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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1年第3期|曾曉文:如果石頭會說夢話
來源:《江南》2021年第3期 | 曾曉文  2021年05月28日12:11

在夏威夷島上的這家SPA里,走廊沒有窗,但地面鋪著透明玻璃,玻璃下流水潺潺,射燈在兩邊墻根處均勻排開。我一身純棉白衣褲,裸腳上一雙平底白布鞋,右耳旁一枝燦黃扶?;ǎp步走過。細碎的水色光影從腳面倏忽滑落,隨之滑落的,還有一千多個日子。

在不同國家,同一國家的不同城市,甚至同一城市的不同角落,SPA提供的服務(wù)有所差別,大多在按摩、溫泉、桑拿、美容、健身等項目中選取二三;按摩有些模糊,類似于當(dāng)代人心目中的“女神”概念,可雅可俗。在黃金海岸的度假村,臨近旅游熱點“基拉韋厄火山”,由十幾位專業(yè)人士操作的按摩,應(yīng)屬前者。

下午6時左右,我結(jié)束最后一個預(yù)約,來到走廊盡頭的休息室,煮了一杯咖啡。濃黑且熱的液體,阻止身體向睡眠投降,似乎比平日多幾縷香郁,也許因為即將提前下鐘,多一點額外的讀書時間,何況今天是大年廿九。電視里正播放晚間新聞,一位帥氣的地質(zhì)學(xué)家說,在夏威夷語中,基拉韋厄的意思是噴涌,它不枉其名,活躍好動,但不失柔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火山之一;一行粗體字在屏幕上不厭其煩地滾動出現(xiàn):“基拉韋厄火山巖漿連續(xù)噴涌”。這也許是人間萬事的理想狀態(tài)吧,既“噴涌”又“安全”,我想,比如愛情。

接待員夏威夷族女郎小步疾跑進來。因為忙碌了一整天,撲過厚粉底的臉被汗水沖刷,露出了被新任丈夫打出的淤青。她壓抑著隱隱的興奮,低聲說:“一個華人旅游者躺在你的床上了,60分鐘的香薰熱石全身按摩,顯然不差錢,會說一點兒英語。”

我的腰背和雙手近日經(jīng)常抱怨,要求物理治療,此刻幾乎嘶嚎抗議,但做這一行的,哪個不是忍疼為人解痛?剛上島時一天只接待一兩個客人,嘗盡枯坐苦等的滋味。為防止慘景重現(xiàn),我不可以說一個“不”字。生客會演變成熟客,帶來我所需要的固定收入;有時還會引發(fā)一點好奇心,甚至驚喜感,像一根銀針扎入麻木的穴位。

3年前在我上鐘的第一天,年輕的夏威夷女郎打開柜臺下的抽屜,讓我挑選一朵絲帛扶?;?,說是SPA的規(guī)矩。按當(dāng)?shù)亓?xí)俗,插在左耳旁表示 “希望有愛人” ,右耳旁表示 “已有愛人”。“你為什么兩旁都插呢?”我好奇地問。她仰起頭咯咯笑,雙花和雙乳同步抖顫,“我有愛人,但希望再多一個!”我似乎看到了春陽下的一片油菜花海,于是捻起一朵燦黃色的,戴到了右耳旁。環(huán)島的海水潮漲潮落。除了在中部讀大學(xué)的兒子,再沒有異性和我一起出現(xiàn)過。夏威夷女郎離婚后再穿嫁衣,削減頭上的扶?;?,替我著急,對我的客人格外關(guān)注,偶爾報告:在你的床上躺著的是某某明星,或某某產(chǎn)業(yè)大亨。

“在你的床上”,這樣的詞組多少有些曖昧。我總是不出聲地笑笑,深知自己靠雙手,不是靠表演脫口秀謀生,在語言交流方面儉省得幾近吝嗇?,F(xiàn)代版的灰姑娘童話會發(fā)生嗎?比如某富翁在享受了按摩后,神魂顛倒,高調(diào)再現(xiàn),把我從辛苦的勞動中拯救出去?

