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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1年第5期|田耳:福地(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5期 | 田耳  2021年05月20日08:38

怎么又聊到各自怎么來的韋城?韋城外來人口多,這話題倒是常聊。現(xiàn)在輪到我說,好的,跟你們不一樣,我像是被突然拽到這里,再被扔到這里,然后喜歡上這里。怎么說呢……來之前,我從沒想過以后會落戶韋城,甚至不知道這是省城,以為桂城才是。不光我,隔了省份,常識經(jīng)常就變成冷知識。在我們老家,佴城,估計有一半人會把桂城當成西省省城,桂城畢竟比韋城名氣更大。讀書時候,大家伙發(fā)奮讀書,想去的地方只有北上廣深,再往下數(shù)哪里都差不多,用現(xiàn)在話說,都叫鄙視鏈中低端。

剛才老黃說,把一家人帶到韋城,是祖墳冒青煙的事。我來這里,要捋一捋原因,也跟我家那塊福地有關(guān)。福地,不是墳地,我來韋城那年地還是空的,沒有墳,我來以后爺爺奶奶住了進去。

我們那里把墳地叫福地,墓碑大都是圭首三折碑身,圭首雕祥云紋,托起兩個字“佳城”。佳城就是墳?zāi)?。記憶里小時候環(huán)著縣城四周全是墳,城里住活人,城外住死人,熱熱鬧鬧的?,F(xiàn)在到處都在擴城,城郊沒有了,祖墳也沒有了。按說現(xiàn)在的人大都被扒了祖墳,但人們該升官升官,該發(fā)財發(fā)財,祖墳冒不冒煙誰在乎呢?

我家老人一直看重福地,我媽攢心勁,千禧年買下一塊福地,半畝大小。那年,我剛參加工作。

跟許多小縣城的人一樣,我家也自建住房,1981年買的地皮。在那之前幾乎都是住單位宿舍,1980年以后可以買地建房,就形成風潮,每一家人都買地建房,用不著和鄰居扯皮,用不著家長里短,關(guān)起門過日子。樓房都沒有設(shè)計圖,自己畫張圖紙,請親戚幫忙,和泥砌磚,多快好省,因陋就簡,樓房一片片翹了起來。

我一家三姐弟,我行二,頭上一個姐,下面一個弟弟,爺爺奶奶一塊住。小時候家里還有兩個小姑沒嫁人,因自建住宅,鄉(xiāng)下親戚說我家房子多,把這當旅館,一桌吃飯經(jīng)常十幾口人,每天都熱鬧?,F(xiàn)在日子各自單過,一想那種熱鬧,都有點不真實。等到我上班工作,找女朋友,才知道這種熱鬧并非誰都能適應(yīng)。上班頭一年我談了一個女友,姓姚,彼此看著還合眼,話能往一處講,見幾回面就一塊喝酒,白的,那說明小姚對我還蠻放心,其實她酒量大,敞著喝只有我先趴下。快要過年的時候,我想著把她往家里帶,因為我們那里的習俗是要帶回家過一個年,往下才好談婚論嫁,要不然往后推一整年。我想我有些性急,還沒足夠熱乎就帶她回家,一家人約齊了吃飯。小姚當晚還蠻懂禮貌,跟我爸喝幾杯,我爸連夸這女孩孝順。到再見面,小姚說,你能不能自己買個房?我家三口人,我都嫌不清靜。你交個首付,要還有緣分,后面我們一起想辦法。我說我家從來都是一堆人湊一起過。小姚說,你是你,你們一家一直住一塊;而我是我,你家人越多,往后越不好磨合。我一想也是,結(jié)了婚,再不能惦念那份熱鬧,要有二人世界。我回家跟我媽講到這事,我媽異常驚訝,說家里這么寬,怎么要往外面???小姚跟你有什么說法?我發(fā)現(xiàn)我媽竟然有些難過,一時就不知道說什么。

我媽是那種把過日子當成奮斗終身的事業(yè)的女人,小縣城里,算是有能耐,家里日子安排妥當,十來口人湊一起過也井井有條。我確實從未想過離開這大家庭,以為這是唯一的生活方式?,F(xiàn)在,說離開就離開,沒那么簡單,我想到要從長計議。小姚那邊,我支吾一陣。她很果斷,說分手就分了。當時我已打算買房,小姚不肯相信,她見過我跟我媽說話的情形,認定我做不了主。小姚說,看見你媽和你在一起的樣子,我想起舊社會,想起《金鎖記》。分手以后,我才頭一次看張愛玲的書,看曹七巧和兒子講的那些話,有許多我媽確也跟我講過。

