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

李莊的槍聲整整響了一夜。隔著大青河水，子彈爆裂的聲音像帶著水音兒一樣尖銳而又刺耳。深夜是槍聲最密集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甚至連短暫的空隙都沒有，這讓人透不過氣來。天快亮?xí)r，槍聲稀落下來，只偶爾爆出一聲，那響聲在寂靜的黎明中卻又成百倍地被夸張了。孩子被驚嚇醒了，瞪著驚駭?shù)难劬μ淇薏恢?；太陽被驚嚇醒了，早早溜出了地平線，惶恐地打量著萬事萬物。

荃早早地就在大門外的臺階上坐著。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水袖衫，襟邊和袖口沿著一抹桃紅。肘彎頂在支起的膝蓋骨上，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也托著腮。荃在這里已經(jīng)坐了很久了，花崗巖石階發(fā)散出的涼氣侵入了肌體，像氣流一般在體內(nèi)回旋。荃不覺得，荃什么也不覺得。荃偶爾掠一掠額頭上的長發(fā)，你會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微笑相當(dāng)迷人。就像看書看到了精彩的章節(jié)，就像觸動了內(nèi)心隱秘的情感。誰也不知道荃在想什么，只有荃自己知道她是在傾聽遠(yuǎn)處傳來的槍聲。槍聲使荃沉迷于一種幻想，她想象槍聲是出于自己之手，她把槍口對準(zhǔn)一個日本兵，“我可以打死你?！?/p>

荃內(nèi)心的得意像氣泡一樣膨脹開來。她在想象這顆子彈從哪里射進(jìn)日本兵的腦袋。是從眉心？是從耳朵？或者干脆就從頭頂？從頭頂射擊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要居高臨下才行。思緒在這里打了結(jié)，荃又開始想象日本兵面對槍口的丑態(tài)。日本兵會大汗淋漓，會“撲通”一聲跪倒，會磕頭如搗蒜，嘴里說著一連串告饒的話。荃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然后堅(jiān)定地扣動了扳機(jī)，沒有聽見慘叫，沒有看見鮮血，眼前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只有凍驚的鼻子里孕育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荃失望極了，就像錯過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荃把頭埋在臂彎里，痛心得想哭。

街上吵嚷的聲音驚擾了她，她動也沒動，可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轉(zhuǎn)了方向。她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太嚇人了！我還以為大青河里漂過來一堆木頭，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人，都是人。一排一排，一隊(duì)一隊(duì)。用繩子綁著，用鐵絲穿著。有的連衣服都沒有穿，像被剝了皮一樣白。有的仰面朝天，有的面朝水里。最寬的那截水面都給擠滿了，河水浮游的，都是人的血……”

有人問：“出了啥事？”

那人答：“沒聽見夜里響了一宿槍？是李莊的人遭難了。聽說西華鎮(zhèn)的丟了一個日本鬼子，后來在李莊的田里被發(fā)現(xiàn)了，日本兵就在昨天晚上包圍了李莊……可憐的李莊，死人都被放了木排……”

“那些浮尸現(xiàn)在漂到哪兒了？”

“剛才是在村北看見的，現(xiàn)在該漂到村東了……”

“走，快去看看……”

一片紛雜的腳步聲走遠(yuǎn)了。荃也站了起來，撒腿往村東跑去。罕村被大青河圍著，只有南面是條通天路。河堤上站著許多沉默的人，許多男人和女人。他們就那樣站著，像群木雕一樣。荃揀個人縫兒鉆了進(jìn)去，往河里看了一眼，只一眼，荃忙背轉(zhuǎn)身去，用雙手蒙住了眼睛。

太陽升起來了，給灰蒙蒙的天空鍍上一層虛幻的光。那光亮很不真實(shí)，似是而非。一群烏鴉像烏云一樣席卷過來，它們在低空盤旋，聒噪的叫聲敲擊著人們的耳鼓，更增添了悲慘氣氛。荃走下河堤，回到了家里。荃把自己完整地蒙在了被子里，只一雙眼睛始終大睜著。當(dāng)劉寡婦走進(jìn)房門，輕輕掀開荃的被角時，險(xiǎn)些嚇出一溜跟頭。

