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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路上的詩 ——讀維吾爾族詩人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集《一路向南》
來源:文藝報 | 汪 娟  2021年06月04日11:28

海德格爾曾經這樣說:“在一個貧乏的時代里做一詩人意味著,去注視,去吟唱遠逝諸神的蹤跡”。(海德格爾《詩·語言·思》,彭富春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在海德格爾看來,詩人應該“在漫游中尋找大地并渴望拯救大地。盡管充滿勞績,但依然詩意地筑居并棲居于大地之上”。海德格爾所謂的“在漫游”,即我們所說的“在路上”。以海德格爾的“在路上”來考察維吾爾族詩人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歌或許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在他的詩集《一路向南》(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中,我們看到詩人從新疆北疆(北疆篇)到南疆(南疆篇)再到祖國山河大地的心路歷程。他走過“遙遠的額爾齊斯河”看到了“葉爾羌河的落日”,途中有“喀拉峻草原的山花”:“漫山遍野的藍紫、橙黃/想不出她們?yōu)楹稳绱朔枷銧€漫”,他欣賞到“胡楊林”:“訴說一生的滄桑/即將隕落的夕陽,風沙/在軀干上歷練,打劫”,狄力木拉提·泰來提以詩歌的形式形質俱佳地向讀者展示了在路上的風景。

不到新疆,不知祖國之大,新疆最好的風景都在路上。所以,狄力木拉提·泰來提選擇“在路上”的詩歌寫作,他游走于新疆大地,以一種在場的審美體驗來勾勒他內心的地方風景,定格出時空的光與影,這些風景或單純或繁復,或樸素或雕縟,匯聚為“在路上”的生命狀態(tài)。河流湖泊是新疆沙漠綠洲的源頭,它滋潤、養(yǎng)育著新疆的萬物,是新疆大地的生命之源。新疆境內的額爾齊斯河是我國惟一注入北冰洋水系的外流河,由于額爾齊斯河這根紐帶,新疆乃至整個中亞都與北冰洋產生了遙遠的血肉相連。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在《遙遠的額爾齊斯河》開篇寫下這樣的詩句:“千回百轉的思緒/在一個遙遠的概念里集結/山與水的綠平分秋色/那一幅墨跡未干寫意/冷色堆積的畫面在緩緩流淌”。詩人首先描繪出一幅歐式的油畫,但他并未繼續(xù)延展畫卷,“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狄力木拉提·泰來提不是為了寫風景而寫風景:“我那鳥羽一般的思緒/在掠過你的上空時/視線,被突如其來的遼闊填充/我很脆弱/看不到這無邊無際的綠的盡頭/我已盡力/頭顱只能站在肩膀上/我用盡智慧/也只能停留在疆北的高緯度上/用山與水的清澈/淘洗多年沉積在眼里的混沌”,在詩人眼中,額爾齊斯河不是簡單的一條河流,它承載著太多的歲月之塵,“阿爾泰語系里的河流/深邃的競渡/仿佛在尋找她最后的歸隱”,河流在追尋中承擔著自身流淌的命運,最終是“流向北極的天空”。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歌都是“在路上”的寫作,《山與水》篇中:“沒有海拔的山巒日漸沉沒/土地擱淺/或者你深沉的巨浪/將我舉過頭頂/我辨別方向/沉浮已不再是坎坷/每一滴都是一片汪洋”。詩人用一顆樸素的心感受在路上的樸素的風景,在這里:“冰封的海拔消融山谷/立足未穩(wěn)的泥沙也憶出你遼闊的河灣/窩藏我的粗布短褲/赤裸童年/一束浪花/一個暮色朦朧的家園?!痹诼飞系纳脚c水之中有著童年的嬉戲,有著對家園的懷想,這些合為一體形成了這首詩單純而明凈的風格,讀者看到的是一個不加修飾的純粹在路上的場景,散發(fā)著民間情采,自然、灑脫、無拘囿,少雕琢,也少理念化,顯示出詩人獨特的審美特質。

最原始的風景往往最能夠觸動文學家的心靈,狄力木拉提·泰來提以一顆從容、質樸之心沉浸于“在路上”的狀態(tài),他對風景的發(fā)現(xiàn)是一個心理的、精神的過程,詩中并不僅僅是簡單的自然風景再現(xiàn),而是與詩人的心靈有關,因此,讀者看到狄力木拉提·泰來提不僅是大地的歌者,也是傾聽者,他以其極具特色的抒情個性及閱歷,感悟和體驗了新疆原初的、樸實的風景。