還是一大家住一起,我心里畢竟有了懷疑,想這是不是唯一的活法?我小時候需要被照料所以跟隨父母,現(xiàn)在他們漸漸老去我卻離開,又是否合適?我不想違拗我媽的意愿,而她似乎希望一大家子一直住一塊。我領(lǐng)導(dǎo)升職,他對我的印象還不錯,我有機會往市里調(diào)。我媽首先表示支持,之后一連半月,坐下來,我媽卻各種情況分析,我聽著句句都是道理,明白我媽的意思,沒有調(diào)離。

那塊福地被我媽得手,是個偶然。住山頂?shù)膭⒀坨R一天中午敲開我家房門,跟我父母說,給你們講一樁事,應(yīng)該算好事情,看有沒有這緣分。我媽說那當然好,你講一講。劉眼鏡跟我爸在一個學(xué)校教書,那兩年身體不行,考慮自己的后事,每天去城郊逛一大圈,其實是選福地。終于,他相中太陽沖一處地方。他愛人去看過,也說好,買下半分地,約好合葬墓塋必須一個C一個反C扣在一起,像一個8字沒了腰身,這才合得緊。旁邊還有一塊閑置地,起碼四分大小,夠十個人用。這便是劉眼鏡要說的事:主家姓覃,一個老光棍,急著出手,價錢自然不高。想來想去,把這個信息報給你,要是有緣,你們也買半分,以后接著做鄰居。我媽說,這么多年當鄰居,大家最信得過,以后也不要換。換一家鄰居萬一合不來,無盡的麻煩,是不是?我媽這么一說,劉眼鏡開心地笑。這是我媽為人的能耐。

改天我媽約了劉眼鏡兩口子往那去,叫上我。我說要上班。我媽就叫我請假,說你們那單位,方便請假不就是唯一的福利嗎?我說你去看,看著好,我來掏錢。我媽說這個用不著操心。

去了之后,我媽迅速拍板,事不宜遲,一個星期就把手續(xù)辦下來。整塊地差不多半畝,我媽一手付清。我沒搞明白,說又不是建房子,買這么大一塊?我媽說,四分多地,十來個人一起住進去,熱熱鬧鬧,三代同堂。她已規(guī)劃好,掐起指頭跟我算:兩老,我跟你爸,你和你姐你弟,還有你倆兄弟各找一個愛人,九口了……順她的嘴,我想到荒野的墳塋,有一座竟是埋我。我頭一回想象這樣的場景,眼前幾乎一黑。我不忘提醒:姐都嫁到朗山去了。我媽說,反正有那么大一塊地。萬一,那邊沒買著福地,你姐想搬回來一起住哩?萬一你肖哥也愿意過來呢?我不能不給他倆留,那就整好十人,十全十美。以后,那里就是我家祖墳山,過年和清明節(jié),你的兒孫輩也不用到處跑。我一聽,咝一口涼氣,我媽確乎有著長遠規(guī)劃,爺爺奶奶還健在,但她已在為尚未謀面的孫子重孫一站式上墳作規(guī)劃。見我并不像她一樣興奮,我媽又找理由:現(xiàn)在城郊荒地都被地產(chǎn)圈占,物以稀為貴,福地越來越難買到?,F(xiàn)在還按畝按分買入,以后精準到平方尺。

我忽然有點后悔,那天應(yīng)該請假,在辦公室少喝兩壺茶,跟我媽去太陽沖瞄一眼。但去了又能怎樣?難道還能告訴我媽,不,我死了不想跟你們埋一塊!

我沒什么選擇,就像無法選擇怎么被生下來。我照鏡子,看著里面那個自己,老想不通一件事:都說每個活人都是幸運兒,都是長跑冠軍,從億萬個精子中間殺出重圍,得賦人形,概率略低于兩塊錢買彩票中百萬大獎。我想不通冠軍竟然是長我這樣兒。

那塊福地,幾個月后我見到,是因為劉眼鏡突然去世。其實也不突然,我媽分析,劉眼鏡病得實在不輕,繃著勁找好福地,找好以后,劉眼鏡一放松,也就撒手了。那天發(fā)喪,女賓到一座橋邊止步,不能過橋,男客一直把劉眼鏡送至墓地。我和我爸跟隨送葬的隊伍一路地走??右淹诤?,磚紅壤很快裹住棺槨,埋一座墳比我想象中容易很多。旁邊那塊福地,我爸比畫出位置。他還跟熟人講,呶,旁邊這塊福地是我家的,剛買來,四分多地不到五千。說話時,臉上是有光彩,給別人送葬,還叫朋友參觀了自己以后的家。熟人驚呼,怎么能這么便宜呢。我爸說,是個老光棍,覺得自己有一天沒一天,就還有幾塊菜地,便宜賣了換急錢。熟人更奇怪,一個老光棍,日子不多了,換急錢有什么用。我爸這時有些吞吐,說有什么用,咳……這老光棍只一個愛好,喜歡去街邊鉆那些粉紅色小屋,那種事情,全靠花錢。熟人就感嘆,說原來還是個老瓢蟲,人盡財空,活得真叫瀟灑。我爸說,那也是人家的選擇。還有個熟人,說這塊福地這么大,要么也勻我家兩坑?現(xiàn)在買一塊好福地,還真不太容易,我們以后住一塊也熱鬧。我爸就說,你知道我家里那個,最會劃算,哪一塊留給誰,早就有規(guī)劃了,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家從來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不多余。

