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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6期|翟妍:你知道一片草原的樣子嗎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6期 | 翟妍  2021年06月03日08:46

再沒有人會像我一樣

把一顆心都完完整整交給科爾沁了

——題記

1

在科爾沁草原上,有一塊叫姜家甸的草場,茫茫數百里那么寬闊,人煙稀少,是個寂寞的角落,外地人路過此處,總會看見草原上突兀地冒出一塊莊稼地、幾簇牛羊,要走上很遠很遠,才能看到幾個村落,點綴其中,像是幾朵野生的百合,自自然然,隨意開著。

榆村就在這草原上,青草會在雨水旺盛的季節(jié)包圍這個小村,長蟲、馬蛇子、野兔、山鼠、狐貍、野雞、黃皮子,各種各樣的小獸是村里人最長情的陪伴。

煥青生在榆村,他爸叫田庚棍,是個刀客,年輕時,憑著有一把子好力氣,掄了一手好釤刀,娶了姜家甸草場上一個草把頭的閨女,二十歲就在草原上安家立戶了??稍诓菰?,能干活的男人,脾氣也都火急火燎的,他的那房媳婦,正好是個慢性子,兩個人過著日子,一個成了鉆天猴,另一個,還老牛走路,不慌不忙。于是,就總是吵,總是吵,吵到他們的兒子煥生落地,沒幾歲,那女的就沒了。

媳婦一死,田庚棍帶著兒子煥生不好過,托人弄景兒的,又找了一個。這回,娶的是一個孀婦,叫馬玉珍,帶來一個閨女,說會拿那閨女當自己的孩子待,還給人家改了名,叫煥香?;楹笠荒甓?,又生了一個孩子,就是煥青。

在草原上,二婚新人是舊人,雖然前緣接后緣,換畫戶生輝,可老瓶裝新酒,梅開二度,從來都是被下了詛咒的。他們都說,二婚二婚,一炕兩心。說結發(fā)夫妻吵架不記仇,半路夫妻相愛在口頭。說斷弦猶可續(xù),心去最難留。說從小夫妻軟如棉,半路夫妻硬如鐵。說半路夫妻搭伴過,始終是賊防備著。所以,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挪,挪著挪著,便“無端打窗雪,更被狂風送”,很少能逃出那些詛咒。

田庚棍也不例外,有一回,掏出一塊錢,讓煥香去買水蘿卜,煥香去了,不一會兒,蹦蹦跶跶跑回來,把一捆水蘿卜遞給他,他扒著蘿卜瞅了又瞅,見一個蘿卜纓禿了,張口就罵,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嘴咋那么饞呢?他把煥香摔在地上,煥香好久也爬不起來。煥香一挨打,馬玉珍就想帶著煥香走,可煥青還小,牽絆著馬玉珍,每次,馬玉珍一收拾行李,煥青就抱著馬玉珍的大腿,鼻涕老長地哀求她,說媽不走,媽不走。于是,馬玉珍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稀里糊涂,繼續(xù)和田庚棍熬著日子。

后來,煥生結婚了,養(yǎng)了很多羊,承包了一塊草甸子,在霍林河邊上蓋了一個土窩棚,領著老婆孩子,常年守在那里。煥香也嫁人了,找了一個男人,也是刀客,住在五圣鄉(xiāng)。家里,從此就剩下煥青一個孩子了,總算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可煥青書念得不好,田庚棍不嬌慣他,到了打草季,讓他把釤刀抱在懷里,兩只胳膊壓在刀桿子上,教他胳膊不動,腰動,屁股一扭一扭往前送刀。說在草原上,會用釤刀,就是學會了一個本事,就有了吃飯的家伙什,因為不管是在草原上打草,還是去霍林河里打葦子,都離不了那玩意兒。所以,到了煥青十八九歲的時候,他也會踩著草茬子往前移步子了,成一個上好的刀客了。

可煥青的心思不在草原上,草原上的活兒,全是苦差,釤刀的刀桿子比他的個子還要長,一天的草打下來,很花力氣,一動身,就是一層臭汗,即使寒冬臘月,也要把棉襖一層層甩下去。煥青總盼著有一天能離開榆村,離開草原,像村書記的兒子長垣一樣,去外面闖蕩,做一份體面的工,娶一個光鮮的媳婦,那才有出息呢。他有二十五六歲了,連個登門的媒人也沒有,遠近皆知的,都說田庚棍的脾氣古怪,怕那煥青往后隨了他。還說田庚棍和馬玉珍是前一窩后一塊的,煥青夾在中間,誰家的姑娘要是進門,日子也未必好過。在草原上,二十出頭的男男女女,要是還沒個婚許,是遭人笑話的。在榆村,煥青是個笑話。煥青就更是想要離開了。

這一年,剛一開春兒時,煥青就讓馬玉珍給他準備行李,說是要跟長垣一起出去打工。一聽說煥青要走,田庚棍就慌,說煥青要走了,以后,家里的活兒誰干?草原上的草誰打?馬玉珍說,長垣也走了,人家的活兒不是照樣干?人家的草不是照樣打?一輩有一輩的活法,煥青想咋,由著煥青去就是了。

田庚棍不干,要死要活,作了一場,到底把煥青留住了。為了徹底拴住煥青的心,田庚棍把煥青這些年當刀客賺來的錢,全都拿出來,背著煥青,承包了一大片草原,然后,拿著合同對煥青說,這就算是給你立業(yè)了,成家的事兒,慢慢說。

2

有了這一片草原,煥青的確是哪兒也動不得了,因為沒過多久,田庚棍又弄了一群羊回來。在自己的草原上放羊,是再滋潤不過的事情了。那一年,羊價正在走高,煥青想,放羊也不錯,過不了幾年,羊群會變得更大,那樣,就連刀客也不要做了,只放自己的羊,在榆村,也會過上富足的日子??烧l承想呢,那樣的好光景,只過一年,霍林河就發(fā)大水了。上游泄洪,大水漫灌整個草原,田庚棍承包的那塊草場,正在其中,等大水退去時,生生變成了一塊不毛地,緩了一兩年,也只會長出一些堿蓬草,紅彤彤一片,倒是扎眼。

羊,養(yǎng)不成了,全得折騰掉。草原上的羊販子,最會看機行事,知道大水淹了草,養(yǎng)羊人沒了放場,是無論如何也要賣羊的,他們把價格壓低,像擠鴨嗉子似的,把養(yǎng)羊人擠兌得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撈得一個大便宜,把煥青的羊都收走了。

這樣一來,煥青的羊是賠了本的,自己的草原也賣不出草來,除了侍弄侍弄莊稼,到了打草季,就又得出去做刀客了。做刀客就要跟在田庚棍的屁股后,聽田庚棍磨磨叨叨,他不樂意,背地里,給長垣打電話,問長垣,外面的活計好不好找,要是有自己能干的,他巴不得隨他去。長垣說,外面樓多,人多,車多,機會也多,出來撿垃圾,都比在草原上掙得多。煥青一聽,又活心,又張羅走,又要打行李。

田庚棍還是不同意,說煥青還年輕,正是一身好力氣,掄釤刀的手藝又那么好,是個難得的好刀客。刀客的本事,只能在草原上耍,要是離開草原,就是魚離開了水,就是草原鷹離開了天空。煥青很惱火,說榆村的年輕人,都走光了,自己也想趁著年輕,去看看外面的樣子。說草原不養(yǎng)人了,說連羊都養(yǎng)不活,人還咋活?說自己還沒媳婦呢,去了外頭,指不定就混上一個像樣的媳婦回來。

田庚棍不聽煥青的三分鬼畫符,軟的不行,動硬的,喝了酒,拿起閑置起來的趕羊鞭,五馬長槍,要往煥青身上抽。煥青見他要打,也不動,榆木樁子一樣,杵在院子里,等著他的鞭子往下落,他想,田庚棍要是真的打他了,那正好,借著由頭,一走了之,再也不回來了??删驮谔锔鞯谋拮油侣涞臅r候,馬玉珍一個跟頭撲上來,死死抱住了煥青,那牛皮擰成的鞭梢,啪地一響,脆生生落在了馬玉珍的脊背上。

