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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將傳統(tǒng)文化元素融于圖畫書藝術
來源:文學報 | 郁蓉 趙霞  2021年05月23日08:25

傳統(tǒng)元素應與圖畫書藝術相結合

趙霞:你的圖畫書創(chuàng)作有著非常明晰的個人特點和風格。比如現(xiàn)在大家說到你的圖畫書插圖藝術,可能就會想到你對傳統(tǒng)剪紙藝術的吸收和運用。我認為這種跟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聯(lián)系,在你的個人風格中,也扮演了一個符號性的角色。

郁蓉:是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構成了我整個創(chuàng)作的重要背景。把中國民間藝術剪紙的形式轉化為我自己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是我很引以為榮的事。因為在中國生活了26年,經(jīng)歷了26年中國文化的熏陶和藝術的科班訓練,我當年入學皇家藝術學院時,是有準備來迎接新的西方藝術的,同時又充滿著好奇和釋放。這么些年在英國的僑居,我對自己根深蒂固的文化背景的崇拜和思念,潛意識地浸潤到了對民間剪紙的摸索和再創(chuàng)作中。

趙霞:雖然身居英倫多年,但從你的圖畫書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到一些比較鮮明的中國傳統(tǒng)藝術觀念和創(chuàng)作印記。我一直覺得,談論圖畫書中的傳統(tǒng)文化,需要理解傳統(tǒng)文化本身絕對不是圖畫書藝術一個充分條件。傳統(tǒng)文化在圖畫書藝術里更加進一步的化用方式,應該是創(chuàng)作者怎么樣把傳統(tǒng)文化元素跟圖畫書藝術更好地融合為一體。也就是這種文化元素或技法本身怎么樣跟創(chuàng)作者要表達的內容非常妥帖地融合在一起,而且通過圖畫書的方式,很好地傳遞了作品的內容。我們也有一些插畫家是在往傳統(tǒng)這個方向走的,這可能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重要問題。

你和白冰先生合作,得過布拉迪斯拉發(fā)國際插畫雙年展金蘋果獎的《云朵一樣的八哥》,融入了很多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感受。它給我的觸動,中國傳統(tǒng)剪紙藝術的運用肯定是一個原因。但我覺得這不是最重要的。故事里的八哥很長時間都處于尋求飛出一個房子或籠子的狀態(tài)。你的剪紙運用造成了一種陰影的感覺,剪紙的色彩和它構成的那種陰影感,跟八哥給“框范”起來、籠罩起來的某種情緒之間,形成了一種呼應。所以你是把剪紙藝術的特點和圖畫書的藝術表現(xiàn)非常好地結合在了一起。

郁蓉:你的解讀太好了,也許我都沒想到。這樣的解讀也許挖掘出了我創(chuàng)作背后的一種自然的直覺影響。《云朵一樣的八哥》是根據(jù)我的親身經(jīng)歷改寫的故事,白冰老師的詩歌體文字非常形象地表達了我的內心。整個故事是溫馨,可又是很讓我留戀傷心的一段往事。選擇用深藍色的宣紙去剪紙,是我對傳統(tǒng)剪紙的第一步挑戰(zhàn)。在尊重傳統(tǒng)剪紙風格上,保持了剪紙的原生民間的情態(tài)和稚拙的技法。而在構圖處理上,那就完全圖畫書藝術化了,基本脫離了傳統(tǒng)剪紙的形式。

趙霞:我覺得藝術家就是這樣,當你繪畫的時候,其實所有的意涵都在作品里面了,解讀則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也不覺得昆汀·布萊克畫他那些標志性的線條的時候,一定會想著,我要讓它們活動起來,活潑起來??蛇@就是創(chuàng)作中隱秘的真相,是了不起的才華和本事。讀“八哥”時,我在想,它打動我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在這個廣大、遼闊的世界里,你既是自由的,又永遠有那么一點陰影籠罩著你,它一直存在,而我一直想要沖破它。它當然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有的時候甚至是甜蜜的一部分,可甜蜜的部分也會沉重啊。你會覺得它不僅僅是一只八哥的生活,也是我們每個人生命的境況。

郁蓉:是的,這就是一本圖畫書的魅力。藝術家用生命的沉淀完成的畫面可以這樣被看懂,產(chǎn)生共鳴,幸福啊。

從外在的形式到內在的精神

趙霞:我認為,在圖畫書創(chuàng)作中運用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元素的時候,能夠實現(xiàn)它們跟圖畫書藝術的深層次結合,表達深刻的內涵,這種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手法的運用,可能才是最好的。