她原以為荃睡著了。

劉寡婦是個媒婆，她出入誰家，誰家的閨女就離倒霉不遠(yuǎn)了。

荃困難地扭過身來，看也沒看劉寡婦一眼。她很不高興這時有人來打擾，尤其是像劉寡婦這樣的人。按照輩分，荃應(yīng)該叫她嬸嬸，可荃永遠(yuǎn)也沒叫過。荃不喜歡這個人，甚至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劉寡婦已經(jīng)四十幾歲了，仍然穿著色彩俗麗的衣服，臉上擦著厚厚的脂粉。她在荃的身邊坐下，仔細(xì)端詳著荃的面孔，笑嘻嘻地說：“二小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要是走到廟會上，我一準(zhǔn)兒認(rèn)不出來。很多年前我就想，將來姑娘找個人家兒不圖房子不圖地，只圖一個好女婿……”

荃把一張臉側(cè)向窗，這里能看到前邊門樓下的臺階，有兩只麻雀在覓食。那兩只麻雀一模一樣，分頭啄啄揀揀，但很快又會聚攏，揚(yáng)著小小的尖尖的喙，大聲說著一些荃聽不懂的語言。荃看得出了神，劉寡婦的話一句也沒有聽到耳朵里去，但荃知道劉寡婦是來干啥的。荃斜著眼睛問：“我想找個日本人，你辦得到嗎？”

劉寡婦吃驚地站了起來，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過了好半天，劉寡婦才難以置信地問：“二小姐……要找個日本人？”

荃悠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劉寡婦眼珠一轉(zhuǎn)，故作歡喜說：“可是讓你說著了。那次我上西華鎮(zhèn)走親戚，還真認(rèn)識了一個日本人……”

荃很快地說：“就是他了。你到西華鎮(zhèn)找到他，對他說我要給他放木排，找一根鐵絲從他的前心穿進(jìn)去，從他的后背拉出來，把他放到大青河里，我在罕村的村東等他，問他干不干?！?/p>

劉寡婦臉上的笑漸漸地風(fēng)干了，只剩下了一層脂粉貼在那兒，噗噗往下掉粉末子。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怕荃，荃的兩只大眼睛，黑黑的，深不見底。劉寡婦再也不敢說什么，磕磕絆絆就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哭喪著臉說：“我說我管不了李家姑娘的事，李族長非要我來。我不管就得罪當(dāng)?shù)?，我想管又沒人稀罕……”

荃抻開被子蒙住頭，心里并不好受。

2

那些“木排”在村南的壩子上擱淺了。

村南有相對比較窄的一段水面。罕村人渡大青河通常是坐一艘船，每到枯水季節(jié)渡船就派不上用場，于是就在河底筑起了一道壩，供人們往來使用。誰也沒有想到那些用人體扎成的“木排”會在那里擱淺。罕村人以為“木排”早已順?biāo)较掠稳チ?。這天晚上，許多人都聞到空氣里有一種腐爛的氣息，比往日多的烏鴉像旋風(fēng)一樣布滿了天空。但是誰也沒有想起去看一眼大青河，人們甚至避免說起“大青河”這三個字。轉(zhuǎn)天早晨，一個放羊的老漢敲開了李景陽家的房門，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好了，不好了，罕村這回要遭大難了?！崩罹瓣栂胝埨蠞h進(jìn)去詳談，老漢慌忙擺著手說：“你快去大青河里看看吧，那些死人扎在這里不走了……”

李景陽心里沒了底，他撇下老漢獨(dú)自上了大青河。一河碧水早已沒了先前的模樣，看一眼就讓人心里打冷戰(zhàn)。李景陽把族里的人召集到李家祠堂，簡要說了情況。李景陽說：“我把大家找來是想快些有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事情不能再拖了。這些尸體腐爛以后會滋生很多細(xì)菌。罕村已經(jīng)面臨災(zāi)難了。大家說，怎么辦？”

有人說：“著兩個人，用木棍把那些尸首推過壩子去。這是最簡便的方法。”

