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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向彼岸:也說《漢廣》與《蒹葭》
來源:文匯報 | 劉摩訶  2021年06月01日07:36

老生常談云,中國詩歌,源遠流長,其發(fā)源濫觴,則在《詩經》。又云, 《詩經》,尤其 《國風》之作,善于寫情,總是在具體的情境中展開,把人生的喜怒哀樂淡淡吟嘆,所以,相似的情感,在不同的詩歌中,表現卻各不相同,各有各的身段與姿容,而各具個性。舊說如此,自非陳言空語。比如著名的 《周南·漢廣》和《秦風·蒹葭》,兩首詩有共同的主題,即企慕而不得;但兩個詩人在求不得之后又有著迥異的反應,便能看出人的不同來。個性與共性交織,既有鮮活的生命的躍動,又能展現普遍的追求與永恒的向往,偉大的詩篇,本應如此。

佛教講人生“八苦”,“求不得”是其一。可望而不可即,求之而不可得,這是人類一種基本而永恒的痛苦。《漢廣》所寫是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在漢水的對岸,遠遠望見美好的女子,卻無法去追求她。因為“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漢江啊太過寬廣,游不過去,甚至連舟楫也無能為力。詩人只能不斷幻想著成親時去迎親的場景:“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又不斷陷入幻滅:“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詩歌中的漢水仿佛是傳說中的弱水,成為無法逾越的天塹?!遁筝纭分小八^伊人”則永遠“在水一方”,任憑詩人如何 “溯洄從之”、 “溯游從之”,總是無法接近。

我們都知道,無論江河如何寬廣,人們總是有辦法渡過的,“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衛(wèi)風·河廣》),事實誠如此。但人生中卻永遠有無法靠近的人,有達成不了的愿望,這才是兩首詩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吧。這樣的意思很哲理,不過詩歌卻絕非哲理詩,它們所寫的只是毫不猶豫投身其中的生活,在困頓中依然沸涌熾熱的情感,所展現的便是遭遇這生活、燃燒這情感的那些活生生的人。

《蒹葭》的詩人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v然 “伊人”仿佛不可接近,他卻不放棄嘗試,有時逆水而上,有時順流而下,不斷尋找道路,哪怕理性明明白白告訴自己,伊人“宛在水中央”。古希臘傳說中,女祭司希洛在達達尼爾海峽這頭的高塔上點燃明燈,對岸的情人利安得則投身黑夜中的大海,游向愛人。某夜風暴吹滅燈火,利安得迷失方向,溺死海中。后世的詩人反復歌唱這個故事。濟慈(Keats)這樣詠嘆:“侘傺怳忽兮利安得,淪空海兮少年郎,奮身不顧兮向死亡?!保⊿inking bewilder’d’mid the dreary sea./’Tis young Leander toiling to his death.)愛的誘惑,讓人一往無前,哪怕那道路通向死亡?!都t樓夢》里面,賈瑞不是同樣臨死仍在貪看風月寶鑒,不肯放手么?不同的是,利安得奔赴的是兩情相悅的愛情,而賈瑞赴湯蹈火卻只為一點癡念、滿腔色欲,自然便有百尺樓上與地下之別。高下之別雖然如此,但遙望著水的那方而上下求索,這卻是一樣的。行動力之有無,區(qū)別的本不是高尚與卑劣,而是生命力的弱與強。

這樣一比,不能不說《漢廣》的詩人熱情有余而力量不足,大概算個幻想派。詩歌第一章,寫他看到了對岸的游女,然后感嘆江永而漢廣。試取漢水比較達達尼爾海峽,孰為寬廣,孰為衣帶之水,應是一目了然的吧。就算泳不可過,舟航總非難事,可是我們的詩人在詩歌的第二章、第三章,就只是幻想著秣馬迎親,然后突然驚醒漢廣不可泳,江永不可方?;孟胄郎?,真如水上漚沫一般,而實實在在追求的行動,卻看不到。這樣看來,這個詩人是個膽小自卑而喜歡空想的人,相比《蒹葭》的作者,不免軟弱太多。

當然,這只是就詩歌所呈現的抒情主人公所作的比較,如果就詩論,《漢廣》卻不失為一首可以比肩《蒹葭》的好作品。因為它很成功地表現了那種幻生幻滅而旋起旋伏的情感??諠鳌⒚悦?、綿長,人的一生之中,少不了品嘗這種滋味的時刻,不是么?

不過,也可以換一種角度來理解兩首詩的不同。在水那方的伊人,真的可求而得之嗎?似乎《蒹葭》的詩人更傾向于積極的回答,而《漢廣》的詩人則是悲觀的。積極者會認為,美與愛,就算遙遠,卻并非無路可致。故而他毫不猶豫展開行動。悲觀者卻會想,美與愛看似可求,一旦靠近,卻會失落,甚至會向丑與恨的方向轉變;而使美與愛恒久不變的方式只能是讓其停留在幻想中,唯有顛倒夢想在我心中,不虞其失落與變質。因此他只幻想。

這第二種理解并非毫無根據。蓬萊、方丈、瀛洲,是大海上的三仙山,它們是神仙居所,象征著永恒與完美,當然也可以視為在水一方的“伊人”。秦漢的方士們如是描繪三仙山:沒到跟前的時候,望之如云,盈盈滿目;真靠近了,三神山反而像在水下。如果不放棄,還是想上去,就會有風來把山吹走,總之無法登臨。(《史記·封禪書》:“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保┤绻靼紫缮街豢山咏?,一般人的選擇最多也就去到蓬萊,期待親眼目睹,然后存之心中,作為日中的渴望與夜里的夢想。這近于《漢廣》??煽倳星厥蓟省h武帝,相信自己能占有永恒與美好,徒勞地派方士入海訪尋仙山和山中的不死藥。這是不是有那么一點點類似《蒹葭》詩人的做法呢?

秦皇漢武們不明白,真實的海洋是有盡頭的,人心的欲海卻茫茫無有涯際。渡不過的不是深水與大洋,而是人心的欲望;得不到的不是美好,而是美好的完滿與永恒。于是秦皇漢武終究不能與《蒹葭》詩人相提并論。前者何曾親眼確認過神仙世界的存在,不過是心里懷著不死的貪欲,便心甘情愿接受欺騙,驅使千萬人去為自己的迷狂奔忙,甚至送死。

而我們的詩人并不如此。他真實地望到伊人,看到美,確信值得去追求。于是在蕭瑟西風中,在泓崢秋水的這邊,他出發(fā)找尋渡口,哪怕心知道途險難而漫長,卻依舊懷抱著美好。他知不知道,凝望著彼岸的,彷徨中伸出手,渴望觸摸美好的那個人,置身在天地蒼茫間,這也是美好的景象,甚至是更大的美好。正因為懷抱著美好而非貪婪,不停息地夢想與尋求,才不知不覺中步入美好的疆域,化作美好本身。這樣的自己終究會與永恒的向往融為一體。那個拿薩勒木匠之子曾說:“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因為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笔欠窨梢匀缡抢斫饽??

這樣想來,《漢廣》的癡想還是與《蒹葭》、與利安得一樣吧。雖然個性迥異,力量不同,但是永恒地激發(fā)著人類,也最終成就人類的,是相同的對美好的向往。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讓我們都到彼岸去吧,美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