取下來的假腿。

奧康納的人物,總是有著非常突出的“生理特征”——身體或心理的畸形感。她在《小說家和他的國家》中這樣表達過:“一個生動的畸形人物是可以接受的,而一個僵死的正常人卻是不可接受的?!逼鋵嵲趭W康納的作品中,我們很難從字里行間捕捉到作者的個人軌跡和自我意識。但《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里的角色赫爾珈,有條行動不便的假腿,奧康納似乎借此,主動對拄拐的自己進行反諷。奧康納是否毫不在乎自己的某種殘疾,才無動于衷地將之用作小說素材;抑或,那個心酸而殘酷的結尾,其實是對自我的預警、告誡、恐嚇和懲罰……愛情,是否是一條徹底被她自我否決的道路?

作為相貌平平的未婚姑娘,奧康納的才華和性格依然不乏愛慕者。她對待感情非常冷靜,她的熱情似乎在別處。一位老師曾做證,奧康納沒過多久就能成為圈子里的明星,但她“用她的諷刺嚇倒了男孩子們”。相對于許多女作家跌宕起伏的戲劇化人生,奧康納的情感經(jīng)歷相對空白。如果勉強尋找,有個似是而非的短促瞬間,在《善良的鄉(xiāng)下人》里留下線索。

一個名叫埃里克的丹麥人,曾經(jīng)在一九五三年的某天,路過奧康納和她媽媽的農(nóng)場,結識了她們母女。埃里克推銷的并非小說里的《圣經(jīng)》,而是大學教科書。據(jù)奧康納的傳記作者說,兩人之間“至少帶有一點浪漫的痕跡”。這點介乎友人與戀人之間的親近,讓奧康納和埃里克之間有了一次尷尬到敗興的接吻。事后埃里克這樣回憶:“當我們接吻時,我覺得她的嘴幾乎完全松弛,這使我的嘴唇?jīng)]有挨到她的嘴唇,而是碰到了她的牙齒,像是在吻一個死人?!毙≌f中的騙子,拿走了姑娘的假腿從此杳無音信;真實生活中的丹麥人返回國內(nèi),奧康納還保持著與他的通信,并且在男方已婚后,滿懷“最美好的祝愿、情感和祈禱”期待著:“我們很開心你計劃返回南方,希望我們可以幫助你,讓你的妻子在這里有家的感覺。把我們當作你的自己人,因為我們便是這樣想你的?!眾W康納善意的書信,與埃里克像是吻到一塊石碑或者骨頭般無情的話,形成一種尖銳的對比。

他們之間,只有淺嘗輒止的吻。也許,奧康納只有在寫作里擁有非凡的天賦,在愛情領域笨拙無比;也許,奧康納太過孤寂,她會陷入一時的軟弱與妥協(xié),但在陌生的情感領域又有所猶豫;也許,受損的健康使她根本無暇他顧,在愛情面前止步是她出于理智的退讓;也許,奧康納根本志不在此,她并不能從情不自禁中得到享樂,吻觸不過是游戲性質(zhì)的一時體驗;也許奧康納對丹麥青年并無綣綣深情,她的僵硬只是某種禮貌地拒絕;也許,奧康納總是用詼諧的甚至嘲諷的口吻來談論自己的痛苦處境,親密接觸的剎那,她的心神已經(jīng)游離出去旁觀??傊?,人們可以把男方的一面之詞當作辛酸的證詞,也可以當作滑稽的笑柄,來說明奧康納的笨拙、怪誕、疏冷或純真無邪……當認識的人回憶起奧康納,說她“在某些方面,確實天真得不可理解”。

就是這樣的弗蘭納里·奧康納,生活在農(nóng)莊微型的母系社會里,生活在一群禽鳥之間,難以自如遠行,連像樣的戀愛經(jīng)歷都沒有,她卻寫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作品。奧康納想象超群、才華橫溢,有著別具慧眼的洞察力。她的描寫像斧子一樣,前端的斧刃足夠薄,后面的斧頭足夠沉,結合了精度和重量,無往不至。奧康納的文筆離奇、陰暗、陌生、冷酷、兇狠、暴戾,同時極其幽默、生動、神秘和美妙。伊麗莎白·畢肖普說奧康納:“她的作品比十幾部詩集有更多的真正的詩意?!币驗椤俺錆M了野蠻、同情、鬧劇、藝術和真理”,著名詩人羅伯特·洛威爾這樣評論奧康納:“我發(fā)現(xiàn)很難想象一個更有趣或更可怕的作家。”

