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尹文武，2013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在《人民文學(xué)》《小說月報》《青年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清明》《紅巖》《山花》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若干。出版小說集《造夢記》《曬土地》《飛翔的亞魯》。中國作協(xié)會員。

一

王寶才來得最晚，他看了一下表，差十分鐘七點，他并沒有遲到，說好的是晚上七點開會。王寶才是一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否則，他手上那塊——也是西屯生產(chǎn)隊唯一的一塊——上海牌手表，不就成了擺設(shè)了？

參會人員共四位，地點是張隊長家院壩。方桌的作用是擺放茶壺和茶碗，被四根條凳一圍，核心地位就出來了，分別坐在其中三根條凳上的張隊長、向會計和趙牛倌吧嗒著旱煙，用一種心知肚明的表情看著王寶才，歡快的氣氛和他們吐出來的煙霧一起，從方桌上方彌漫開去，所有的蛛絲馬跡表明，三人已經(jīng)提前把會議的內(nèi)容議過了。大家都知道，大會研究小問題，小會研究大問題。向會計又兼生產(chǎn)隊的出納，參加這種小會沒有什么可說的，生產(chǎn)隊的班子成員嘛。趙牛倌負(fù)責(zé)給生產(chǎn)隊放牛、放馬，也來了，王寶才不理解。

果然，牛倌見識短的劣勢馬上凸顯，他對著王寶才先開了口：“叫你來，就是有個事非你出動不可?！?/p>

王寶才問：“什么事？”

隊長睖眼制止了牛倌滔滔不絕的說話欲望：“隊上的花馬發(fā)情了，這事怎么辦？”

隊上有三十七匹馬，有紅馬、黃馬、黑馬、白馬，花馬只有一匹。王寶才說：“馬發(fā)情了我有什么辦法，得找公馬解決?！?/p>

牛倌又不識趣地接了嘴：“如果找生產(chǎn)隊的公馬解決，那不就是小事一樁了，還開什么會？”

隊長這次沒有睖趙牛倌，看著王寶才，滿臉都是領(lǐng)導(dǎo)少有的不恥下問的虛心：“你上周不是和軍馬場有接觸嘛！”隊長用商量的口氣說話的時候，頭會不自覺地矮下去，刻意從左往右梳的幾根孤苦伶仃的頭發(fā)，會不按預(yù)設(shè)的路數(shù)往額頭上掉，一覽無余地暴露禿頂?shù)氖聦崱?/p>

軍馬場的地形是一個大約長二十公里，寬三公里的長方形，是地方劃給軍隊的一塊“飛地”，它的四周，除了西屯，還有東屯、北屯和南山屯，都是屯縣的范圍。軍馬場呈東西走向，最東邊是場部，最西邊是西三隊。西屯生產(chǎn)隊就挨著西三隊，之間僅隔一條屯水。雖說都稱隊，但隊和隊的身份是不同的。一個是地方上的生產(chǎn)隊，一個是部隊的營級編制；一邊是農(nóng)民，一邊是軍人或者軍隊管轄的工人。身份的不同，直接導(dǎo)致地位也有了差異，所以這兩個鄰居之間往來并不多。

王寶才是因為幫西三隊修水泵認(rèn)識西三隊的指導(dǎo)員的。

九月，天氣正是最熱的時候，王寶才每天在西屯小學(xué)上完課，如果不下雨，都要到屯水洗澡。那天，西三隊的水泵壞了，隊部打了報告到場部，場部批準(zhǔn)新買一臺，安裝上去后仍不能使用，隊部不知如何是好。軍馬場不比農(nóng)村，人吃的是自來水，馬吃的也是自來水，水就是從屯水抽上來的，取水點在王寶才洗澡的上游，距離就十來米。

穿著拖鞋、短褲、背心，搭一條白毛巾的王寶才走過去看熱鬧，沒有人看上這個愣頭青，王寶才說：“我試試？”大家也就是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任由他去。

王寶才檢查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水泵和電機的轉(zhuǎn)速不匹配，問題是附近的地方都沒有這種匹配的水泵。這是一個簡單的算術(shù)題，王寶才畫好圖后說：“改裝了可以用?！蔽魅牭墓と撕屯鯇毑女?dāng)天到了附近的一家機修廠，按照王寶才計算出來的數(shù)據(jù)改裝皮帶輪，水泵在王寶才的妙手下回春。軍馬場下轄六個隊，西三隊最邊遠(yuǎn)，所以高配干部，指導(dǎo)員由場部的副場長兼任，姓譚。譚副場長看著王寶才，想不通一個上千人的單位還抵不上一個西屯的農(nóng)民。

王寶才說：“我是插隊的知識青年?！?/p>

譚副場長拍拍王寶才的肩膀，說：“今后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吧?！?/p>

向會計煙斗里的旱煙吸完了，他的嘴一直不離煙桿，吸得勤，煙燃得也快。這會兒嘴騰出來了，也得說兩句：“你找譚副場長幫個忙，配個軍馬種，下個小軍馬，小軍馬再配種，生更小的軍馬，三年五載，西屯的運載能力恐怕在全公社就該數(shù)第一了?！?/p>

向會計說得很順溜，其實他沒有這么好的口才，這些都是王寶才來之前三人議好了的。隊長把話接過去，有了軍馬，拉糞馱糧的效率提高了，我也可以和東屯掰掰手腕。西屯窮，主要是坡地多，交通不便；東屯在軍馬場場部的東面，地勢平，土質(zhì)好，是全公社最富裕的地方。

王寶才還是那句話：“我試試?！彼@才看清楚，發(fā)情的那匹花馬，就拴在隊長家豬圈的柱頭上，離他們開會所在的院壩，僅兩三米的距離?；R也是一匹白馬，只是它的額頭上長了一圈黑毛，黑毛外面又長了一圈黃毛。在屯縣，額頭稱作腦眉心，隊長就說它騷，花心，取名花馬。這匹花心的馬名副其實，比其他母馬更容易發(fā)情，就得交配、下崽，是隊上的馬英雄，隊上的三十七匹馬中，有四匹是它的子女。月亮懸在頭上，白晃晃的月光下，花馬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王寶才過去，拉住馬繩，拍拍花馬的頭，就要出發(fā)。

隊長叫住他：“是花馬的好事，看你比它還急?！?/p>

隊長的慣例，會后都會搞一口。隊長夫人是知道他的習(xí)性的，早就把準(zhǔn)備好的苞谷倒在一個土碗里，隊長喝一口，又遞給王寶才：“來口酒，以壯此行。”