我就著黑咖啡吞下了一粒止痛片。因為服用劑量已接近“危險邊緣”,我被白發(fā)醫(yī)生警告過好幾次了。他說吃止痛片和吸大麻一樣,也會上癮的。他哪里知道,我面臨的潛在危險不是止痛片成癮,而是血脈里淤積著看不見的黑毒沙。

我再一次趟過細碎的水色光影,來到自己的按摩室門前,輕輕叩響,聽到回應(yīng)后走了進去。這小小領(lǐng)地里的一切都是我精心安排的——音響里播放舒緩樂曲,墻上掛有海景圖,貝殼陶瓷臺燈柔光四溢,兩條火焰天使魚在玻璃缸里游弋,一杯綠茶彌散清馨……仿佛一群體貼的服務(wù)生,帶給客人視聽味嗅覺的舒適,我將安撫觸覺,至少不必上演獨角戲。床上,客人俯臥在白被單下,形體適中,頭緊貼著床洞周邊的白毛巾,只露出留短發(fā)的后腦勺,安靜得像一只冬眠的北極熊。我暗自舒了一口氣。平常遇到體重超標(biāo)告急的男士,我必須踩上踏板,還要為尋找穴位,使出深山探寶般的力氣。衣架上的純棉襯衣和卡其布長褲,還有地板上的皮鞋無不做工精良,卻不事張揚。我歡迎這樣的生客。

最近一段時間,華語游客仿佛一群突然從天而降的跳傘員,抖開五顏六色的蘑菇裝備。有的在按摩室里把臭襪子丟滿地,有的甚至言語行為不守規(guī)矩,我對前者忍耐,對后者毫不遲疑猛擊一掌。完成幾百個小時的專業(yè)學(xué)習(xí),通過國家認(rèn)證考試,申請到按摩師執(zhí)照,我從事的不是唐人街地下室里“快樂結(jié)局式”的按摩。見識過我手掌功力的客人,沒有一個再回頭。

我用英語問候,客人支吾一聲算作回答。我?guī)缀醪徽f漢語,免得碰上好奇心發(fā)酵的同胞,被一路追問年齡、收入、婚姻狀況等種種隱私。我給小電熱鍋插上電,把七粒鵝卵形的玄武石一一放進去,添加純凈水,滴進精油,花葉果莖根的精粹芬芳開始沁入心脾。我移步到床頭,往掌心倒入幾滴精油,兩手相揉搓直至溫?zé)?,放到他的雙肩上,他似從驚蟄期的雨露中醒來,輕呼出第一口氣;隨后,我用兩拇指按壓頸部枕骨下的風(fēng)池穴,用其他手指撫觸頭部,由輕到重,引發(fā)幾聲低沉快意的呻吟。按摩在手法上有些像寫小說,開場找準(zhǔn)穴位,先聲奪人,還應(yīng)有所獨創(chuàng)。我像一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寫作者,多年來潛心琢磨,通過西式按摩松弛肌肉,借助中式推拿打通穴位和穴道,同時兼顧骨骼,漸漸練就了一手交互融通的技藝。在北美的旅游網(wǎng)站上和華人“微信群”里,不斷獲得點贊,這位客人慕名而來不足為奇。

當(dāng)我開始拿捏頸后肌肉、按壓肩井時,發(fā)現(xiàn)客人飽滿的后腦勺有些熟悉,隨即延續(xù)目光掃描:脊椎有些彎曲,泄露出不甚標(biāo)準(zhǔn)的坐姿。他和“作家”有些相像呢。在我的心目中,“作家”不是特指以寫作為業(yè)的人,而是一位闊別多年的男人。