我和弟弟私下交流這個問題,呶,福地都買好,以后我們都有去處,還住一起。你什么看法?弟弟不像我,沒這么多操心,他說買了就買了。我說,你突然就知道自己最后要去哪里,知道一輩子所有的路徑,難道沒有一點看法?他竟然沖我笑,又說,不是不孝敬,按順序兩老走前面,他們一走,我們要往哪去往哪埋,他們哪又管得了?

我結(jié)婚都是買了福地之后十年的事情。那時爺爺奶奶還互相攙著去吃喜酒。女的姓鄭,名碧珠,賣保險的,朋友介紹我去她那里辦交強險,加了微信,發(fā)現(xiàn)彼此都愛看書,有時候看的書撞一塊了,就交流閱讀心得,她有什么心得我都表示贊同,這樣有了往來。縣城里面,讀書的已經(jīng)很少,還能撞著同樣的書,不至于像彗星撞地球,也是極小概率事件。她也有擔心,說你故意的吧,我說不是,正好撞著,其實天知道哩。小鄭來我家,看著房屋寬敞,住著不擠,也就沒說要在外面買房過二人世界。我松了一口氣,心想就是她了。換一個人,要我搬出去,我媽那里又是一大堆事。

結(jié)婚有點晚,我想要小孩,我急她不急,每一次都要戴套,套被壓在枕頭底下,上床之前先檢查,說哪天底下沒這東西,就分床。當然,這也是小事情,她從女孩變成女人,從女兒變成媽,總要有點心理準備。她是個不冷不熱的人,沒一句多話。日子這么過,也有讓我心驚肉跳的,比如每到大年初四,我媽就要把一家人帶去那塊福地,當是郊游。不光大年初四,我媽有幾個老姐妹,退了休沒事干,我媽時不時邀了她們?nèi)ジ5乜匆豢矗犓齻儑K嘖地贊嘆,說你家這塊福地買得好哇。地皮在2000年以后漲得快,宅基地,也包括福地,2010年的時候,一個坑就要一萬以上,而且離縣城還老遠。有老頭老太太,得了阿爾茲海默病,但自己老不記得生病,挑好天氣跑去自己福地瞄一眼。福地買得太遠,山路多有幾個拐,老頭老太太如果走丟,很難找回,甚至再也找不回。這樣的事,在縣城發(fā)生不止一兩回,我媽那些老姐妹,由此嘖嘖地贊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心的人,買塊福地都比別人看得遠。我媽喜歡把人往那里帶,這些贊嘆,她當然受用。這塊福地還沒用上,價格先躥起,簡直是我媽唯一的一次投資成功,怎能不沾沾自喜?不帶朋友來看一眼,有如錦衣夜游,憋著難受。

圖片

結(jié)婚以后,挨近過年我心里就好像堵著什么事情,到了大年初三,明白過來,是去福地的事。碧珠推銷保險的時候是一個熱情的人,別的時候恢復(fù)高冷,說話都悶在喉嚨里,不過嘴,而我們看的書再也撞不到一塊。她這性格,搞得我總有莫名的緊張。我媽買福地的事我沒跟她說過,也不想她去那里。她早已成年,仍害怕死人。我家不遠處有養(yǎng)老院,她下班必須從那門前走。養(yǎng)老院死人辦喪事經(jīng)常會有,碧珠白天上班從靈棚前面來往倒沒事,晚上回家,不敢從靈棚前面走,打個電話,要我出門接她,帶她回家。我倆上街從未摟摟抱抱,只有經(jīng)過靈棚時,她會摟緊我,仿佛有一只手正拼命將她拽進無盡夜色。所以,福地我不敢讓她去,總擔心她在那里會有意想不到的情況。用那些老頭的話說,她火焰低,隨時會被吹熄,易撞邪。

初四一家去福地,我想著不叫她為好,我媽喜歡去,一家人跟后面,但碧珠融入這個家庭需要一段時間。這時候,我就在想我為什么結(jié)這個婚,其實還是年紀大,撞見一個肯嫁我的人,就把婚姻當成一件麻煩事解決了。心里沒底,有事總想敷衍過去。