王寶才已經(jīng)跨上了馬背，一揮手說：“喝酒不騎馬，騎馬不喝酒?！?/p>

蹚過屯水，就是軍馬場的西三隊。屯水是一條小溪，淺，也不寬，花馬馱著王寶才，嚓嚓嚓地就過去了，很有點威武的意思。王寶才一路上在想，如果騎的是軍馬，該是怎樣的威風(fēng)！再想，隊長就是隊長，決策他媽的就是英明。想著想著就到了西三隊的隊部。軍馬場有一條毛馬路，從西三隊一直向東通往場部。兩個衛(wèi)兵在毛馬路上攔住了王寶才，問：“干什么的？”

王寶才答：“譚場長叫我來的。”這回答連自己都很滿意，把譚副場長的“副”字省掉，很順口。其次，不是說自己找譚場長，而是說譚場長找他，顯示了兩者之間不一般的關(guān)系。

效果很明顯，一個衛(wèi)兵拉著王寶才的馬韁繩，另一個衛(wèi)兵跑步去毛馬路右邊的隊部通報，一會兒，跑去通報的衛(wèi)兵回來，叫王寶才進去。譚副場長想不到這個叫王寶才的年輕人這么快就來找自己了，但這事讓他很為難：“軍馬的精子也是國家的精子，占為私有恐怕不行。”

“可不可以看成軍民魚水情呢？”王寶才再問。

譚副場長想了一下，說：“我得去請示一下場長，有了消息，再回復(fù)你?！?/p>

第二天，在張隊長的催促下，王寶才又去西三隊打探，譚副場長帶了話，說場部沒有同意，并表達了歉意。譚副場長還帶來了一個意思，現(xiàn)在自己說話算不了數(shù)，待說話算數(shù)的時候什么都好說。王寶才思前想后，覺得這個姓譚的就是一個不講信用的人。

西屯生產(chǎn)隊第一次配軍馬的計劃就這樣以失敗告終。

二

王寶才帶回來的消息，讓隊長很沮喪，倒是趙牛倌，還沉浸在參加小會的興奮中。他對隊長說：“能不能換一種思路呢？”

張隊長哼了兩下鼻子，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知道，趙牛倌是一根筋，之所以讓他參加配種的小會，僅僅是因為他更能知道牛馬什么時候配種最佳而已。

趙牛倌說：“一個剛來的知青都能和軍馬場取得聯(lián)系，其他人為什么就不能呢？”

隊長說：“就算有這種人，肯定也不是你?！?/p>

趙牛倌說：“不見得?！?/p>

趙牛倌第二天便把牛和馬趕到寨子下面的屯水去放。之前生產(chǎn)隊放牧的地方是寨子后面的屯山，那里是樹林和荒地，沒有莊稼。屯水邊上一片一片的綠色大都是抽穗的秧苗，草長在一尺左右寬的田坎上，牛和馬分不清什么該吃，什么不該吃，所以就不動腦子地什么容易吃就吃什么。趙牛倌只好不停地用黃荊條抽打最后面的牛和馬，后面的牛和馬又用頭頂前面的牛和馬的屁股，這樣你追我趕，就過了屯水，進入了軍馬場的地盤。

軍馬場的軍馬也是要放牧的，牧馬人就是軍馬場的配種師，姓卓，叫卓九，按編制，他算軍馬場的工人。軍馬場的母馬發(fā)情的日子，卓九就負(fù)責(zé)配種，其他時間負(fù)責(zé)放牧。母馬發(fā)情的日子畢竟不多，所以卓九大部分時間都在放牧。正是因為卓九干了配種的工作，軍馬場的女性說不出口地對他避而遠(yuǎn)之，男性也為了和他撇開關(guān)系，同樣避而遠(yuǎn)之，所以在軍馬場，和卓九說話的人并不多?，F(xiàn)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說話的地方，卓九很珍惜。只用了兩天時間，在趙牛倌有目的的推進下，兩人混熟了。

軍馬場的人喜歡吃雞蛋，那時候農(nóng)村養(yǎng)的雞少，雞蛋也少。趙牛倌把婆娘積攢下來準(zhǔn)備趕場天拿去賣的二十個雞蛋，連同提籃一起提走了。軍馬場的馬廄集中在西三隊，這里離場部最遠(yuǎn)，馬身上的臭味和馬糞的臭味離場部也最遠(yuǎn)。雖說西三隊是軍馬場六個隊中最熱鬧的一個隊，也是最大的一個隊，但家安在西三隊的極少，最理想的是安在場部，次之也該往東邊走，依次是東一隊，東二隊，東三隊，西一隊和西二隊，這樣，到了晚上，除了值班的領(lǐng)導(dǎo)、單身的衛(wèi)兵和工人，西三隊幾乎就沒有其他人了。

趙牛倌騎上花馬，下了一個坡，蹚過屯水，上了一個坡，就到了軍馬場的西三隊。兩個衛(wèi)兵還是在毛馬路上攔住了他，問：“干什么的？”

趙牛倌說：“找卓九?！?/p>

雖然軍馬場屬于部隊編制，但管理還是沒有作戰(zhàn)部隊嚴(yán)格。在西三隊，只有兩個地方是禁區(qū)。一個是隊部，那是西三隊的辦公區(qū)，在毛馬路的右邊；還有就是在毛馬路左邊的馬廄。衛(wèi)兵都是知道卓九的，一揮手，任由趙牛倌自己去了。趙牛倌把雞蛋悄悄放在卓九宿舍的門背后，開門見山就談到了來的目的，卓九直截了當(dāng)，說：“不可能。”

趙牛倌說：“能不能把花馬偷偷地放進馬廄，讓它和軍種馬神不知鬼不覺地干完好事不就成了。”卓九住的單身宿舍和馬廄都在毛馬路的同一側(cè)，不遠(yuǎn)，趙牛倌覺得這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卓九說：“不要說你的馬，就是我自己，下班了都不可能進去?！?/p>

趙牛倌問：“為什么？”

卓九說：“還會是為哪樣？有衛(wèi)兵把守唄。”

趙牛倌以為送的禮卓九沒有看到，辦事畢竟和平時擺閑談不一樣。卓九從門背后把雞蛋提起來，交回到趙牛倌的手里，說：“這個忙我?guī)筒涣恕！?/p>

趙牛倌走出門都沒有想通，馬干那種事還要衛(wèi)兵把守，真是稀奇了。但趙牛倌對卓九的印象還算不錯，當(dāng)晚，他對大槐說：“軍馬場有個小伙單身?！?/p>

大槐臉就紅了，她說：“爹，你說這些做哪樣？”

