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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農(nóng)民工》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楊志軍  2021年06月03日10:12

《最后的農(nóng)民工》

作者:楊志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5月

ISBN:9787521213058

定價(jià):68.00元

翠蓮丟下孩子走了,臨走時撂下的那句話就像梅林河灘里的一堆石頭,堵在齊樂年的心里讓他喘不過氣來:“你不去我去,我去找罩子?!彼ㄖ爸骸澳?,娘?!彼沧沧烦鑫蓍T,來到院子里,喊著:“娘,娘。”翠蓮回過頭來說:“去,找你爹,找你爺爺,找你奶奶,以后別再喊娘。”她把頭發(fā)一甩,快步走出了院子。栓柱絆了一跤,爬起來又追到院門口,依然喊著:“娘,娘?!贝渖徱灰а?,奔跑而去。齊樂年走過去抱起栓柱,絕望地“哎呀”一聲說:“栓柱,你娘走了,找罩子去了?!彼ㄖ鄣乜蘖?,哭聲亮亮的像一道射穿云霧的光。

罩子官名叫田光罩,是上渡口的人,跟翠蓮的娘家門望著門——沿梅林河往上走幾百米,過了梅林橋,再回走到翠蓮娘家對面,上了臺地就是。罩子跟翠蓮?fù)瑲q,一起長一起玩,有那么一點(diǎn)青梅竹馬的意思,但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基本就不來往了。翠蓮是認(rèn)真讀書的好學(xué)生,沒有機(jī)會跟一個天天逃學(xué)的調(diào)皮蛋攪和到一起,再說三年級下學(xué)期重新分班后已不再是同班,天天不照面也就漸漸生疏了。來往較多的變成了同班的齊樂年。齊樂年語文好,翠蓮數(shù)學(xué)好,放了學(xué)兩個人就在教室里做作業(yè),她抄他的語文,他抄她的數(shù)學(xué),完了各回各的家,冬季天氣短,離校時差不多就要黑了,他就先把她送過梅林橋,然后再回家,從上渡口到下渡口,三里半的路,一口氣就跑到了。初中是在梅林鎮(zhèn)上的,兩個人依然是同班,后來又都沒有考上縣里的高中,待在家里過了幾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兩個人都惦記著對方,自然就走到了一起。照齊樂年的說法,他跟翠蓮誰也沒有高攀誰,是正兒八經(jīng)的門當(dāng)戶對,這樣的家,安生。但誰能想到不安生的因素還是雜草一樣悄悄地瘋長起來,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梅林渡,踏上了進(jìn)城打工的路。好日子和孬日子是比出來的,好心情和孬心情也是比出來的。終于有一天,翠蓮說:“你也出去闖闖吧?”齊樂年說:“你跟他們比什么?”翠蓮說:“人活著,能不比?狗都會比?!?/p>

齊樂年不想離開梅林渡,他膽子小,眼界窄,戀鄉(xiāng)戀土沒多少額外的想法,總覺得有地種有飯吃就可以了,人嘛,不能站在這山望那山高,山外還有山,一座比一座高,不如原地待著,命里頭是啥日子就過啥日子,有錢是一輩子,沒錢也是一輩子,不能說罩子就會比他多活兩輩子。勸了許多次而他仍然無動于衷后,翠蓮生氣了:“沒出息貨,你就是人堆里剩下的,自己命賤不說還要連累我,我算是倒了霉了,全梅林渡這么多人,怎么就你不想往好里過?你甘心我不甘心,溝洼里的泥鰍,翻個身都得看人家臉色。罩子是人,你也是人,你比他少了啥?腿還是胳膊?有點(diǎn)志氣好不好?再說文化,你差一點(diǎn)考上高中,他連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p>

一提到罩子,齊樂年就蔫頭耷腦的。罩子小學(xué)五年級棄學(xué)進(jìn)城,那時只有十三歲,十八歲那年衣錦還鄉(xiāng),顯眼地在自家莊基地上蓋起一間新瓦房,沒住幾年,就又不要了,帶著一個外鄉(xiāng)人,開來一輛卡車,棄了地,鎖了院房,帶著爹娘告別了家鄉(xiāng)父老。據(jù)他自己說,他在青島蓋了房子,如今已是城里人了。

