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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魚的眼睛 ——《青稞青稞》創(chuàng)作談
來源:文藝報 | 向 春  2021年06月04日11:20
關(guān)鍵詞:《青稞青稞》

說不清是什么時候?qū)Ω誓喜刈孱}材起念的。一定是在不止一次的聽說卓尼土司的傳說之后,或者看了有關(guān)的一些作品,比如完瑪央金的《1935年的糧食》之后。有一次看到民國時期的國文課本,說甘肅的版圖是一只倒吊的金魚,我趕緊在這只金魚身上找卓尼——那個神秘的地方,在金魚眼睛的部位。總之到了2014年,對河套題材有了疲憊感,對現(xiàn)代城市題材有了厭倦感,想把腦袋伸出來換一口新鮮的空氣,因此那個秋天走進了姹紫嫣紅的卓尼。

我對當(dāng)時的卓尼縣委宣傳部部長王曉說,我想寫一部以卓尼土司為原型的長篇小說。宣傳部的干事后卓霞配合我走訪卓尼土司衙門,之后又找到了卓尼土司的后人楊建雄,楊建雄又帶著他的伙伴尕藏嘉措,我們揣著一腔子兩肋巴的雄心壯志進入洮河兩岸。

我們帶著漢族人人情世故的方式,手里提著一點煙酒糖茶的禮物走進藏家,走進碉樓的“切木囊”或者夏窩子的搭板房,嘴里說著“喬德莫”(你好)。我像走親戚似的東家進西家出,也許是我真誠的笑臉,也許是我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的肢體語言,我們很快融洽。我們用漢語交流,洮河兩岸的藏族人漢化程度之高超出我的想象。他們說的洮州方言,又兼具卓尼的特色,尾音帶著一聲“咋”。曾經(jīng)的土司衙門大總管的后代,錢糧官的孫子,土司太太的娘家侄孫,紅教徒的阿古,一個世紀(jì)前的故事娓娓道來,我打破砂鍋問到底,揪住每一件事情不放。我貪婪,我奢侈,像一只耗子鉆進了一個糌粑口袋流連忘返。在大峪溝的貢布九老人的熱炕上,我喝大茶,吃油股,記錄他給我講的故事。太陽西沉?xí)r,寒氣逼人了,我靠著一摞棉被坐著。他躬下身子不住地填炕,煙從炕縫里鉆出來,煙霧繚繞,嗆得我大聲咳嗽。他羞赧地搓著手笑著說:阿么做呢阿么做呢一掛子以前好著咋——他的意思是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以前一直好著呢。

到了第二年,我?guī)缀蹙褪前雮€卓尼人了。我摸清了卓尼的地形地貌,風(fēng)俗民情,聽懂卓尼的大部分方言。可是我越來越發(fā)覺,卓尼不是我想象中的卓尼,卓尼土司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卓尼土司。我推翻了過去關(guān)于卓尼形而上的腹稿,開始重新架構(gòu)這一塊地域這一段歷史的經(jīng)緯坐標(biāo)。

歷經(jīng)5年的時間,學(xué)習(xí)了中國西北的近代史、甘肅近代史、甘肅藏族史,把甘南文史資料和卓尼縣志翻了個底朝天,寫了幾萬字的提綱筆記。真的是非常艱難啊,靠原型太近了,影響作品的寬度;離原型太遠了會遭到質(zhì)疑,卓尼土司畢竟在甘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2015年的夏天,我寫下標(biāo)題《青稞青稞》。這個標(biāo)題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盤桓了很久,第一眼在我的電腦上看到它,給我一個幻覺,仿佛我已經(jīng)完成了這個作品。接著下面我寫下“第1章”,才跌回了現(xiàn)實。趕緊挪開眼睛,喝了杯咖啡,壓壓驚,吃了點奶酪,算是充了一點電——萬里長征要邁開第一步了,心中的惆悵無以復(fù)加,默默呼喊了一聲“阿尼鬧”(藏語,天哪)。此時我已經(jīng)給自己層層加碼,起初是寫一個以卓尼土司為原型的長篇小說,后來變成了反映甘南藏族地區(qū)近代化過程的長篇小說。動筆之前我又決定用卓尼方言寫作,這就表明文字的腔調(diào)和口音是藏族的,是卓尼的,尤其是人物對話時,每說一句話我都要張開卓尼人的嘴。