趙牛倌說：“我想給二槐參考一下?！?/p>

大槐說：“二槐不是還小嘛?！?/p>

趙牛倌說：“都十九了，還小，有些十七八歲都帶小孩咯。”牛倌是激將。

大槐扭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嘟噥一句：“急嘮嘮給二槐找婆家，別人還以為我嫁不出去了呢?！?/p>

嚴(yán)格來說，趙牛倌的配種計劃，已經(jīng)失敗。和大槐聊完后，趙牛倌胸有成竹地找張隊長，說：“再給我一點時間?！?/p>

對于隊長來說，缺的是錢，缺的是糧食，就是不缺時間：“愛怎樣你就怎樣吧?！壁w牛倌很高興隊長的寬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就是增加一個放牛、放馬的人手。

隊長說：“咦，我看你是得寸進尺了哈。就算我答應(yīng)，你問下社員答應(yīng)不？”

趙牛倌說：“如果增加一個人手是為了配軍馬呢？”

隊長說：“你不會是已經(jīng)配上了麻敷我吧?！?/p>

趙牛倌說：“如果配成了，花馬還會魂不守舍？”

隊長覺得很有道理，況且趙牛倌上次的計劃，雖然失敗，但過程還是有可取之處的，至少西屯又多了一位認(rèn)識軍馬場的人。

隊長說：“那你講講怎么可以配軍馬的種？”

趙牛倌講了。

第二天，大槐就跟著父親趙牛倌放牧了。趙牛倌有四個女兒，大槐是大女兒，趙牛倌想生個兒子，一根筋的結(jié)果是，一連生了四個閨女。按趙牛倌鍥而不舍的性格，應(yīng)該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但老婆生了四個閨女后就不負(fù)責(zé)任地懷不上了，就算這樣，趙牛倌在西屯因為子女多家庭也是相當(dāng)困難的。

大槐今年二十歲，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那時候白天要出工，說媒都是在晚上。每次媒人到來，都被大槐堵在漆黑的院壩里，婉謝了。一而再，再而三，西屯的人明白，大槐的理想不在農(nóng)村。王寶才到西屯后，有人猜測，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緣分。王寶才也是二十歲，除了個頭稍微矮了點外，和大槐似乎很般配。

趙牛倌直接分工，他放牛，大槐放馬。趙牛倌在軍馬場放牛放馬的那兩天，已經(jīng)觀察好了，卓九個頭高，人帥，按照趙牛倌的小算盤，就算配不了軍馬，能找一個軍馬場的女婿，也是不錯的選擇。況且，隊上的土馬，混在軍馬里，軍種馬沒準(zhǔn)會喜歡的，干慣了又高又大的，難道就不想換個口味？這一點趙牛倌判斷錯了，軍馬總是和軍馬一堆吃草，土馬也總是和土馬一堆吃草。有時，兩群馬挨近了，軍馬就會揚起前蹄，仰頭嘶鳴挑釁，時間長了，土馬好像知道自己寄人籬下，忍氣吞聲地和軍馬保持一定距離。倒是大槐，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卓九之間的距離是越來越近。

卓九喜歡看書，他把軍馬趕到草地后，找一塊石頭坐下就看。大槐把隊上的三十七匹土馬趕到軍馬場的草地后，也找一塊石頭坐下，她納鞋墊。大槐針線活好，能在鞋墊上繡龍繡鳳。剛開始的時候，如果卓九坐在偏南一點的地方，大槐就坐偏北一點的地方。一天天過去了，卓九慢慢地往北面坐，大槐慢慢地往南面坐，終于在一個黃昏兩人坐在了一起。黃昏過后是黑夜，對兩人來說，心跳快了，時間就過得慢了。漫長的等待換來了草草的收場，但兩人畢竟已經(jīng)做了，完后大槐哭了，卓九本來不愛說話，現(xiàn)在更是手腳無措。大槐本來想給卓九講，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說出口，大槐心里想的是：人人都以為我的心在西屯小學(xué)的王寶才老師身上，其實我的心在軍馬場。大槐沒有出過遠(yuǎn)門，走得最遠(yuǎn)的是鄉(xiāng)街，到過的最繁華的地方就是軍馬場的場部，場部有六七幢四層高的紅磚房，去過場部后大槐猜想，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也不過就是軍馬場這個樣子了。

哭完后，大槐從花背袋里拿出十雙鞋墊。這十雙鞋墊大槐做得最仔細(xì)，她用尺子比著畫線，橫著畫，又縱著畫，針線就繡在橫豎交叉的點上。十雙鞋墊，十個花樣，鴛鴦，荷花，大海，石頭等等，卓九明白，鞋墊的圖案，表達的是鴛鴦戲水，百年好合，?？菔癄€的寓意。大槐是按四十二碼的腳做的，因為卓九的個子很高，她猜想腳也很大。卓九沒有什么東西送大槐，就把看的書給她，說無聊的時候可以隨便翻翻。晚上大槐借著煤油燈看，臉就紅了，心里罵卓九：天天看這種書，怪不得不正經(jīng)。書上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配種的。

大槐總共放了四個月的馬，隊長能讓她放了這么長時間的馬，主要是無法證明這段時間究竟配上軍馬沒有。四個月后，花馬的肚子已經(jīng)有動靜了，大槐才回到隊上，又和大家一起出工。西屯的媒婆沒有費什么口舌，按部就班走完必要的程序后，大槐在冬季夢想成真地嫁到軍馬場，成了配種師卓九的媳婦。

就連大槐，也不知道生產(chǎn)隊的母馬配上軍馬沒有。放牧的那四個月，她的心在卓九身上，工作的重點在納鞋墊上。第二年初秋到來的時候，花馬毫無意外地下了一匹土馬崽，真相大白，生氣的張隊長不管大槐已經(jīng)出嫁，硬從她爹趙牛倌名下扣回來頭年她得到的四個月的工分。工分就是糧食，趙牛倌家吃的本來就不夠，如果再扣一個勞動力四個月的工分，估計有幾個月得喝稀飯了。趙牛倌嬉皮笑臉又去找隊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不能通融一下？”

隊長也留了一手，他說：“除非大槐能幫隊上配上軍馬?！?/p>

又說：“如果大槐能幫助生產(chǎn)隊配成軍馬，可以在四個月的工分基礎(chǔ)上再獎勵五倍的工分?！?/p>

隊長是一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生產(chǎn)隊有個五保戶，快八十歲了，她以前有個男人是彈花匠，出門彈棉絮搞副業(yè)，后來杳無音信。五保戶沒有子女，生活就靠隊上救濟，按理，這種人應(yīng)該知足才對，但凡有公社領(lǐng)導(dǎo)下隊檢查，她就說生產(chǎn)隊的不是，張隊長對她最后通牒，說再亂講，就怎么怎么。五保戶不信邪，又講，張隊長果然如他所說，不再分糧食給她。但五保戶要吃飯，隊長就讓老婆天天給她送，老婆有了意見，說見過蠢的，但沒有見過比你還蠢的。隊長罵老婆，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張隊長的威望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三