20多年前,我剛進入京城一家文學(xué)雜志當(dāng)編輯。在一個秋日午后,從辦公室角落的大堆文稿中,發(fā)現(xiàn)了作家的處女作。文稿揚起的塵粒懸在從小窗射入的光線上,但一位少年的明凈眼神藉由一個半瘋女人的悲情,穿透時代的紙背。我興奮地向編輯部主任推薦。主任年長如父,在業(yè)務(wù)方面稱不上強手,出乎預(yù)料地贊賞我的眼光,不過刊載時在責(zé)編一欄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太介意,只請求向作家約稿。作家當(dāng)時在江南小城Z 市的民俗館工作,寂寂無名,但我相信他的創(chuàng)作會如平地起驚雷。寫小說像做愛,怕的不是沒技藝,而是沒直覺,他擁有驚人的直覺。那時編輯約稿要長途旅行面見作者。綠皮蒸汽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緩慢而忍耐地行駛,我在硬座上搖晃了一天一夜,目睹京城3月的飛雪漸漸轉(zhuǎn)成了Z市的柳絮。我費了一番周折,找到了他和三位同事共用的小辦公室,一時不能適應(yīng)室內(nèi)的昏暗。他弓著背坐在一把舊木椅上,全神貫注地在一個筆記本上寫字,終于轉(zhuǎn)過飽滿的后腦勺,顯現(xiàn)給我一張俊朗的臉,還有小說中少年的純凈眼神。

他推著自行車,帶著我穿過條條狹窄的石板路,在小城里漫游。我從名校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就職京城名刊,還有一張經(jīng)得起在陽光下細看的臉,也許從陌生語境帶去了一種清新句式。熱烈的談話時常被聲嘶力竭的叫賣聲打斷,他不止一次歉意地微笑。他那幾年里瘋狂投稿卻回音渺茫,直至收到了我的“命運來鴻”。他一口氣給我背誦了好幾首詩,自己寫的,還有摯友寫的,吟詠大海、遠方、火山噴發(fā)式的愛情。每一位從貧瘠土地上走出的文人和詩人,都令他心有戚戚。天地驟然開朗,我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大片燦黃的油菜花海,承受陽光和微風(fēng)變換的魔法能量,一波波顫栗。我和他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坐下來,老友重逢般交談,聊起各自的婚姻和同為4歲的兒子。我的丈夫在大學(xué)同學(xué)中第一個下海經(jīng)商,已躋身時代弄潮兒的行列,是我的驕傲;他的妻兒在Z市下屬的縣城生活,全家正為兩地分居苦惱。

后來,我問起他寫處女作的靈感,他說,他的父親在某一屆政治運動中無辜受懲,被打回到祖輩的老家,“制造”了他這個城里人眼中的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人眼中的城里人。10歲那年,從城里下放的一位半瘋女人成了他的鄰居。村里的野孩子惡作劇,在女人家門口挖了一個陷阱,又用薄土掩蓋好。女人毫無懸念地掉進去,崴了腳脖子。他出于同情,把她救出來,扶回家。她聽說他喜歡讀書,送了他一本當(dāng)時被禁的小人書,叮囑他絕不可以拿給別人看。小人書前后缺頁,中間的邊角也已磨損,但將他引入一個七情奇幻的世界。多年后,他省吃儉用,買下了和小人書同名的長篇小說,反復(fù)閱讀,甚至分析每一個標(biāo)點符號。女媧補天留下的一塊石頭,“鍛煉”后通悟靈性,贏得血肉身軀,行走人間,寫下了“離合悲歡,興衰際遇”的故事;后來,一個叫曹雪芹的作家批閱十年,增刪五次,成就了這部《紅樓夢》。它的另一個名字,我當(dāng)然知道,叫《石頭記》。

他的臉沐浴在爍金光芒里,隱約的艱辛紋路蕩然無存,露出幾乎圣潔的單純神情。他低語:“如果石頭會說夢話,我愿意融入身下的這塊,日夜講述動人故事?!?/p>

手表上的指針滴答,所有的話題不是出現(xiàn)得太遲就是太早,而花海的氣息甜蜜得不可理喻。

次日清晨,我?guī)е囊淮蟑B文稿登上火車,一路上毫無睡意,一口氣讀完?;鼐┖笪液退_始了通信。最初是寄回他的文稿,提出修改建議,后來漸漸擴展話題,直到無所不談。我推薦他的一個細改過的短篇小說發(fā)表,而主任又成了當(dāng)仁不讓的責(zé)編。小說后來贏得了幾項文學(xué)獎,被評論界列為他的毫無疑義的成名作。我和他在生活的縫隙里尋找獨處時光。見面時他常抱怨背痛,我立即給他按摩,并不專業(yè),甚至用小拳頭捶,對他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肋骨熟稔于心,演繹一幕“專利前戲”。幾年前,他在一次電視采訪中說早改用電腦寫作,但改不了坐姿;即使才思不盡,也許會因背痛放棄。從此在想象中,他一次又一次躺在了我的按摩床上。

