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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3期|渡瀾:威風老虎
來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渡瀾  2021年06月03日08:25

思念!老虎啊!

當年,她向下挖掘,我們遠遠站在麻蕡的托葉上,沒有阻止她。人們異口同聲,認為她的挖掘有助于提升土壤的透氣性。結果發(fā)生塌陷了,所有人都無家可歸。一個可怕的錯誤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母親拉著我的手奔走于人潮洶涌的大街上,因為空虛和消沉我頻頻拉扯行人的上膛之槍。熱情的人們呼喚著地下的老虎,口中不知重復了多少次“明日與你相見”。沒有一個人認為是她的錯,他們說之所以發(fā)生了塌陷,是因為我們的房子太重了。

我們需要一些輕盈的房屋。人們在長滿了沈丁花和石菖蒲的清澈生命線旁用棉花蓋房子。壞家伙們總是在造房子時抽煙,客客氣氣地熏黑房子的外墻。毛茸茸的房子建成時,不誑不騙的匍匐福祿考緊貼著地面,為我們的棉花房子作押韻的注腳。棉鈴蟲和棉蚜已經(jīng)長談闊論數(shù)月,坐上了贏家的寶座。戴帽子的畫家們趕來這里揮筆作畫,輕聲細語。曾經(jīng)的小徑被我們燒毀了,一起被燒掉的還有那些笑容仿若蜜糖的男人們。玩具商們在小徑上建庭院,她們抿一小口酒,釘子和錘子在口袋里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那宕嗦?。每個人都是喜悅的,我們對新建的庭院非常滿意,因為它比羊奶酥餅更適合款待賓客。

只可惜不多久,老虎就愛上了劃船,她的船槳濺起的層層水花淹沒了我們的棉花房子和庭院,我們再次無家可歸。生命的游戲似乎難以繼續(xù)下去了,老虎的尾巴上鄉(xiāng)愁難解,她氣息緩緩地從我們背后走過去,在街道中緩緩刮著地皮,她依舊是不忘一抹溫柔,雅布洛諾夫山脈在她前胸若隱若現(xiàn),在火焰旁取暖的二云母同夜色逐漸逝去。老虎再次讓我們離開了自己身邊,“總有一天你們會大放異彩”。她擺著尾巴迷惑我們。人們大汗淋漓,遲鈍地露出笑容。當冬天到來時,我們抱在一起取暖。我蜷縮在人群的中心,尚未準備好接受一整個冬季的磨難。我滴著涼颼颼的眼淚,提出想見一見老虎,母親卻對我說:

“何必打擾?!?/p>

熬過冬天后,我們用春天的瓊花筑起了高樓。開始裝修那天,這里來了一位有名的文身師,公文包里裝滿了駱駝奶,用卡笛顏料。我們抓住時機,讓她在我們背上文上了老虎。人們追求藝術,只為一個新的開始。而作為新開始的不可避免的殘留——穿刺皮膚的疼痛就這樣存在著,通過一種又長又親密的傳輸方式,在人群里流通。我們蔑視除它之外的所有疼痛。它有一段時間被當作雙色球里的藍球來用。這腫脹的痛讓殘缺的卡車司機哪怕在奔波一個月后,也能量不減,通紅滾燙的身體可以叫威德爾海沸騰。他們在清晨來臨時用手指點燃垂柳的葉,如果黑夜說謊,那小小的火苗就可以叫整棵樹支離破碎。老虎在低洼處的漩渦里,四肢緊貼沙子的骨架,耐心地聽著我們的肺腑之言。她填滿我們的縫隙,也抽空填滿了全部的井。

我年紀太小,偏偏文身的面積又太大了,嚴重疼痛和感染差點要了我的命。好在文身師熟能生巧,用她的駱駝奶治愈了我。我在她和駱駝奶的陪伴下睡了個好覺,她說我打呼嚕的時候枕頭都在震,所以她把枕頭釘在了我的床上,防止它把一些小的摩擦上升到暴力事件。駱駝奶以及靜物或者釘子告訴我:理智會取得勝利的。我們背上的“老虎”隨風唱歌,絕不增加人世間的痛苦。我們在一堆卸了子彈的銹斑里挑挑揀揀,發(fā)現(xiàn)一切都齊全了。于是我們放棄了自己曾經(jīng)的浪蕩作風,以一種平常心袒露著自己的上半身——所有人都充滿了宿命感。當我同關系密切的同輩人爭論,總是被右衽和辮鉗急促的口哨聲打斷,為此我多次閉口不談。但背上的老虎不同,我指著別人的老虎提出自己的觀點,沒有什么會發(fā)出噪音——這為我?guī)砹司薮蟮男判模刮胰绶N子一般成長,不再因為一些圖畫而大驚小怪了。