嫁給卓九后，大槐成了軍馬場的臨時工。趙牛倌把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大槐身上，他想，既然軍馬場的配種師已經(jīng)是自己的女婿，哪有幫不了西屯配軍馬的道理？如果西屯的軍馬配成，他家就會多得二十個月的工分獎勵，晚上牛倌對老婆說，我家大槐就算出嫁，作用也可以抵差不多兩個勞動力。老婆覺得在理，主動給了牛倌一次獎勵，高興中的牛倌，盡管歲數(shù)不饒人，依然生龍活虎，老婆說：“真是個放牛的，只會使蠻勁?！?/p>

大槐的工作是負(fù)責(zé)給軍馬割草，做的活路和農(nóng)村沒有太大的不同，兩口子住的房子也是頂上蓋青瓦的小平房，和農(nóng)村也沒有兩樣。大槐對此很不滿意。她問卓九：“這就是軍馬場？”

卓九問：“你認(rèn)為軍馬場該是什么樣？”

大槐說：“騙子，你們都是騙子，軍馬場也是騙子?！?/p>

對卓九來說，變化還是有一些的，隊部又給卓九騰了一間屋，和以前單身時候住的那間挨著。新的這間兩口子用來做廚房，以前那間做臥室。他們的小便都是拉在床底下的一個瓷盆里，用一塊圓形的木板蓋住，每天早上，大槐端去公共廁所里倒，卓九對她說，去早一點，免得別人看見難為情。大槐偏反其道而行之，她打心里認(rèn)為，如果尿都還拉在茅廁里，和農(nóng)村有什么區(qū)別？西三隊有個場壩，就挨著公廁，星期天趕場，軍馬場管轄的六個隊，栽種莊稼，也栽種其他農(nóng)產(chǎn)品，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就拿到場壩賣。大槐把尿倒進公廁后，就去買菜，以前在西屯，家家都種有菜，想吃什么，就到地里采摘?，F(xiàn)在，菜要自己買，買菜是她最喜歡干的活，她東挑挑西挑挑，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卓九說：“就買幾根蔥蒜，至于嗎？”

大槐說：“我心喜歡，錢揣在兜里，想買啥就買啥，想買誰的就買誰的?！?/p>

結(jié)婚后，大槐經(jīng)常做夢，夢到自己就是嫁給一個農(nóng)民，就是這種夢也會把自己嚇醒，醒來后反復(fù)揪自己大腿，很痛，清醒了，覺得現(xiàn)實和夢境差不多，增添了許多憂傷。

大槐時不時地會和卓九回西屯。王寶才白天給學(xué)生上課，晚上還自愿給社員上課。有天晚上，大槐的幺妹跑到教室叫她爹趙牛倌，說大姐和大姐夫來了。趙牛倌笑嘻嘻地就走了。王寶才氣不打一處來，說這種書我教不了了，還是應(yīng)該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張隊長去當(dāng)和事佬，王寶才把粉筆一砸，說：“就是你這個生產(chǎn)隊長支瞎子跳巖。”

西屯小學(xué)位于趙牛倌家坎上，在操場壩能聽到趙牛倌和女婿談笑風(fēng)生。王寶才更氣了，跑去找隊長算賬，隊長幾杯酒把王寶才弄得又哭又笑，掏心窩地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大槐當(dāng)姑娘的時候講究，洗臉有專用的毛巾，用肥皂洗得又白又亮。為了確保專用，大槐的毛巾沒有和家里人共用的毛巾放在一起，長年累月地搭在院壩邊一根發(fā)黃的竹竿上。王寶才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如果那張毛巾半個小時不在竹竿上，就說明大槐去屯水洗澡去了。夏秋兩季，大槐收工后經(jīng)常去屯水洗澡。這樣，王寶才也經(jīng)常去屯水洗澡。因為去洗澡才碰巧給西三隊修水泵，張隊長才叫他去配軍馬，大槐才去放牧。一連串的結(jié)果后，大槐才嫁給卓九的。

王寶才敬了隊長一杯酒，說：“都是你害的?！?/p>

王寶才本來有進城的機會的。他的家人活動，準(zhǔn)備把他安置在縣棉紡廠工作，聽到消息的時候，王寶才正在屯水洗澡，那時候大槐還沒有出嫁，那天她也去屯水洗澡，王寶才看著正在甩頭發(fā)的大槐，對帶信的人說，西屯很好，教書很好。大槐是披肩發(fā)，頭發(fā)上的水被她甩得到處飛揚，王寶才興高采烈回學(xué)校，一路上見到的都是從大槐身上灑落在路上的水珠。那天張隊長很欣慰，說：“不回城當(dāng)然最好，你走了誰幫我們配軍馬呢？”

現(xiàn)在，王寶才想回城了，他說：“西屯人都是騙子。”

但回城得有機會，王寶才是錯過了。因為王寶才在氣頭上，張隊長好長時間不敢再提配軍馬這件事，倒是趙牛倌，因為有了一位做配種師的女婿，對配種更是熱心了。

那時候每家都養(yǎng)豬，因為吃剩下的湯湯水水也是資源，不可以浪費。多數(shù)人家養(yǎng)的是騸了的豬，養(yǎng)到冬天，殺來過年。家庭困難的，養(yǎng)母豬，待下崽來賣，貼補家用。以前趙牛倌家養(yǎng)的也是騸了的豬，大槐嫁給卓九后，改養(yǎng)郎豬，就是種豬。趙牛倌家的郎豬是通過多次雜交和回交培育出來的品種，就是讓母豬和高大愛長肉的公豬配，下的崽再和花豬配?；ㄘi最大只能長兩百斤左右，但肉糯、香。雜交后的豬兼具了又長肉又好吃的特點，缺點是這種豬適應(yīng)性不強。雜交豬相互交配，就是回交，回交豬就有了適應(yīng)性。這些都是女婿卓九教的。

