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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3期|潘紹東:揚塵飛舞(中篇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3期  | 潘紹東  2021年05月18日06:53

年一近,村莊就像戴了個緊箍咒,家里的人一念叨,外面打工的就被一輪輪往家里箍攏。

錢貴本來是和楊細光約好了坐高鐵回家的,但錢貴臨時變卦,改買了普通火車。高鐵票價三百四十九塊,綠皮火車才一百零五,差的不是一兩頂帽子。你楊細光在飯店里當廚師長,一個月八九千,還嫩魚爛肉敞開吃,我一個今天這個工地曬明天那個工地淋的“游塘腳魚”,哪比得上你?

坐了差不多十個鐘頭,終于搖晃到了縣城。天已大亮,但空中盡是灰絨毛一樣的云螞蟻一般走動,讓人眼睛起霧。風有一陣沒一陣吹,像一個心不在焉的犁田人,有一鞭沒一鞭地往牛身上抽。錢貴冷得打了一個尿噤,趕緊鉆進車站一個早餐店里。

來碗堿面,辣椒炒肉“碼子”,多放點。錢貴沖店老板喊。

該放多少放多少,放少了,你不出錢,放多了,我得站到外面喝北風去。店老板是一個眉毛里聳顆大痣的女人,但她偏偏將眉毛修得很細,那痣就像一根細枝上歇著只大蜘蛛。

錢貴笑笑,不想再跟她懟。他曉得在這地方混的女人個個都是殺牛剮馬的厲害主子,不像自家老婆,罵一通甚至打兩坨都不是事兒。這時,春花來電話了。

車子晚點沒?春花電話里問。

剛下車呢,先填一下肚子,再坐班車回。錢貴剛要掛電話準備吃面,忽然感覺春花的聲音有點甕聲甕氣,猜她還在被子里窩著,冰冷的全身倏地像撲進了熱水池子里一般。錢貴補一句,聲音微微顫抖,你還在床上吧?

那頭春花似乎有感應,聲音像近火的蠟一樣軟下來,嗯……在床上等你回。

錢貴還想往下膩,這時店老板端面過來了,錢貴只好掛掉手機,回店老板一個大大的笑臉。店老板也笑得眉毛一抖一抖的,一口一個嘖,老婆電話就是救命仙丹啊,嘖,看你笑得,嘖嘖,嘴都快成籮筐口啦。

一個鐘頭后,錢貴坐班車到達鎮(zhèn)上。鎮(zhèn)上平時人稀稀拉拉,這會兒人和車多得把窄小的街道塞得拍滿。賣服裝的,賣菜的,賣雞蛋的,賣對聯(lián)的,幾乎每個人屁股上都像別著個電喇叭,一色聲嘶力竭的土腔土調,把整個小鎮(zhèn)都快掀翻了。錢貴早聯(lián)系了楊細光,要他開車接他回雙江灣。錢貴和楊細光都是雙江灣人,又是初中同學,從細到大一直耍得釅。初中畢業(yè)楊細光上了職高廚師班,出來就從小飯店一直干到現(xiàn)在的四星級飯店。錢貴初中畢業(yè)就學木匠,但這活兒和其他工匠一樣,看著看著都往死里走,只好不待出師就跟著裝修隊伍或建筑隊伍南征北戰(zhàn),好歹與學的東西沾了點邊兒。

楊細光磨蹭半天才來,說是贏了錢麻友不讓走,好不容易等來個“挑土”的才脫身。楊細光的車是他姐夫的車,老式大眾,不曉得倒過幾手了,如果拿人作比,起碼滿了九十歲。這車我真怕把輪子坐飛了,你情愿錢放到生霉,不曉得自己去買輛好的。錢貴笑道,開了根精白沙給楊細光。楊細光接過煙隨即丟在儀表臺上,掏出一包藍芙說,抽我的。錢貴將煙拽過,一人分一根,然后將整包插進自己的口袋,笑道,你有錢人,救濟一下窮人。楊細光說,你爹的卵,老子接了人還得賠上煙。錢貴繼續(xù)笑,就這破車,打擺子樣的,早曉得我走路回去。楊細光說,老子也想買部好車啊,這不剛在東莞買了房么,他爹的卵,一月房貸就要七千。錢貴說,你畜生還在東莞買了房啊,唉,我一世年能把雙江灣的舊屋掀掉重做一回就修萬福了。