文身師離開那天,下了大雨。每當大雨傾盆時,我們會不約而同地尋找老虎。我們認為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水,而是溶菌酶和蛋白質(zhì),我們認為那是老虎的恩澤——因為雨水令燒紅的煤炭不再燙傷孩子的腳踝,令帽檐變得更加沉重。人們站在樓頂,高聲向老虎道謝,感謝她的慷慨大方。我?guī)еh鏡登上了樓頂。大火中死去的男人們也在尋覓老虎,他們是如此的清晰,燕子的影子能夠投射在他們身上。男人們令我憂傷,他們在物鏡里環(huán)成一個戒指,令我無法看見遠方的老虎,只能在一片孔雀藍的水汽中看見一只普氏羚羊似的雨滴直溜溜地砸下來,穿透防水卷材,然后悄無聲息地融進地里。樓頂之所以成為了最好的場所,并不是因為它高,而是因為它可以縮短你感到困惑與驚恐的時間,在雨滴落地之前給你一個結尾,不至于叫你顏面掃地——運氣好的話,還能讓你思考一下這場雨的前因后果。雖說有高高的山可以讓人們爬上去,可是一下雨它們就變得滑溜溜的。我收起了望遠鏡,大人們躺在濕漉漉的地上,說他們已經(jīng)感知到了老虎。我原本不相信他們,可就在雨停時,老虎真的出現(xiàn)了。我感到左肩變得沉重,扭頭發(fā)現(xiàn)上面有片薄薄的蟬翼。太陽探出腦袋,我將猜疑統(tǒng)統(tǒng)拋棄,無人無物能阻擋老虎的腳步。她還穿著合唱隊的紅色上衣,耳朵貼在我的大腿內(nèi)側,令我不由自主地夾緊了雙腿。她被我的乖巧打動,不斷親吻我的肚皮。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她舔舐我的后背,舌頭上的倒刺留下了一大片嶄新的痛楚,不同于打霧,這是駱駝奶也無法治愈的傷痛。她沖著我的骨骺吹起涼涼的風,令我長高了兩厘米。老虎有著轉(zhuǎn)變固有觀點的能力,這是我從未意識到的。她督促我承擔起自己的全部,我跪在她的尾巴上,感謝她的存在。她將那些死去的男人吞進肚子,離開前為我取了一個新名字。

那片蟬翼很快就被大人們搶走了。為了防止它融化在手掌里,他們焦急萬分,一股腦擠進了電梯里。電梯里鐵屑四處飛散,不銹鋼的內(nèi)壁被腰帶壓出了死胡同一樣的凹痕。人們上上下下疊了整整四層,最上面的人需要將自己壓縮成二維平面,防止頂破電梯。他們之間沒有縫隙,構成一個結實的整體,無論電梯如何搖晃,他們都紋絲不動。我在電梯外面,發(fā)現(xiàn)大人們并不像石榴,他們更像一條豎起來的蜈蚣。載客電梯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可憐聲音,它的痛感持續(xù)著,紅燈閃閃,說著求饒的話。人們表情冰冷,他們光滑的扣子中充滿了剪影,我困惑的臉在里面尤其清晰。他們說蟬翼是老虎的指甲,并將它種下,等待在冬天收獲更多的蟬翼。我的新名字也未能陪伴我太久,當人們得知老虎為我取了名字時,懇求我站在一條黑色的大狗身旁,我沒能拒絕,兩手空空站了一個下午,新名字被它叼走埋進土里了。