趙牛倌家的這頭郎豬專給周邊寨子的母豬配種，收費和其他地方一樣，每配一次兩元錢，唯一的區(qū)別是配成后還要額外加一元，大家也理解，性價比高嘛。

生產(chǎn)隊配軍馬的計劃雖說失敗，但趙牛倌家配豬的計劃應(yīng)該算是成功了。

四

一九七五年底，經(jīng)張隊長推薦，王寶才去北京上了大學(xué)，上大學(xué)的第二個星期，他給張隊長寫了一封信，表達了對隊長的感激之情。王寶才給大槐也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通過張隊長轉(zhuǎn)的，表達的是對大槐的痛恨之意。大槐收到那封信后并沒有在意，只是王寶才隨信寄了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大槐自始至終保留這封信的理由，她看著照片上的高樓大廈想，居然還有比軍馬場更繁華的地方。這封信被大槐瞞著，存放在她家的鏡框背面，用膠布粘著。

春節(jié)前卓九回農(nóng)村老家看望父母，放牧軍馬的事就交給了大槐。大槐出來放牧軍馬，還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就是割草。西山隊往西，與屯水一河之隔的地方，以前是一些小山丘，建軍馬場的時候，用炸藥把小山丘炸了，推平，成了一片草地，是放牧軍馬的好地方。草地上的草很短，都是軍馬啃的，馬就喜歡啃很短的草，齜著牙，把草咬斷，邊吃，邊搖頭驅(qū)蚊蟲，有時候揚蹄，沒有規(guī)律地踏上幾步。草地再往西，叫十二茅坡，林深草密。大槐把軍馬趕到草地，就去十二茅坡割草。大槐把草割好后，用雞公車推回西三隊。冬天草枯，每天要割三車草，才能把軍馬喂飽。大槐就是在裝第三車草的時候見到那兩束光的，天漸漸黑了，月亮還沒有出來，兩束光綠瑩瑩的，比冬季的天氣還寒冷。大槐知道遇到豺狗了，豺狗是屯縣一帶的叫法，就是狼。

豺狗就守在雞公車旁，盯著大槐。大槐把茅草放下，她的心都提起來了，腿一直抖。豺狗估計是忌憚大槐手里的鐮刀和叉子，它在等天黑盡。大槐看得出來，那是一只懷孕了的豺狗，大概也是餓壞了。大槐習(xí)慣性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也有了明顯的凸起，感覺手被蹬了一下，她喊卓九，沒有回應(yīng)，突然有了想哭的絕望。

豺狗的機會被秦皇島破壞了。那時候秦皇島還不叫秦皇島，他就是一個兵。關(guān)軍馬的圈被圍墻圍著，臨毛馬路一面有一扇大鐵門，門邊有一個水泥墩，秦皇島的工作就是站在水泥墩上站崗，今天大槐開門放牧軍馬的時候，秦皇島還和她笑了一下。晚上七點，是換崗的時間，往常放牧的軍馬早已歸圈，今天沒有，秦皇島覺得蹊蹺。站崗的目的就是守護軍馬，如果軍馬沒有按時回來，守衛(wèi)也有責(zé)任。秦皇島把工作交接后，就沿西邊去找。交接班，槍是必須要交接的，他走得匆忙，什么武器也沒有帶。

秦皇島先看到了軍馬，在就近的那匹軍馬背上拍了一掌，軍馬仰頭嘶鳴。豺狗朝軍馬嘶鳴的地方回頭，秦皇島也看到了那兩束綠光，這是他意料到也是最擔(dān)心的。秦皇島順手解下扎在腰上的軍用皮帶，跨上軍馬，揚起皮帶，朝著綠光飛奔而去。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暗下去的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豺狗意欲在秦皇島到來之前，先下手為強，大槐也知道必須挺過這幾分鐘，每次豺狗上撲，都止于她的叉子伸出來的極限位置。鐮刀握在右手里，刀把上全是汗。

大槐沒有騎過馬，秦皇島到了她身邊的時候，她怎么都躍不上馬背，秦皇島只好下馬，準(zhǔn)備把她抱上去，豺狗趁機咬住了她的褲子。秦皇島騎的是一匹母馬，兩人都沒有注意跟在母馬后面還有一匹半大的小軍馬，小軍馬是這匹母馬的孩子，母子形影不離。就是這匹小軍馬，一個猛沖，又一個急停，轉(zhuǎn)身，揚起后蹄，實實在在踢在豺狗的肚子上。在母馬背上，大槐抱著秦皇島的腰，半邊臉靠在他的背上，心還在抖，不時回頭，看豺狗是否追過來。

三菜一湯，蘿卜絲炒臘肉，西紅柿炒雞蛋，油炸花生米，白菜湯，這是大槐家里所有能做出來的菜。卓九回老家的這兩天，大槐就沒有想去買菜，一個人怎么都能解決，現(xiàn)在她得感激秦皇島，又因為兩人確實都餓了。秦皇島單身，平時吃食堂，但食堂早關(guān)門了，西山隊有幾個小飯館，由于生意不好，也都早早打烊。盛情難卻，秦皇島答應(yīng)了大槐，酒是平壩窖，本地產(chǎn)的酒，便宜，但酒勁大。

大槐問：“你是哪里人？”秦皇島說的是普通話，很好聽，大槐知道他不是本地人。

他答：“秦皇島?！?/p>

大槐敬了他一杯，說：“沒有聽說過?！?/p>

他把酒喝了，又滿上，說：“屬于河北?！?/p>

大槐突然想起在北京讀書的王寶才，問：“你知道北京不？”

他又喝了一杯，說：“離秦皇島很近?！?/p>

他們一邊聊，一邊喝，一瓶酒就喝完了。那晚，秦皇島沒有回單身宿舍，吃完飯踉踉蹌蹌準(zhǔn)備走，大槐拉住他，說：“我怕?！庇星鼗蕧u在，大槐心平靜了，現(xiàn)在他要走，她又害怕了，怕得就像一攤泥。

秦皇島把大槐抱進臥室，說：“睡著就什么都不怕了?！?/p>

大槐的口齒已經(jīng)不清，她說：“秦皇島，要走你就帶我一起走。”大槐后來就叫他秦皇島，她知道，那里離北京很近。

秦皇島說：“走哪里？”

大槐說：“帶我去北京，可以不？”

秦皇島說：“當(dāng)然可以?！?/p>

大槐說：“現(xiàn)在就走。”

秦皇島說：“現(xiàn)在不行?！?/p>

大槐說：“怎么不行？那明天走。”

秦皇島說：“明天也不行。”

大槐打了個酒嗝，說：“你們都是騙子?！?/p>

都是酒話，第二天秦皇島去上班的時候，大槐又問，才知道她是當(dāng)真的。秦皇島說：“當(dāng)兵就哪里都不能走?！?/p>

大槐說：“哦。”然后就去了十二茅坡，雞公車還在，割的草也還在，但豺狗不在。怪怪的，她突然很想見到那只豺狗，她不知道它是否還能活下來，也不知道它肚子里的豺狗崽怎么樣了？