我用夾子把玄武石從小電鍋里取出,放到毛巾上降溫,然后掀起被單,在觀看中放緩,讓客人的背部一寸寸展露。多年來“閱背無數(shù)”,上面寫滿壓力、糾結(jié)、疼痛的文字。誰說眼睛孤獨?淚流雙行;后背,人唯一無法完全撫觸的部位,最怕孤獨。我把被單的兩角掖在他的雙側(cè)腰下。兩道并排的傷疤在肺脾之間的平滑處,暗紅蚯蚓般突兀地拱出來。我仿佛在攀崖時突然觸到碎石,手指打滑,腳下失足,順著泥濘的山坡滾落。

當(dāng)年我自告奮勇,在西北故鄉(xiāng)組織一場秋季采風(fēng)活動,借此理由邀請了作家。我趁父母出外旅游,在一個自由活動的下午,把他帶回家,聽他急切地描述長篇處女作的構(gòu)思,還興奮地連連點評。我對絞盡腦汁的安排滿意,但疏忽了一個細節(jié):我哥也有鑰匙。哥哥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本打算來找些值錢東西變賣,不料撞見了半裸的一對兒。他偶爾從我丈夫那里要些小錢,那一刻表現(xiàn)出對妹夫的全部忠誠,破口大罵。作家一改平日的斯文,撲過去扭打。在后來的多年里,我常在噩夢中看到一把鋒利的折疊刀迅速刺入,劃開光潔的背,一對怪獸隨即張開大嘴,噴濺鮮血……我坐在急救車?yán)?,握著作家冰冷的手,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懇求他睜開眼,不要入睡,睡過去有生命危險。醫(yī)生給他縫了20針,說如果刀再插得深一點兒,后果難以想象。我把臉貼到他的后背上,哭得山呼水嘯,直把自己驚醒。

后來就有了冬季里的一幕。作家的聲音凌空出現(xiàn),用的是編輯部對面食品店的公用電話。我驚喜地丟掉話筒,只穿著一件紅毛衣就跑下了樓。雪正下得喧囂,馬路上的汽車、摩托車、三輪車、自行車,還有行人織成細密而兇險的網(wǎng),我焦急地尋找縫隙,終于如履薄冰般穿越。

他站在路邊瘦枝掛雪的白樺樹旁,穿著單薄的黑夾克衫,對北方的寒冷毫無準(zhǔn)備,顫抖著說,“我的后背,想念你的小手?!?/p>

在大庭廣眾下,我只敢去握他的手,“傷疤還痛嗎?”我問,好想用呼出的熱氣讓他取暖。

“陰雨天,還有出汗時,就會痛。傷疤現(xiàn)在的形狀是一大一小的蚯蚓,像我和你?!?/p>

“躲在地下,害怕陽光的一對兒?!?/p>

他突然不管不顧地抱緊我,說:“我要和你走到陽光下,永遠在一起,還一起去夏威夷看火山爆發(fā)!”

雪地開始坍塌,一縷火焰從腳趾尖燃到發(fā)梢?;鹧嬖谟乃{的天空燃燒,火山噴發(fā)的巨響,變幻的形態(tài),熾熱的硫磺氣味,在現(xiàn)場將是怎樣的體驗!