在我們思想的加固與退席之間,老虎是不可缺少的。我們?yōu)樗_了一家飯店,叫“威風老虎”,賣兔子肉、蕎麥餡餅和阿拉善盟的黃芪。從外面看,房子就像個巨大強勁的、涂滿油的轉(zhuǎn)軸。它是磚頭房子,水泥里夾雜了一些當年蓋棉花房子時剩下的棉花。后來我才知道棉花們是不請自來的,沒有人想用它們。大人們牽著我的手告訴我它的東南西北,他們還指著飯館左邊的窗戶告訴我:這個比右邊的要快兩秒。我經(jīng)常去飯館里幫忙,因此多次向廚師提出想要一點駱駝奶,她和她的奶牛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好像我弄疼了她們似的。她們拒絕了我。當我追問,她給出了一個富含細節(jié)的、但是不怎么周到的解釋。她具體說了些什么我忘記了,大概是關于自尊或是期貨,自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要求什么駱駝奶了。令人喜悅的是,合唱團經(jīng)常來威風老虎飯館里表演。老虎是合唱團里最棒的女中音。老虎太棒了,她才華橫溢。所有見過她的人都無法忘記她。圓圓的腦袋,粗大的爪子……她的歌喉——那是純澈的光芒,趁你不注意悄悄地闔起無數(shù)道門。偉大的歌兒在威風老虎里響起,是人們苦苦尋遍所有角落也無法尋到的安撫。她的形象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具有魔力的歌曲,以至于她消失后,威風老虎飯館仍在營業(yè),合唱團每次演出時,都會讓其中一位女中音赤裸著上半身背對觀眾,展示后背的圖案,好讓觀眾們誤以為老虎還在。

思念!老虎啊!

那是十三年前的七月份。一位身披曬干的毯子,脖子上系著好多鈴鐺,把頭盔歪向一邊的男人走進了我們的威風老虎飯館,他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向我們要了一杯水。都說“巨變常常由外來者引起”,他的出沒仿佛在提醒我們——我們的治安出現(xiàn)了問題。他晃動自己的脖子,鈴鐺響起來,喚醒我的聯(lián)想能力,從那金色的鈴鐺到高個兒的寢具,從寢具到生姜,然后從生姜想到灰黃色的沙塵暴。那時我年紀太小,對自己的稚嫩還毫無認識。我只當他是沙塵暴里的一粒沙子,而不是掀起沙子的颶風。

天氣很熱,所以我沒有穿上衣。當我把涼水放在他桌子上時,他突然用手指畫了一個圈。我為他轉(zhuǎn)了個身,他湊近了看我后背上的老虎。他快壓彎我的腰了,我向后伸手,用力捏住了他的鼻子,他毫不在乎,雙手像一塊令人過敏的布料一樣摩擦我的皮膚,大拇指壓著我的骨頭,食指和中指捏我骨頭之間的肉。我止不住干嘔,將大拇指戳進了他的左眼里,他叫了一聲,像一條比目魚一樣鋪在桌子上。他“蒙面”了,雙手卻沒有離開我的后背。他是袋狀旋轉(zhuǎn)氣體的微縮版,是地震縱波的擴大版,真是惱人。我將牙簽插進了他的指甲里,他終于松手了。我學著大人擺出一副受擾的姿態(tài),他聰慧機敏,與水杯相擁,黇鹿般啄了一口里面的涼水。我被迷惑,感到威脅已經(jīng)離去,他只用一個動作就巧妙地沖淡了我內(nèi)心深處關于壞蛋們的回憶。

“妹妹,這是什么?太漂亮了。”他抬起腦袋贊嘆不已。我告訴他這是老虎。

“這是真的存在的嗎,還是你想象出來的?”

“是真實存在的?!?/p>

有多少人只能沉溺在光輝的過去,而無法向前一步了呢?孩子們只能想起它,而穩(wěn)重的大人們則能辨別它。他一定是來尋找進步的,因為他看起來像是會把腦袋留在鐵軌上的勇士。他愿跌落,跌落后再次跌落。果然,他摘下自己的鈴鐺,塞進了我手里:

“妹妹,你帶我去看看老虎,我把這個給你,是金子的?!?/p>

我沒見過這么大塊的金子,富士蘋果一樣。我只吃過用金箔裹起來的高山黃油?!安皇鞘裁创笫隆!蔽覍⑩忚K揣進了褲兜里。它們太沉了,我只能緊緊系上腰帶,防止褲子掉下來。我系得太緊了,感覺自己的內(nèi)臟都向上挪了一步。見我點頭,他立刻拉著我的手跑出了飯館。汗水從他的頭盔和頭皮的縫隙里淌下?!皠e著急?!蔽覍λf。他卻讓我跑起來。“快點——跑一會兒——跑呀!”我沒有服從他,他的臉蛋就通紅了。他如此重視他人的行動與反應,要是我沒反應,他就會覺得我不喜歡他——這位新的崇拜者,比那些剔除了麥麩和胚芽的白面,有著更加倔強的余火。我才不跑。我用跑步的動作慢悠悠地走了起來,他沒發(fā)現(xiàn)我的惡作劇,氣喘吁吁地緊跟著我,嘴里還說著“以你為榮”的可憐話。他認為老虎憐憫的是我,我說老虎從不憐憫任何人。他說不真的東西才是最可怕的,讓我不要屈服于真實的老虎,我向他表示只有差強人意的愛人才會選擇屈從。我們邊跑邊嬉戲,真情似乎已經(jīng)開始流露。