這一鞭子下去,馬玉珍替煥青把行李打好,丟在煥青面前,說,走吧,再也別回來。在外頭混好了,成龍,混不好,成熊,全憑你自己了。

馬玉珍和煥青合起伙來動真格的,田庚棍不得不再軟下來,翻翻陽歷,見打草季又到了,說,要走也行,今年,再做一回刀客,打完草,我不留你。煥青同意了。

進了八月的門,草原上各村各屯草把頭的電話頻繁起來,田庚棍也張羅開了,聯系到一個活兒,雇主家有一大片草場,要他去探甸子,談價格。

因為在外村,煥青騎摩托車,載著田庚棍去了。

雇主叫李老黑,家里有個畫上人兒一樣的大閨女,臉蛋子白凈凈的,一眼瞧上去,好像不管日頭如何曬,都嫩得跟山羊奶子上掛著的那滴乳汁似的。腰身也細,像霍林河的蒲棒稈兒,挺著拔著,風里雨里,都那么直溜溜一束。眼睛上的睫毛忽閃忽閃的,蘆花一樣,軟柔柔的,撩撥人。那天,一進雇主的門,田庚棍當即想,這回,該讓煥青露露臉了,要能把這姑娘娶進門,他就哪兒也走不成了。

本來,探甸子這活兒,應該是田庚棍去的,動了這樣的心思之后,他借故鬧肚子,讓煥青去了。

煥青是個有底氣的刀客了,熟悉草的習性,跟著李老黑,往草原上一站,看看草的長勢,是密實還是稀薄,順著哪邊的風向生長,開刀時該從哪個方向下手,大約收成多少,該使用多少刀客開工,說得頭頭是道。一趟甸子探下來,李老黑很滿意,讓他們磨刀霍霍,準備入甸子。

刀客入甸子,是個把月都回不成家了,要在甸子上吃,要在甸子上住,為的是少走路多出活兒。所以,入甸子也叫占窩子。有的草原緊挨著村屯,刀客就到周邊的人家占窩子。占窩子是打草季的熱鬧事兒,草原上的女人,都是樂意有刀客過來占窩子的,畢竟,那些刀客吃住起來,是能讓她們多些收入的。也有刀客占窩子時占不到村里,那樣,只能自己動手,在草原上搭窩棚,扣地窩子,搭火炕,打地鋪。住在窩棚里的刀客,沒有住在村里的刀客運氣好,住在村里的刀客,能聽到村里女人的笑聲。

為能占到好窩子,田庚棍老早和李老黑打好招呼,說看誰家有閑置的屋子、大火炕,就讓他們騰出來,好招待他們這伙兒刀客。李老黑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年年一到這個時候,就把自己的院子騰出來,讓自己的老婆和閨女專門負責刀客的伙食,那樣,支付打草的工錢時,還可以扣下刀客們的宿費和伙食錢。

就這樣,煥青和田庚棍,就住在李老黑家了。

那十幾天的草打下來,田庚棍差不多了解李老黑的家世了,煥青和他那白凈凈的閨女,也熟絡了幾分,吃飯的時候,也勤快,幫著這個盛湯,幫著那個添菜,進進出出,惹得那閨女時不時也要偷看他幾眼。

所以,把李老黑家的活兒一干完,結算了工錢,田庚棍趕緊找一個能說會道的媒人,去提親了。

一聽說給自己閨女介紹的對象是煥青,李老黑沉悶了好一會兒,搖著頭,說不妥不妥,說自己的閨女要是嫁給一個刀客,那不是下嫁了嗎?說雖然時代不同了,門當戶對還是要講究的,自己家有草原一片,莊稼地十幾坰,牛羊也成群,和那些城里的款爺不能比,可在這草原上,方圓百里,還是數一數二的大戶,自己就這么一個閨女,攢下萬貫家財,將來都是她的,在挑女婿上,是絕對不能剜到筐就是菜的。

媒人雖有三寸不爛之舌,李老黑有來言,他也有去語,但架不住田家的底子太薄,說來說去的,到底也說不出什么優(yōu)勢來,只能一個勁兒地夸煥青,說煥青人厚道,長相好,個頭高,會來事兒,能干活,腦袋靈什么的,李老黑都細細聽了,心思卻沒動,客客氣氣,把媒人回了。

媒人回來,把經過原原本本講給了田庚棍,田庚棍嘴上說一家女百家求,不成也沒啥的話,心里卻合計著,自己也在這草原上走南闖北半輩子了,還沒受過這樣的屈兒呢,這門親家,還就非他李老黑不做了呢。于是,夜里睡不下的時候,把村里有頭有臉的人都數落一遍,想著誰還能在李老黑跟前遞上話,來他個三顧茅廬再說。

這回,田庚棍想到的人是榆村的一個老中醫(yī),德高望重,年輕時在草原上行醫(yī)看病,誰家的孩子老人鬧個頭疼腦熱,都經過他的手。聽說,有一年,李老黑起攻心翻,多虧那老中醫(yī)的一根銀針,又拔罐又放血,還截了根,挑了肛門,忙活半宿,才把命救回來。田庚棍想,讓這老中醫(yī)去給說合,李老黑多少得給個面子。就去找那老中醫(yī)了??汕闪?,偏趕上人家腳脖子崴了,正出不了門,哪兒也去不得,弄得田庚棍心意灰灰,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老中醫(yī)說,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找他,保準比我管用。

田庚棍問老中醫(yī)那人是誰?老中醫(yī)說,是長垣他爸,那可是榆村的村書記,面兒上的人,誰見了,不給三分薄面?官大一級壓死人,這話,放在哪里,都管用。

田庚棍覺得老中醫(yī)有道理,腦袋里想三想四的,竟把眼皮子底下的大人物給忘了。和長垣家隔得不遠,從老中醫(yī)那里出來,就拐到村書記家去了。

不碰原則上的事兒,村書記都愿做和事佬,一聽是給煥青說媒,當即說,大侄子的事兒,就是自己兒子的事兒,一準兒使出渾身解數,把這婚事給說成,說他李老黑要是敢不給面子,回頭就和他的村書記通個電話,讓他的草原也承包不成。

田庚棍歡喜,回家后,讓馬玉珍好好擺一桌,七碟八碗,請村書記美美吃了一頓,第二天,村書記就去找李老黑了。

煥青心里別扭,覺得這事兒丟臉了,李老黑家那姑娘是讓人喜歡,可未曾成事兒,先矮三分,就劃不來了。他要田庚棍兌現自己的話,說都是講好了的,忙過這個打草季,就讓他去找長垣,和長垣一塊去打工的。田庚棍不干,說等村書記帶回話,要是李老黑那頭還不吐口,就放煥青走。煥青就把要走的事耽擱下來,專等長垣爸的回音兒。

果然,村書記出馬,一個頂倆,面子賺了一個缽滿瓢溢,李老黑心里有一百個不待見田家,還是同意相看相看,他說,相看之后,成不成的,就看兩個孩子的緣分了,要是我家閨女不對眼那個刀客家的兒子,就怨不得我了。村書記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到時候,兩個孩子要是中意了,咱可不能棒打鴛鴦。李老黑說,是鴛鴦打不散,打散就是無緣。

就定了相看的日子,讓李老黑帶著閨女來榆村了。

3

榆村是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是因為搬走的人家太多了,那些閑置的房屋,不是自己經不起風吹雨淋,就是讓主人抽去了檁木,所以,空留一撮一撮的土框框,看上去,破敗不堪。在那樣的破敗里,再扎眼的人家,也是沒落戶。李老黑瞧不上榆村,也瞧不上榆村人,更瞧不上的,就是刀客了。他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就沒打算讓這親事成,教好了閨女,說這相親,只是走一個過場,到了人家的門上,千萬別瞅見那刀客就對上眼了,要是自己做了主張,往后,日子過得不舒坦,別指望娘家?guī)鸵r。

閨女都答應他了??傻搅擞艽?,往村書記家的門里一進,見煥青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心頭忽地一顫,羞口羞腳的,渾身都發(fā)起燙來。點過煙,敬過茶,村書記頂天冒高地說著撮合話,讓李老黑給兩個孩子機會,單獨嘮嘮,李老黑不好駁村書記的面子,也架不住田庚棍矮聲下氣給自己遞軟話兒,就朝閨女使一個眼色,讓她和煥青單獨坐坐去了。