龜茲的紅茶煮好了

那時的太陽剛剛醒來

口齒伶俐的麻雀

修改晨曲中的歌詞

天鵝的歷史如此漫長

在它們的記憶里

祖母還在蛋殼里等待孵化

克孜爾壁畫里的佛法

像鳩摩羅什充滿智慧的腦袋

至今讓我們攪擾在虛無之中

穆賽萊斯酒一雙渾濁的眼神

能讓你忘乎所以

忘記自己,忘卻過去

還能讓你背叛你與存在之間的關系

只能回憶起

曾被一位熱烈的女子掠去

土屋里的茶更濃了

——《古道茶香》

詩是活的有機體,可以全方位地感知,從滋味的味覺,到聲音的聽覺,再到肌理的觸覺。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這首詩無論是從視覺、味覺還是觸覺上都給讀者以強烈的在場感?!褒斊澋募t茶”“口齒伶俐的麻雀”“鳩摩羅什充滿智慧的腦袋”“穆賽萊斯酒一雙渾濁的眼神”“一位熱烈的女子”這些畫面凝固著新疆社會的生活方式、民族歷史、文化習俗與民族情感,它們傳達出的是邊疆大地上一種滄桑氣質,一種特別的氣韻與魅力,讀者仿佛觸摸到了新疆的生活即景,這樣的民間情調和趣味,只有在新疆、在路上才能看到。這首詩的主題是回憶,狄力木拉提·泰來提采取了剪輯式的寫作策略,把一幅“在路上”的風景變成了對民族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回溯。整首詩的文字非常省凈,內涵卻十分豐富,最后一句“土屋里的茶更濃了”,詩人在不經意間從回憶的歲月將讀者拉回到現(xiàn)實。親切與悲欣、溫柔與骨感,在這首詩中兼而有之。狄力木拉提·泰來提以“在路上”的詩歌構建出一個厚重、濃郁的原汁原味的新疆文化場域,準確地傳達出新疆大地的絢麗與蒼涼。

“在路上”的風景給了作家觀察和思考的機會,它建立的是一種“行走(風景)——寫作(詩人)——行走(風景)——寫作(詩人)”的空間模式,風景如同橋梁一般,將詩人的詩與思與兩者相聯(lián),這或許就是“在路上”的價值與意義所在。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在《羅布村落那邊》中闡釋了“在路上”的存在:“斯文·赫定用陌生文字/寫出西方帶有哲學細菌的口水/我有足夠的智慧認識自己的母親/再遙遠的地方都有家狗家貓的叫聲?!痹娙送回0愕匾运刮摹ず斩▽⒆髌返姆諊萑胍环N沉思中,于是有了“西方帶有哲學細菌的口水”,意外的是后面的兩句卻將讀者引入另一個現(xiàn)實的場景——回家,于是“我已經走近了,歲月只是一扇腐朽的大門/孔雀河邊的綠色蜥蜴/翹首張望,它或許在揣摩/起起落落的波濤究竟承載著什么”,毋庸置疑的是,這是一個行走在路上的追尋者的形象,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在這里顯示了一個邊疆書寫中的重要意象:在路上。浮塵回望,詩人看到“獨木舟里站立著一個搖曳的村落/我們從無到有/來了,又去了/遼闊的原野長滿野草/生生死死都在牧放自己/我們的族群夾雜在羊群中/和它們一樣眷戀這片/與沙漠雜交的土地/在胡楊林里的那個夜晚/我醉倒在一片枯葉上”。新疆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一部在路上的歷史,“獨木舟里站立著一個搖曳的村落”被湮沒于歷史與自然中的羅布泊人村落飄落于往昔歲月。至此,讀者可以體悟到對于新疆地域而言,“在路上”有著其意蘊復雜的歷史意象,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這首詩正是這個歷史意象的文學反映。這種“在路上”“在途中”的行走式的結構形態(tài)中包含著歷史和現(xiàn)實的雙重話語意義,其間隱藏著一個二重結構, 即“過去”與“現(xiàn)在”同在、“生存”與“死亡”并立、“個體”與“族群”共存,詩人不斷尋找的蹤跡構成了一個民族的心路歷程。

荒野是“在路上”最為常見的新疆文化地理元素,梭羅認為荒野具有野性的價值,而野性的也是最有活力的,在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詩歌中,荒野洋溢著自由的、野性的、古樸的色彩,形成了詩歌空間回旋的內在張力?!渡嚹瞧囊啊分校骸耙烂滋岬幕囊袄?莎車的巴達木開口了/葉城的黑臉漢子遙望身后的黑色山巒/古老的戰(zhàn)場被月球引力洗刷干凈/季節(jié)的洪流急功近利/葉爾羌早產于一萬多年前/追尋歲月的路雖然很多/我該走哪一條”。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在詩中觀察到荒野的場景是邊疆特有的, “葉城”、“古老的戰(zhàn)場”、“葉爾羌”都是荒野組成的物象形態(tài),而“追尋歲月”與荒野的蒼涼形成了同構一體的效果。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的荒野氣質更多的是從他詩歌中自然發(fā)出的,《風的選擇》中:“所有的風,居無定所/流浪的乞丐/隱藏于荒野的任何角落/起初,它們一點點撕咬紅柳/午后,刀郎藝人高亢的呼喊/孵化遠古?!钡独稍谛陆喜?,“莎車、麥蓋提、巴楚、阿瓦提、庫爾勒等塔克拉瑪干沙漠西緣及北緣的帶狀地區(qū),居住著一部分自稱為‘刀郎’的維吾爾族農牧民,他們的歷史起源目前尚無定論。‘刀郎’人在語言、習俗、音樂、舞蹈等方面有著獨特的特點?!保ǘ艁喰?,周吉:《絲綢之路的音樂文化》,蘇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音樂和舞蹈,是維吾爾民族的生命之神,它使得無數(shù)生活簡陋的勞動者度過了富足、快樂的一生,熟諳本民族文化的狄力木拉提·泰來提以荒野中“刀郎藝人高亢的呼喊”體現(xiàn)出一種跳脫自如的生命狀態(tài),而刀郎藝人的歌聲也使荒野獲得了深沉的歷史感和巨大的時空意識,產生了互文性的表述效果,這種情景如地理學家奧爾森所言:“與低吟的荒野密不可分的是由失而復得的原古生活方式中尋到的簡樸的自由,時光的永恒及對遠景的期望?!保▽O重人:《荒野行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