郁蓉:如何運用傳統(tǒng)元素,這個問題說簡單很簡單,說深奧也很深奧。去年2月份的時候我去法國參觀孔院,滿目是中國元素。前面兩個獅子,到處掛了大大的中國結、紅燈籠……我這本《云朵一樣的八哥》用了剪紙的形式。形式元素當然也很重要。當時沃克出版社對我感興趣,也是看了我那組紅顏色的姐妹童年剪紙作品。這本書的色彩是我自己設定的,是我在RCA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一開始只有完全深藍色的剪紙。每一個老師看了,都說是一種新潮流。當我加了鉛筆彩筆線描后,沃克的出版人說,這是獨一無二的時尚。其實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他們?yōu)楹斡脮r尚這個詞形容。

趙霞:紅顏色就完蛋了。

郁蓉:所以我可能是找到這個顏色,才喜歡這樣做的。傳統(tǒng)元素的運用,應該不能停留于形式的運用。如果這樣,往往很容易被牽制。創(chuàng)作的關鍵是全身心的自由飛翔。我給你看過《淑玲的爺爺》那本書嗎?

趙霞:看過。

郁蓉:這是英國Otter-Barry Books出版社約的稿。這家出版社以出版多元化和包容性為宗旨,我特別看中。我的畫法也是剪紙與線描結合在一起,但是傳統(tǒng)剪紙的影子已經(jīng)不明顯了。色彩上豐富了,技法上變化了。中國元素呢,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比如說淑玲身上穿的衣服,它是喜鵲登梅的那種剪紙。書中間還呈現(xiàn)了一幅傳統(tǒng)中國水墨山水畫。

趙霞:記得還有書包是熊貓。

郁蓉:書包是熊貓,是按我們全家前年去成都,老三的好朋友送他的熊貓包包畫的。淑琳的飯盒,她吃的東西,還有后來爺爺去給小朋友們畫畫的時候,她又換了一身衣服,頭發(fā)做成了中國傳統(tǒng)式的小鬏鬏,插了一個發(fā)簪。粉紅色衣服上的圖案是鯉魚跳龍門。那些都是一個個很小的中國元素的呈現(xiàn),方式跟剪紙不太一樣。我當時其實想做的是中國蠟染圖案,就是現(xiàn)在她衣服上的這些小細節(jié),是以一種蠟染的形式呈現(xiàn)的。我覺得做到一定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不是刻意地想去傳達傳統(tǒng)元素,可能有點熟能生巧的意思了。同時,也更多開始思考形式因素背后的精神與審美問題。

趙霞:從符號的表象層進入表意層。

郁蓉:是的。怎么去體現(xiàn)中國元素,可以用繪畫、照片、文字、雕塑等等各種各樣的形式,但是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外在的現(xiàn)象層面,而應該深入到文化與審美的內部,這樣,作品才經(jīng)得起讀者的品味。所以我覺得孩子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他看到這些圖案的意象——成人也許看不到,但是孩子肯定能看到。也許當時還沒有反應,但10年以后也許他還記得淑玲身上穿的這個衣服。當他在別的地方看到了比如中國的碟子,碟子上是這樣的圖案,他就會有一種互動和聯(lián)系,并體悟到內在意蘊。我覺得,達到這種效果,對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說,就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情。

傳統(tǒng)手法與藝術創(chuàng)新

趙霞:你有了這些運用剪紙藝術的作品,接下去也想將其他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元素融入圖畫書的創(chuàng)作,那么,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和思考過程中,會不會也有某種焦慮。比如說剪紙藝術,《云朵一樣的八哥》《艾米麗亞小鵝的一天》《我是花木蘭》《煙》,都用到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會不會感到焦慮——不是著急,而是在創(chuàng)作當中想要再突破自己。

如果有一天,大家把插畫家郁蓉的名字跟剪紙,或者跟某一個傳統(tǒng)文化符號聯(lián)系在一起,會不會對你造成創(chuàng)作上的壓迫感,或者說緊迫感?歸根結底,在運用這些元素的時候,怎么樣跟過去有所不同?比如說從“八哥”到“花木蘭”,剪紙藝術的運用是有變化的,包括色彩的變化,位置的調整等。是不是還會想有進一步的變化?