動筆的時候,我給扎西才讓打了個電話,我說,你小說中那么多好聽的藏族男人的名字,別都用完了,給我留一個??!他說:喇嘛保!喇嘛保,多么漂亮的名字!菩薩女兒,多么漂亮的名字!我不斷地給甘南的朋友們打電話,詢問一些把握不準(zhǔn)的風(fēng)俗習(xí)慣,哪一句方言對應(yīng)著哪幾個漢字。幾年的時間我不緊不慢,經(jīng)常磨洋工,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心中的那些人物跟我生活在一起,我有時跳進這個里,有時跳進那個里,仿佛我是他們的一縷靈魂,在他們的軀殼里出出進進。我聽到他們吃糌粑啜沃奶(酸奶)咂吧著嘴,聽到他們念嘛呢的聲音像子夜的一場新雨。我經(jīng)常聽到喇嘛保扯著嗓子喊:想給我的嘎烏(銀質(zhì)護身符)找個伴兒啊,想給我的嘎烏找個伴兒啊——直到2019年秋天,蘭州的雨水大,黃河水幾乎要溢出河岸,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一個沒有“金剛鉆”的人完成了一件“瓷器活”。我不知道該把這件事情告訴誰,又喜悅又惆悵,就像卓尼人說的沃奶里調(diào)辣子不知是什么滋味。寫的時候心里發(fā)愁,寫完擔(dān)心沒寫好心里也發(fā)愁。作為作者,我生性簡單一覽無余。作為作品,我希望它知微見著波瀾壯闊。改了兩遍之后交給了卓尼作家卓格次力和甘南作協(xié)主席扎西才讓,請他們?yōu)樽髌分械拿袼?、宗教和方言把關(guān)。請著名評論家文史學(xué)家管衛(wèi)中為歷史背景把關(guān)。

那《青稞青稞》到底寫了什么呢?

青藏高原的屋檐之下,迭山山脈南北兩麓,洮河與白龍江之間,600平方公里的洮迭之地,是卓尼土司轄地。 在海棠葉地圖上,如果甘肅是一只倒吊的金魚,卓尼土司轄地就是一只金魚的眼睛。

500年的卓尼土司家族,自明代永樂年被朝廷敕封,世世代代護國守土保民,恪盡職守。20世紀(jì)初,隨著一個“加卡卜”(藏語,王朝,國家)的式微,第十九代土司南杰嘉波(土司)襲位。

民國以降,西北地區(qū)民族矛盾激烈,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南杰嘉波試圖在相對獨立的“王國”里保境安民,讓十二掌嘎(部落)四十八旗屬民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

他鋪路修橋,接納周邊的漢人,允許漢人擁有私田。漢人帶來先進的生產(chǎn)力,改變藏人封閉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削弱本土宗教勢力,引導(dǎo)藏民輕宗教重現(xiàn)世。借助外國傳教士的力量,建電站,修水利,引入氣象、電話,引進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促進本土的近代化進程。文明與落后碰撞,開化與保守沖突,外來漢人與當(dāng)?shù)赝林舜藢α⒂窒嗷ト诤?。但是生活并沒有因此而好起來。一撥一撥自稱是“加卡卜”的人進入卓尼土司轄區(qū),砍森林,搶洮硯,攤糧草,派民工,納糧錢,收煙款——從駐甘總督、宗社黨到西北國民軍、國民黨,青龍旗、五色旗、青天白日滿地紅,城頭變幻大王旗。各路軍閥刮地皮,兵似梳子梳,匪似篦子篦,“加卡卜”敲骨又吸髓。朝代更迭,各路軍閥巧立名目羅雀掘鼠;山河變遷,部族之間明爭暗斗嫌隙日漸。再加上惡劣的自然氣候,雪災(zāi)、白雨、牛瘟、干旱、地震,無論卓尼土司如何殫精竭慮,碉樓里的人還是越來越窮,煙囪上的煙越來越細,土司王國搖搖欲墜。