難道真的是他嗎?來赴一場火山之約?我的心跳在狹小的按摩室里激越,蓋過了音樂;手指仍遲滯,冰泉冷澀弦凝絕。客人不知是在小憩,還是迷惑地耐心等待。不知過了多久,基拉韋厄開始了新一輪的噴涌,我才試探地、孱弱地移動指尖,靈魂中鬼使神差般的力量生發(fā)熱氣,摩擦皮膚燃起微火,烘烤陰雨天里一再復(fù)發(fā)的舊傷。記憶中的一張人體脈絡(luò)圖漸漸復(fù)蘇,手指卻感覺全然陌生,尋不到吻合的路徑。

我羞慚起來,指尖上的春風(fēng)野火似乎一路燒到臉頰。兩手各拿起一粒玄武石滑過客人的肌膚,沿著體脈熟練地運行,仿佛騎著一條火龍無聲飛躍,拍、捏、揉、按、推。千萬年前基拉韋厄火山的一場噴發(fā),驚天地動鬼神,釋放熔巖,緩慢地冷凝成無數(shù)巖漿巖;它們跌落到山腳下,經(jīng)受海浪朝朝暮暮的沖刷,錘煉出圓潤的玄武石,此刻,其中兩粒被我握在溫?zé)岬氖种小?/p>

每一粒熱石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每天默默地對著熱石說話。如果把這些話都寫下來,也許會和作家一樣著作等身。

當(dāng)年我拿出了全部積蓄給哥哥,他才答應(yīng)保守秘密。我向丈夫提出離婚,但不肯吐露移情對象的名字,把嘴唇咬出了血。如何解釋呢?愛情是一面鏡子,我在另一面鏡子中看到了七情奇幻的影像?丈夫俯視的憤怒目光像一對冰錐,直把我的自尊戳成一文不值的碎粒。他說:“兒子完全歸我,我父母會帶他。你打包走人,不許帶走家里的任何東西!”我咬牙答應(yīng)了,戴上一頂無形的帽子——“拋夫棄子的冷血動物”,在人群中躑躅,還給兒子的童年留下刺目的空白。我忍受不了周圍猜疑鄙視的目光,終于決定“遠游”,應(yīng)聘到廣東的一家女性雜志。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大約七年后,升任副主編。

10年前,前夫通過投資移民的渠道,辦下了他和兒子的美國綠卡,但放不下生意,問我想不想去美國陪兒子讀書。他將支付兒子的費用,但我必須做到經(jīng)濟獨立。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晰無比, “我當(dāng)然沒有供養(yǎng)你的責(zé)任,但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

我辦了訪問簽證,放棄了高級白領(lǐng)的工作,帶著兒子——一個高我半頭的陌生少年,踏上了紐約州的土地。我小心翼翼,盡職盡責(zé),對他的每一份家庭作業(yè)、每一場考試都嚴(yán)陣以待,甚至緊張兮兮,令他無法想象我曾是故鄉(xiāng)的高考狀元。我想過進入編輯行業(yè),但紙媒衰微,大批白人編輯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哪里有我的機會?有朋友建議我寫作,說文筆不俗,又有了異域生活的體驗,也許會出手不凡,但我堅定地?fù)u頭,在海外有幾人靠稿費生存呢。我用積蓄維持了一段時間后,開始學(xué)習(xí)按摩。朋友們視按摩為“俗業(yè)”,不約而同地從我的身邊消失。我在兒子上大學(xué)后,登陸夏威夷島。作家相攜看火山的諾言似在遠山回響,獨自過著蚯蚓一般的日子,溫濕、暗靜。

我把十指和手腕的施力、律動和熱石合而為一,仿佛白居易筆下的琵琶女,“輕攏慢捻抹復(fù)挑”,把精油揉入客人的肌肉底層,疏通脈絡(luò)中阻塞的泥沙,似乎聽到了暖流的行吟。我鼻子一酸,幾朵飽滿的水花在眼中綻開,不得不停下手,走到桌前拿起紙巾擦拭?!澳銢]事兒吧?”客人問,說的是漢語,仍保持原來的姿態(tài);聲音有些含糊,但不是作家的。我破例地用漢語回答,“沒事兒,花粉過敏?!背聊?,輕聲問,“有特別疼的部位嗎?我可以多按壓?!彼袔追指屑さ鼗卮穑骸疤貏e疼的部位你都照顧到了。”