因惦記著床上的春花,錢貴沒讓楊細光送到家門口就下了車,正好楊細光也惦記著牌桌,也就沒心思去猜錢貴的心思。錢貴本想快步流星撲進家門,沒想腳剛踏上屋前的曬谷坪就被自家的狗老黑發(fā)覺了。狗已經(jīng)差不多一年沒見錢貴,眼生了,一聽見響動就沖出來一頓齜牙狂吠,錢貴罵道,畜生,還認生了?老黑這才被主人的聲音震住,哼哼兩聲以示歉意。但這一吠一罵,把住在西邊廂房的老爹引出來了。他將犁轅一樣的身子顫巍巍地翻過門檻,苦著一張臉說了句,回了?錢貴沒說話,只鼻子里嗯了一聲。爹聲音里夾帶著哭腔,你娘的肚子痛一向了,肯定復發(fā)了,你們兄弟得搞錢到醫(yī)院里去看嘞。錢貴娘得的是胃癌,去年在長沙住院用了三萬多,由錢貴和錢箱兩兄弟分攤。錢箱是老大,年輕時在飄峰山上炸石頭飆瞎了一只眼,便只好找了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女人做老婆,崽倒是生了一個,也不靈光,一家日子過得拆著東籬補西壁窮湊合。錢貴聽了像腘窩處被猛地打了一棍,腿往下一軟,忙繃直立住,半天才說,還幾天就過年了,過完年再去看吧。爹擤了一把鼻涕,菩薩保佑她挨過年。這時,爹的屋里隱隱約約有呻吟聲傳來,錢貴遲疑了一下,還是朝自家的房門走去。

春花聽到錢貴進門,聽到錢貴放東西,裝作一概聽不見,將身子裹在被子里,頭也埋在兩只枕頭的縫隙,似乎專等錢貴來撩撥??慑X貴心里那團烈火早已像熱爐子里澆了一瓢冰水,涼了大半截。春花見錢貴遲遲不見攏來,將頭反過來,白著眼珠子說,怎么著?在外花心花多了?錢貴嘴里咕噥一句,花你個豬腦殼。又似乎被春花那句話激發(fā)了,三扒兩剮將衣褲脫了,泥鰍一樣鉆進被窩。

幾乎沒有前戲,錢貴就匆匆進入,才鼓搗幾下,便曲終人散。春花未盡興,還想箍錢貴一會兒,被錢貴借口找煙抽,一手推開。錢貴煙抽到一半,春花也冷火了,窸窸窣窣地穿上衣,問起另一件正經(jīng)事,兜里裝多少錢回了?錢貴噗出一口濃煙,屁,才一萬多,老娘還在那邊哼著要進醫(yī)院。春花掀了掀被子,又趕緊捂上,這一鼻屎錢給你老娘都少了,我看你這年還過不過,我現(xiàn)在只幫你算幾筆大點的開銷:丁四的飼料錢三千七,劉樹根幫我家撿屋、修井的工錢一千八,錢正的學費和伙食費至少要準備三千吧?還有,我娘家辭年的錢要準備吧?大細親戚的壓歲錢要準備吧?還有,你一年到頭總要買件衣給我吧?哦,我差點忘了,除了幾塊肉和魚,家里還沒一分錢年貨……

錢貴將煙屁股狠狠往地上一扔,你這張爛嘴收不住涎水還是怎么的?老子回家氣還沒喘勻呢。

春花有點心疼起丈夫來,聲音一下細了一半,我只是替你著急。

急個屁,年年難過年年過,我先去看下老娘,再繃繃緊緊困一覺,明天一早帶你去鎮(zhèn)上打年貨。

錢貴跨上摩托,才發(fā)現(xiàn)摩托少了一只“耳朵”。肯定是正畜生撞掉的,錢貴罵道,放假了也不見搞學習,一天到晚騎著老子的車在外頭瘋,深更半夜才落屋,老子要打斷他一條腿,看他還往外跑不?錢正成績一直不怎么好,普高沒考上,只好去職高,學了個電焊專業(yè)。春花坐上摩托,扯了扯錢貴的衣擺,正崽還在床上打豬婆鼾哩,大過年的,喊打喊殺你嚇誰呢?他也是半大人了,難道天天待在家里當坐壇菩薩?你年輕時只怕比他更坐不住。錢貴本意也沒打算要打斷兒子的腿,轟一腳油門,載著春花往鎮(zhèn)上突突而去。