我第一次讀奧康納的作品時,就像真的挨了一記悶棍。暴力和不幸事件在她的小說里出現(xiàn)得如此頻繁:槍殺、溺水、大火、猝死、搶劫、車禍,層出不窮?!逗萌穗y尋》收錄十篇小說,全書死了十人,平均每篇小說死掉一個。奧康納真是狠啊,寫得那么結實。她在平靜敘述中隱藏兇險,讓人毫無提防就發(fā)生陡峭的反轉(zhuǎn)——此前讀者和戲中人物一樣,并不知道自己多么臨近懸崖。漫不經(jīng)心,循序漸進,手起刀落,殺人如麻,超然物外。天啊,弗蘭納里·奧康納,她根本就是一個無法被學習的作家。

有人對閱讀奧康納感到不適,不知所措。最為震驚的,是奧康納出生并成長于天主教家庭,她一生虔誠,似乎沒經(jīng)歷信仰危機。她過著修道士的規(guī)律生活,總是前往教堂禱告,床頭永遠放著《圣經(jīng)》。她在生活中,竟然成了恭順聽話的乖乖女,她曾致信神父,請求準許她閱讀被列為禁書的紀德。奧康納連想讀一本禁書都要請示,既然如此,她怎敢寫得百無禁忌、居心叵測、近乎邪惡?

她的小說在早期遭受過宗教媒體的批評,指責她的作品是“對《圣經(jīng)》的粗暴否定”。奧康納的認知恰恰相反——“因為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更能勝任藝術家?!薄拔议喿x很多神學作品,因為這讓我更大膽地寫作?!彼呛V信者,并且擁有不可思議的愛、勇敢和自由。她的作品,反思的主題是愛與罪,是天啟與救贖。至于那些夸張而驚悚的寫法,奧康納解釋:“對于耳背的人,你得大聲喊叫他才能聽見;對于接近失明的人,你得把人物畫得大而驚人他才能看清?!睘榇怂龍猿?,“有些時代是能夠向讀者求愛的,有些時代卻需要更為激烈的東西。”

種種矛盾之處,這些都是圍繞在奧康納身上的謎語。再次回到《善良的鄉(xiāng)下人》和那個丹麥青年的呼應關系上,回到讀者始終的迷惑上。奧康納到底置身一個怎樣的內(nèi)心世界?丹麥青年埃里克對那個吻滿含刻薄的描述,無異于羞辱和傷害,就像抱走了赫爾珈那條木制的假腿,是否智慧的奧康納早已做出先驗的判斷?是否奧康納根本就處于“無性的世界”,一吻只是驗證了她的麻木和抵觸,她沒有半點世俗的情欲,唯有對上帝的滿腔奉獻?還是說,情感受挫的她,利用小說完成了對男主和自己同樣惡意滿盈的報復,因為文字和宗教的力量足夠她釋放所有的敵意,從而在現(xiàn)實中變得豁達寬廣?抑或,奧康納太純真了,因精神的純真才能在文字里享有作惡的果斷,就像只有清澈的水滴才能倒映萬物,只有無邪的孩子才能犯下不被道德困擾的罪行?

我讀弗蘭納里·奧康納的散文和書信集時,得到某種解讀,和我的猜測有所呼應。作家可以在小說中隱匿自己的身影,在散文里卻難以擦除指紋,其態(tài)度、傾向和立場會得到直接的呈現(xiàn)。奧康納令人戰(zhàn)栗,她可以輕描淡寫地完成擲地有聲。

她說:“對魔鬼的充分認識能夠有效地抵制它?!?/p>

她說:“罪惡并不純?nèi)皇且粋€要解決的問題,而是一個要忍受的神秘。”