碧珠喜歡打牌,初三我就把她帶去朋友家里,由著她打,一把錢遞過去告訴她,輸了算我的。她就露出難得一見的笑,上了桌真不當輸自己的錢。半夜我抽身回家,把她扔朋友那里,初四她回來,已是吃晚飯的時候。當然,自家這邊,我也跟姐姐弟弟打了招呼,明著說,碧珠脾氣古怪,暫時不帶她去。姐姐弟弟自然要配合我說法。到年初四,我媽問我,就說碧珠有事沒回家。頭一年就這么搪塞過去。第二年,我媽提前幾天就跟我打招呼,初四碧珠要是沒什么事,跟我們一塊去太陽沖。我“噢”一聲,有了經(jīng)驗,初三晚上照樣打發(fā)碧珠出門打牌,我抽身先回,路上想好一通理由。那年初四,我兩個姑姑一早帶家人過來,搞大隊伍,一起往太陽沖去。那塊福地,在我媽苦心經(jīng)營、長期宣傳之下,仿佛成了一個景點。因為人多,少一個碧珠,我媽竟沒清點出來。她只顧著高興,縱是福地還沒有墳?zāi)?,也叫我?guī)讏F響鞭,“先鋪墊一下,跟周圍鄰居搞搞關(guān)系,認認門”。一年一年,周圍墳?zāi)苟嗥饋?,林立的墓碑環(huán)繞著我家這塊福地。那情形,讓人感覺自家福地少點什么似的。

轉(zhuǎn)眼,結(jié)婚第三年,又到年初三。我照樣叫碧珠去外面打牌,自己抽身回來。初四一早天還沒亮,睜開眼一看,碧珠就睡在我身邊。本來也是正常,她不想打了就回來嘛,這幫牌客不是每一晚都能撐到天亮。但那一早借著微光看見碧珠,不知怎么,真像見了鬼。我起床往外走,手腳盡量輕,碧珠還是醒了。我說你接著睡哈,還早,反正沒什么事。碧珠就說等會起來,還說你媽昨天跟我說了,今天要往那什么……太陽沖去,一起去。她說到我媽,永遠是“你媽”。我想真是難為她了,還以為叫她去她未必肯去,沒想到為了去,晚上打牌還趕回來。我就說你接著睡,補補覺,欠一晚覺十天都找不回。那地方不要去,我跟媽說一聲。不說還好,一說碧珠偏就坐起來,跟我說,奇怪,昨天你媽叫我去,我還不知道什么地方,不想去。你媽就說,前兩年叫你去你都不去,今天都第三年了,事不過三,去一去。就搞糊涂了,前兩年你叫過我?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故意不叫我?

我沒吭聲,碧珠就更加來勁,又問一遍。我就說,我媽沒跟你說?碧珠告訴我,你媽很奇怪,知道嗎,我問那是什么地方,她竟然跟我說,你去了就知道了。你知道你媽那種神秘的表情,仿佛一定會有驚喜。

她這么一說,我就腦補我媽那種表情。我怎么能不熟悉那表情呢,看著長大的。我媽的神經(jīng)是有那么點大條,生性樂觀,喜歡搞氣氛,說話表情都有點夸張。她們是那個沉悶?zāi)甏^來,這種自娛精神幾乎也是生活逼出來,就像她常說的,“日子長啊,不講幾個笑話,看不到日落”。我想起,自己剛上班那一年,是個下午,我媽電話打到單位,要我早點回,“給你一個驚喜”。我自然踏著點下班,回家撞見一個陌生人,大我?guī)讱q,卻不認識。我媽說,這是貴州六盤水來的親戚小文,小時候有一陣,你倆簡直形影不離。我不記得這回事,那個小文也說,是嗎?我倆一時都懵,交換一下記憶,我想起來以前是有一個貴州親戚,叫小豐,一塊玩過一個夏天。但我媽把小文和小豐完全搞混,小豐是小文的堂哥。而且,小豐早幾年還死掉了,騎單車,馬路上落石頭,砸中后腦勺。那一天一桌吃飯,我看對面的小文臉色當然不好,神情一直恍惚,而我那個媽,還在一旁不斷地自我解嘲: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哇。《李衛(wèi)當官》劇終時有一句很跩的臺詞: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媽喲?當時,我也是這心情。

這時候,我非常明白,我媽可以把福地當成驚喜贈給別人,我不能這樣做。我告訴碧珠,那是一塊福地。她問誰的福地。我告訴她是我媽十幾年前置下的,足夠大,現(xiàn)在還沒人進場。我想這么一說她必然不想去了,但她爬起來穿衣服。我說……我能說什么呢?她說去,為什么不去,今天天氣那么好。其實,外面天還沒亮起來。