集鎮(zhèn)盤踞在湄水一個拐彎處。集鎮(zhèn)口七八十年前還有個碼頭,供運送木炭的放排人???,現(xiàn)在河床早就潮掉了,河水也像一個不愛衛(wèi)生的半老徐娘的經(jīng)水,量少,還時不時帶點腥臭。集鎮(zhèn)口的岸上有兩棵迎客柳,光溜溜的枝條上高掛著一條“歡迎雙江灣鄉(xiāng)友回家過年”的豎幅,豎幅兩旁還東倒西歪地吊著幾個紅燈籠。錢貴反一下頭對春花說,你看看,鎮(zhèn)里都打標語歡迎我回家過年。春花說,你想得好,歡迎的是在外面當了大官賺了大錢的人。錢貴說,蠢婆娘,老子沒錢沒官連個歡迎都不夠格么?春花掐了一下錢貴的腰,誰歡迎你你就上誰家過年去。

集鎮(zhèn)上太擁擠,走個人都擠擠挨挨,推個車更寸步難行。錢貴將摩托放在春花的閨蜜二霞衣店門口。他們以前也是經(jīng)常這么放的。店子里很多人在看衣試衣買衣,二霞忙得像在跳廣場舞的快三。春花招呼二霞,說這當口就不堵你財路了,你給照看一下摩托,我們先去買些吃的用的,完了再來買件過年衣。二霞邊給別人量褲腰邊笑道,千萬莫把口袋買癟了,多留點錢照顧照顧我。春花笑著看了眼錢貴,還沒出門我就算了靈八字,頂多買一件。

錢貴出門時帶了三千塊錢——都是還噴著油墨香的嶄新票子,那個長著個冬瓜腦袋的老板很講究,說微信轉賬只是個數(shù)字,這個才是紅通通硬繃繃的錢。從街頭逛到街尾,一個店子都不落,總算把年貨辦齊了。錢貴在心里算了一下,兜里只剩下一千四。他怕不確切,背著春花又偷偷數(shù)了一遍,還是一千四。兩人拎著大包細包到二霞店里時,買衣的都走了,二霞已經(jīng)閑在那兒整理空出來的衣架子。二霞見了錢貴打笑道,錢貴你怎么在走八字路,昨晚上腿用過了勁嗎?錢貴說,你沒見提這么多東西嗎?這蠢婆娘生怕我少買了一樣。錢貴邊放東西邊斜了春花一眼。二霞說我看還差一樣,說好了春花買過年衣啊?錢貴又斜了春花一眼說,這個你就放一萬個心,她再虧也不會虧自己,我以為她早相好了只等我來付錢呢。二霞沖春花說,你當家的表態(tài)了啊,趁機會好好宰他一刀,挑貴的買。說著,往最里面的衣架上指了指,那邊都是羊絨的,你到那兒去選。春花對錢貴說,你自己也挑一件吧,一年到頭也穿件新的。錢貴說我不要,身上的這身蠻好。