沒有人贊同，也沒有人反對。

李景陽著急地說：“我有個主意，只是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p>

大家都期待地看著李景陽。

李景陽沉重地說：“有人告訴我說李莊人被日本人放了‘木排’，我一宿也沒咋睡，李莊離罕村十幾里，那里有我們的許多親友。如果李莊人的尸首像從西華鎮(zhèn)過來一樣也從罕村這里過去，我就什么也不說了，可如今他們停了下來，在我們筑起的壩子上停了下來。我們就不能看著他們就這樣泡在水里。日本人慘無人道，因?yàn)樗麄兪侨毡救?。如果我們對李莊人坐視不管，我們還是中國人嗎？對得起良心嗎？李莊人是誰？是鄉(xiāng)親，是兄弟。如果我們讓兄弟死無葬身之地，這條河成什么了，我們罕村人成什么了？”

一個老者站了起來，說：“你是族長，你說咋辦我們就咋辦?！?/p>

這個提議有了贊同的回聲。李景陽胸有成竹地說：“要我說，就把他們?nèi)看驌粕蟻?。家里有給老人預(yù)備棺槨的，暫時捐獻(xiàn)出來，有富余蘆席的也先拿出來，我們把這些人盡可能地掩埋好，也防著日后李莊人來祭奠上墳。你們覺得這樣行嗎？”

村南的大青河水已經(jīng)說不清是一種什么顏色。又紅又黃又綠又黑，在太陽的照射下，咕嘟咕嘟冒著氣泡。一股惡劣的氣味一下子就被人吸到了肺里，于是翻江倒海般的嘔吐聲響成了一片。起初誰也不敢第一個下河，腳剛一踏到河邊，那種驚懼的不可名狀的感覺就抽緊了每一根神經(jīng)。躍躍欲試的人們都灰著臉孔向后退去。李景陽最后一個來，他的身后跟著個人，腋下夾著一個碩大的記賬簿，他是李景陽請來驗(yàn)尸的，年齡、特征、服飾、身量都要編成序號，給李莊人留份資料。抱著蘆席、抬著棺木的人在陸陸續(xù)續(xù)朝這邊走。李景陽蒼黑了臉，他一聲不吭就跳下去，河水浸透了衣服，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拽住了第一個死人的手，用了用力氣，死人紋絲不動。李景陽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死人腰間的麻繩有牛舌餅?zāi)敲创?，他和后邊的人拴成了一串糖葫蘆。李景陽取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牛耳尖刀，斬?cái)嗔死K索，尸首浮出了水面，李景陽把他往岸上推去，岸上的人在陸陸續(xù)續(xù)地往水里走，雖然臉上的驚懼還沒有退去，可他們已經(jīng)感覺到站在岸上比站在水里更不好受。

中午時分，打撈結(jié)束，共四十一具尸首。李景陽往河岸上走的時候，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李景陽用腳往起鉤了鉤，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浮出了水面。孩子赤裸著身體，瘦瘦的、癟癟的。背上有一道半尺長的刀傷。胸腔裂開了，骨頭白生生地頂在了外面，內(nèi)臟已不知去向。李景陽心中刀割般地疼。他把孩子抱在懷里，緩緩?fù)渡献呷?。岸上沒有了蘆席，也沒有棺材，李景陽脫下了自己的外衣包住了孩子，把他一直送到了墓地。

河套地勢最高的那塊土地上，豎起了四十二座墳冢。

李景陽接過了記賬人的賬簿，只見序號一的下面寫著：

男，四十歲左右。方臉，腮上有胡須。額上有一豆粒大疤痕。赤膊，胸上有毛，臍上五指左右有一朱砂痣。不見私處，想是失于東洋人之手……

3

母親點(diǎn)亮了油燈?；椟S的光暈散落在八仙桌上，小米粥和煮雞蛋都黃澄澄的。李景陽在后院反復(fù)沖刷自己，換上干凈的衣服走進(jìn)了屋里。那片墓地是他家上好的一塊耕地，此時成了那四十二人的陰宅。幾束火把舉過頭頂，那片半圓形的河灘地亮如白晝。李景陽指揮人埋下最后一锨土，率眾給死者三鞠躬，才算了了李莊這件慘案。河堤黑黝黝的，成排的樹木一聲不響，也像在給那四十二個亡靈默哀。李景陽說，日后如果李莊人過來尋親，不管讓誰遇見，都要當(dāng)親人待，領(lǐng)回家吃口熱乎飯，大家聽到?jīng)]有？