那天的確有點邪乎,一家人聚好正要出發(fā),我爸忽然說牙疼。他的牙疼是老病,不定哪時候就發(fā)作,牙疼不要命,只是很想死。陪我爸看牙必須是我的事,我認識人民醫(yī)院的龍醫(yī)生,由我?guī)е?,他不收錢。我爸被那牙也折磨好多年,他疼的時候就說要種新牙,但要先消腫,一消腫,他又往后拖。龍醫(yī)生給最低折扣,種一顆牙也要幾千,我爸受不了這價格,想去路邊攤用幾百塊錢搞定,我又一回回制止。龍醫(yī)生不收錢,他喜歡跟我講話。我倆都是悶人,但我倆撞在一起,他跟我有很多話說,一邊掏我爸的嘴,一邊跟我說話。

我卻一直在走神。想象我媽帶這么多人去那片福地,到了地方,我媽的主人翁意識會被喚醒,會把自己的遠景規(guī)劃講出來……呶,這一塊是燕聲的——燕聲就是我爸;旁邊那塊當然是我的。我媽說話,往往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又想到,我媽很可能給碧珠比畫好一塊地……一想到這,我不但頭皮發(fā)麻,腿腳都哆嗦:我媽臉上還是那種神經(jīng)大條的笑,攬著碧珠一只手,碧珠不好拒絕,婆媳倆難得地牽手,又往前走了幾步。我媽這才說,看,你是這一塊!指尖大概比畫了一個范圍,二十平方米,抵一間大臥室。作為墓地,有這么大一塊,堪稱豪宅。用我媽話說,以后一家人都歸到這里,簡直是住進聯(lián)排別墅。當然,墓碑上不能敲門牌號,要不然,她會叫雕刻匠這么干,門牌號反正自己謅,一個勁帶“8”。她期待著碧珠的驚喜,是的,我媽竟然期待著碧珠的驚喜!事情一定是這樣。沒想,碧珠像是突然撞了邪,支吾一會才問,我……為什么是這一塊?我媽肯定大氣地說,那好,你看你喜歡哪一塊?

我?guī)野窒然氐募?,又胡思亂想好一陣,外面聽見門響。一家人回來,碧珠走最后,有點累,進了家門直接上樓補覺。晚上,碧珠醒來,我把吃的東西端上去。她問我什么是“佳城”。也不奇怪,她一家也是遷居過來,父母都年輕,可能還不用上墳。

前面說過,我們那里墓碑圭首位置都雕有“佳城”字樣。小時候我一家出門找玩樂,沒有車,去不了遠地方,只在縣城四周逛,說白了,印象里全是往墳堆堆里鉆。我爸媽愛看墓碑上的字,字越多越來勁,看來看去,拐彎抹角都能算上親戚。有什么辦法,整個縣城都這么沾親帶故,一潭死水。我在一旁,按《語文》課本從左到右的順序,問他們什么是“城佳”。我媽說那叫佳城,就是墳堆堆。我再問為什么墳堆堆要說是佳城,他倆都答不上來。后來還是我爸找了專門教語文的同事,查了查專門的詞典,出處在《西京雜記》。那同事把故事講給我爸,我爸根本不相信自己那張嘴能把典故講清,叫同事抄在紙上,讓我媽講。那時候,老一輩人做事情總有點認真和執(zhí)拗,反正時間也有的是。我媽耐心地跟我講這個典故,我忽然像是搞明白了,死是怎么回事?!凹殉怯粲?,三千年見白日”,那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無窮無盡的窒息。

那天我還問,媽你什么時候死呢?

……老黃老徐,原來都這樣問過,就像是問我怎么來的?哈哈,長大了我們各有脾性,各不相同,小時候卻都是漲大水時從河上游漂下來的。我媽有準備,她告訴我,不要催我,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還排在前頭。這樣我就有直觀的印象,死還離得很遠,中間隔著兩代長輩,像隔著兩堵墻。

我在縣里上班時,工作輕松,日子輕閑,要說壓力,就是碧珠一直不生孩子。倒不是身體,每一次她都叫我用套,安全期也不給我一個裸泳。我媽那邊催得緊,因我姐能生,嫁到朗山?jīng)]幾年生了三個,一胎一個。我弟弟有了一個,還跟我媽保證馬上再生一個,現(xiàn)在我媽盯著我。我又不好跟碧珠提。做這事她也從來不主動,好像就是被我蹂躪一樣,那表情,不快樂,不痛苦,就像坐辦公室上班……當然不是我的問題,我算老實人,婚前也弄得別的女人鬼喊鬼叫,我沒問題。

是她性情太高冷,當然也有例外,一切皆有例外。打雷下雨的時候,她像是醒了神,或者像鬼片里演的那樣變一個人,忽然來了熱情。有一晚打雷,我倆躺床上,一摸她果然是比平時燙,示意我進去。我說不想戴套,她也不吭聲,做起那種事,她忽然翻身,像是躍上馬背,把我跨騎在下面。當然,我不在乎這個,事實上,現(xiàn)在的人都很懶,做那事,兩口子都搶下位。誰總是占上位,夠評勞模。只是,稍后,她忽然停下來,身體發(fā)僵。我?guī)缀跬瑫r意識到,這種情況以前可沒有過。她扭頭往后面看,我喊她,她都聽不見,怔住了。我知道事來了。和這樣的女人生活,男人也會有第六感。我又問她幾遍,怎么了,怎么了。終于,她緩過勁,告訴我,外面有人!我說怎么可能?