她說:“我不知道同情是愛的開始,還是愛的腐敗;也不知道愛完美的事物更難,還是愛衰弱的東西更難?!?/p>

在我看來,奧康納只有這樣一句話,就完美詮釋了在虔誠教徒和邪惡作家之間存在的所謂矛盾。她說:“你只能憑借光來看見黑暗的東西……而且,你借以看見的光可能完全在作品自身之外?!?/p>

這個沒有活到四十歲的天才令我迷戀,她是如此的磊落與出色,無畏非議,毫不猶豫。因為虔誠,她才看似邪惡,因為殘忍背后是至深的憐憫。正因為她在生活里是嚴肅而執(zhí)拗的,才會在文字里釋放那么強烈的反諷與幽默。這是一種對峙,也是一種平衡,她的作品因此充滿張力與強度。

什么是美?從黑暗里鏤出來的光。這是她躲避黑暗的方式——深入其中并持久閃耀。由此證明,黑暗并非不可擊穿,我們就是它的潰口,就是能夠隱藏其中并透出的光線。

6

她等待刀尖已經(jīng)太久!

——茨維塔耶娃

如果說奧康納的寫作不需要愛情,茨維塔耶娃相反,她每時每刻都需要愛情——就像需要水和空氣,否則活不下去。她寫道:“命運的經(jīng)卷/對一個女人毫無吸引力/對她來說/愛的藝術是世上的一切/心,對所有的春藥/最衷情/一個女人天生就是一種/致命的罪孽?!?/p>

茨維塔耶娃與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的三人關系,是著名的詩壇佳話。一九二六年,帕斯捷爾納克寫信給里爾克,介紹茨維塔耶娃,并請求里爾克把詩集寄給茨維塔耶娃。其時,里爾克在瑞士,帕斯捷爾納克在蘇聯(lián),茨維塔耶娃正流亡法國,在巴黎過著拮據(jù)的生活。他們相互通信,那是至深的渴望,那是源自內(nèi)心的交響樂——像恒星發(fā)射著強勁的電波,盡管相隔遙遠的距離,他們的情感、才華和見解彼此照耀,像光束穿透宇宙之間黑暗的光年。

不過,這段佳話在傳誦中被渲染與贊頌,在許多文學愛好者眼里,已提純?yōu)橐粓鰝ゴ蟮绞д娴膫髌妫T多歷史細節(jié)不被追究,乃至被蓄意忽略。我們知道,一九二六年十月患有白血病的里爾克采摘玫瑰時刺破了手指,引發(fā)急性敗血癥,死于他無數(shù)次書寫的玫瑰??稍缭谒廊ブ?,里爾克就停止給茨維塔耶娃寫信了。茨維塔耶娃的激情易燃,表達直露,誠摯而莽撞,猛烈而無所顧忌。她的愛儲備著巨大的能量,甚至只需要對方幾克感情的酵母,她就可以在自戀般的愛意與想象中陶醉到瘋狂。面對“我愛你,我想跟你上床,就這么簡單,這是友情難以企及的簡單……”這樣無所顧忌的告白,以及茨維塔耶娃對約會的時間和地點的要求,讓里爾克心生畏怯。盡管里爾克的情史豐富,盡管只是書信里的熾烈,盡管里爾克與克拉拉、莎樂美、侯爵夫人等有更多、更親密、更深入的書信來往,但茨維塔耶娃進攻性的大膽奔放,還是讓病中的里爾克以詩人的敏感察覺到不安,并迅速以禮貌的方式退場。這是紙上的擁吻,茨維塔耶娃與里爾克通信時間不過數(shù)月,其實他們終生沒有見面。

而流亡海外的茨維塔耶娃與帕斯捷爾納克在通信期間一共見過兩面——盡管有過多次見面之約。當一九三五年帕斯捷爾納克赴巴黎開會,終于再次與茨維塔耶娃相遇,他們泛泛交流之后匆匆分開。通信里的情投意合并未換來現(xiàn)實的熱烈,曾經(jīng)的默契變?yōu)橐馔獾膶擂巍4木S塔耶娃與帕斯捷爾納克通信長達十三年,盡管她假想帕斯捷爾納克是未來的丈夫,并想和他生個兒子,但這些都是假設,似乎超越世俗的愛意根本無法逾越俗世的門檻。