我領著他來到飯館的后面。那里有個垂直的大洞,他踩著剎車湊過去。向下看,大洞黑黢黢的深不可測。這個洞的形狀是六十二條田澤湖線的綜合,在它的周圍,雜草的根須已經(jīng)裸露,草兒們像可拆卸的袖子一樣隨著洞的呼吸搖搖欲墜。大洞的右邊爬滿了葡萄藤,上面結著三年前的橘子。橘子們沉甸甸地低下來,當松鼠從它們身上跑過時,它們就會劃出狗尾巴一樣的弧度。橘子們快要掉進洞里了,它們就用這種恍然大悟的樣子糊弄人,讓人不敢摘下它們。有些不會飛的蟲子在洞口爬來爬去,它們實際上是在布雷區(qū)活動,洞口周圍粉碎的土塊是低廉的水雷,昆蟲不是作為艦船,而是作為冰柱引起了它們的爆炸。洞底堆積的蟲子的殘骸大概已經(jīng)有大象腿那般厚了。大洞本身是不嚇人的,它令人發(fā)抖,是因為它是由時間塑造的,而時間是恐懼的源頭。他好奇地向下看,小腿一直在打戰(zhàn),被嚇得分不清表和里了。

“你可以跳下去看看?!蔽医ㄗh他。

“有梯子或者繩子嗎?”

“沒有。只有會跳傘的快遞員下去過?!?/p>

“妹妹,你小小年紀就會避重就輕,很有一套?!彼ゎ^盯著我胸脯上停落的蝴蝶,面露困惑。你不能這樣,因為蝴蝶和胸脯重疊,就分不清翩翩起舞和柔軟了。當他再次開口時,說出的話簡直又臭又長:

“你……你背上的老虎,你們攢著錢似的,要干的活兒可真多。在我們那里,你這個年紀的孩子還在上學,我是說——不會有人用針和顏料刺破你的皮膚……我在說什么呢……你們一定不是……不是想借著這名氣愈發(fā)放肆的。妹妹,我老家那邊有個技術可用來檢測腫瘤,原理就是,靠近與遠離太陽塑造了四季,靠近與遠離危險塑造了腫瘤。在沒見過她之前,我們是遠離,而現(xiàn)在我要靠近??拷扔谶h離,這個等式我們司空見慣了不是嗎?我就是這么折磨自己的,你也是。大家都是這么折磨自己的。接納的第一步是容忍,遠離的第一步是接近,如果我不接近她,我怎么遠離她呢?你們之所以離不開她,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接近過她。我之所以成為了我,是因為我記得我的過去??晌业摹斑^去”正在強烈地感受到莫名的約束,我?guī)缀鯖]有什么可以選擇的,已經(jīng)有人替我決定一切了。你也是這樣想的嗎?這些人,把你拴在一個飯館里了。妹妹,我將會幫助你,相信我,你可不能到處挖洞。他們糊弄你,快醒醒吧!妹妹,你覺得我是質(zhì)樸迷人的嗎?如果,我真的跳……跳下去了,那我覺得我是質(zhì)樸迷人的……”

“當然——下去吧。一只刺猬餓壞了時,會吃青蛙卵的?!蔽艺f。

他解下了自己的褲腰帶,放在洞口旁邊。他的汗流得厲害,鼻梁濕得像蛋殼的內(nèi)面,眼睛也像奶牛的眼睛一樣了。他扶正自己的頭盔,把猴子一樣的腳纏繞在洞口的雜草上,他把身子折起來時,脖子和肚子像新生兒一樣布滿皺紋了。然后他壓彎了腰,兩只手摳挖著洞口旁邊的沙子,好像在和洞拔河,實際上是在尋找著自己絕妙的平衡。他就維持著這個辛苦的動作一聲不響,背上的坑洼里汗水匯聚,像小的湖泊。他突然蹲下來將頭放進了洞口里,背上緊張的汗水流下來淋濕了他的脖子和頭發(fā),然后他松開手和猴子腳,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帶著那些橘子和蟲子像潮汐一樣翻了進去。他原本像牛一樣優(yōu)雅,可他翻下去的動作實在是太奇妙了。他卷動了風兒,翻卷時的影子也變成了詭異的光暈。他像是一層又一層的,因為緊張還發(fā)出了起起落落的求饒聲。他下降到兩米左右時突然向上匆匆一瞥,提醒我不要出風頭。我瞪大眼睛看他,這輪胎滾動,山地長腕蛙和罐子一般的奇景將在我的腦海中重演多次。他很快消失在了洞里。我坐在洞的旁邊等待,一直到一個太陽變成一半太陽時,我才聽到了粉身碎骨的聲響——他落地了。我掏出褲兜里的金子鈴鐺丟進了洞里。