郁蓉:我覺得焦慮這個詞,對我來說,換另外一個詞比較好,就是一種挑戰(zhàn)。我特別喜歡迎接新的挑戰(zhàn)。比如說我與秦文君老師合作的“花木蘭”,當時做的時候,真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它,可是能一下揪住我的心。之前我還沒有看到作家的故事就說,做!這是破例。為什么呢?因為心里清清楚楚地明白,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會打開我內心深處的另一扇門。

我正在做一本與金波先生合作的書,書名叫《迷路的小孩》。這個故事打動我的是它的可想象性、可延伸性,還有一點神秘又大眾的味道。故事講一個小孩迷路了,這種迷路的體會是0歲到99歲隨時都會產(chǎn)生的。我就特別著迷,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曾經(jīng)或可能迷路。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想了好久好久,想到一個辦法,在書中間加上一本子書,就是有幾頁的無字書。想到這個方法,我就和金波老師商量,他欣然同意,說,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是幸運兒,被作者們寵愛,這對我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一種強大的推動力。當然我會去想,我怎么樣出新——就像你說的,突破也好,焦慮也好,或者說迎戰(zhàn)也好。這本書我現(xiàn)在想出來了一種新的方式,自己最后也挺滿意,那是心花怒放的開心。金波老師現(xiàn)在也不知道呢。

趙霞:母書和子書有大小的區(qū)別嗎?

郁蓉:有啊。加進去以后,這一頁主角是從大書進入小書,子書里面藏了一個彩虹。

趙霞:加了一個類似幻想的旅行。

郁蓉:對,為了讓整本書更豐滿更好玩,我就在中間加了一個天馬行空的彩虹的想象。好像也是我作為一個成人想追求、想體會的一個舞臺,就是現(xiàn)實和理想的交叉。子書里面的內容是通過剪紙表達的。

趙霞:已經(jīng)做完了嗎?我之前有一個感覺,我讀“云朵”和“花木蘭”,從剪紙藝術本身來說,“花木蘭”我也喜歡。但就故事與人物的融為一體來說,覺得“八哥”做得更好。有時候是一種微妙的直覺,讀的時候,感覺它的整體呈現(xiàn),在那一瞬間對整個故事的感受是不是加強了?!盎咎m”這種感覺還不強,“八哥”就很強烈。

郁蓉:我覺得是視覺上的沖擊力。關于這本書我還在考慮一個問題,就是讀者的審美訓練。子書里都是一個剪紙,每一頁我都用了一個彩虹色。你看這一頁是紅色,這一頁橙色,赤橙黃綠青藍紫。但里面沒有文字,任由讀者自由自在地暢游在各色的畫面里,作為一個小孩,做他想要做的事情。這個剪紙跟原來的剪紙又是不一樣的。

趙霞:我覺得這個有意思。剪紙藝術本身,就其本身來講當然是藝術,但有時候也要承認,它首先是一種民間藝術形態(tài)。我們可以把它文人化,但是這種技法本身,比如說,所有的線條都是整齊的、封閉的,其實它會造成某種限制感。

郁蓉:剪紙非常有局限性,同時因為局限就有無窮的發(fā)展空間。是不是就是辯證的關系?就好像你不讓我玩,我偏要玩?zhèn)€盡興。

趙霞:所以你的這個想象很棒。剪紙的線條,是把力量給框起來,收起來。所有的線條都很光滑,而且必須全部連在一起,沒有漏洞,有漏洞就掉下去了。但是現(xiàn)在,透過這樣的剪紙,我看到了想象力的爆發(fā)。

郁蓉:我是意識到自己可以很安逸的,可是做到一定程度,自己也會膩。我就想試一下我還能做什么?所以我愛惜這樣的機會?,F(xiàn)在有好多故事來找我插圖。我其實也是很想完全做我自己的圖畫書,已經(jīng)有好幾個構思了。但是我發(fā)現(xiàn)畫別人的故事有個好處,就是這個故事不是你預料中的。這種不可預料性,可以激發(fā)存在于你身上某個角落的treasure box(寶藏盒子),你可以再把它打開。

趙霞:有時候我們自己可能不一定意識得到,因為已經(jīng)習慣了一套現(xiàn)成的符號系統(tǒng)。這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激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