在村書記家的隔壁間,煥青和閨女聊了半個鐘頭。再出來,村書記問嘮得咋樣,煥青說挺好,挺好。李老黑趕緊張羅著要走,他閨女卻拽拽他的衣袖,說,爸,我也覺得挺好。李老黑一下子瞪圓眼睛,吃雞蛋黃噎著了一樣,抻著脖子,在地上直畫圈。村書記一瞅,拉他坐,說兩個孩子沒話說,咱當長輩的,就得成全,萬一你給攪和黃了,往后再找,不隨心,過不長遠,搬石頭砸腳后跟,后悔都來不及。

李老黑就怕這樣,千算萬算的,沒算到閨女能看上煥青,氣得他七竅生煙,兩手奓著,恨不得給閨女一個嘴巴子。

田庚棍在一旁,也看出來了,這李老黑雖然倔性,可閨女就是他的七寸,給村書記使眼色,讓他快刀斬亂麻,把這事兒敲死了。村書記就說,兩孩子相當,咱就定定彩禮,按照咱草原上的規(guī)矩,不能虧待了閨女。田庚棍說,對對對,定彩禮,只要親家開了口,我田庚棍能辦到的,絕不含糊。

一說到彩禮,李老黑轉了一圈眼珠子,想,要你個傾家蕩產,看你還敢不敢死乞白賴娶我閨女?就穩(wěn)了穩(wěn)神兒,點上一根煙,大腿一盤,往炕上一坐,說,要是兩個孩子都覺得挺好,我也不能打破頭楔子,但彩禮這方面,得我說得算,別人家閨女有的,我閨女不能少,別人家閨女沒有的,我閨女也得有。

田庚棍知道這是要獅子大開口了,可生了兒子,就這么回事,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不如咬著牙挺著,看看李老黑到底能耍出啥花樣來,就說,親家,你要是要少了,我還不樂意呢。李老黑哼著鼻子,說,別一口一個親家的,等我要完彩禮,你要是扛不住,再改口,多丟面子。田庚棍笑,暗想,等我田家把你閨女娶進門,看你還豪橫啥?生了孩子,還不得姓田?

李老黑說,得有車。轎子。

田庚棍說,咱買。

李老黑說,三金自不用說。

田庚棍說,這不用說。

李老黑說,得有房。

田庚棍說,咱家現成的。

李老黑笑,說,你家啥房?幾間?閨女過門,不能跟你們在一塊堆過。

田庚棍挺著笑,說,你說要啥房?

李老黑說,五圣鄉(xiāng)的房,三間,藍瓦蓋蓋的。

田庚棍腦袋忽悠一下子,汗下來了,差點昏過去。煥青在一旁看著,一直沒吱聲,這會兒,見田庚棍一哆嗦,他也跟著一哆嗦。

五圣鄉(xiāng)的房子貴,因為鄉(xiāng)上有公路、有銀行,有醫(yī)院、有中學、有小學、有鄉(xiāng)政府、有修車鋪、還有食雜百貨和飯莊,月月三場大集,比起下面的村屯,生氣了許多,姜家甸草場上的熱鬧,都在那里了??梢旁谑昵?,五圣鄉(xiāng)的房子和榆村的房子一樣不招人待見。現在不一樣,五圣鄉(xiāng)是貧困鄉(xiāng),上頭的政策好,把周邊的幾個貧困村都易地規(guī)劃到五圣鄉(xiāng)去了,蓋起了樓房。大伙都說,五圣鄉(xiāng)的房子,早早晚晚,都得變成樓房。所以,誰家的房子也舍不得賣,等著被拆遷,被規(guī)劃。就算舍得賣了,也會要一筆高價錢。這樣,一簇像模像樣的房子買下來,起碼也要十來萬。要種多少莊稼、打多少草、養(yǎng)多少只羊,才能換來呵?

村書記聽出話頭不對,說,在榆村過日子,去五圣鄉(xiāng)買房做啥?這不糟踐錢呢嗎?

李老黑說,誒,這個,我可不是難為田把頭,多少年前,我就琢磨好了,將來我家閨女找婆家,不能再留在草原上受這風吹日曬的氣,要去縣城里開個小買賣,掙舒心錢??蛇@眼下,想要田把頭在縣城買個樓,實在是難為他了,我就退一步,覺得五圣鄉(xiāng)也不錯。

這話兒,村書記沒法接,因為他家長垣結婚時,他照樣也在縣城里給買樓了。幾年的工夫,草原上的人家,兒女結婚,在縣城里買樓,早已是一種氣候了。

田庚棍把旱煙筒子卷起來,蹲在門檻上,煥青給遞火,悄聲說,咱別瘦驢拉硬屎。李老黑耳尖,說,可不?別瘦驢拉硬屎,要是這些都拿不出,讓煥青給我當上門女婿也行。

上門女婿這話,不好聽了。在草原上,但凡男人有個半斤八兩,是不談上門女婿這一說的,生出孩子,都要跟女方的姓,羞先人。田庚棍目瞪了煥青一眼,說,誰他媽是瘦驢?一把把煥青推開,沖著李老黑說,中。這房,就在五圣鄉(xiāng)買。

李老黑想,這還不打退堂鼓?就又加一碼,說,干錢還得給十萬,你拿得出?

田庚棍臉上的汗已經淌流兒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索性又說,還有啥?都應,都應,娶媳婦嗎,就是錢串子倒著拎。

該要的,都要過了,李老黑再也生不出刁難,這婚事,就成了。

4

按照草原上的規(guī)矩,相看成了,要舉辦訂婚禮,要女方家的七姑八姨,都來男方家相看相看。男方家平日里要是隨奉得多,可大預備,也叫大相,意思是,來的客,不局限自家的親親故故,村里村外,走動過的,都要給發(fā)個請?zhí)?,這叫禮尚往來。男方家平日里跟別家的交情都淺,隨奉得少,也可小預備,也叫小相,意思是,除了自家的親戚,不通知外人。

在大相或小相上,也可以應女方家的要求,女方家要是好說話,沒得挑,單沖男方一個人兒,就圖個省事,小相一下,把頭茬禮兒一過,專等結婚就可以了。但女方家要是刁難,偏要看看男方家在村里的人情世故,便會要男方家大相,那樣,依著來的客人是多是少,差不多可以判斷出男方的父母,平時的人緣好壞。人緣不好的,女方肯定要掂量掂量再嫁,人緣好的,女方也覺得面子有光。

煥青的訂婚禮,李老黑說了,得大相。那天,相親結束后,吃飯的時候,在飯桌上,李老黑就告訴田庚棍,說,訂婚禮當天,娘家人走時,頭茬禮要給過十萬,答應給閨女的三金也要一步到位,另外,裝煙錢得拿五千,從頭換到腳的衣裳,要是給買,不能低于五千,要是不給買,就包上五千的紅包,等閨女回去時,帶上就行。

當面鑼對面鼓的,都敲瓷實了,回到家,田庚棍翹著腳罵李老黑,說他這哪是給閨女找婆家,分明是賣了換錢呢。張口房子閉口車,以為大風都能刮來?他拿自己的閨女當天女下凡咧,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要討去幾十萬?我田庚棍當了一輩子刀客,在草原上從來都是東頭一走,西頭亂顫,真沒想到,到了老兒子娶媳婦的當口,挨了這么一大泡羞臊。

馬玉珍說,應都應下了,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趕。眼下,先不說那幾十萬的事兒,光是訂婚禮上這一關,已經是朽木搭橋,難過了。

馬玉珍算家當,把家里的豬雞鵝狗都做了要賣掉的打算,還是半天云里掛帳子,差了一大截。琢磨了一個晚上沒睡,她想到了煥香。天一亮,一邊做飯,一邊跟煥青說,要不,跟你姐姐張張口,她的日子還不錯,總該是不會看笑話的吧?

煥青嘟囔著,說怎么想怎么別扭,感覺就不是在娶媳婦,倒像是騾馬市談交易,還花個高價錢,吃了啞巴虧一樣。馬玉珍說,草原上的人,一輩一輩,娶來的女人,不都是這么過門的嗎?不管價錢是高是低,只要嫁過來,能好好過日子就成。

吃過早飯,馬玉珍就催著煥青去五圣鄉(xiāng)了。

煥香是個閑不住,在家里招租一些刀客,掙些零花錢。煥青一進門,屋里的熱氣騰騰繞,煥香正從鍋里往出起粘豆包,聽見響動,抬起臉看他,說,大清早的,你咋來了?