除了翠蓮說的沒有志氣,自甘命賤,齊樂年還給自己找了一個不想背井離鄉(xiāng)的理由,就是他娘的眼睛不好使,而爹又是個糊里糊涂的人,再加上孩子,加上自家的十幾畝承包地,全丟給翠蓮他不放心。如今翠蓮走了,有多少理由也沒處去說了,他靠在廚房門口,望著在黑黝黝的灶臺上摸來摸去做飯的娘,傷感地說:“娘,我要走了。”娘不說話,只把眼淚往鍋里灑。她知道他要走了,翠蓮一走,他不能不走了。爹坐在廚房門外的柳條筐子旁,搓著去年的干玉米棒子說:“你見了翠蓮好好給她下話,她不答應(yīng)回家你就跪下別起來,看她怎么辦。”爹是在貧困中懦弱慣了的人,有求于人時跪下說許多軟話是他常用的也是最后的辦法,總覺得只要這樣,目的就容易達(dá)到些,即便達(dá)不到,也不至于帶來災(zāi)難。他的糊涂就在于永遠(yuǎn)不知道別人想干什么,以為自己想的就應(yīng)該是別人想的。齊樂年回過頭去說:“爹,要是翠蓮一聽我下話就能跟我回來,她還出去干啥?”娘把木頭的鍋蓋揭起來,在熱氣上懸了一會兒,又猛地蓋上說:“她不回來你也不要回來,守著,家里好說,我閉著眼睛也能上地。你爹雖然糊涂,力氣還是有的,別操心我們?!饼R樂年答應(yīng)著,又問:“栓柱怎么辦?”爹和娘都愣了,半晌沒有

反應(yīng)。

三個人都想到了年節(jié)里的事,一想就害怕得打顫:本來是帶著栓柱去梅林鎮(zhèn)看社火的,結(jié)果爹首先陶醉在了人家的表演里,跟旁邊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趕不上前年的,但比去年的好,獅子狂,高蹺高,驢子真,旱船大,就是胖婆娘太丑了,那個舉著大刀的青袍娃娃,臉怎么是白的?那不是關(guān)公是曹操。娘就在爹跟前,卻看不清他手里沒牽著栓柱。過了很長時間爹才想起來,這么熱鬧的場面栓柱怎么不吭一聲?低頭一看,驚出一身冷汗來,大叫一聲“栓柱”,扭頭就走。爹和娘在梅林鎮(zhèn)人擠人的街道上喊啞了嗓子也沒喊出栓柱來,最后還是齊樂年和翠蓮的初中同學(xué)郝進(jìn)青把栓柱送到了家里。郝進(jìn)青說他從青島回來才幾天,也想著去梅林鎮(zhèn)看看社火,剛走出村道就見有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快步走來,邊走邊說:“別哭別哭,前面有香噴噴的扒羊蹄兒給你吃,就到了?!焙逻M(jìn)青摸摸自己蓬松的亂發(fā),瞅了一眼孩子,心想別人的孩子我可能不認(rèn)識,翠蓮的栓柱我能看走眼嗎?怎么淚汪汪的?就停下來問:“栓柱,怎么不去看社火,來這里干啥?”又問那女人,“這是去哪里?”女人神情慌亂地說:“送他回家?!薄凹也皇且呀?jīng)過了嗎,怎么還往前走?”女人放下孩子就跑。郝進(jìn)青追了幾步,看栓柱坐在地上哭著,就回身抱了起來。爹聽了急得跺跺腳,埋怨道:“哎——呀,你怎么讓她走了,怎么不請到家里來?看社火的人黑壓壓一片,把栓柱踩倒了咋辦?幸虧這個人抱走了,咱得謝謝人家?!贝渖徴f:“爹,你怎么還聽不懂,那女人是人販子。”爹琢磨了一會兒才明白,幾乎要給郝進(jìn)青下跪:“要不是你,我怎么給兒子兒媳交代?!?/p>