我原本以為他摔死了。誰知在九月下旬,他又出現(xiàn)在了威風老虎飯館。當他一瘸一拐地進來時除了我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他坐在椅子上,肩膀是歪的,胸膛凹了進去,看起來怪嚇人的。但神奇的是,他竟然沒有誕生任何新的差別和脫節(jié)。他一如既往地要了一杯水。我為他端了過去。他沒有喝下,而是用水沾濕自己的手指,輕輕蹭著桌子上的油漬。我再次回想起了他翻滾的身姿,那些甲殼蟲一樣的圓形身體逐漸堆積,它們就如同一些久別重逢的人一樣擁向我,最終塞滿了我的腦子,他的無數(shù)的頭盔們從我的耳朵里擠出來,流淌到鬧哄哄之外了。很多年后,我依舊會思考,如何讓他不要出現(xiàn)在九月下旬呢?用貂皮蓋住洞口或是九月中旬的消防車?或許只能說服九月,千萬不要出現(xiàn)在八月份之后了。

“誰擁有優(yōu)中之優(yōu)?”他抬頭問我。還未等我回答,他就驕傲地對我說:“妹妹,我見到老虎了。她是一扇發(fā)人深省的窗口。我接近她,也成功遠離她了。”

我沉默不語,他的喋喋不休成為了一種不祥之兆。他指著自己摔斷的、像一個問號的鼻子對我說:“看著我——我就是那個擁有優(yōu)中之優(yōu)的人?!彼铝俗约旱念^盔,里面塞著一張皮,正面朝上,眼睛是兩個黑色的小圓點。他只給我看了一眼,就戴上了頭盔。

我們不能把會學鷹叫的冠藍鴉或者偷懶的杜鵑的古怪的生存策略歸于欺騙。沒有人阻止他戴著頭盔走出飯館。他走得慢吞吞的,可能是因為他受傷的身體,也可能是因為他沉重的頭盔和頭盔里的皮。大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而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閉上了嘴巴,因為我聽到右衽和辮鉗的口哨聲又響起來了,我向它投降,我知道它難能可貴,它是一捆印象,一捆硬邦邦的印象。我全身發(fā)癢,尤其是后背。我向后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圖案全部凸出來了。它非常滾燙,尤其是它紫色和黑色的顏料。我感覺自己的背變寬了,如果它是書脊,那書本上全部的內(nèi)容都可以印在上面了。我撫摸著火辣辣的背走到窗口看他,他走到距離飯館三百米遠的公共配電設施旁邊,停住不動了。他像橫桿一樣被插在了青翠的山丘里,隔斷了褐色的羊和電力管井。綠瑩瑩的山石也同我一起瞧著他。他肯定累壞了,渾然一片,沒有什么活力,讓威風的老虎成為一件物品可是要付出巨大的努力的,更何況他只有兩只手和十根手指。我回想起他臨別的話,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些糟糕的投資。有位背著一麻袋茄子的人路過那些危險的設施,僅僅與他擦肩而過?;颐共】梢酝ㄟ^空氣傳染嗎?難道他用茄子刺縫合了傷口——不知為何,他維持著直立的姿勢噼里啪啦碎掉了,頭盔也滾了出去?;蛟S是志氣與怒氣將他黏合,讓他能夠來到威風老虎。茄子的好伙伴被頭盔落地的巨響嚇得講不出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多久,飯館里的大人們聚集過去了。他們雙手撐著膝蓋,彎腰瞧著頭盔里的皮。

渡瀾,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內(nèi)蒙古通遼市庫倫旗人?,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學生。在《收獲》《人民文學》《青年作家》《青年文學》《草原》等發(fā)表小說約10萬字。曾獲《小說選刊》第二屆禧福祥杯新人獎、丁玲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