1935年9月紅軍長征走出草地,進入卓尼土司領(lǐng)地。前面是天險臘子口后面是胡宗南的追兵,紅軍內(nèi)部分裂,遭遇至暗時刻。卓尼土司一方面覺得“紅漢人”與過去的進入者不同,他們與藏民為善,不掠奪,不擾民。另一方面怕進入者長期占據(jù)地方,影響土司政權(quán)。因此決定暗中為“紅漢人”讓路,開倉放糧。紅軍因此起死回生,穿過臘子口進入哈達鋪,在一張舊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陜北根據(jù)地。一個小小土司的懵懂之舉改變了中國的歷史。

紅軍過后,卓尼土司官寨被國民黨勾結(jié)內(nèi)部勢力,幾乎滅門。卓尼土司到死也不知道,14年后,他救濟了30萬斤糧食的“紅漢人”,成了他生前一直在尋找的救藏族人民于水火的真正的“加卡卜”。

2020年的秋天,我再一次去卓尼,我無數(shù)次提到的上卓梁迎面向我撲來。我像一個衣錦還鄉(xiāng)的人,心里揣著一個卓尼。我站在洮河邊,眉目清秀的洮河水,依然銀子般泠泠地流淌。我什么都不做,就看來來往往的人和牛羊。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南杰嘉波身上,一半是雪豹一半是青山。船城里有神靈飄走的時候,洮河水倒著流回去了,流向500年前的青藏高原。他的身邊有急促的腳步聲經(jīng)過,有紅色的旗幟獵獵作響。他永遠不知道,那些過了臘子口的“紅漢人”才是后來真正的“加卡卜”,才是他想要的“加卡卜”。他們繞過他的身體,繞過洮河,向著另一條河流走去——他的女人青岡穿著他生前的衣裳,有點大,身子在袍子里咣當(dāng)著。青岡背著兒子旺秀,與他另外一個女人青稞面面相覷。她們彼此端詳著,伸出手來撫摸對方,她們通過深愛南杰這個男人而深愛著對方。她們抱在了一起,她們從對方的身體上感受到那個男人的溫情與力量。南杰嘉波愛過很多格桑梅朵,他愛著一個格桑梅朵。

四老爺晃著大腦袋,耳朵上的大耳環(huán)把腮幫子敲得瘀青。他磕著一嘴的牙齒像咀嚼著滿嘴的銀子。嘿,我最喜歡斷官司,那些娃子們抱著我的腿叩過頭之后,我的靴子里會裝滿銀子!嘿!財富是神仙,財迷是魔鬼。這輩子啥都好,酒喝了不少,肉吃了不少,女人睡了不少,夠了。就是做了個大頭目,如果做個嘉波就更窩曳(舒服)了。嘎嘎嘎!

我站在洮河北岸,眼前的人行走在我的文字里。晚上我住在洮河邊的一所房子里,河水從窗子里流進來。一座嶄新的橋生長在夜色中,離我屢次提到的木耳橋一箭遠的距離。我飄動著,沉浮著,仿佛一只船要駛進河里。我知道嘛呢旗在風(fēng)中舞動呢,桑煙像一只白牦牛尾巴甩向天空。凌晨我撲向窗口向外看——鮮艷的“三格毛”卓尼女人在酥油般的晨光里鮮艷著,她們是菩薩女兒,梅朵、拉毛草,她們不知道她們在我眼里是舉世無雙的女人!

卓尼如一段履歷,進入了我的生活。和朋友們每每聊起那個地方,那個地方的人,我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于是,朋友說,這本書出來你要火了吧?哈哈,怎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沉吟片刻,我說,不會!作品沒有宏大場面,沒有民族大義,也沒有文學(xué)意義上的一些什么離奇手法。就是把我精心采擷的青稞麥子芝麻谷子燴在一個鍋里——我急于表達的心情猶如爐膛里的火越燒越旺。這部小說會跟我過去的作品一樣,自生自滅。朋友有點失望,說,那你傻不拉嘰的做了個啥嘛?我不知道該說啥。

洮河發(fā)源于西傾山東麓李恰如草原,是黃河水系的重要支流。我的家鄉(xiāng)河套平原的幾字灣的河床上就流淌著洮河水。它們的一脈相承是我對這一片山河情感的庚續(xù),是我生生世世以不同的形式在這條河里存在的狀態(tài),是我對這條河最后的執(zhí)念。我相信,能把我漂過來的這條河流,一定能把我漂回去!

我用同一條河的情誼告訴卓尼的山河樹木,金魚的眼睛,鳳毛菊,男人們,女人們,牛們,羊們,我用這種方式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