我站在床的一側(cè),掀起床單,擋住自己的眼,請客人翻身,隨即蓋住他的隱私部位。他微微睜開眼,注視了我?guī)酌腌?,隨后又閉上。他果真是一位陌路人,在二月里暖熱的度假勝地,渴望舒緩身體的疼痛。我漸漸恢復(fù)了平靜,開始用柔韌的手安撫正面脈徑,還有疼痛拐點。

進入平靜的心境,是一曲終了,“唯見江心秋月白”。在我和作家分離后的幾年里,每次拿起刊載他新作的雜志,文字就像河底密集的石子兒喧嘩滾動,不停地卷起遮眼浪花。不管同事們談?wù)摰枚嗝磁d致勃勃,我都是一個局外人。編輯部主任儼然成了研究他的權(quán)威,四處接受采訪,到各地大學(xué)演講。我離開文學(xué)圈后,才開始讀他的作品,寫下了一些讀后感。起初寫在雜志頁面的邊角處,或隨手找到的紙片上、筆記本上,但從未拿給任何人看過。他經(jīng)常出版新作、獲獎,無意中令我這個“特殊讀者”保持忙碌。我把目光聚焦在他仔細打磨的故事上,忽略了身邊的異性;在父母的敦促下,走過一次次約會相親的流程,談過幾屆男友,甚至和其中一位律師談婚論嫁,最終因為近乎荒唐的細節(jié)分手。我搬到夏威夷后,多了一些空余時間,加入了老主任發(fā)起的“作家粉絲微信群”,對眾人的各式評論解析有時認(rèn)同,有時反對,但長期潛水沉默,似乎在公共空間貼出的幾行字,會像鋒利的折疊刀戳破精心營造的氣泡。我驚訝自己漂洋過海,仍攜帶著以前寫的讀后感,把它們一一輸入到了電腦里;為系統(tǒng)研究他的作品,還重溫西方文學(xué)理論,比較他和歐美的南美的一些作家,撰寫了系列論文。在無數(shù)個沒有星星的夜里,用文字的手指點燃微火,貼近他的心胸、后背和脈搏。

正面按摩結(jié)束了。我請客人再次俯臥,從熱毛巾上撿起七粒熱石,放到他的脊椎兩側(cè),隨后走出按摩室,給他幾分鐘休息時間,讓皮膚吸收熱石的精油,大地精華的能量。

走廊里悶熱了許多,似乎聽得到汗水在每一秒鐘滴答作響。世間有沒有一架時光機器,載我回到夏日的公園,一個朝陽的卻被樹叢遮蔽的山坡?我讓作家脫掉襯衣,從四周搜集一些圓潤的石子,在他的脊背上排開。他說,在兩千多年前,老祖宗最先開始熱石推拿,還把秘方傳到了世界的許多地方。但是,夏威夷女郎說,她的祖先發(fā)現(xiàn)野生動物在受傷后,總回到天然火山石板上躺臥休息,很快重新變得生龍活虎,從中獲得啟發(fā),發(fā)明了熱石按摩,后代專家還提供了科學(xué)佐證:火山石板釋放的遠紅外線和負(fù)離子能滲入身體,激活自律神經(jīng)和荷爾蒙,治愈創(chuàng)傷。為此,我和她辯論過幾次。她最終嘻嘻一笑,繳械投降。我自知這有些夸張,作家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金科玉律嗎?

我回到按摩室,把熱石取下,擺到一塊新毛巾上,使它們相互凈化,隨后給客人涂上護膚乳液。他的背部變得紅潤緊致,那兩道傷疤似乎被朱墨點染。我低聲囑咐,“回去泡個熱水澡,會感覺更好些。”隨后致謝道別,讓他一個人穿好衣服,結(jié)賬離開。我到前臺打卡,夏威夷女郎意味深長地問,“這位怎么樣???”期待一個新故事的發(fā)生。我伸出手,輕握一下她的手臂,答非所問,“我懷念你戴兩朵扶?;ǖ目鞓窐幼??!?/p>