結(jié)婚以前,也有老頭跟我講,婚后兩口子做事,碰到雷雨天一定管住老二。我問為什么,他說易生邪怪。旁邊另一個老頭還進一步說明,做那種事容易把電直接導(dǎo)入房間。怎么可能,我當然不信,那么多年的教育讓我成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而且物理學(xué)的知識我好歹要比兩個老頭多那么一點。那一剎,當我不得不信的時候,為時已晚。

我倆的身體這時當然扯開了,我走過去打開窗戶,雨就飄到我身上,都六月份了,卻真有點冷,像是飄雪。窗外一片漆黑,我家窗外已經(jīng)沒有人家,一片荒坡,當然這片坡頭還沒有墳,買地建房的時候我媽都考慮過的。她是在乎自家的福地,但住宅不能貼著別人家的福地,一碼是一碼。下了荒坡就是小河。我就跟她說,怎么可能有人呢?這時又是一道閃電,光打在她臉上,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裝可裝不出來。我當時不敢多想,挨著她坐,摟著她,讓她調(diào)整情緒。后來打雷閃電過去了,外面變得安靜,我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她忽然又開口說話,告訴我,可能……最近我老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我一醒,就徹底醒了,哪能聽不出她話里有話?我?guī)缀跏敲摽诙?,你不就在說我媽嗎?一句話把天聊死,屋里頭很靜,接下來誰都不再說話,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反正靠床頭板坐著睡了一夜,一醒,碧珠已經(jīng)起床離開,去上班。那一整天情緒都不對,總感覺昨晚的意外只是個開始,不知哪時算完。

之后一段日子,同樣的事情……呃,也就是行夫妻之禮,做著做著,弄著弄著,碧珠忽然又不動了。她整個人突然變冷。變冷就變冷,不做就不做,多有幾回我哪還敢碰她,后面就分了床,我睡地板。一旦睡了地板,再想回到床上,就非常不易,她很適應(yīng)分開睡,有時候我半夜爬上床,她很警醒,說你這么一弄我就睡不著。于是我又滾下床。兩口子嘛,分床總是災(zāi)難性的。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像電腦偶爾藍屏,大不了重啟;一天藍屏好幾次,只有聯(lián)系售后了。兩口子的事情沒有售后,只能我自己解決。我反復(fù)地想,這事情還不好跟她疏導(dǎo)說理。我要是告訴她,屋子里不可能有那么一雙眼睛,特別是黑夜里,不可能有雙眼睛,隨時盯著你——她就會說,你都不肯信我,我還說什么呢?如果我相信她的話,承認是有這么雙眼睛,那么按她的意思,刨根究底,追本溯源,這事要找我媽解決。她總有辦法讓我陷入兩難。

后來,我只是問她,這事情要怎么解決,你說了算。她也不拐彎抹角,說我們離開這里,到外面租房子住。我說這事不好弄,我一直和家里人住一塊,現(xiàn)在家里老人多,需要年輕人照顧,這時候我搬出去,說不過去。她就冷笑,說我搬出去,你住這里。我知道她是來真的,只好說,我跟我媽商量一下。她說,你是跟我過日子。我說,即便要搬出去住,也要打個商量,再說我媽經(jīng)過的事情多,考慮問題也比我們周全。

我多說這么一句,是自找沒趣。碧珠說,那是當然,我們怎么可能有你媽周全?連我們死后要往哪里埋,她都安排好了。她這么一說,完全證實,先前的預(yù)感都沒錯。初四那天去了福地,我媽定然說了什么,她一直記著的。我說我會跟我媽講一講,然后我來租房子。碧珠答應(yīng)緩一緩,只緩三天。我不好多問,心里想,為什么總是他媽的三日為期呢?