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在詩歌中對于“在路上”的風景雖各呈異彩,但其詩歌精神向度的指向都是共同的:關于人類的生命、家園、信念,乃至永恒的基本主題。在《行走》中,狄力木拉提·泰來提闡釋了他對生命的認識,“終極行走/無論我們選擇怎樣的方式/還原方向/生與死/永遠都是獨來獨往/只在來去之間/我們選擇同行”,詩人對于生命本質意義的思考是深邃而透徹的,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是達觀的,充滿了哲思與理趣。著名人類學者露絲·本尼迪在其著作《文化模式》中曾引述印第安掘根者的一句諺語:“開天辟地時,主神賜給每人一抷土,眾人便從杯子中吮吸他們的生命?!泵\之神給每個人都安排了生活的土地,無論這土地是貧瘠還是富有,我們都將在這里延展生命?!毒S吾爾村落》:“維吾爾村落/是用花草樹木和故事編織的/一片又一片/野花開在姑娘身上/巴郞是帶刺的蜜蜂/葡萄架是他們的蜂房”,詩人于淡然的描述中由物及人,不斷去呈現(xiàn)新疆大地上的生命之美,“在烈日下成熟的牧羊人/面帶貧瘠的微笑/開裂的甜瓜一牙一牙/路邊一位從容的老人/斜倚著夕陽和彩云/用手杖推開記憶的窗口?!蹦α_認為一個有深度的作家往往有比較明顯的生命意識,懂得用生命意識來看待人生,看待整個的世界和宇宙,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在路上的詩歌每一首都飽含了生命的意識,他能感悟到“鄉(xiāng)下路上/一群螞蟻守著一團新鮮的糞球/它們的方言里也有‘艾納’”(“艾納”是維吾爾語詞匯,此詞相當于漢語中的“是吧”,無具體意義,這是新疆和田人說話時常用的語氣詞),無處不在的生命意識,以詩歌的力量穿透了時空與地域,開拓了詩人靈魂的深度寫作。狄力木拉提·泰來提詩歌的精神內核是新疆大地,是新疆地域的自然存在與多元文化的結晶,其精神向度中對家園的追尋始終不曾缺席,家園是他靈魂安居的地方,正如他詩集中的核心詩歌《一路向南》:

冰達坂是阿凡提的毛驢

傳說中的故事里依舊亮著一盞油燈

巴依家的桑樹影投在月亮的院里

遠古的路通往何方

想起多年前黃燦燦的雜糧

我很健碩

能讓群山在我的故事里酣然入睡

爺爺說,南疆的維吾爾人

用毛氈裹著驢蹄

翻越冰達坂,熬過了民國后期

薩帕依的聲音像狂風中的梭梭

把根牢牢扎在風里

我從草原的東部涌進吐魯番的干涸

托克遜蒼老的樹木

在季風里出殼

男人的胡須長在鄉(xiāng)下的地里

來年,他們的尊嚴大獲豐收

蒼老的焉耆,綠油油的旱季

開都河曾經是女人的嫁妝

破碎的記憶還得在娘家縫補

大漠那邊飄來燒烤和魚香

煙熏火燎的巴扎

維吾爾花帽是收銀的器具

你我可以同往舊有的世界

在這首詩中,新疆地域元素得到了恰當?shù)谋磉_,拋開這些元素,我們看到的詩人是一個不知疲倦的精神家園的追尋者,他滿懷著對民族文化之根的探索,無論經歷何種境遇,“你我可以同往舊有的世界”,當然,這首詩最本質的詩味是對維吾爾本民族文化、歷史、地理的領會和把握,這種領會和把握使詩歌整體的風格散發(fā)出新疆地域特有的神韻氣質,呈現(xiàn)出一種天然的本土性。“在路上”的詩人聽從內心的召喚,如海德格爾最后的“詩意地筑居并棲居于大地之上”,在狄力木拉提·泰來提這里,“向南”是精神之所、是存在之源,他一路向南行走,抵進詩性的家園。及此,在路上的新疆大地已不是一個地域概念,而是詩人靈魂的方向、精神的向度,整部詩集《一路向南》所揭示的正是這種向度,如同狄力木拉提·泰來提所言:“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因為我們還在孵化夢想?!保ā洞嬖诘囊饬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