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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范用:書話書的推動者
來源:文匯報 | 汪家明  2021年05月31日07:30
關(guān)鍵詞:范用 學(xué)人讀舊

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春意初回的日子,三聯(lián)書店《讀書》雜志一飛沖天,與之同時,又密集推出了多種“書話書”,讓饑渴已久的讀書人大快朵頤。

“書話”即“話書”,就是關(guān)于書的書,一般由若干篇散文小品組成,內(nèi)容無非是買書、借書、讀書、藏書、評書等事情。書話名家唐弢認為,寫書話需要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氣息;它給人知識,也給人以藝術(shù)享受;書話雖然有資料的作用,但光有資料不等于書話。中國古代有以評論為主的詩話、詞話、曲話,也有以文獻為主,專談藏家與版本的如清末民初的《書林清話》。唐弢偏重于“書”本身,不喜歡鋪張和無限延伸。他于1962年出版的《書話》和1980年出版的《晦庵書話》可視為這方面的范例。

三聯(lián)書店書話的出版與時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長、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的范用分不開。早在1973年,風(fēng)雨如晦之中,范用就剪貼了許多唐弢發(fā)表但沒有收入《書話》的報刊文章,寄給唐,使唐“驚奇而又感動”。延至1978年,改革開放,形勢轉(zhuǎn)好,范用遂向唐弢提出由三聯(lián)書店重印《書話》的動議。唐弢于同年12月24日“專函奉告”:

一、前在電話中曾奉達:去年或今年初,鄭锽 (上海文藝出版社總編輯——汪注)來京,約將此書交上海文藝出版社,我口頭曾答應(yīng)考慮……我和別人通信時,曾請其轉(zhuǎn)告鄭锽同志,《書話》三聯(lián)范用同志要出,請其同意,未獲回音。您曾說也打算和鄭锽打個招呼,不知有下文否?

二、《書話》原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他們沒有來聯(lián)系此書。不久前見到北京出版社重新成立的消息,但我和他們沒有接觸,僅見報載。不知此事是否要先和他們打招呼?乞告。

三、如改版,我打算用真名(原作者名晦庵——汪注),而將書名改為《晦庵書話》,共分三部分:(一)《書話》原收文四十篇(我已改正);(二)曾在香港《大公報》發(fā)表、內(nèi)地未發(fā)表的《書城八記》八篇(也已搜集改正),談版本、買書、校訂等,每篇比《書話》略長;(三)解放前寫的書話選錄一部分(這是您上次談及,我也想做的,尚未動手)。

……

一個多月后,唐弢又給范用信曰:

《書話》稿奉上,請您審閱。當時隨手寫出,沒有全面安排,有的重要作家未談及,有的談得多了一些。多的我已刪去幾篇(看來還多),少的卻一時無法補上了。我將在《后記》中說明。

目前計分:《書話》《讀余書雜》《詩海一勺》《譯書過眼錄》《書城八記》《附錄》等部分,恰當否?是否分欄太多?

書影插圖,力求全有,但有幾篇已無法可想……

這兩封信透露了幾個信息:一是作者不想原樣出版《書話》,而想增加內(nèi)容后做成另一本書;二是剛過了一個多月,作者就編完稿子“奉上”,可見他的急切心理;三是作者十分看重書影插圖,“力求全有”,在當時,這可是一個超前的想法。

又過了一個多月,1979年3月21日:“前日吳、馮二同志來,對原稿看得極仔細,又帶來許多準備插入的照片。出版社對《晦庵書話》如此重視,真是既高興,又慚愧也”。這“吳、馮二同志”,大約是三聯(lián)書店編輯吳彬和她的丈夫馮統(tǒng)一。吳彬一直在《讀書》,曾任執(zhí)行主編;馮統(tǒng)一是藝術(shù)研究院的人,專攻中國古典文學(xué),當時是借用在三聯(lián)。一年來唐弢出了好幾本書,可是“無一當意者,《海山論集》算是差強人意的一本,然而題目所占行數(shù)之少,注釋線上下忽寬忽窄,用紙之黑(與袁鷹《風(fēng)帆》一比可見),令人泄氣。希望《晦庵書話》不至于此”。由此可看出他對這本書話書也是很看重的,對書籍設(shè)計尤其在意。