二霞領著春花挑衣,錢貴坐在店門口抽煙喝茶,時不時瞟一下忙著試衣的春花,心想別真被二霞忽悠得挑最貴的來啊。春花和二霞是一個屋場出來的姑娘,從細一直耍到大,后來二霞找了個跑貨運的,在鎮(zhèn)上做了房,開了個衣店。相比之下,春花嫁給錢貴就有點方枘圓鑿。試到最后,二霞竭力要春花買那件駝色羊絨大衣,不過要八百多。春花有些猶豫,心里雖一萬個喜歡,但又真心覺得有點貴,就試試探探問錢貴,可以么?錢貴怏怏地說,買這么貴還想相男人還是怎么的?二霞嘴里吐出一串嘖嘖聲,還大男人呢,一年到頭給老婆買件幾百塊錢的衣還說這么損的話,你看看我這身,我家的跑車從廣州帶回的,一千四百五,沒打一分錢折,我這里還跟你打八五折。錢貴心里窩著一團火說,我哪能跟你家鐵牛比啊,他輪子一響銀子萬兩。二霞說,你就是??璩恶R胯,這有什么好比的啊,不就是幾百塊錢,又不是割你一坨肉。錢貴說好了好了,別芝麻皮硝了。又火著眼睛對春花說,別呆死了,把衣裝上趕快回家。說著,掏錢付賬。二霞邊摁計算器邊說這件衣八百六打八五折七百三十一,看在春花老姐妹的面子上我再給個折上折,你就給七百得了。錢貴開始數(shù)錢,這時二霞沖春花說,那個錢一起付了吧?春花直沖二霞眨眼睛,二霞哦了一聲,但又嘟囔一句,都欠大半年了呢。錢貴早聽到了,手一下僵在那里,瞪著眼睛問春花,還欠她什么錢?春花臉有些變色,口里含著根冰棍似的,甕聲甕氣地咕叨了兩句。錢貴陡然起了高音,你啞了喉??!又轉向二霞,她欠了多少錢?二霞說,兩千七。錢貴瞬間愣住,像個干枯的稻草人,木了一陣又忽然揚起手指頭,差點戳著二霞的鼻子,你……你莫瞎著眼睛亂算?。慷家荒樜?,邊翻賬簿邊說,我和春花幾十年的交情,我亂算一分錢天打雷劈,你撐開眼皮子看,這里寫得清一白二,三次買衣一共五百六,其余都是打牌借的親錢,一共六次,第一次三百,第二次五百……不等二霞念完,錢貴啪的一聲將手中的茶杯砸向春花,口里罵道,你個敗家婆娘,老子尿臊屎臭在外面拼命,你在家里嫖賭逍遙,看老子不把你捶成肉醬。杯子擦著春花的頭砸在墻上,瞬間飛濺成閃亮的碎渣。這當然不足以讓錢貴解氣,他瘋狗一般在店里亂轉,想找一樣與他此時氣焰相匹配的利器,轉了好幾圈后,最終撲向一個擱在柜臺邊上二霞剛剛拖過地的拖把。這時,驚魂未定的二霞忙對春花說,快跑!春花像一只受到驚嚇的麻雀,撒腿沖出衣店,跑向街頭。但錢貴已然成了一架噴氣式飛機,春花還沒跑幾腳,就被錢貴的拖把像捕蟲網(wǎng)逮跳蚤一樣捕捉倒地,緊接著,拖把又變成了搗蒜杵,密雨一般搗向春花的屁股、后背和腿腳。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出弄得頓時節(jié)奏大亂,紛紛停下匆匆腳步——不是阻止錢貴或施救春花,而是異常默契地迅速圍成一個圓圈,一邊樂呵呵地觀看,一邊舉著手機不停地變換角度拍攝。不管春花慘叫連連,錢貴依然力度不減,嘴里配合著口訣一般的咒罵,打死你個敗家婆,打死你個敗家婆……這時,人群里有人也跟著起哄,打死她!打死她!這種落井丟石頭的做法惹得錢貴成了一桶炸藥,一邊捅自己婆娘,一邊對著人群亂吼,捅你娘,關你們卵事!人群里爆出幾串彩珠筒似的訕笑,其余人又被這種笑感染和逗樂,繼而引發(fā)新一波笑浪。

直到二霞像一名沖破重圍的戰(zhàn)士,用一個水桶箍一樣的姿勢將錢貴箍住,并對他咬牙切齒道,你有什么資格用我家的拖把!錢貴這才將拖把撒手,然后像一個游泳健將一般從人群中辟開一條縫,跨上自己的摩托,呼嘯出一長串黑煙,一下沒了人影。

春花是二霞送回去的。二霞生怕春花傷了筋骨,還執(zhí)意帶她到鎮(zhèn)醫(yī)院去看醫(yī)生,醫(yī)生又是照又是捏,最后說,啥事沒有,可以安心回家過年。

二霞自己脫不開身,就請了輛摩的,連人帶貨一起送。春花說那錢我會還你的。二霞說先回去你們兩個把事和了,好好過年,錢以后再說。春花說錢貴你又不是不曉得,一銃藥的脾氣,放完了就屁事沒有。主要是今年沒賺到什么錢,不然也沒這么大的火。二霞笑道,你進門時提防點,他從門背后鉆出來再朝你開火,可就沒人救你。春花說這你就放心吧,我打賭他一定癱在床上困覺。

一到家門口,摩的司機就忙不迭地撂下貨物,匆匆趕下趟生意去了。春花叫錢正出來搬東西,錢正磨磨蹭蹭出來,手里還抓著個手機,見到大包小包,像忽然記起自己是來搬東西一樣,忙將手機插進屁股兜。春花先是析出一個裝了瓜子、花生、蘭花豆、金錢橘一大堆吃的大袋子,要錢正給爺爺家送去,然后再搬自家的。錢正拎東西的時候,春花低聲問了句,你爹呢?錢正說只怕喝多了,好像在床上困覺。春花禁不住露出一絲中彩似的喜色,弄得錢正莫明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下。