煥青蹲在門檻子上,把自己相親的事兒和煥香講了,一說到那么多的彩禮,煥香當時嚇得媽呀一聲,差點栽進熱鍋里。她說,一下子去哪兒找那么多錢?把祖宗的骨灰挖出來賣了,怕是也湊不齊呢。煥青說,所以,就來找你,想想法子呢。

煥香愣了愣,把起完豆包的鍋里又添上水,簾子鋪上苞米葉,重新裝上一鍋包好的豆包,說,這不,你姐夫剛買了一臺收草打捆一體機,手里的錢不足,還朝銀行貸了一筆款子呢。

煥青知道這是封門了,沒再吭聲,稍坐了一會兒,起身回了。

到了家,馬玉珍問他張羅得怎樣?煥青說累了,便早早躲進房里,睡下了。心里裝著事兒,閉了眼,不踏實,恍恍惚惚中,身子仿佛在草原上飛,一會兒跟在一群烏鴉后面,一會兒又飛到烏鴉前頭去了。有一只草原鷹扯開巨大的羽翼啄過來,當他是什么稀奇的大鳥呢,差點要去他的一只眼睛。他嚇得不輕,猛地醒了,出了一腦門子汗。

已是半夜,那邊的屋子里,傳來田庚棍和馬玉珍的爭吵聲。煥青細細聽,是田庚棍在罵馬玉珍,說自己養(yǎng)了煥香十幾年,到了動真章的時候,她竟然是個不中用的,沒良心的。平日里,田庚棍也愛嘟囔煥香的閑話,馬玉珍都是把耳朵開一只關著一只的,不當回事兒,那晚,也不知怎么了,田庚棍說上句,她接下句,說,煥香不中用,煥香你養(yǎng)了十多年,那煥生也是你養(yǎng)的呢,你咋不去找煥生借?看看煥生有沒有良心?

田庚棍被馬玉珍這么一將,感覺不能丟面子,說,明個兒,我就去找煥生,煥生養(yǎng)了那么多年羊咧,手里有的是錢。

聽著他們的吵,煥青心里翻江倒海的,想著這門婚事要是現在就黃了,自己還可以去找長垣,也就沒啥煩心事兒了,要是真的吃了訂婚宴,可就一點退路也沒有了。草原上的規(guī)矩,擺了訂婚宴,過了頭茬禮,要是女方提出毀婚,彩禮會如數給男方退回來;要是男方提出毀婚,就算過了再多的彩禮,打官司告狀,也甭想拿回一分。煥青想,頭茬禮過了,還有二茬禮,二茬禮后還有房,還有車,總是會借了今兒個,沒明兒個的,總有撐不下去那天。長痛不如短痛,趁機一走,還可以趁著年輕,去外面闖蕩闖蕩呢。

5

睜開眼,又是一天,草原黃燦,稻谷飽滿,河流清澈,天高云遠,一切,美好又自然。煥青在睡意里留戀了一會兒,腦子清醒了,起炕,下地,洗臉,吃飯。

坐在飯桌前,馬玉珍追著田庚棍去找煥生借錢,馬玉珍說,在這草原上,煥青能遇到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的姑娘不容易,得把訂婚宴抓緊辦了,省得夜長夢多。田庚棍犯難,嘴上應著,飯碗一推,把煙點上了,吧嗒吧嗒抽,不動窩子。

煥青瞅瞅這個,看看那個,說,就算把錢借來,過了頭茬禮,那車咋辦?房咋辦?馬玉珍說,褲襠里夾算盤,走一步算一步吧。煥青說,咱還是別圖眼前樂了,就算硬著頭皮把人家娶回來,拉下一屁眼子饑荒,拿啥還?說著,就要往外走,說這就去找村書記,讓他給李老黑帶個話兒,這親事,不作數了。馬玉珍說,和李家的親事不作數了,還是要娶張家的,王家的,總不能一輩子不結婚?煥青說,都是這個價碼,那就不結婚。

田庚棍聽著他們瞎戧戧,煙頭子一撇,下了炕,出門去了。門口有一提溜酒,他順手拎上了。

田庚棍是去煥生家了。

去煥生家,要穿過一片草原,平日里,田庚棍步子快,十分八分,能走出去三五里,可這一趟,眼巴眼望地看著煥生的窩棚就在眼前,腿卻千斤重,足足用去半個鐘頭,才到了煥生的門口。

也不經常登煥生門的緣故,這冷不丁一來,把人家門口的牧羊狗嚇著了,汪汪直叫,差點把繩索掙斷。煥生出來看,盯著田庚棍,老半天,說,日頭打西邊出來的?

田庚棍涎著臉,進了屋,坐在炕沿上,酒提溜放在腳邊,說,求你來了。煥生也沒看一眼,說,啥事?說吧。田庚棍說,動錢財的事兒,跟別人張不開嘴,你是我兒,我覺得仗義些。煥生說,給煥青過禮用?田庚棍說,是。煥生說,我結婚那會兒,你連根燈草棍兒都沒讓我從家里帶出來。給煥青擺訂婚宴,這么興師動眾?田庚棍不吱聲了。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煥生又說,想借多少?田庚棍以為有門呢,說,缺口老大,你要是都能借,是再好不過。煥生說,你當我開銀行?沒有,一分沒有。田庚棍梗在那兒,半晌沒回過神,等醒腔了,指著煥生就罵,說我進門就給你當孫子,你還真當自己是爺爺?煥生說,你是親爹,我哪兒敢?田庚棍氣個半死,起身往外走,到了門口,又折回來,提上酒提溜,哼一聲,離開了。

賭著氣,田庚棍沒回家,倒不是怕馬玉珍,是覺得沒借來錢,馬玉珍要是嘲諷他幾句,他會很沒臉。他去了煥生媽的墳前,足足坐了一個下午,直到天黑,才回去。

馬玉珍是知道田庚棍借不回錢的,田庚棍到家,她啥也沒問,擺開桌子,讓田庚棍吃飯。田庚棍要酒,馬玉珍給倒了一杯。田庚棍悶著頭喝,一杯下肚,哭了起來。

煥青坐在自己的房里,聽著田庚棍的哭聲,找出一個口袋,裝上幾件隨身的衣服,打算明天一早,坐上客車進城,找長垣去??稍谌フ议L垣之前,得先去找長垣爸,把這婚事退了,不能自己一甩性子走了,留下一堆麻煩給家里。就借著月亮地兒,摸到村書記家里去了。

煥青把來意一說,村書記炸毛了,說,他姥姥的,田庚棍一通大話說出去,答應妥妥當當的,到頭來,說變卦就變卦,又耍著我去和李老黑說退親,拿我當他的小支使呢?我這村書記,是給你們家當的?

煥青不吱聲,他知道村書記的脾氣,罵過了,總還會給他個主意的。果然,在地上轉了兩個磨磨,村書記的語氣緩下來了,說彩禮雖然高了些,可那姑娘不錯,娶到手,往后,能是個正經過日子的主。在咱這草原上,小伙子往回找媳婦,不都是砸鍋賣鐵嗎?到了你煥青這,咋的?錢就跟人過不去了?煥青說要去找長垣。村書記說,娶了媳婦,愛去找誰,就去找誰。煥青說,那咋?這親事,你不去給退?村書記說,你個沒囊氣的,幾十萬彩禮就怕成縮頭烏龜?要是真把親事退了,這輩子也別想在草原上再抬起頭來了。草原上的男人,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活。要真想退,回去,讓他田庚棍來和我說。煥青很生氣,說,你不去給退,那我自己去退。村書記說,你敢?我當了這么多年的村干部,還沒辦過這么丟臉的事兒呢。想娶時,一家子求爺爺告奶奶的,不想娶了,武大郎扔扁擔,說撂挑子就撂挑子,給誰難看呢?煥青說,沒給誰難看,沒錢的勾當,沒法辦出體面的事兒。

村書記一急,看著煥青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不是也有一塊草原嗎?保不準哪一天,那不毛地也能讓你發(fā)一筆大財呢。煥青笑,說,叔,你可別拿我逗悶子了,車到山前必有路,那是絕路。我家那塊草原,要是也跟驢糞蛋子似的,有發(fā)燒那天,我把你這村書記供在祖宗板兒上,天天拜都成。村書記說,我可沒和你鬧著玩,前些日子,我去五圣鄉(xiāng)開會,聽那些鄉(xiāng)干部親口說,咱們這退化、沙化、堿化嚴重的草原,很快就會是國家實施土地開發(fā)整理的重大項目所在地,那些咱們看著沒用的堿疤瘌,很快將變成一片稻田。那樣,你就等著拿補償款吧。煥青愣了一下,說,真的假的?村書記說,我是村書記,還能打誑語?彩禮的事兒,該張羅就張羅,婚該定就得定,沒有被稻草壓死的駱駝,也沒有蹚不過去的河。

6

煥青從村書記那里回來,思前想后的,沒再提退親,但還是把自己去找過村書記的事兒和田庚棍說了,也說了自家的那塊草原,很快會變成一塊稻田,他們會因此得到一筆補償款。

田庚棍一聽,底氣足了,腦子里,把榆村的人家,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挨家挨戶過一遍,想著哪些是可以攀得上交情的,哪些是可以張張嘴的,哪些是手頭寬裕的,哪些是能把錢攥出水的,說我還不信了,這么大的榆村,我借不出錢來?