大槐流產(chǎn)了，她見著從褲子里滴下來的血，比見著豺狗還害怕，她哭了。大槐沒有責(zé)怪自己，也沒有責(zé)怪秦皇島，她有點責(zé)怪卓九了，如果他不回老家，所有這些事都不會存在。

割的茅草用鍘刀鍘碎，丟到馬槽，馬才能吃好。冬季草匱乏，軍馬場把下轄六個隊的粗糧以不定的價格收上來，作為軍馬食料的補充，玉米、高粱、紅薯、糠、菜油餅，拌著鍘碎的茅草，軍馬最愛吃。大槐不搞平均主義，她給小軍馬拌的粗糧最多，整個冬季，大部分馬都掉膘，只有小軍馬養(yǎng)得屁股滾圓，她給小軍馬起了一個名字，叫小河北。之后，大槐和卓九的工作掉了過來，大槐放牧，卓九割草。每次把軍馬趕到草地，她都站在小河北附近。小河北和母親還是形影不離，大槐看著小河北的母親，小河北的母親也扭頭看著大槐，眼光碰在一起，大槐情不自禁地笑了。晚上，大槐會問卓九割草的故事，割草會有什么故事呢？大槐說：“沒有見著豺狗嗎？”

卓九生氣：“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大槐經(jīng)常做夢，她夢到那只母豺狗奄奄一息，豺狗崽在它的身邊嗷嗷待哺。大槐醒了，離天亮還有一段距離，她推卓九，正在打鼾的卓九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大睡。

五

春節(jié)期間，屯縣都要舉行賽馬活動。屯縣是山區(qū)，之前選擇比賽的賽道都彎彎曲曲，想看起點時的緊張場面，就看不到?jīng)_破終點時的激烈場面，很影響觀感。縣里和軍馬場協(xié)商，能否借用軍馬場的場地。建軍馬場的時候，選的地點本來就比較平坦，加上一些小山丘在建設(shè)時推平了，看上去一馬平川，很適合賽馬。場里答應(yīng)了，唯一的要求是注明軍馬場是協(xié)辦單位。這給了張隊長很大啟迪，既然場地可以借，比賽的用馬也應(yīng)該可以借?？刹豢梢越璨皇菑堦犻L說了算，他舊事重提扣大槐四個月的工分問題，對趙牛倌說：“除非卓九能幫西屯借到比賽用的軍馬。”

趙牛倌理虧在前，他給女婿下了死命令。卓九找到場長，以工作做擔(dān)保，借兩匹軍馬給西屯生產(chǎn)隊。場長說，比賽結(jié)束，完璧歸趙。場長送個順?biāo)饲?，其實他也有此想法，既然比賽地在軍馬場，就該揚揚軍馬的威風(fēng)。

卓九想到了為西屯配軍馬的事，如果配成，岳父家就會多得二十個月的工分。他回答場長，當(dāng)然，如果不能完璧歸趙，任由組織處理，但是為了確保獲得好成績，提前半個月送軍馬去做適應(yīng)性訓(xùn)練。

場長不耐煩了，說這些小事你們?nèi)ザ?。卓九想給兩匹又高又大的軍種馬，半個月的訓(xùn)練，沒準(zhǔn)就和西屯的土馬搞上關(guān)系。大槐推薦小河北，它是她的最愛。卓九犟不過。想著小河北和媽媽形影不離，大槐把小河北的媽媽也推薦了。

比賽分無障礙賽和障礙賽，都是五公里，聽號令后起跑，誰先撞線誰勝。西屯生產(chǎn)隊參賽的人員是向會計和二槐，向會計參加過抗美援朝，勇敢。二槐經(jīng)常替父親放牧，很在行騎馬。因為有了大槐的成功經(jīng)驗，趙牛倌又動了小腦筋，如果二槐能獲得好名次，眾目睽睽，二槐就出名了。牛倌開始為二槐的婚姻做準(zhǔn)備。

第一場是無障礙賽，別看小河北沒有完全成年，還很矮小，但邁出的頻率快，一馬當(dāng)先到了終點。第二場是障礙賽，障礙是一米二高的橫木，共十個。小河北腿短，跨橫木吃力，過最后一個障礙的時候竟然摔倒了。向會計勝利在望，但無論他怎么抽鞭，騎的母軍馬不僅不跑，還回過頭蹭小河北的臉，打響鼻，小河北在后面的賽馬快追上來的時候站起來了，沖過終點。兩個冠軍，張隊長抽著紙煙十分得意。東屯這次比賽得了一個第三名，一個第四名，得慣了冠軍的他們很不服氣，他們的隊長過來喝倒彩，說：“西屯有軍馬了？”

張隊長嘿嘿嘿地笑：“規(guī)則上沒有說比賽一定要自己的馬啊?！?/p>

東屯的隊長說：“你這不是張冠李戴嗎？”

把還沒有抽完的紙煙狠狠甩在地上，張隊長說：“等著瞧，西屯會有軍馬的?！?/p>

六

隊長再提配軍馬的事是快一年過去了。

這年天旱，隊長思考的大事是隊上的糧食，如果只是人吃，估計還勉強接上趟。隊長打聽到縣化肥廠愿意拿化肥換豬肉?；适菄医y(tǒng)購統(tǒng)銷的物資，分到隊上已經(jīng)很少了；豬肉也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物資，分到廠里也很少了。廠長的意思是多開一兩天機，多生產(chǎn)的化肥換成豬肉改善職工的福利。

張隊長和向會計一合計，得出的結(jié)論是，糧食給了豬吃人就要挨餓。隊長說：“把豬殺了換化肥吧?！?/p>

全隊都覺得在理，大人象征性地給缺少油水的小孩曉之以理后，把家里的肥豬都?xì)⒘?。趙牛倌負(fù)責(zé)掌稱；向會計負(fù)責(zé)記賬，還要負(fù)責(zé)把豬肉折算成工分。一共收了八千多斤肉，按和廠里確定的優(yōu)惠價格折算，一斤豬肉換三斤硝酸銨加兩斤尿素。也就是隊上的豬肉可以換四萬多斤化肥。豬肉收好后，問題又來了。西屯東北面有個寨子叫蔡家屯，再往北有個六枝礦務(wù)局，生產(chǎn)煤，這個局也和縣化肥廠的想法一樣，拉著煤到蔡家屯換豬肉，被北屯大隊的民兵把煤和豬肉都扣下來了。西屯到縣化肥廠有四十多公里，北屯是必經(jīng)之地，也可能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隊長想來想去，叫趙牛倌找卓九，希望軍馬場出臺車。軍馬場有兩臺吉普車和四臺解放牌貨車。在卓九的陪同下，趙牛倌去找譚副場長，如果軍馬場肯出車，車費以豬肉折價，想必軍馬場也缺豬肉吃。譚副場長帶著趙牛倌去找場長，場長滿口答應(yīng)，但軍馬場不要豬肉，要化肥，軍馬場的化肥由上級軍區(qū)后勤部撥付，也不夠用。軍馬場也種有許多莊稼，還栽有專供軍馬吃的三葉草。軍馬場看起來是平地，有些地方一層薄土下面都是石頭，三葉草沒有肥料就長不好。