作為“書癡”,也作為業(yè)余書籍設(shè)計者,范用與唐弢可說是心有靈犀,他特意請年過七十的老藝術(shù)家錢君匋設(shè)計書封。錢君匋與魯迅、陶元慶交往很深,受他們影響,堅持書面的裝飾要做到“就是在讀者的案頭陳列時也覺得有一種新鮮的趣味”;強調(diào)書籍裝幀要“富于圖案趣味”,主張以圖案作為裝飾,而排斥以自然畫作為裝飾。他設(shè)計的《晦庵書話》為小32開,封面封底全用灰色地兒,面封下部是黑、橙兩色描繪的對稱的鴨與草的圖案,頂部有連續(xù)山形圖案,手寫的書名反白字,作者名黑字;底封重復(fù)使用草和山形圖案。簡單、晦暗的色彩,搭配起來卻有響亮的效果,讓人聯(lián)想到敦煌壁畫。鴨子和草的圖案雖然與書的內(nèi)容沒有直接關(guān)系,卻散發(fā)著濃郁的書卷氣,讓人喜歡。扉頁也講究,左下方選用一頁作者的手稿,稿紙格子線紅色,字黑色,右上豎排書名——這扉頁并非錢君匋設(shè)計,而是范用的手筆。內(nèi)文版式我猜也出于范用:版心不大,天地寬朗,5號宋體鉛字,每頁橫排22行,每篇題目占7行,從容大方,讀時賞心悅目。

《晦庵書話》于1980年9月出版,作者署名“唐弢”。此書堪稱書話書的先聲,從內(nèi)容、設(shè)計到印制都受到好評。其封面設(shè)計被視為錢君匋晚年代表作,獲國家書籍裝幀優(yōu)秀獎。

《晦庵書話》之后,又有鄭振鐸的《西諦書話》。三聯(lián)書店留存下來的這本書的書稿檔案中的“審讀意見”是范用親自寫的:

《西諦書話》一部,是我建議,征得鄭爾康(鄭振鐸子)的同意,請常君實同志搜集材料編成的;為編此書,常君實同志奔走許多圖書館,翻查了大量書刊,功不可沒。

鄭先生遇難已經(jīng)三十四年,他的遺著甚少印行(幾乎沒有),不免使人有寂寞之感。出版一本書話,給讀者添加一本可讀的書,也算是不忘前人,對鄭先生的一點紀念。

全書的內(nèi)容都是談古籍,論文學(xué)藝術(shù)、歷史,抒說訪書、獲書的艱辛。鄭先生在這方面所做出的貢獻,稱得上前無古人,尚無來者——到目前為止。

請批準發(fā)稿。

范用

4月22日(1982)

送彥修、惠卿同志

短短的審讀意見,充滿了莊嚴崇敬之感,令人讀之動容。時任人民出版社社長的曾彥修批示曰:“此書極好,完全擁護!”

發(fā)稿單上,范用特別注明:“在版權(quán)頁的上方加?。贺?zé)任編輯:常君實;封面設(shè)計:錢君匋;扉頁設(shè)計:葉雨”——“葉雨”即“業(yè)余”,范用是也。

審讀意見后頁,有范用列出的三聯(lián)書店已出版和打算出版的書話書共計11種,除《西諦書話》和《晦庵書話》,還有黃裳的《榆下說書》、楊憲益的《譯余偶拾》、曹聚仁的《書林新話》、葉靈鳳的《霜崖書話》(后來改為三冊《讀書隨筆》——汪注)、陳原的《書林漫步》(二冊)、杜漸的《書海夜航》(二冊)、孫犁《題未定》(后來出版書名為《書林秋草》——汪注)等。

《西諦書話》成書厚達726頁,精裝一冊,平裝分為上下兩冊。書前有葉圣陶寫的序、書影31頁,書后附北京圖書館文獻學(xué)家趙萬里寫的《西諦書目序》。范用在當年8月號《讀書》封底寫了一則預(yù)告:

輯自遺著,凡二八零篇,近四十萬言。內(nèi)容廣泛,涉及唐代至清代文學(xué)藝術(shù)古籍:珍本、刻本和抄本,包括小說話本、雜劇、詩詞、雜記、版畫。附有書影多幅。(排印中)

如今,孫犁、唐弢、黃裳、楊憲益等一眾書話名家先后謝世,范用也于2010年9月14日仙去,然而書話書已然圖書中的一個板塊,每年都有新作涌現(xiàn),實為天下讀書人偏愛的“獨食”。每當?shù)绞忠槐拘伦?,我就會想起它的推動者——書癡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