村子里到處散發(fā)著臘肉炒大蒜的香味——別人家的飯菜都已經(jīng)上桌了。春花趕緊進屋做飯,提刀切菜時感覺胳膊有些疼,繼而感覺屁股也有些疼,心里直罵,錢貴這沒毛畜生,打人也太狠了點。做好飯,擺上菜,春花要錢正叫錢貴起來吃飯。原以為錢貴至少會賴一下床,沒成想一叫他就嗖地起來了,大約已經(jīng)餓得不行。春花盛飯,給錢正的飯直接放在桌子上,因為錢正在看手機,給錢貴的飯卻伸到錢貴胸前。兩人彼此雖然沒有眼神和言語交流,但錢貴接飯的速度和力度與平時并無二致,說明氣已經(jīng)消得差不多了。

三個人正叭嘰叭嘰吃著飯,錢正的手機忽然嘀嘀嘀響了好幾下,錢正忍不住停下筷子,掏出手機放在桌上,撥拉著看微信。春花想說他要他專心吃飯,話到嘴邊又忍住——她知道說也沒用。錢正一連點了好幾個小視頻,點出一片嘈雜聲。春花還是沒能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說,吃飯不玩手機你會……馬上意識到過年了說死不吉利,把最后一個字咽了。錢正卻一臉焦色,將放著視頻的手機往春花面前一擺,你們看看,你們出的丑,這下好,我同學都曉得了,全世界都曉得了!

視頻里放的是錢貴街上打春花那一段。錢貴雖然沒看視頻,但聽聲音已知道怎么回事,將一塊肉塞進嘴巴,邊嚼邊笑了笑,關他們卵事。春花也打出一個冷哈哈,這是哪個背時鳥干的?一個屁大的事也值得拍?吃多了撐的,我和你爹這不好好的么?錢正將筷子往桌上一撂,還屁大的事,還好意思笑,微信里都炸鍋了,好幾個同學都發(fā)給我了。有人還在網(wǎng)上說要罵他是渣男,哪天見到了要打死他。錢正用手指了指錢貴,一臉不滿,飯也不吃了,抓著手機回了自己房間。

錢貴照樣吃著飯,嚼著嚼著,還是覺得這事好笑,一口飯噗出來,下意識地去捂嘴,可已經(jīng)遲了,飯渣子噴了半張桌子。春花也因此被逗笑了,邊笑邊嗔罵道,丑丟到你外婆家里去了,你還有臉笑個沒完?錢貴說,怎么著,我笑都要受別人管嗎?春花拍了拍衣,你笑倒地都沒人管,只是莫噴我一身飯。錢貴不再回嘴,只顧埋頭吃飯。

這時,一陣滾雷似的摩托聲急馳而來,顯然不止一輛,引得老黑一連串不帶歇氣地狂吠。錢貴和春花都以為是錢正的那幫同學來了,都支著耳朵聽摩托聲熄火后的嘈雜的人聲。

這是錢貴家嗎?有人在問錢貴的老爹。老爹顯然已經(jīng)被炸雷樣的動靜驚出門了。

正是正是。老爹略帶花鼓戲腔回應道。老頭年輕時是一個戲癲子,十里八村唱戲他可以做到一場不落從頭看到尾。

緊接著,錢貴兩口子聽到自家大門上傳來的粗暴敲門聲,錢貴開始沒搭理,可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有尖銳的硬物撞擊聲,錢貴感覺不對勁,攥著雙筷子就去開門。

門剛拉開一條縫,四顆頭發(fā)顏色各異的腦袋就擠了進來。

你就是錢貴?一個頂著一撮銀白頭發(fā)的青年一嘴懟氣。

錢貴被問得一愣一愣的——錢正的同學是絕不會對他直呼其名的,錢貴鼻子里嗯一聲,腦殼里想著他們究竟要干什么。

你看看這個——一個黑中夾著一綹黃頭發(fā)的高個子向錢貴伸出手機。手機里正播著錢貴打春花的視頻。

錢貴并不怎么心慌,眼神輕蔑地看著他們,你們想干嗎?春花覺得氣氛不對,趕緊起身過來,站在錢貴的身邊,一只手抓著錢貴的衣擺。

一個滿臉痘印的瘦子說,我們都是回家過年的,有的參加工作了,有的還在讀大學,這個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要告訴你,你當眾毆打老婆,是赤裸裸的家暴!