雖然與帕斯捷爾納克是柏拉圖式的戀情,但茨維塔耶娃并不排斥肉體的歡愉。她貪圖情欲的享樂,這不僅安慰她的孤獨,也激發(fā)創(chuàng)作的靈感。正因她自己是個帶電體,才能頻頻遭受愛情的電擊。茨維塔耶娃一生愛過很多人,她與曼德爾施塔姆有過短暫的愛情關系,也愛過丈夫的親兄弟,以及同性的帕爾諾克。如此孜孜不倦、迫不及待,她的靈魂有一種劇烈的饑渴——不停歇、不滿足,她永遠像個感情中的餓嬰。即使痛苦和受挫,她像雌壁虎一樣,有著驚人的愛的再生能力。茨維塔耶娃如此濃烈地渴望愛情,如此頻繁地需要肉體與靈魂的結盟,又這樣能量洶涌、缺乏克制、不計后果……人們?nèi)菀装岩苫蟮哪抗?,轉(zhuǎn)向她的丈夫埃弗隆。

事實上,茨維塔耶娃基本上以失敗告終的愛情,并非是在向婚姻復仇,但她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轉(zhuǎn)折都與丈夫埃弗隆相關。他們在彼此的糾纏與折磨中不離不棄,算得上同生共死。

一九一一年,茨維塔耶娃與比自己小一歲的埃弗隆相遇,他倆的生日是同一天。次年,兩人結婚。茨維塔耶娃將他們的結合視為上天的神跡,并說:“我和埃弗隆真心相愛,此生永不分離?!彪m然婚后有過種種受挫,但埃弗隆因參戰(zhàn)而失蹤的時候,茨維塔耶娃四處寫信尋夫。埃弗隆的政治立場有過數(shù)度變化——那不像是主動的選擇,更像被動而軟弱的搖擺。但茨維塔耶娃就像給埃弗隆的信中所寫:“你只要還活著,我就會像條狗一樣地追隨你。”一九二二年,茨維塔耶娃投奔流亡到德國的丈夫,后又輾轉(zhuǎn)布拉格和巴黎,最后回到俄國。埃弗隆也說過,他和茨維塔耶娃誰離開誰都不能活。一語成讖,1941年埃弗隆死后,茨維塔耶娃同年自縊身亡。

埃弗隆在一九二三年十二月給遠在俄國的老友瓦洛申寫了一封信,這是對研究茨維塔耶娃創(chuàng)作重要的材料。他的確太了解她了!“茨是極易動情的人。比先前,我離開時變本加厲。沒頭沒腦地投入感情風暴成為她的絕對需要、她生活的空氣。由誰煽起感情風暴此時并不重要。幾乎永遠(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先前)建筑在自我欺騙上。情人一經(jīng)虛構出,立即刮起感情風暴。如果煽起感情風暴的那人是微不足道的人、目光短淺的人,很快便會現(xiàn)出原形,茨便又陷入絕望的風暴。直到新的煽動者出現(xiàn)才有所減弱……今天絕望,明天狂喜、愛情、獻出整個身心,過一天重新絕望。而一切都是在敏銳而冷靜的頭腦支配下發(fā)生的。昨天的煽動者今天剛遭到機智的、惡毒的嘲笑,并通通寫進書里,一切都將心平氣和地、精確地化為詩句。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爐,要點著它需要木柴、木柴、木柴。無用的灰燼拋掉,而木柴的質(zhì)量并不那么重要。只要通風好,總能燃燒起來。木柴壞,燒完得快,木柴好,燒完得慢。不用說我早已點不著火爐了……她回家了,可心里老想著別人。人不在跟前反而能使她感情升溫。我知道她確信自己失去幸福。當然只到不久就將出現(xiàn)的下一個情人之前?,F(xiàn)在一心寫獻給他的詩。對我視若路人。不讓碰她,老發(fā)脾氣,幾乎到了恨我的地步。我既是她的救生圈又是套在脖子上的磨盤……生活快把我折磨死了。我墜入五里霧中,不知如何是好。一天比一天更糟……”一個月后,埃弗隆繼續(xù)寫道:“最近一個時期我總覺得即將返回俄國,也許因為受傷的野獸往往爬回自己的洞穴?!卑8ヂ∈莻€紳士,擅長隱忍,但茨維塔耶娃追求自己的同學羅澤維奇,一度使他難堪到無法承受。一九二五年,茨維塔耶娃生下兒子格奧爾基,這個孩子正是茨維塔耶娃和丈夫的好友羅澤維奇的結晶。