我走出了SPA,迎面撞見兩盞微醺般搖晃的八角紅燈籠,那顯然是在白日里,她為吸引華語游客掛起來的。時光飛逝,子彈頭列車取代了蒸汽火車,通訊手段幾度更新?lián)Q代,但八角紅燈籠似乎一層不變,細木骨架紅綢面,并被我在天涯海角遇見。在水鄉(xiāng)古鎮(zhèn)的一家簡陋的旅館里,一張那么小的床,若不是緊緊相擁,我和作家其中一人就會掉到磚地上。敞開的木窗下,狹窄的運河慢悠悠地流淌,船夫們高聲說著陌生的方言,令我如墜異國或夢境,但高懸在對面閣樓上的八角紅燈籠,把我拉回到肌膚相親的真實場景。

小路上的熱帶植物招搖著葳蕤的“五十種綠”,一對攜手散步的老夫妻正漸漸遠去;海灘上拖曳白婚紗拍照的新人歡笑著跑過,天空還有坐直升飛機觀賞海灣和峽谷的伴侶。在這座聞名世界的浪漫伊甸園里,我的陪伴只有回憶。

作家寫過形形色色的女性,尤其對女性的幽微心理拿捏有度。從哪兒得到那么多的素材和靈感呢?我從沒見過他的妻子,甚至在網(wǎng)上也搜不到她的照片。他很少在公開場合談起她,即使遇到好奇者直接提問,也只回應(yīng)三言兩語,但并不諱言初婚時身無分文,成名后相敬如賓。他想必有一些女友吧,或許還有不受約束捆縛的情人,而她不像當(dāng)年的我那么激烈?兩年左右的情人,見面七次,做愛大約二十次,親吻無法計數(shù),但無論在他現(xiàn)實的還是虛構(gòu)的世界里,都尋不到我的一絲蹤跡。他的一些女粉絲幾乎和他的兒子同齡,大眼睛尖下巴,敏感多情。他即使偶爾懷念我,也不會再敘前盟,因為可以輕易獲取我的年輕版本。

前一段時間,我把他筆下的主要女性人物列了一個名單,共計12位。腦子里電光石火一閃,猜想他多年來尋覓當(dāng)代城鄉(xiāng)中的“金陵十二釵”,為她們一一作傳,敘說“石頭的夢話”。我激動得微微顫栗,連綴他的女子和《紅樓夢》中的佳人,解讀她們的前世今生,直至廢寢忘食。我把所有的研究文字都存在一個微軟賬號下,一直不知如何處置。它們也許沉睡在大洋這一邊的云端,永無回家路。

我騎上自行車,直奔基拉韋厄山的方向。搬家時把轎車賣了,上島后租住的單身公寓離SPA不遠,就只買了一輛自行車,執(zhí)意在生活中做減法。大約半小時后,路標(biāo)消失了,眼前出現(xiàn)了層層環(huán)繞的巖漿巖。我以前沒在傍晚來過這里,擔(dān)心迷路,丟下自行車,查看手機上的衛(wèi)星地圖。上一次的搜索Z市主街名的記錄還留在熒屏上。幾天前,我在閱讀剛出爐的作家自傳時,遇見了一些熟悉的地名,嘗試復(fù)盤我和他初識那日走過的路,結(jié)果只認(rèn)出了一條主街,眾多小巷早已被打通、填滿了樓群,后來,一片燦黃的油菜花海涌入了我的視線,比當(dāng)年更為波光瀲滟。

我啟動定位儀,開始攀爬。浩渺的天空下,灰黑的巖漿巖綿延不絕,像一條又一條巨蟒,最能給予我在短時間內(nèi)脫離地球、登陸火星的感覺。在臨海的懸崖邊,我找到了一塊平整的巖石,脫掉了白衣褲,只留下燦黃的內(nèi)衣套裝,還有耳旁的扶?;ǎ闪松先?。全身的皮膚擺脫了捆綁,輕微喘息,被夕暉涂上了一層閃亮的精油。