就走家串戶,掂對開了。滿榆村的人都知道,田家的人,要是這幾天登了誰家的門,保定是借錢來了。有的人家怕田庚棍去,成天把大門鎖著,說等田家的訂婚宴擺過,這大門才能像往常一樣敞開著。也有給他幾分薄面的,他開口借五千,人家摳鼻子挖眼兒,給他拿上三千兩千的,還要說不能給他花得太長久,等擺過訂婚宴,接了份子錢,要立馬還回來才行。

田庚棍那頭忙得腳不沾地,馬玉珍這邊也不敢閑著,那天,到了五圣鄉(xiāng)的趕集日,她琢磨來琢磨去的,坐上榆村人的方便車,去五圣鄉(xiāng)了。她不是去趕集,是去找煥香,在這個世上,她覺得自己最親的人,就是煥香了,所以,家里攤上了這樣的大事,煥香是她的主心骨了。

那天,馬玉珍到煥香家時,煥香的男人也在家,是剛從草原上回來,盤著腿,光著膀子,坐在炕上,看煥香從他脫下的襯衣上往下拆縫錢的口袋。門一響,嚇得煥香把衣服往身后一掄噠,錢嘩啦一下撒了出去,落在炕上、地上、還有馬玉珍的腳邊邊上。煥香看著錢,愣了好半天,馬玉珍也愣了好半天。

還是煥香的男人反應快,出溜一下跳下炕,把錢劃拉起來,拉著馬玉珍坐,一口一聲媽,叫得像抹了蜜一樣甜。

馬玉珍借著這熱乎勁兒,搓著手,說,煥香,不管咋說,你和煥青姐弟一場,煥青娶媳婦,你得幫。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眼看著這親事掉在地上,有千人看笑話萬人看笑話的,沒有你煥香看笑話的。

煥香理著錢,說,你想要我咋幫?馬玉珍說,我來都來了,不拿走五萬,是不能回去了。煥香說,你上輩子欠田家的,我可不欠。馬玉珍說,那你欠我的,行嗎?看在我生你的份上,行嗎?煥香說,五萬?他田庚棍擱啥還?馬玉珍說,家里不是也有一塊草原呢嗎?要被整理成稻田了,會拿到補償款的。

煥香愣了一下,去看男人。她男人給煥香使個眼色,她煥香馬上會意了,說,錢可以借給你,可這錢不是我們自己的,都是刀客的工錢,你要拿去,得簽個欠條,還得拿個物件作抵押。馬玉珍說,我哪有值錢的物件做抵押呵?要是有,何苦這樣犯難?煥香假裝想了想,說,不如把那塊堿疤瘌抵押了,有我男人做中間人,簽個字,走個過場,讓人家有個抓手就是了。馬玉珍知道根本沒有“人家”這一說,都是煥香自己的錢,可她沒法再和煥香掰扯了,為了讓煥香心安,她把一張抵押條簽了。

馬玉珍拿著五萬塊,心里踏實了,樂顛顛回了家。那工夫,田庚棍也剛從外面回來,帶著喜色,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關鍵時候,還得是自家人。馬玉珍還以為他是歡喜煥香借錢的事兒呢,還想,他怎么知道自己借回錢了呢?沒等開口問,就見田庚棍也拿出了五萬塊,拍在炕上。馬玉珍問他哪來的錢?田庚棍說煥生借給的。馬玉珍說他咋又借了?田庚棍說,他敢不借,我白養(yǎng)他一回了?馬玉珍笑了笑,把懷里的五萬塊也掏出來,放在了那五萬的旁邊,說,煥香給張羅的,也是五萬。她沒說抵押堿疤瘌的事兒。

田庚棍一下子來火氣了,罵起來,說她早干啥去了?現在,煥生把錢拿出來了,她也跟著充好人?我不稀罕,給她送回去,不稀罕。馬玉珍說,要還,也得等擺過訂婚宴再還,現在還回去,誰的臉子都不好看。煥青這婚事,往后用錢的地方還多,你就篤定八輩子再也用不著煥香了?田庚棍不吱聲了,把十萬塊錢摞在一起,巴巴看著,其實,他從煥生那借來的錢,也是拿那塊堿疤瘌做了抵押的,他也沒說。

7

草原上的訂婚宴,要是大相的,和婚禮一樣隆重,要在正日子的前三天就開始做準備。煥青家的院子里,也是老早搭起了帳篷,剝蔥拍蒜,切菜的切菜,過油的過油,蒸饅頭的蒸饅頭,整個榆村的人都來湊熱鬧,到處叮叮當當,熱火朝天。

“撈頭忙”請的是李快嘴,能張羅事兒,嘴皮子也地道,喜事兒能說出一套一套的喜慶話兒,白事兒能念出一套一套的順口溜兒,又應景又得體,誰家有事兒都少不了他。大師傅請的是二悶子,當年沒讀高中,去了技校,學了廚子,在縣城里沒混出個子午卯酉,回到草原,鬧個紅人兒,平日里,大鍋飯做得好,十里八村的,有個紅白喜事,都得他到場。秋天打草、冬天打葦子的時候,他去草原上給那些刀客當上灶的師傅,是個手藝人,走到哪兒都吃香喝辣的,被高看一眼。

長垣也從縣城回來了,去小賣店,幫著租賃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筷子、酒杯。租金是一天一百,長垣嫌貴,還替煥青講掉四十。

接著就殺羊了。去買羊那天早晨,田庚棍帶著一條繩子,去了草原,這家的羊群瞅瞅,那家的羊群看看,剛要抓看中的兩只羊,煥生來了,煥生說,你要買羊,買誰的都是買,不如買我的吧。

田庚棍知道,煥生有兩只瘦羊一直賣不掉,不想要,可一想到剛剛從人家手里拿了五萬塊,便只好說行。煥生幫著田庚棍把繩子拴在羊角上,田庚棍把羊牽回來了。

那樣的羊,注定是要丟面子的,看見的人都說,田把頭實在是太摳門了,買來的羊,是不讓大伙吃肉的,只能借著羊骨的膻味,熬熬湯。馬玉珍聽了,臉上掛不住,問他從哪里弄來的,要去換掉,田庚棍橫豎攔著,不肯說是買了煥生的。馬玉珍不舒心,想要跟田庚棍吵,可滿院子都是人,也不好發(fā)火,就憋著氣,眼見著屠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羊血淌了半盆子。羊死了,她也腦仁兒一陣疼,蜷在灶臺底下了。

前面的工序都準備完畢,就到正日兒了,就要迎娘家人來了。定了時辰的,七點半準到,十點半開飯。

村書記是大紅媒,老早來了,囑咐煥青,等娘家客來了,該怎么倒茶,怎么點煙,怎么喊人,千萬不可亂了方寸,省得讓人家挑出毛病,萬一挑出毛病,難免又要生出刁難,親事弄到這個程度,只能成,不能黃。煥青點頭應著,心里亂通通的,也來不及細琢磨,就見一輛小客車晃晃悠悠開進院子里來。

榆村人圍上了客車,村書記領著田家的人去迎接。拉開車門,請李老黑一行人下車。說好了的,要來二十人,可一下車,浩浩蕩蕩的娘家客,足足五十個。這就不好辦了,按照草原上的規(guī)矩,娘家客要是故意超員,提前也不告知,那是要讓男方丟人呢,因為說好的二十人,那伙食,也肯定是按著二十人準備的,突然多了三十人,那不是要吃光盤嗎?