張隊長說：“只要換成了，那還不好說?！?/p>

場長為了萬無一失，表示軍馬場可以派人押送。走的是軍馬場的這條毛馬路，正好邁開北屯大隊，況且有軍車和部隊的人運送，途經(jīng)東屯、頭鋪、二鋪等大隊也很順利。事成后軍馬場提出要三千斤化肥，扣除運費后的部分用錢折算。

張隊長說：“算了，錢就不要了?！边@就又提起配軍馬的事。

場長說：“只要想配，隨時來都可以?！?/p>

正好生產(chǎn)隊的一匹白馬和一匹黃馬發(fā)情了，隊長叫來向會計，說：“路已經(jīng)給你們鋪好，就看你們的了。”

有人附和：“向會計的本事大，就看母馬要告他不?！边@是一個笑話，向會計老婆有天找到隊長，要生產(chǎn)隊解決她和老向離婚的事情。隊長就做工作，會計老婆怎么都不說話，被隊長問急了，冷不丁一句，天天要干那事，哪個受得了。隊長為這事批評向會計，說，什么都不能太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也還得經(jīng)過社會主義嘛。隊長當(dāng)場罵插話的人，老子講的是正事，你還有閑心講這些無聊倒怪的。

向會計趕著兩匹母馬找卓九，有了在草地上配不上的經(jīng)驗，卓九把白色的母土馬和白色的軍種馬關(guān)在一起，把黃色的母土馬和黃色的軍種馬關(guān)在一起。卓九說，在草地上馬多不好意思，現(xiàn)在孤男寡女的，不信你們不干？又說，白的和白的，黃的和黃的，都披一樣的皮，哪個會瞧不起哪個？

場長給卓九是下了任務(wù)的，軍馬場和西屯是友好鄰邦，無論花多少代價都要幫其配上軍馬。卓九和向會計先在暗處觀察白色的那對。配種的馬廄有六十平方米，正方形。如果土母馬站在東南角，軍種馬就站在西北角；土母馬站累了，會轉(zhuǎn)頭，到了東北角，軍種馬也轉(zhuǎn)頭，轉(zhuǎn)向西南角。折騰了幾天都一個樣，卓九想霸王硬上弓，硬把軍種馬拉過來騎土母馬。門剛打開，土母馬一個箭步跑了出來，朝著西屯的方向去了。白色的土母馬一跑，白色的軍種馬揚起頭，打了一個響鼻。

卓九想，如果黃色的軍種馬和黃色的母土馬配上，也算是完成任務(wù)。哪知都是一樣。向會計鎩羽而歸，垂頭喪氣地對隊長說：“可能是成分不同，怎么都搞不上?！?/p>

七

一九七九年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軍馬場上上下下都認(rèn)為養(yǎng)兵千日，終于到了用兵一時的時候了。事實上，到當(dāng)年三月戰(zhàn)爭結(jié)束，軍馬也沒有用武之地。一九八○年，軍馬場改制，完全移交地方，變成了畜牧場，當(dāng)兵的全部轉(zhuǎn)業(yè)。大槐晚上去找秦皇島，問：“現(xiàn)在你不是當(dāng)兵的了?！?/p>

秦皇島情緒不高，說：“從今天開始，已經(jīng)不是了?！?/p>

大槐說：“你帶我去北京？”

秦皇島說：“去北京能做什么，喝西北風(fēng)嗎？”

大槐說：“只要你敢，我就和你去北京喝西北風(fēng)?！?/p>

秦皇島悶了半天，沒有說話，他是清醒的，農(nóng)村兵不包分配，但回秦皇島老家，至少可以在公社謀個一官半職。

大槐扭頭要走，秦皇島把手表摘下來，送她做紀(jì)念，大槐沒有要，說：“再好的表也回不到五年前的冬天了?！?/p>

軍馬場改制后，以前的場長離休，譚副場長接任。

譚場長有記日記的習(xí)慣，轉(zhuǎn)正后，又有了憶往昔崢嶸歲月的習(xí)慣，就是看舊日記。這天，他在一本發(fā)黃的日記本上看到西屯生產(chǎn)隊的王寶才幫軍馬場修水泵的事。前段時間為改制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譚場長已經(jīng)想不起這個人了。不重要的一個人怎么會寫進日記呢？他繼續(xù)翻看，總共有兩篇日記與王寶才有關(guān)，看著看著，譚場長終于想起了這個個頭矮小但很精靈的小伙子。有一則是關(guān)于配軍馬的，軍馬場從來沒有幫周邊村寨配過軍馬，他很好奇地想看自己當(dāng)時是怎樣處理這件事的，原來自己竟然答應(yīng)過王寶才，只要自己說話能算數(shù)的時候，一定幫其解決。

譚場長要打聽一個叫王寶才的人，他叫人事部門查一下單位里誰和西屯有聯(lián)系，一查就查到了卓九，現(xiàn)在在畜牧場新設(shè)立的養(yǎng)豬場上班，他的老婆叫大槐，就是西屯人，是養(yǎng)豬場的臨時工。卓九和大槐這些年經(jīng)常吵架，卓九的說法是沒有共同語言，大槐的說法也是沒有共同語言。他們都還住在結(jié)婚時的兩間寒磣的平房里，大槐把廚房用一條布簾一分為二，布簾后面成了晚上睡覺的臥室；卓九也把以前的臥室用一條布簾一分為二，前面改成廚房。兩人分食分居。因為兩間屋都要做吃的，小便就不能在屋里拉了，大槐當(dāng)然也不再往公共廁所倒尿了。

從秦皇島的單身宿舍回到家，大槐就去卓九的房間，她要去拿鏡框后面的信。卓九說：“你就是犟，早該回心轉(zhuǎn)意了?！?/p>

大槐取下信后說：“我要去北京?！?/p>

卓九問：“去北京做哪樣？”

大槐說：“找王寶才。”