什么?錢貴對家暴這個詞顯然陌生,但腦殼里已經(jīng)清楚他們是來找他茬挑他刺的。

愚昧啊,家暴都不懂,你已涉嫌違反《反家暴法》你曉得不?藍頭發(fā)一臉激憤,整個臉擰緊成一只小團籃,舉著個手指頭也像彈簧似的抖動。

錢貴冷冷一笑,將攥筷子的手舉起,晃了兩晃,像晃動兩把斧頭,你們吃多了脹卵子吧?管得也真寬,我們家的事也要你們來管?

春花怕“斧頭”出事,忙堆出一臉笑,將身子往錢貴那邊緊了緊,你們一幫人是為這個事啊,那你們快回去吧,我們現(xiàn)在沒事了,床頭打架床尾和,兩公婆能有多大事?

你竟然幫你男人說話?瘦子伸出尖細的食指,像瞄準器一樣對著春花的鼻子。這時,高個子立馬將手機開啟成視頻錄制模式,兩條長腿隨即作下蹲姿勢,像一只欲要起蹦的蛤蟆。

春花知道高個子在拍她,手下意識地在臉前拂了拂,頭偏向瘦子,他是我男人,我不幫他說話幫哪個說話?難不成家人不幫幫野人?

藍頭發(fā)直搖頭,頭上像有好幾只藍蝴蝶在亂飛,但他努力裝作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沖著春花露出一個泥捏一樣做作的笑臉,你應該上過學吧?

春花語氣里有明顯的不服,你以為就你們上過學啊,我也是考上了縣里二中的初中畢業(yè)生,要不是家里沒條件,說不定也像你們一樣上了大學。

藍頭發(fā)舉著雙手上下輕微晃動,像個優(yōu)雅的導師,那好那好,我建議你了解了解幾位你的同性:西蒙娜·德·波伏娃、瑪麗·烏斯頓卡、貝蒂·弗里丹……或者,去看看她們的書:《第二性》《維權》《第二階段》……

春花眼里掠過一絲對陌生事物的恐懼,就像藍頭發(fā)突然放出一股不知名的毒氣,讓春花瞬間窒息。

銀白頭發(fā)一口朗誦腔地感慨,中國婦女可悲之處就在幾千年來一直逆來順受,且從未覺醒。

瘦子看出了春花的異樣,尖細的食指改成五指全部張開,菊花瓣似的開在明顯偏大的羽絨服袖口上,說只要你愿意學習,提升自己的認知,我們愿意幫你,給你提供相關書籍。

春花像一個完全陷入無邊泥淖里的小動物,她已無法找到有效的回應方式,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我不學我不學……

本來一肚子氣還沒來得及消掉的錢貴,此時像已經(jīng)點燃了引線的“二踢腳”,倏地使出一身蠻力,用胳膊肘當武器,將四個小卵子齊刷刷掃出門外,掃得滿地東倒西歪連連叫喚。

這時,老黑也犁過來幫襯,齜著一口尖牙,雖然并不咬人,但有足夠的威懾力讓外來者心驚膽寒。而錢貴爹,臉色完全失血,眼神茫然而驚懼,像一片單薄的皮影掛在門框上。

馬上報警!不知誰叫了一聲。

另一個說,我早就報了。

還有一個說,我已將稿子傳給了我們編輯室,新聞應該馬上會出來。

高個子始終不忘手中正拍攝的手機,他用另一只手將整個身子從地面上撐起來,手機迅速調整角度對準錢貴,嘴里義正詞嚴地念叨,我一直在保存證據(jù),一直……

報你媽的×個警!保你媽的×個存!大過年的,叫你們來我家胡鬧亂攪。錢貴像一架完全失控的機器,不知從哪兒掄上一條扁擔,照著人頭就是一頓亂劈。

地坪里再次響起一片慘叫。

當?shù)马樬s到錢貴家時,錢貴已被警車帶走,只剩下地坪上一灘未完全掃凈的血痕和空氣中一絲殘存的血腥味。

老黑認識德順,沒有對他吠叫,也沒對他搖尾,一團黑多白少的毛擠成一臉委屈。

看熱鬧的村民大都走了,只剩下獨眼錢箱和兩三個女人拽著哭死哭活的春花,勸她莫急,一沒殺人二沒做賊,派出所嚇唬嚇唬就會放出來的。錢正似乎也受了點傷,一只手抱著另一側肩頭不停地搓揉,眼神空洞,顯然對剛剛過去的一切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惶惑。

春花對著德順擤了一把鼻涕,開始哭訴,德書記啊,你是我們雙江灣的父母官,你要替我家作主啊,這幫人純粹是老鼠啃菩薩欺神滅道啊,你說他們都上門找碴來了,錢貴難道當縮頭烏龜,任他們在我家里撒尿潑糞?