她是那樣一個女人:多情、主動、直接、感性、徹骨、咄咄逼人……她的內(nèi)心像個總在發(fā)情期的母獸,感情驟燃,充滿蠻力。很多人的感情儲量恒定,舀去一勺就減少一勺;而她有個魔碗,即使被掠走一半,剩下的馬上瘋長回碗沿。無論有多少次經(jīng)歷,也不能累積為經(jīng)驗,她永遠是幼稚的、急迫的、糊里糊涂的、掌握不好火候的、迷失而狂熱的。遠距離的關系似乎更適合她,她與許多人幾乎沒有什么實際接觸,就已結成精神上的同盟。她為生死未卜的丈夫?qū)懺?,為遙遠之外的某個人寫信……觸不可及,正好讓現(xiàn)實不構成干擾,她的想象強大到足以制造一個比現(xiàn)實更結實的建筑。她的熱情,幾乎等不及對方的回復,就已完成對感情的自我美化與肯定;假設對方的回應挫傷了她的自尊,她可以另換人選,以重新開始這樣的程序和循環(huán)。茨維塔耶娃并不長久忠誠于某個具體的愛人,她忠誠于愛情本身。

之所以如此,有性格或命運的各種潛因,我想,至少并存數(shù)種可能。

因為她孤獨。無論無心還是蓄意,茨維塔耶娃與祖國的詩歌陣營,與流亡的僑胞圈子,都保持疏離,不那么合群。但是寫作需要讀者的回聲,就如她在給帕斯捷爾納克信中所寫的:“我寫作的時候,除了作品什么也不想;寫完以后——想念你;發(fā)表以后——想所有的人。”每每寫完作品,她需要得到立即的反饋。她喜歡朗誦,只要有人請求,甚至不等請求,她自己就主動表達:“想不想聽我來給你們朗讀詩歌?”茨維塔耶娃越是孤獨,越是急于找到靈魂的相知。我想到一句卡夫卡的話,分外悲傷:“我永遠得不到足夠的熱量,所以我燃燒——因為冷而燒成灰燼?!?/p>

還有,我們看到的瘋狂,可能是她的慷慨,她在進攻里包含渴望奉獻的一切。能量多得滿溢出來,自稱“同時可以愛十個男人”的茨維塔耶娃,在《我砍開我的血管》這首詩里,修辭兇猛:“我砍開我的血管:不可遏制/不可回返的生命噴涌向前/快接住你的盤子和碗/很快,每只碗將會太小/每個盤子顯得太淺?!贝木S塔耶娃與曼德爾施塔姆在國內(nèi)戰(zhàn)爭期間,有過短暫的愛情關系。后來,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這位文學史上偉大的遺孀,她靠記憶使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得以存世,她說:“與茨維塔耶娃的友情關系,在我看來,在曼德爾施塔姆的創(chuàng)作中扮演了重大的角色?!彼J為,正是因為遇到“光彩奪目的、野性的”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的創(chuàng)作才發(fā)生了重要的調(diào)整,并且“她在他身上打開了生命的愛,和一種能力——一種發(fā)自本能的和無羈的愛的能力”。根據(jù)她的看法,“茨維塔耶娃擁有一種靈魂的慷慨,不自私,從不要求相等的給予。它直接地出自她的任性和激情,而這些,同樣不要求相等的回應”。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這樣描述自己的母親:“她為人慷慨,樂于幫助他人,最后的急需物品也能和人分享,她沒有多余的東西?!狈N種資料表明,茨維塔耶娃愿意在各種情感關系和人際交往中展現(xiàn)個人魅力,并且渴望奉獻自己的身體、才華與激情。我想,她是特殊材質(zhì)的女人,具有驚人的感情儲量和爆發(fā)力,她強悍到,能夠經(jīng)得起連續(xù)的給予與摧毀。