田庚棍一聽那頭報數,血壓直往腦門子上沖,馬玉珍也站不住腳了,一把把村書記拽到一旁,說,這可咋辦呵?

好在,村書記是見過世面的,拿手往下壓了壓,讓馬玉珍沉住氣,趕緊往屋里招呼人,就簇擁著,臉上都堆著笑,往屋里走。

煥青在門口迎著,手里拿著煙,女方家里的主事人給介紹著,七叔三大爺的,都給點了煙,也都叫了人。屋子里瞬間擠擠插插的。茶水很快有人端上來了,雙方的長輩都炕上、地上坐滿了,村書記趁機溜出來,拽過撈頭忙說,所有的菜,做好了,可著娘家客先吃,咱榆村的,都不準上桌,今兒個是煥青的好日子,丟人只能在榆村人跟前丟,誰要是攪局,讓煥青把人丟到娘家客那頭去,今后,我這個村書記,第一個不給他好果子吃。

村書記都發(fā)話了,榆村人自然也就都體諒了,屋里頭,煥青拉著姑娘,給她介紹著自家這頭的至親近友,姑娘也按著禮數,點煙,敬茶。等一切禮畢,又敲定了一次那天說的彩禮,都沒有變數,就按定好的規(guī)矩,把頭茬禮如數交給李老黑了。

如此,就等著吃飯了。李老黑暗自得意,想看光盤子的熱鬧,可上菜的時候,榆村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旁,給田家撐場子,李老黑想看的,到底也沒看成,就只好吃過飯,把閨女留下,蔫頭耷腦離場了。

按照規(guī)矩,姑娘留下住了幾天,要回去之前,得買一買三金和從頭換到腳的衣裳。這就得去縣城了。

縣城在三百里以外,從榆村到縣城,只通一趟客車,早上去,晚上回。可到了城里,也就中午了,想辦些事,時間不會太充裕,這樣,就要在縣城住一夜。田家在縣城沒有親戚,住的話,只能去睡旅館,馬玉珍背地里和煥青說,住旅館,又要花一筆錢,這訂婚宴擺過,家里已經是和尚的腦袋,一溜凈光。每一分錢花出去,都得用在刀刃上。煥青說,長垣要走,村書記保準開著小車去送,不如搭上他家的順風車,連車費也省了呢。

馬玉珍覺得煥青的主意不錯,就讓煥青去和村書記定準,到時候,坐著人家的車進城。

8

那天,村書記送長垣走,老早來到田家的大門口,接煥青和姑娘,馬玉珍出來送,走到車前,跟村書記搭話的時候,鼻子一緊一緊的,像是特別難受的樣子,村書記問她咋了,她搖頭說腦仁疼,老毛病了,不礙事。村書記說車上還有一個人的座,讓她也跟著去,到醫(yī)院檢查檢查。馬玉珍不干,擔心也查不出什么毛病來,瞎花錢。何況,又是煥青領著對象去買東西的日子,哪有時間忙活自己?村書記說送走長垣,自己也是要順道去醫(yī)院做個檢查的,正好可以給她引引路,不礙煥青的事兒。煥青也要馬玉珍去看看,死拖硬拽的,把她弄上車,她就不得不跟著進城了。

那天,到了城里,村書記把車開到金店門口,把煥青和姑娘放下,又把長垣送去火車站,就和馬玉珍一起去醫(yī)院了。一開始,煥青要陪著,村書記說,你媽這病,也就是個神經痛,拍個片子,抓點藥,也就沒事了,你好好領著對象買東西,買好了,給我打電話,咱們好一起回。煥青信了村書記的話,領著對象,朝金店去了。他們在金店里逛得眼花繚亂,買了三金,又去各大商場挑挑選選,買了衣裳,差不多用去了大半天,一切都辦妥,正好接到村書記的電話,說領著馬玉珍都檢查完了,的確沒啥大毛病,如果他們這邊也沒有別的事要辦,就可以返回了。煥青聽了,很高興,非要請村書記下一頓館子,村書記舍不得讓他花錢,說家里來了客人,要急著往回趕,拒絕了。

那之后,姑娘又在煥青家住了一天,便回娘家去了。是煥青送回去的,照理,也應該是在李老黑家留住一兩天的,可在那天當晚,村書記就給他打電話,把他催回來了。

煥青不知道發(fā)生了啥,騎著摩托,往回趕,還沒進村,就見村書記迎在路口那里了。那會兒,晚霞正好灑下來,整個榆村橙黃一片,遠處的草原,空曠遼遠,打下的草,一垛一垛,朝天邊漫去。

村書記的臉子苦巴著,坐在路邊的一個木樁上,手里擺弄著一根煙,來來回回。

煥青覺得不對勁,停好摩托,問村書記出啥事了?村書記說,那天在縣城,本想告訴你的,看李老黑的閨女在旁邊,我也沒敢說,怕說了,壞了這親事。煥青蒙了,問村書記到底咋了?村書記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紙,遞給煥青。

煥青接過來,細細看,不一會兒,盯很久,眼圈紅了,說,叔,這是真的?村書記說,是真的,你媽是腦袋里長瘤子了,得動刀子,再化療,興許還能活個三年兩載的。煥青當即坐在地上,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村書記說,你媽還不知道,我也沒跟你爸說,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煥青身子軟成一攤,動也動不得了。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越苦越給鹽吃,不讓人活了。掄釤刀的刀客,不能掄掉那做娘的腦袋里的瘤子,這比瘤子長在他身上還令他難過。最要緊的是,又要說到錢了,一個刀客的口袋,從來都只夠支撐年頭到年尾的日子,生活上,要是稍微有個不如意,就好像經了大風大浪,要傷筋動骨,緩上好久,都回不過氣來。何況,自己剛剛定了親事,給人家過了彩禮,就更是雞籠里過日子,一身窟窿了。村書記走了。煥青抬頭看天,對著天亂吼一氣,把一顆星星嚇得嗖一下隱沒了。

煥青到家時,天已經徹底黑了。田庚棍還坐在井臺上,看樣子是在慪氣。這些天,那姑娘在,田庚棍憋了一肚子話沒法說,姑娘走了,他趕緊作一場,說,還能耐了,生病要去縣城看啦,這一趟跑下來,搭下冤枉錢,倒鬧個沒事兒人一樣回來了。馬玉珍不說話,由著他罵,也不知怎么了,從縣城回來,她覺得越發(fā)昏沉沉了。煥青一回來進門,她硬撐著,從炕上爬起來,問他為啥沒在李老黑家住上一夜?說這不合規(guī)矩,李老黑那頭要是挑理,又夠喝一壺了。

煥青說是覺得她這幾天身體不好,住下也不放心。馬玉珍一頓埋怨,先是埋怨煥青不知輕重,后又埋怨自己的身子不爭氣,說一向都好好的,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跟著添亂,怕是真的老了,成了不中用的。好在煥青也要娶媳婦了,俗話講,老兒子娶媳婦,大事完畢,就算自己再也操持不了家事,也不那么擔心了。說活到這個歲數,夠本了。

煥青聽不下去,再聽,肯定會流出眼淚,轉身出了門,躲到一個角落里,給煥香打電話去了。

一通電話說完,田庚棍過來了,氣哼哼地說,她就是這樣,總是米鍋一開抽柴禾,關鍵時刻掉鏈子,還學人家村書記去縣城的醫(yī)院瞧病,從頭到腳拍片子,她的身子,值那張片子錢嗎?煥青心正亂,說你別挾口她了,這回,真的病了,挺重的。田庚棍說,多重?還能死人咋?煥青沒吱聲。田庚棍說,是癌嗎?煥青嘆聲氣,走了。田庚棍說,還真是癌。

轉天,煥香從五圣鄉(xiāng)回來了,一進門就怪煥青興師動眾,說家里還住著刀客,還要管人家一日三餐,離不開人。煥青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咂巴咂巴嘴,說大夫講,要動刀子,切了瘤子,還能再活個三兩年。一聽是瘤子,煥香愣住了,說,那得花多少錢呵?上次,你訂婚的彩禮錢,咱媽從我手里借時,還是拿草原做了抵押的,再借,你拿啥抵?