德順當了雙江灣多年的村支書,什么大事在他眼里都是絲茅蓬草,他顯然已經(jīng)聽說是怎么回事了,但并不急于答春花的話,而是先給獨眼錢箱開了支煙,又走過去給一直站在自家門框邊的錢貴爹開了一支,然后自己點上一支,吐出第一口煙后沖春花嘿嘿一笑,抓去也好啊,那里供他吃供他睡,一沒二流子發(fā)難,二沒賬主子討賬,可以過個自在年。

這么一來,春花情緒立即緩和,甚至差點被德順逗笑,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人家屋里擂起了二十四面戰(zhàn)鼓,你還當雞啄籃盤,我喊應你聽,你是雙江灣的父母官也好,是比我大一輩的德叔也好,錢貴沒在年前回來,我兩娘崽,加上兩個老的,帶著四個空肚子到你家過年。

德順又一個哈哈,上前拍了拍錢正的背,正伢子,到德爺爺家過年好不?

錢正搖搖頭,身子從德順身邊移開。

德順說,正伢子你也是男子漢了,莫空長一筒肉,別人來鬧事你要給你爹搭只手,別人抓你爹你要跟別人拼命。

春花心疼起錢正來,德書記你莫當教唆犯,他還真幫了他爹,后來又不讓警察將他爹拖走,差點和警察干起來。

德順沖錢正舉起大拇指,這還像個男人!好吧,跟你們娘倆說點正經(jīng)的,別以為我這個村干部天天打氣噴酒香打屁帶肉味,別看我剛從麻將桌上才下來,事情我了解得清一白二,我既打電話給了派出所,又打電話給了司法所,馬司法說問題不大,幾扁擔下來只有一個臉上破了皮縫了幾針,其余幾個只是青了幾塊肉,都無大礙,馬司法說畢竟打了人,叫錢貴出兩千塊錢的醫(yī)藥費就放人……

聽到這,春花一下又激動了,他們找上門來鬧事倒要我家出錢?世上這理是讓我家老黑吃了還是讓馬司法吃了?

德順打斷春花,你莫躁,理我給你們講了,馬司法說現(xiàn)在細伢子都金貴,傷的也不止一個,再說他們上門也只是尋事,沒有打人,兩千塊錢不算多。我說冤有頭債有主,萬事得看由來,要不是他們幾個小卵子無事生非,也不至于唱這么出戲。馬司法說至少拿一千,這是起碼姿態(tài),否則事情無法調解。

春花不好再責怪德順,卻又不甘心出那一千塊錢,便對著膝邊的老黑踢了一腳,給我死開,該咬的不咬!

德順笑出一排牙齒,你是說我該咬嗎?

春花沒好氣地說,你們官老爺個個都是殼硬皮厚,哪個敢咬?

德順不想再跟春花較嘴巴勁了,這一千塊錢你家錢貴已經(jīng)同意,連放錢的地方都告訴了我,夾在你家衣柜里左邊那只抽屜的戶口本里,你快去拿給我,我這就去鎮(zhèn)上把人搞回來。

春花下意識地咕噥一句,貴畜生那里面還藏了錢啊。

這句話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引來一片哄笑。德順說,屋里藏錢不打緊,反正肉爛湯鍋里滾,只怕外面還藏了人這戲就夠我們看的了。

德順拿了錢就夾著摩托往鎮(zhèn)上跑。雙江灣幾百戶人家三千多號人,哪家秧田沒水了,哪家細伢發(fā)急癥了,哪家與哪家爭屋地基了,哪家的老婆被人捉奸了,都少不了要叫德順,該和事的和事,該斷事的斷事,即使犯了大事歸鎮(zhèn)里管縣里管,也少不了要德順到上面去疏通打點。村上開會時,德順經(jīng)常威風八面地給自己涂脂抹粉:處理你們這家那家的爛事都二三十年了,現(xiàn)在上面哪天調我去當個縣長省長,我草稿都可以不打就能上任。