我不知道怎么跟我媽講這事,開不了口,但我媽能看出事情,恰好第三天,她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干脆告訴她,要搬出去住。她問為什么,我那幾天自然已經(jīng)想了理由,說那地方離碧珠上班的地方近。我媽知道這哪是真正的理由,一個縣城一共才多大?那天她看著我,像小時候我犯了事那樣,她看著我,要我明著說,做一個老實孩子。我怎么說呢,說我家人多,碧珠待不習慣?但她明明待了兩年多,怎么會不習慣?我媽會問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狀況。一俟開口,我媽幾番盤問,我也許會說出來,最近碧珠老覺有一雙眼睛盯著她,精神都變得有些恍惚。以母親的能力,一直追著問,我哪能做到滴水不漏?她要是聽出來和她有關(guān),那就變成是我自討苦吃。

我不多說,執(zhí)意要搬出去住,還好,那天母親沒有過多糾纏,說由著我倆。又說,你什么都不肯說,我總覺得有什么事,你也沒有搞明白。我不攔你,你趕緊去找房子。

小縣城的房子好租,我在醫(yī)院旁邊棉麻土特公司家屬樓租到一套,五十幾個平方。住慣了一大家子湊一塊的私家宅院,再去小宿舍過二人世界,確有一種意外的自在。只是,碧珠要求分房住,出租房正好有兩間臥室,我和她各一間,分了就不好合,她說她覺得這樣很好。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以前一間房,床上床下一分,我都再也上不了床,何況現(xiàn)在分了房?我有一種無力感,相信其實是我倆感情出問題了,我也許還懵然無知,但事實是明擺著的。果然,有一天我回到租住的房,碧珠那間房門敞開著,東西搬走了。我等了兩天,收到她發(fā)來的消息,說她在韋城的友邦保險找了工作,直接是分公司經(jīng)理。她不跟我講是她已經(jīng)決定好,講不講結(jié)果都一樣,“省了扯皮吵架”。她還說有事打電話商量,要面談過去找她,去到韋城,她會講她的住址。

當時我感到很詭異,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結(jié)過婚。如果結(jié)過,這算是怎么回事?兩地分居?我相信我父母那一輩人不會碰到這樣的事,他們的婚姻普遍挺有質(zhì)量,掰不開摔不碎用不壞,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假冒偽劣。我恍惚了半年,后來還是我媽跟我說,要是不安心,你就請假去韋城那邊看看,過一段時間,看看怎么回事。又說,要是有些事情弄不好了,也不要勉強,做個了結(jié)。我想不到她會這樣說,但是她一說出來,我知道,事情本來就是這樣。

所以我來韋城,是個偶然,我沖著碧珠來的,那是2012年秋天的事。來韋城以后,我打算待一陣,索性在江濱新苑那里應(yīng)聘售樓員,一面試就通過了。和本地人比,我講普通話別人都能聽懂,這也算個優(yōu)勢。我來了以后,跟碧珠見了幾次面,完全不是兩口子似的見面,我要打許多電話,發(fā)許多信息,她一再推托,推到不能再推才說,晚上一起吃個飯,聊一聊。能聊的還能是什么,只有離婚。我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在這邊待了一年多,把婚離了。離婚后碧珠很快跟人結(jié)了婚,在此之前我還真沒想到,她天生一個冷冰冰的人,我還以為……至少沒那么快。她說是離婚以后認識的,我也信,不信又怎么樣,反正離都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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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跟我媽講我離婚,更不會講碧珠這么快又結(jié)婚,反正就在韋城這么待下來。也有小慶幸,當初沒被我媽刨根問底,要是把問題追溯到她帶碧珠去看福地的那一天,現(xiàn)在反倒尷尬了。她說的是對的,有些事情,其實是我沒搞明白。

來到這里,拖著要離婚的一年里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不在乎她和別的人有什么樣的故事,只在乎一件事:我跟她確實已經(jīng)結(jié)束。這可能是我比父母那一輩通透的地方,沒有再用背叛啊一類的字眼去定義感情。后面我回家,家里有親戚安慰我,我感到很驚訝,心里在說,這都什么年代了?而他們看我這反應(yīng),又說我去了韋城,整個人都變了。

也許我真的變了,來韋城以后我很適應(yīng)這里,一個省城,以前因為離邊境太近不讓發(fā)展,我過來,正好趕上韋城放開了發(fā)展。我賣樓從一開始的三字頭,再到每年兩個字頭地躥起來,到現(xiàn)在都已破萬。買漲不買跌,我算趕上時機,也是來了以后恰好發(fā)現(xiàn)自己搞銷售還頗有點天分,賺錢肯定比碧珠快。后來碧珠和她男人買房,撞上了,我一點也不尷尬,主動迎接,真給他們搞到最優(yōu)惠的價格。他倆一開始還不信,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后面還是跑來找我,要我推薦的那套。為得到最大優(yōu)惠,那套房我一分也不賺,我喜歡自己這個態(tài)度。

以前在縣城一個破單位上班,以為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后來母親把福地買好,進一步感覺到無處可逃??h城還是太小,上一次街買東西,都要見到那么多熟人,打不完的招呼,我心里面很煩;晚上去吃燒烤,周圍每一桌都是熟人,互相敬酒,心里罵娘,在說怎么又是認識的?來到韋城,雖不算特別大的城市,好歹有三百萬人口。我覺得,一定要到人口足夠多的城市,才可能感到安靜,真就是詩里面說的:惟有皇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在,我打算留在這里,置房以后,把戶口也遷過來,要說更重要的理由,是我確實想離開老家。以前活在縣城,感覺像一只風箏,線的一頭拽在母親手上,綁在福地的灌木樁子上;現(xiàn)在來了韋城,遷了戶口,感覺風箏線扯斷,一時真是,海闊天空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我還年輕,真的不想知道自己以后死在哪里。

我是不是該感謝碧珠呢?