9

在榆村,煥青再也借不出一分錢了,所有的人都說,馬玉珍就要死了,再把錢借給田家,怕是要打水漂了。在草原上,但凡缺了女人的人家,再也不能被完整地稱為一戶人家了,不完整的人家,是不被信任的,想動個人情往來,是萬萬不行的。煥青急得搓手跺腳,口袋里照樣镚子皆無。他和田庚棍商量,問田庚棍到底該咋辦,田庚棍想了一會兒,說自己也是思前想后,到底還是覺得,死馬不能當活馬醫(yī)。她活著,別說三年兩載,就是再給她二十年,也換不回十幾萬。

煥青不想馬玉珍這么等死,想再找找煥香。那天,煥香來,聽了馬玉珍的病,連個言語也沒留下,就匆匆回去了。煥青想,煥香和自己一樣,是馬玉珍身上掉下的肉,馬玉珍病了,她也是該和自己一樣疼的。她也會和自己一樣,盼著馬玉珍再活下去的??神R玉珍攔著煥青,她知道自己的腦袋里長瘤子了,知道瘤子那東西,跟蘑菇似的,菌絲一旦鋪開,就會一茬一茬地往出冒,便躺在炕上,心平氣靜,說不能再求煥香了,求過人家一次,再求,就是得寸進尺了,母女一場的情分,會用盡。說自己是快要死的人了,情分,比命重要。

話雖這樣講,煥青還是背著馬玉珍,往五圣鄉(xiāng)去了。那天,一上路,煥青的心就懸著,不知道見了煥香,該怎么開口。碰過一回釘子了,再來,顯得特別厚臉皮。走到草原中央,他停下來,和一個放羊的老漢要一根煙,點上,蹲在路邊,抽了起來。那老漢和煥青淺聊幾句,追著羊群走了。煥青獨自把煙抽完,也要走的時候,看見煥生了。煥生搖著鞭子,在圈他的羊。平日里來往不多,見了面,招呼還是要打的。煥青老早喊了一聲哥。煥生聽了,把鞭子夾在胳膊底下,朝著他走來,問他要去哪兒?煥青說去五圣鄉(xiāng)。煥生大約猜出他是去找煥香張羅錢,給馬玉珍看病,便沒再問下去,卻轉個彎說,這幾天,正打算找你去呢,這會兒碰見了,倒省得我跑一趟。煥青問,找我做啥?煥生說,拿我那五萬塊,得趕緊還,我急著用錢。

煥青的腦袋嗡一下子,瞬間,天旋地轉。他說,一時半會兒的,還不上呢。煥生說,那就把草原合同拿給我,反正,當初咱爸從我手里拿錢,是用草原做了抵押的。

煥青嚇一跳,說,啥?他也拿草原做了抵押?那草原,可是家里唯一的活路了。煥生不管,扭著他,非要回來拿草原的合同。

家里的事兒,大大小小,一向都是田庚棍打理的,合同鎖在柜子里,到了家,田庚棍不在,煥青打不開鎖,拿不出來,這下,煥生也沒法了,又擔心自己的羊在草原上亂跑,只好匆匆走了。

看著煥生離開,煥青坐在了門檻子上。一只白色的公雞不知何時飛上墻頭,沖著屋里喔喔喔喔直打鳴,煥青脫下一只鞋,扔了過去。

那就只能退婚了。煥青想。起身奔著村書記家去了。

村書記當了一輩子村干部,保媒拉纖的事兒,也沒少干,可這樣磕磕絆絆的親事,他還是頭一回遇見。煥青一來,他就滿地轉磨磨,說大財小禮都過奉了,不能眼前有點坡坡坎坎,就打退堂鼓。想想法子,先過了眼前再說。煥青說,過了眼前,還有以后,關關都要開路錢,沒錢,所有的事兒都是鐵牛的屁股,推不動。要是能把婚事退了,就只剩馬玉珍這一關,恍惚,還能看到點兒亮光。

10

自從馬玉珍生病,田家的老老少少,還是頭一回聚得這樣齊整。

煥香回來了。煥生也回來了。

田庚棍坐在炕頭上,一眼一眼瞅著馬玉珍,說自己壓根不知道馬玉珍把那塊不毛地抵給了煥香,要是知道,說啥也不會用煥香的錢。馬玉珍沒吱聲,煥香聽不過,說自己是南瓜葉子擦屁股,兩面不討好。借錢給人家,還成了拋媚眼給瞎子看,沒人領情??刹还苷φf,錢已經給你們用了,還不上,那草原就是自己的。煥生不干,說自己手里也攥著抵押的欠條呢,就算天皇老子來評理,這草原也是該歸他。

他們吵起來了,把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那些老倉底兒,全翻騰出來,弄得誰也不給誰留臺面,吼著田庚棍往出拿合同,好像,那合同要是不拿出來,他們會把田庚棍吃掉一樣。

煥青看著他們,想起昨夜的一個夢,夢里,他扛著釤刀站在一片草原里。遠處的青草,綠得發(fā)黑發(fā)亮,偏偏自己腳下的,蔫耷耷,要死不活,再一細看,就是白花花的堿疤瘌了。他扔下釤刀要走,一抬頭,看見田庚棍手里甩著趕羊的鞭子,盯著他,兇神惡煞一般。一想到那眼神,煥青打了一個寒噤,又回到他們的吵聲里。

大概是他們的吵,驚動了一墻之隔的鄰居,大概是鄰居給村書記打了電話,不一會兒,村書記來了。村書記往屋地當央一站,說知道你們?yōu)樯稜幍糜凶逃形赌?,是我說那草原能被整理成稻田,你們都當真了吧?實話交代你們吧,那不是真的,是我說來哄煥青的。說就是哄煥青的,給他點希望,沒承想,會傳得到處都是。

屋子里消停片刻,煥香炸毛了,說你是一村之長,這種玩笑也敢開?要是早知道那塊堿疤痢沒有被整理成稻田這碼子事兒,自家支門過日子,咋能五萬五萬往出借?煥生也順勢說,我天天在外頭放羊,口挪肚攢,也才省下這幾個家底兒,早知道這樣,打死我,我也不會往出拿呢。

煥青不知怎么了,突然想笑,就嘿嘿一聲,笑開了。村書記坐在炕沿上,看著煥青,說,要是還想退親,我這就去給你退。煥青不笑了,說,鬧到了這個份上,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了。

馬玉珍一直沒出聲,一聽這話,憋不住了,說別折騰了,咱們小老百姓,禁不起這么大的陣仗。傾家蕩產,換三年兩載的日子,不值當。煥青說,娶進媳婦,也要傾家蕩產的,一樣不值當。馬玉珍說,那咋能一樣?娶媳婦,是添人進口,是喜事。為我割瘤子,是殺牛取腸子,不合算。反正是活不長,多一天少一天的,何必計較呢?草原人和草原草一樣賤命,要不怎么說,人一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呢?我就是草原上的一棵草,歲盡了,草就該枯了。可你不一樣,你的路還長。

煥青哭了。村書記走了。煥香走了。煥生也走了。

那天,煥青一個人出了榆村。一路上,向日葵開得熱烈。高粱穗子紅艷。玉米抽纓吐穗,葉子在細風里嚓嚓作響。草原特別開闊,特別敞亮,一只野狐從路的這端奔向那端。抬眼去望,幾只烏鴉飛過頭頂,哇喔哇喔叫著。發(fā)電的風車,吱吱悠悠轉著,一朵一朵,在遙遠處變成一抹影子。河的這岸和那岸,有幾個刀客把釤刀抱在懷里,悠悠晃動,朝草原深處移著。

到李老黑家里時,月亮正圓,茅檐草舍間,誰家的煙囪,冒著白煙,徐徐朝天上去。天上有點點星光落下來,狗叫聲穿過大地,回聲一片。

這個時候,煥青登門,李老黑是看出不對勁了,但還是客套幾句,才問他來是不是有事?