也許最重要的,是寫作。我需要再次引述埃弗隆的信,注意這段:“一切都是在敏銳而冷靜的頭腦支配下發(fā)生的。昨天的煽動者今天剛遭到機智的、惡毒的嘲笑,并通通寫進書里,一切都將心平氣和地、精確地化為詩句。一個碩大無朋的火爐,要點著它需要木柴、木柴、木柴?!贝木S塔耶娃迎接愛情的動蕩,也能平息愛情帶來的損耗——只要它們轉(zhuǎn)化為寫作的燃料。受到限制的時候,愛情就是她的自由;在悲慘落魄的時候,愛情更是她的享受……無論任何時候,愛情都是對平庸現(xiàn)實的反抗,就像詩歌一樣。不過愛情確實是俗世的情感宗教,當你成為信眾,你將迷狂,高燒,失去自我免疫,將在其中每日祈禱,如果不是祈禱幸福,就是祈禱死——就像詩歌一樣。每當茨維塔耶娃瘋狂追求愛情,她總是渴望與對方的肉體融合生下“兒子”。她多次表達渴望,無論是與羅澤維奇、帕斯捷爾納克或巴赫拉赫,她總想和他們生“兒子”。難以分辨,“兒子”到底是孩子還是詩歌,她表達的,到底是她作為女人的生育渴望,還是作為詩人的創(chuàng)作激情。我們知道,茨維塔耶娃極具藝術直覺,她的寫作也需要調(diào)動生理性的本能,才能達至高潮。感情中的混沌和盲目,對她的創(chuàng)作來說反而是一種理性和自覺。她無須挑剔,無論是藝術上的大師,還是平庸甚至是想象中的情人,只要能激發(fā)她的創(chuàng)作火焰——烈火吞噬一切,木柴、紙團或尸體。無論是愛情的催生還是毀滅,都使她的才華得以在其中成倍增長,就像海浪遇到鼓動的暴風或阻礙的懸崖。何況,愛情已是茨維塔耶娃的自限性疾病,她承受忐忑、迷醉與狂喜,也承受掙扎、高燒、譫妄與種種撕裂之痛,之后總會自愈的,并且留下詩歌的結晶。她就像去苦澀的海水中取鹽,那些詩句,有鹽度和硬度,還有閃耀如鉆石的光度。所以,她根本不需要從所謂的糊涂與挫折里學到什么教訓,恰恰相反,她從中獲益。她愿意忍耐身體的不良反應,將之視為對藝術的自救。她從來都是愿意為詩歌燃燒的,她早已將之視為命運,并接受坦然的犧牲。所有的愛情都來吧,因為她需要引燃自己,讓文字的火焰升騰。她認為,文學是靠著激情,靠著偏愛,靠著極端和純粹來推動的;對于想要表達的,她一直要說到允許表達的終點。她有兇狠的柔情,她的肉體、靈魂和才華都是一體的,她的語言、個性和命運都是極端的。

茨維塔耶娃的父母都是藝術家,她一生充滿了挫折、打擊、變故與死亡。歷史上許多耀眼的天才死于被毀的命運,原因有個人的、有社會的。與一切都不協(xié)調(diào)的茨維塔耶娃可以說參與完成了自己的悲劇,但最大的力量,來自時代壓迫下的厄運。她的丈夫失蹤,她的孩子被流放、被餓死,她不斷忍受著貧困、饑餓、流亡與訣別,甚至作品也不被允許發(fā)表,她不得不靠幫廚或打掃衛(wèi)生之類的粗活來糊口。一九四一年,沒有任何生計來源的茨維塔耶娃向作協(xié)懇求一個洗碗工的崗位,被拒之后,她自縊而亡。她的遺言極其簡短,幾乎沒有什么文學意義的修辭,只是告訴自己未成年的兒子以及因被捕而生死未卜的丈夫和女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鐘她都在愛著他們。茨維塔耶娃對死亡的唯一憂慮,只是請求人們“檢查仔細點,不要活埋我”。這是那個寫下“我不會背叛我靈魂的鴿子,以它來取悅蛇的下顎”的孤傲靈魂,最后乞求一點落實在她遺體上的關懷。茨維塔耶娃隨后被埋在一個無名墓中,沒有誰參加葬禮,甚至兒子也沒去。她終生渴望愛的獲得與給予,離去時無一親人。這樣一個飽滿、生猛、孤傲的靈魂,像牲口一樣被套住脖頸,懸于一線,最后死于窒息和絕望。女兒曾回憶茨維塔耶娃:“她不太害怕炎熱,卻特別害怕寒冷。”她是燒灼的,不惜以自己為燃料……直到,火死灰寒;她是汁液充盈的,空氣中全是她慷慨的香氣……直到,像爛掉的果實從梗柄處折斷。