那年回家過年,我告訴父母,自己在韋城買了房,也就遷了戶口。母親的眼淚忽然就流出來,又說,是好事。我知道母親就這么個人,能力很強,控制力很強,把一個家弄得井井有條,同時也不想讓任何人離開,就這么守著,擠擠挨挨熱熱鬧鬧地住著,從搖籃到墳?zāi)梗瑥睦险礁5?。她最愛跟我們說,她去過很多地方,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只有我們佴城最好居住。小時候,我聽得多了,就如洗腦,也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但我終于離開,發(fā)現(xiàn)不對的,母親其實沒去過多少地方,小縣城又太擁擠,能離開的都離開了,這不足以說明一切么?

2015年的時候,縣城大搞建設(shè),開發(fā)商到處圈地,福地突然飛漲起來,一個坑,不到十個平方米,能賣兩萬。那時候別人就勸我媽,你家福地有半畝,整平了,規(guī)劃好,能有三十個坑哩,自家根本用不完,何不趁著漲價賣,一坑一坑往外出手?只要消息放出去,轉(zhuǎn)眼就能賣脫。但我媽不干,她跟別人說,自家人,住寬敞一點才好。跟自家人說,不能急,價格還要漲。要是那時候把福地拆賣了,能有六十萬,在縣城能買一百多平方米的商品房。

到前年,大家都知道,殯葬改革忽然就最大力度推行。在我們縣城,買了福地的,都不能用了,甚至建好了墓安好的碑,只欠一個棺材瓤子往里塞的,也不能入土,要到殯儀館火化,骨灰放進統(tǒng)一的靈塔,有專人管理。人家就跟我媽說,你看,當年你不出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我媽一聲不吭,她想不到會是這樣,買了福地,說住不進去就住不進去。

但一切都禍福相倚,以前父母不肯出遠門,離家兩天就歸心似箭。福地沒了以后,兩人仿佛突然想通了,愿意出遠門,去年冬天來到韋城跟我住,一住幾個月也不怎么惦念佴城。我意識到,他倆其實也像風箏,只有斷了線,才好去到更遠的地方。老人家怕冷,這里沒有冬天,適合他倆。我問我媽,這里跟佴城比,哪邊好住?她就笑。今年父母一直在這邊跟我住,而我離了婚打單身,也有一個福利,那就是行孝。要是拖妻帶女,父母是不好住進來的。

放假的時候,我開車帶二老在城里轉(zhuǎn)。有一天去了西蘆嶺,那有外環(huán)線,環(huán)線下面有許多過路涵洞,穿過去,就會有一個小小的村落。那天我媽來了勁頭,老是叫我鉆過路涵洞,過去打望一眼。那些村落,格局也跟我老家一樣,有山有水,不規(guī)整的田壟和菜地。車子繞村兜一圈,風景固然還不錯,但我媽臉上卻是失望。盡管失望,往前走又碰見一個涵洞,她總是說,來都來了,再過去看一看。多鉆幾個涵洞,我慢慢看出來,她其實是想找一找,這里有沒有墳?zāi)?,有沒有別人家的福地。如此連綿的一片山嶺,山谷中一個個村子,卻找不到一個墳堆堆,豈不是有點詭異?但是,確實,那個下午我們在西蘆嶺一帶郊區(qū)沒找到一座墳?zāi)埂Q刂猸h(huán),還有無數(shù)的涵洞,我到底累了,不想再鉆,不想再看那些大同小異的鄉(xiāng)村風景。我忽然跟我媽說,韋城的殯葬改革,都推行幾十年了,以前有的墳?zāi)?,因為統(tǒng)一規(guī)劃,都已經(jīng)遷走。我媽愣了一下,又說,是形勢發(fā)展,是好事。我想,也只能往好處想。沒了福地,故鄉(xiāng)更模糊,去哪里都一樣;再說現(xiàn)在出門容易,交通過于便利,去哪里其實都離家不遠,不是好事么?

……

選自《廣州文藝》2021年第5期

【作者簡介: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寫作,迄今已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花城》《鐘山》《芙蓉》《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七十余篇,計兩百萬字。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結(jié)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郁達夫小說獎、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聯(lián)合文學(xué)新人獎等文學(xué)獎項十余次?,F(xiàn)供職于廣西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