無緣無故要說退親的話,煥青還是不大好說出口,他在地上來回轉,見李老黑直直盯著他,就硬著頭皮說了來意。

李老黑哈哈笑,說退彩禮就是毀婚,照理,我是巴不得毀了這門親事呢,可這話由不得田家人來說,田家人先說了,別人還當是我李家的閨女犯了說道呢,傳出去,不好聽。

這話,李老黑在理兒。煥青一看,咬著牙,給李老黑說,三金不要了,裝煙錢不要了,買的衣裳也不要了,只求拿回十萬,給我媽看病就成。

11

李老黑來退彩禮那天,馬玉珍不知道。那彩禮,是在村書記家退的。退的時候,煥青在場,田庚棍也在場。田庚棍心疼那些沒退回的,幾次挑起話頭,要和李老黑掰扯掰扯,都被煥青擋回去了,惹得田庚棍氣不順,拿上退回的錢,就走了。煥青以為田庚棍拿著錢,會直接回家呢,可到家的時候,他還沒回來。就出去找。穿過整個草原,也沒見到他的影子。后來,跟一個放羊的打聽,人家指著煥生的窩棚說,看見煥生拉著他回家了。煥青就去煥生那里了。

是煥生的媳婦帶著牧羊狗放羊去了,所以,煥青進到院子里的時候,悄沒聲息。透過窗戶,果然見田庚棍坐在煥生的炕上喝酒呢。桌子上除了酒杯和兩盤小菜,還有幾摞錢。煥青冷不丁開門進去,他們都嚇了一跳。煥生一下子把錢抱在懷里,說你也別怪老爺子,我知道你要退婚,就一直聽著動靜呢。今天,老爺子從村書記的院子里一出來,就被我逮著了。

煥青說,這錢我會還的,你為啥非要在這當口逼我?

煥生說,你媽得了癌癥,你的饑荒只會越拉越多,給你多少時間你都還不起。煥青,你我雖是有兄弟的名分,卻沒那過命的交情,五萬,對咱草原人來講,不是小錢,別說病的是你媽,就是我媽,我也舍不出來。煥香是親閨女,不也隔岸觀火,看熱鬧呢嗎?

煥青看著田庚棍,說爸,那你呢?人家都講,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情海深,你和我媽也有半輩子的光景了,她要是沒了,你就不心疼嗎?

田庚棍說,我還是那句話,死馬不能當活馬醫(yī)。知道你怪我,那欠了煥生的錢,總是不假吧?總不能為了治一個沒把握的,坑了煥生吧?說著,把剩下那五萬掏出來,放在炕沿上,說,這些是煥香的,你拿去吧,是還給煥香還是給你媽看病,隨你。

煥青往前湊湊,拿起那錢,愣了半天,苦笑一笑下,出了屋子。他想,不管怎樣,先把馬玉珍的手術做了再說。

就開始張羅去住院了。給馬玉珍收拾衣物,找身份證,找醫(yī)療本。馬玉珍坐在一旁,靜靜看著煥青,說,你從小就能耐呢,五歲放羊,七歲扶犁杖,十二歲去打草,抓到一只草原鷹,熬了七天七夜,愣是把一只猛禽馴得服服帖帖。

煥青知道馬玉珍的意思,是告訴他,沒有啥事兒是熬不過的呢。他說,那次,我爸還夸了我呢,有生以來,他夸我,可不多。

馬玉珍說,因為那只鷹,他給賣了,換了一沓錢。他見了錢,就會眉開眼笑。

煥青說,我還記得,那天是我的開學日,我沖他要兩塊錢,想買個書包做紀念,破天荒,他成全了我。

馬玉珍說,可轉天,去上學,新書包就被同學搶去了。你和人打一架,憋一肚子氣回來,晚飯也沒吃。那時候,煥香剛好有了婆家,心思都用在了對象身上,手里拿著一件織了一半的毛衣,一個勁兒問你好看不好看,你煩得很,就把她的毛衣給拆了。那次,煥香罵,說出了田家的門,就算跳出火坑了。所以,煥香不借錢給咱,你不要怪她。

煥青說,不怪。

馬玉珍說,不怪就好。

煥青說,我誰也不怪。當年,熬那只鷹的時候,我就想,我要是有能耐,一定不像那只鷹似的,熬著熬著,就隨了人意,挺住了,熬不起的就是熬鷹人。我一點兒都不惦記那只被熬成的鷹了,那是只沒種的鷹。

馬玉珍說,對,你得往天上飛,往草原外頭飛。

第二天,要出發(fā)的時候,馬玉珍不見了。煥青問田庚棍知不知道馬玉珍去哪兒了,田庚棍說,昨晚,她睡不安,還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后來,我睡了,就不知道她啥時候不見了。

客車進村了,馬玉珍還是沒回來,煥青很著急,去了房前屋后,去了莊稼地,也去了河里和草原上,都不見馬玉珍的影子。

到了傍晚,一個放羊人捎回口信說,早晨的時候,看到馬玉珍往那塊堿疤瘌里去了。

煥青趕緊去堿疤瘌里找。那會兒,晚霞彌散,紅色的堿蓬草比以往更歡騰地紅著,一塊稍稍突起的白堿地上,馬玉珍穿著舊褂子,干干凈凈,板板整整,直挺挺躺在上面。她手里握著一大把狼毒草,那是一種牛羊見了都要繞著走的花,也叫斷腸草,到了秋季,草原上的一切都開始枯萎,唯獨它,紅花仍漫野遍坡。

馬玉珍走了。煥香回來了,趴在馬玉珍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煥青靜靜看著,一直等煥香哭完,也沒回過神來。

給馬玉珍圓完墳,煥青把剩下的五萬還給煥香了,可他的生活一直無法恢復平靜,夜里,站在自家的門口,看著三間低矮的土房里,亮著的一盞燈火,常常,好像有馬玉珍的樣子,還印在燈影里。

冬天來時,煥青又忙著去做刀客,去霍林河里打葦子,但這一年,打葦機差不多取代了所有刀客。刀客的工慢,不那么值錢了。

有一天,煥青從草原上回來,一進門,遇見村書記來找田庚棍,說他們家的日子不好過,想給他們納入貧困戶。田庚棍樂得抬頭紋都開了,千恩萬謝,說早就盼著這一天呢,那樣,就能享受到很多草原人享受不到的待遇。

煥青聽著聽著,突然火了,看著田庚棍,說,你還嫌這日子過得不夠丟人嗎?窮日子已經讓人喘不上氣來了,還要弄一頂窮帽子扣在頭上,是一輩子不想翻身了嗎?

田庚棍說,靠著大樹好乘涼,有上頭照應著,咱活得不是容易些嗎?

煥青說,看來,你真是老了,需要用拐杖撐著,才能往前趕路了,可我還年輕。說完,他摔門而去。

天擦黑了,燈火從家家戶戶的窗口里滲出來,東一簇西一簇的,讓路上也有了微光。煥青不知該往哪走,就去了馬玉珍墳前。

那天,煥青和馬玉珍說了很多話,累了,趴在墳上睡著了。恍惚間,草原上飄起了白蒼蒼的大雪,一陣嗩吶聲響起,他抬頭望去,見幾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抬著一扇門板,徐徐走著。門板上躺著一個人,他追上去問,那人是誰呵?

抬門板中的一個說,你不認得嗎?

煥青低頭去看,媽呀一聲,說,這不是我媽嗎?

這時候,門板上躺著的人睜開眼,嘴唇動了動,盯著煥青,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抬門板的人又說,你媽快死了,我們要帶她去見長生天。

煥青說,她還活著呢,還活著呢。

活不成了。抬門板的人說著,在一個敖包處停下來,讓煥青搬一塊石頭過來。煥青不知他為何意,就搬來一塊。那人讓煥青把石頭壓在馬玉珍的胸口上,說,你壓上去,壓上去,她就死了。

煥青不干,那人對著煥青吹一口氣,臭味蕩漾開來,煥青不知怎么了,腦袋一暈,身子一晃,連人帶石頭,全壓在馬玉珍的身上了。

馬玉珍瞪著眼睛看煥青,一口血噴出來,把白蒼蒼的大雪一下子染紅了。草原落起了紅雪,煥青慌亂地逃開了。

他醒時,果然是下雪了,千里萬里,靜靜白著。黑夜也變白了似的,有幾只烏鴉還沒有歸巢,在頭頂盤旋回轉,叫得歡暢。他想,他得走了。

翟妍,魯迅文學院第29期高級作家研討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微電影編劇。有中篇小說發(fā)表在《中國作家》《作家》《青年作家》《陽光》《青年作家》《鴨綠江》《廣西文學》《特區(qū)文學》《滿族文學》等刊物。著有中篇小說集《麥子熟了》、散文集《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及影視劇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