茨維塔耶娃的這首詩,幾乎成為她一生的注解:“腳踝上的腳鐲多么殘酷/骨髓滲進了鐵銹!/生活:刀尖,愛人在上面/跳舞——她等待刀尖已經(jīng)太久!”

她的悲劇命運和天才能量都太強烈了……耀眼到刺目。隔著時間和語言翻譯,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種孤絕的光芒,那種豐沛的激情和超載的力量。她的文字灼燙,燃燒的同時又有凜冽寒意,火焰之中有灰燼。任性到痛徹,熱烈到絕望,強悍到極端……茨維塔耶娃表達奇詭,叛逆而具顛覆感。即使她不惜肝腸寸斷的自毀,也具有咄咄逼人的攻擊性。她的作品如此有力,以至于我覺得必須是“茨維塔耶娃”,而不是“茨薇塔耶娃”,否則就無以表達那種合金般的質(zhì)地。

我最喜歡的茨維塔耶娃作品,是她的回憶錄。恰巧,我偏愛的幾本回憶錄都與俄國相關,比如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比如曼德爾施塔姆夫人的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二〇〇三年出版了一套五卷本的茨維塔耶娃文集,其中的回憶錄是她對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間自己早年經(jīng)歷的回顧——紀念碑式的寫作,令我深受震撼。其中所描寫的人物,無論是母親、普希金,還是幻覺中的鬼,她都寫得如此傳神——傳神在此處作雙關解:一是傳達出傳主的神韻,二是透露出神明的參與。她的風格鏗鏘而奇詭,只能相信,神使她的句子在腕力下運行。其實對于遣詞造句,她既是天才,又有手藝人的極度精確。她給丈夫的一首詩,第二節(jié)曾有四十余種不同手稿。她在筆記本里記下了大量構思和修改方案,反復篩選和推敲。

我曾想過,對茨維塔耶娃的作品,讀者需要甄選譯本,因為她的文字里蘊含著狂野的自由和天賦的教養(yǎng),天才能掌控那種劑量之間的平衡,假設譯者不具備舌頭上的精確味蕾和筆頭上的精確火候,就難以微妙傳達,或因粗糙失去其中韻味,或因規(guī)矩失去其中活力。不過,茨維塔耶娃太強悍了,強大到經(jīng)得起誤讀和錯譯。是什么練就如此文字的材質(zhì)?是輕而易舉的愛情,是亡靈喃喃不息的耳語,還是苦役般對詞語千萬次的鍛打?她真是拿命來寫的人啊。沒有工具,她用手指鑿挖現(xiàn)實的硬砂巖。我覺得,這雙作家的手,即使指頭流血、甲縫藏泥,也是一雙世界上最干凈的手。正如她在日記里寫的:“我可以吃,以一雙臟手/可以睡,以一雙臟手/但是以臟手來寫作,我不能……當缺水的時候,我就舔干凈我的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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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楓,1969年出生于北京,1992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現(xiàn)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駐會專業(yè)作家。出版有散文集《上帝的隱語》《鳥群》《你的身體是個仙境》《斑紋——獸皮上的地圖》《收藏——時光的魔法書》《雕花馬鞍》《聾天使》《巨鯨歌唱》《周曉楓散文選集》以及筆記體小說《醉花打人愛誰誰》、非虛構作品《宿命——孤獨張藝謀》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冰心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