鎮(zhèn)政府大院進進出出很多人,每個人腳底都抹油帶風,好像要趕著把事情辦結好回家過年似的。馬司法房里也有不少人,他正調解一起喝酒喝死了人的糾紛,他舉著個手像劃拳似的指著這個一萬那個八千,幾番喊價下來,終于搞定,一房人個個像發(fā)了財似的笑著出了門。送走那幫人,馬司法叫來在院子里閑轉的黃頭發(fā)高個子與德順見面,高個子一邊臉有點腫,看來也挨了錢貴一扁擔。德順問高個子他們怎么只來一個,他怕其他三個不認賬。馬司法接過話說已經(jīng)說好了,他作為代表就行了,一個針鼻大的眼,就別吹籃盤大的風了。馬司法已經(jīng)將調解文書擬好,他提示德順和高個子尖著耳朵聽,然后像宣讀圣旨一般抑揚頓挫地念一遍,念完,分別問兩人有無異議。高個子早就不耐煩了,一心想拿錢走人,忙說沒意見,看都不看拿起筆就簽上名字。德順倒是問了幾處可疑的地方,馬司法像個幼兒老師樣一一解釋,德順才放心寫上名字。馬司法拿著調解書到隔壁去復印,德順和高個子兩人似乎無話可說,空氣一下似乎變得粘稠。德順掏出煙來,給一支高個子,高個子也不正眼看德順,抬起一只手背面朝德順晃了一下。德順會意,話里藏話說,不錯嘛,年輕人就是要學好樣。高個子反應很快,白了德順一眼,我們本來就不錯好吧。德順怕又生是非,自顧自抽起煙來。

馬司法將復印件一人發(fā)一份,然后從德順手中接過錢給高個子男孩。高個子一刻也不想待閃電一樣走了。馬司法對德順說,走,我?guī)闳ヅ沙鏊I人。

馬司法也騎了輛摩托車,“宗申”牌,起碼有五六年了,油漆掉了幾塊,保險杠有好幾道撞痕。馬司法發(fā)動車子的時候,德順叫他等等,忙到大院門口的商店買了盒藍芙丟給他。馬司法說你這是逼我受賄啊。德順說事情都辦完了叫受賄?這叫朋友感情,大過年的,現(xiàn)在到誰家不丟包煙。再說,你放心,這個我絕不會進村上的賬。馬司法笑著說,德書記就是風格高,貼心貼意貼錢為民辦實事。

到了派出所,由于馬司法早已與派出所所長老劉電話溝通好,老劉已在所長室等他們。馬司法將調解文書也給了老劉一份,老劉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老婆交待我要打點吃的年貨帶回家,不管他,我們先吃點東西再說。說著,打開大包小包,將開心果、花生米、松子啥的一股腦兒抓出來,要德順他們吃。馬司法打笑道,你信我和德書記把你這些全部吃了,讓你老婆叫你跪蹋板不?老劉拍了拍胸脯,別的牛不吹,老馬這點我可以和你打個賭,你可以和我同回我家去,如果我老婆唱了半句埋怨,你輸我一條“和天下”。德順打岔道,你們師公斗法,我這病人吃虧。劉大所長還是請你把錢貴快點放出來吧,我村上還有一胯襠的事。老劉說,德書記你急什么急,反正不會讓他在這里滿八個小時,最長還可以關二十四小時呢,我等下還要跟他談話教育。馬司法說,教育是必須的,說到底錢貴還是脾氣躁了點,幸虧扁擔還是長了眼睛的,要是弄成了一個輕傷,別說放人,判刑都是板上釘釘?shù)氖?。德順笑著向兩人打了個拱手,感謝二位幫我教育雙江灣村民。

邊吃邊聊,這時,老劉接到一個電話,說了聲是張局長的,然后職業(yè)習慣避開他人走到外面去聽電話。好一陣子,又神色嚴峻地將馬司法叫了出去。

德順以為鄉(xiāng)里其他地方發(fā)生了什么緊急事,便兀自嗑著松子。直到兩人都木著臉進屋。

看到情形不對,德順問老劉,出了什么大事?

老劉說,錢貴的事發(fā)生了新變化,人暫時放不了。

……

(全文詳見于《江南》2021年第三期) 

(作者簡介:潘紹東,湖南汨羅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小說見《北京文學》《十月》《天涯》《解放軍文藝》《長江文藝》等刊,并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和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小說選”等選本。曾獲第六屆《北京文學》獎、湖南省第五屆毛澤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