當(dāng)年在我離婚后,作家說,他和我都是網(wǎng)中的天使魚,希望尋找網(wǎng)口張開的情節(jié)轉(zhuǎn)機,避免魚死網(wǎng)破的結(jié)局,要知道身邊游弋的還有別的,尤其有他一心呵護的小天使魚。不久,作家生命中的一條流浪魚,最親密的詩友,不堪困頓生活的壓力和內(nèi)心的絕望,身縛石塊,自沉于河。他打了幾次長途電話給我,戚戚地說人生水路怎么可以這么短,來不及跳躍和相伴遠行,我準(zhǔn)備立即掛斷電話,丟掉戶口和工作,游到他的身邊。他不要我這樣犧牲,我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天地,因為付出過多少寒窗苦讀的努力!他想先寫完手頭的長篇處女作,打下一些經(jīng)濟基礎(chǔ),至少有能力“多買一張船票”,后來,小說面世,一炮打響,他榮獲大獎,被調(diào)入省城的一家重要文化單位,同時解決了與妻兒兩地分居的問題。他在電話里如釋重負(fù)地說:“兒子很喜歡省城,會有不一樣的童年。”在我的眼前,那個一度坐在貧瘠土地邊緣的少年,在文字里迅速成長,迎接生活中的炫目變化。

春節(jié)前,我沒提前通知,就去了他所在的省城。每一條街道都是那么陌生,不曾留下我和他同行的足跡。同事們提前回家過年了,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吃了一驚,認(rèn)真地把門掩上。我意識到此時對于他,負(fù)面新聞比作品中的敗筆更可怕。

他叫我的名字,“你還好嗎?”

淚滴倏地漲滿眼眶,我低語道:“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每時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p>

他請求:“能再等等嗎?一家人沒有穩(wěn)定住處,兒子還在適應(yīng)期,我會自責(zé)……”

喉嚨里似有一股微火燎烤,我反問,“兒子現(xiàn)在不肯認(rèn)我,我哪天不在自責(zé)?”

他拉起我的右手,“看你受苦,我也難過?!?/p>

我凄然作答:“就算你是天才小說家,也想象不出我的苦。”

他說: “我現(xiàn)在特別想趁熱打鐵,全神貫注,多寫一些好小說,你會支持我,是吧?” 眼神中的期待令我?guī)缀踔舷ⅰ?/p>

我會說“不”嗎?相識,緣于他的才氣,怎么忍心遏制發(fā)揮?他未來的水路也許遼遠廣闊,而我該做的,是遠遠地游離。

他必須去出席一場事先約好的采訪,囑咐我先找一家賓館住下來,過一兩天“冷靜期”,再找機會聊聊。在道別時,他最后說:“我會盡力想象的。”那不像是對我,更像是對文學(xué)的一種許諾。

我違背了他的囑咐,出高價從小販?zhǔn)种匈I了一張站票,踏上了歸程?;疖囉忠淮温愤^Z市的油菜花海,故事的起點和終點交會?;疚吹?,暗綠的枝干頷首迎風(fēng),等待黑夜的緩慢殺戮。我被周圍人推擠得懸空、扁平,恍若夢中。我把殘留著他的溫?zé)岬挠沂志o貼在心口,看見心中開出一朵巨型花,密匝匝的花瓣一片片跌落,永遠留在了千里車軌的一根根鐵釘下。

此刻,在夏威夷島上,黛青色的絲綿暮靄覆在我的身上,灼熱的巖石熨帖地?fù)嵛浚€呢喃地說著夢話。不遠處,熔巖流像一條雄偉的火龍昂揚地攀爬。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會扼住它頸椎旁的穴位,伏在它的背部翻飛旋舞,抵達懸崖,那“危險的邊緣”,紅瀑般飛流直下,映亮了漫天繁星。我體內(nèi)的黑毒沙開始一點點地排出,血液中的、體液中的水分凝成露珠,滴答墜落,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隨后化作了杳渺的白霧輕煙。 

作者簡介:曾曉文,作家、編劇、翻譯,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美國雪城大學(xué)理學(xué)碩士。在加拿大做過多年的IT總監(jiān)。著有長篇小說《夢斷德克薩斯》《移民歲月》、中短篇小說集《重瓣女人花》等11部。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江南》《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花城》等,被各大選刊選載、收入海內(nèi)外多種文集。兩次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小說排行榜,獲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華僑華人文學(xué)獎、北京廣電局優(yōu)秀劇本獎、全球華文散文大賽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