齊樂年說:“那我就帶走了?!钡旮蓛粢桓衩装糇硬耪f:“帶走的話就沒人叫我爺爺了?!蹦镎f:“這個重要還是把媳婦找回來重要?帶上是對的,女人心再硬,見了自己的孩子總會軟下來,路上你給栓柱教,讓他哭著說,娘,回家?!饼R樂年這才意識到,他到現(xiàn)在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離開梅林渡,是去打工,還是就想把媳婦找回來?他說:“那我明天就走?!钡鹕磉^去,掀開糟爛的炕席,拿出一個帶襻扣的紫色條絨袋子,打開,捏出一卷錢來:“你把這個帶上?!薄拔也粠??!蹦镎f:“帶上,窮家富路,別虧了自己,還有栓柱呢?!饼R樂年伸手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二十五塊兩毛八,裝在身上說:“家里咋辦?”爹說:“地眼看著要熟了,收了玉米和地瓜還能賣些錢?!蹦镎f:“栓柱,吃飯?!?/p>

三歲半的栓柱正在院子里坐著,他是個很安靜的男孩,喜歡用眼光追逐鳴蟲、飛鳥、蝴蝶,黑葡萄一樣的眸子里藏著一種童稚的深邃,感覺他總是在無聲地探尋著什么。他也有跑來跑去的時候,但那一定是在梅林河邊,一定是看見了魚。他喜歡魚。有一次齊樂年撈了幾條巴掌大的火頭魚,讓翠蓮做了給栓柱吃,栓柱不吃,別人吃他就喊:“魚是我的?!焙髞戆l(fā)現(xiàn)他偷偷端起魚盤子去了河邊,把魚全部倒進(jìn)了水里。齊樂年故意問:“魚呢?”栓柱說:“回家去了?!薄耙呀?jīng)死了,回不了家了。”栓柱喊著說:“沒有死?!眲e人再說死,他又喊:“我說沒死就沒死。”翠蓮說:“這孩子心善?!饼R樂年說:“心善管啥用?有力氣,能勞動就好?!?/p>

齊樂年搬走盛著半筐干玉米粒的柳條筐子,又將炕上的一個矮腳方桌搬了下來。一家人圍著桌子吃起了晚飯,有玉米子熬的粥、地瓜面和玉米面混起來的窩頭。吃著,誰也不說話,好像話都在哧溜哧溜往里灌的粥里頭。突然,栓柱不吃了,用手背擦一把嘴,奶聲奶氣地喊起來:

我家粥稀,你家粥稠,

我家吃米,你家吃肉,

我家走水,你家流油,

我家屬狗,你家屬牛。

第二天一早,齊樂年先去了一趟郝進(jìn)青家,要了郝進(jìn)青在青島的住址,然后回來,抱起栓柱,帶了娘給他準(zhǔn)備好的幾個玉米餅,背著一卷鋪蓋,離開了家。爹和娘在院門口送他,他一再地回頭招手,眼淚撲啦啦的。就像翠蓮說的,他是個沒出息的人,都二十多歲了,還是第一次離開爹娘,胸腔里就像灌了醋,蜇得他又酸又痛。心里不好受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他覺得自己不如一個女人,翠蓮說走就走了,可是他,還沒走到梅林鎮(zhèn)公共汽車站,就感覺迎面來的全是凄涼的秋風(fēng),就想扭頭回去。他擦一把眼淚說:“栓柱,你想不想你娘?”栓柱說:“想。”“咱們?nèi)コ抢镎夷隳?,見了你娘你就說,娘,咱回家。你說一遍讓我聽聽?!彼ㄖf:“娘,咱回家?!标柟鈴纳砗笮鄙涠鴣恚麄兊挠白泳拖駜芍槐г谝黄痫w翔的鳥。不是所有的鳥都是遠(yuǎn)走高飛的候鳥,留鳥的盤旋不去一直是他的狀態(tài),是所有農(nóng)民的狀態(tài)。可生活突然就變了,所有能飛的鳥都開始嫌棄原地,離開,離開,不管知不知道未來是什么,前方有沒有合適的棲息地,都會在某一個清晨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