卓九大罵：“你這個不要臉的，嫁給我了還想著別的男人?！?/p>

大槐說：“我就是想他了也不關(guān)你的事了?！贝蠡笨磥?，從不再往公共廁所倒尿的那天起，她和卓九的婚姻就已經(jīng)名存實亡。卓九動了手，第一次打了大槐。這一頓打斗，更堅定了大槐的決心，第二天，她騎上自行車去了東邊的場部，從場部坐中巴車去了市里?，F(xiàn)在離王寶才給她寫信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五年多了，到哪里去尋找呢？大槐想了又想，想明白了，她其實不一定就是尋找王寶才，是尋找自己的生活，然后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車。

譚場長也不是非要找叫王寶才的人，他現(xiàn)在是一把手，要履行一言九鼎的承諾，幫西屯配上軍馬。他要卓九回趟西屯，說軍馬都不用配了，直接用土馬來換就行。卓九去西屯給岳父說了，趙牛倌又去請示張隊長。張隊長召集又開了一次小會。

西屯自從和化肥廠建立關(guān)系后，每年都用豬肉換回化肥，莊稼在化肥的催生下收成就好，豬就喂得肥，良性循環(huán)，西屯已經(jīng)是整個大隊最富裕的生產(chǎn)隊。除了配軍馬這事，張隊長已經(jīng)認(rèn)為沒有什么他做不成的事了，得意的心情具體體現(xiàn)在一些細(xì)微變化上，他的腰挺得更直了，喜歡背著手走路。只有向會計最懂，張隊長的頭發(fā)更少了，挺胸走路是為了保持可憐的發(fā)型。向會計去縣里出差，給張隊長買了一瓶定型摩絲，隊長用后很滿意，每天起床，打摩絲成了必做的功課。那時候已經(jīng)有消息，說所有生產(chǎn)隊的班子都要重新選舉，發(fā)揚民主。張隊長志得意滿，認(rèn)為自己和頭上定型了的頭發(fā)一樣，一定巋然不動。但他替媳婦曾經(jīng)鬧過離婚的向會計擔(dān)心。他對向會計說：“天意啊，換軍馬的事你去辦，辦好了哪個還敢說閑話？”

卓九回西屯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找大槐，他認(rèn)為岳父一定知道大槐的下落。張隊長說：“你幫向會計把換軍馬的事做成，我?guī)湍惆汛蠡闭一貋?，就不信她會跑到外國去？”二槐也想去省城，隊長認(rèn)為，兩姊妹一丘之貉，管住二槐，順藤摸瓜，就能找到大槐。隊長手里有公章，那是權(quán)力的象征，已經(jīng)改革開放，出門其實不需要隊長出具的蓋著紅章的證明了。

西屯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了四十三匹土馬，向會計家喂有兩匹馬，有一頭小馬駒，畜牧場也同意換。畜牧場的軍馬一共四十九匹，換剩下的六匹，張隊長提出買，譚場長答應(yīng)用土馬的價格賣。四十九匹軍馬蹚過屯水的時候，隊上組織嗩吶班去迎接，跟隨嗩吶聲，社員高唱《今年勝舊年》：

百鳥枝上和鳴

萬花爭秀競艷

預(yù)祝今年勝舊年

家家喜上天……

受社員高漲的情緒影響，張隊長天馬行空地想，既然軍馬場成了畜牧場，何不在西屯生產(chǎn)隊建一個新的軍馬場？四十九匹軍馬，公軍馬和母軍馬交配，下軍馬崽，軍馬崽長大了下更多的軍馬崽。張隊長的嘴合不攏了，他習(xí)慣性地摸一下頭，稀疏的幾根頭發(fā)很硬氣，想國家之間的摩擦不斷，哪有不需要軍馬的道理。真有那么一天，西屯發(fā)揮的作用就不是一般的生產(chǎn)隊可以比擬的。

新軍馬場就建在屯山，那里海拔高，周邊生產(chǎn)隊都能看到。就在這一年，土地下戶，大家都關(guān)心的是自己家的土地和收成，張隊長遺憾地看著建設(shè)中的新軍馬場爛尾。四十九匹軍馬也被迫分給各家各戶。小河北早已長大，健碩，常常揚起前腿，輕而易舉地騎在母馬身上，威風(fēng)八面。全隊都說它是一匹牛氓馬，沒有人要，最后向會計要了。向會計老婆說：“沒有比你還笨的，都撿別人的不要貨?！?/p>

向會計說：“冠軍馬嘛?！?/p>

老婆說：“冠軍可以當(dāng)飯吃？”

全隊四十八戶人家，每家一匹，還剩下一匹。張隊長說：“向會計家換軍馬時花了兩匹土馬，而且換軍馬有功?！币馑己苊黠@，分剩下的最后一匹也給了向會計家。

向會計力氣大，用在老婆身上的同時，也用在自己家的土地上。多一匹馬，就多制造了一份農(nóng)家肥，向會計要把這些農(nóng)家肥都馱到地里，把土地打理得更肥。抬坨子的時候，小河北高大，向會計老婆矮小，抬不上去；換另一匹馬，也抬不上去，抬了幾次就崴了腳，閃了腰。她去找張隊長論理：“為什么只有我家得兩匹軍馬？不公平。”

隊長說：“多一匹不好嗎？”

她說：“好看不中用?！?/p>

隊長說：“拿一匹給我好了?！?/p>

她說：“拿給你可以，但得還回我家小馬駒?！睍嬂掀乓呀?jīng)盤算好，小馬駒一歲多了，翻年就可以馱東西。

隊長說：“不可能，哪有出爾反爾的道理?！?/p>

她說：“是你慫恿老向去換的，你應(yīng)該負(fù)責(zé)?！?/p>

向會計覺得老婆的無理取鬧很傷面子，去拉她，老婆又潑又鬧，還滾地，向會計送給她一巴掌，老婆清醒過來，說：“這次和你非離不可了?！?/p>

其他人家不認(rèn)為會計老婆是無理取鬧，也要求把軍馬換回土馬，呼聲很高，張隊長勉為其難地去場部找譚場長。因為有些灰溜溜，去場部之前，他不好意思打定型摩絲，風(fēng)一吹，稀疏的幾根頭發(fā)亂跑，他準(zhǔn)備找寨上的剃頭匠把幾根形式上的頭發(fā)剃了，走到院壩邊又回來，想剃頭匠剃一次頭要收三角錢，很劃不來，就拿起剃刀，照著鏡子自己給自己剃了。

從場部回來的路上，風(fēng)吹在光頭上，有些涼，張隊長抱著雙手，想起譚場長的話，腰又彎下去了一些。譚場長說，我們現(xiàn)在是畜牧場，又不是軍馬場。土馬是換不回來了，張隊長很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