“聽見了！”眾人都說。

那把太師椅是他固定的座位，李景陽坐下先嘆了口氣。飯菜一直都在鍋里溫著，荃幫母親把飯菜端上桌，就閃到了屋角的燈影里。她這一天都心神不寧，像是要有什么大事發(fā)生。眼下這些難道還不是大事？李莊人被日本人放了木排，劉寡婦被自己說出的話嚇跑了，這都應(yīng)該是大事吧？不，這都是別人的大事。荃在暗影里想。父親端起了粥碗，筷子舉了起來，卻只夾了根咸菜丟進(jìn)嘴里，碗筷便一起放下了?？吹贸觯赣H沒有食欲。父親像是自言自語說：“這是什么世道?！彼刂嘏牧艘幌峦龋瓷先ピ居獠母赣H忽然矮下了半截。荃很傷心。她走出了燈光的暗影，雙膝忽然一跪，嚇了父親一跳。父親吃驚地說：“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嚇我！”他驚恐的樣子讓荃心酸。荃仰起臉，其實(shí)她沒預(yù)備跟父親說什么，可她就是想為父親跪一下，為心里一些說不清的理由。李景陽看見女兒的臉上寫滿了歉疚與不安。尤其是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是怎樣的通達(dá)情理和善解人意?。±罹瓣栿@奇地發(fā)現(xiàn)荃長大了，從一個無事生非的小姑娘忽然就變得懂事了。荃的雙膝跪倒也令李景陽動容。很明顯，荃不是因?yàn)榉赶铝耸裁村e。記憶中，荃從沒為任何事情服過軟兒。荃的腰背總是拔得直直的，為她的自以為是辯護(hù)。

李景陽猛然看見了心底的一線光亮，原來那里黑暗得如一處洞窟，現(xiàn)在，這線光亮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房照亮了。他想，荃這一跪不是跪他，也不是跪天跪地，是因?yàn)檐蹰L大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這一天的事情促使了荃的成熟和成長，荃從此就是大人了！李景陽一把拉起了荃，輕聲說：“沒事了，別擔(dān)心，一切都過去了?！避鹾鲩W了一下大眼睛，忽然問：“我可以不嫁人嗎？”

“什么？”李景陽有點(diǎn)發(fā)蒙。

“我從此都不再嫁人。”

“為什么？”李景陽吃驚地問。

不容得到回答，荃忽然緊握了一下父親的手，說：“有人！”荃異樣敏捷地躲在了八仙桌的身后，荃的身后是一個長條案，上面有一個銅燭臺，荃不動聲色地把那個銅燭臺握在了手里。房門無聲地開了，一個巨大的人頭影自門而窗最后投到了墻壁上，讓這屋里驟然有了令人不安的氣氛。李景陽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他意識到，這是來綁匪了。綁匪只要兩樣：錢和姑娘。歷來如此。他本能地想站起身，想用身體擋住荃，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站不起來。他對自己說：“我不是害怕，我是累著了。我今天實(shí)在是太累了。老天，你這是想要我的命么？”

一個姑娘走了進(jìn)來，剪著齊耳短發(fā)，穿著舊的藍(lán)花襟襖；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機(jī)敏異常地四下里打量。她幾乎是和夜里的風(fēng)一同飄進(jìn)來的，腳下沒有一絲聲音。李景陽莫名心寬了一下，他覺得即便是綁票的，這也是個好綁匪。力量瞬間回到了他的體內(nèi)，他幾乎是充滿希望地輕聲問：“你是誰？”

李景陽心里的聲音從女人嘴里吐了出來：“我是姚飛飛?！?/p>

李景陽忽然有些慌亂，他匆忙之中撞翻了一個腳蹬。他想離姚飛飛近些再近些，看看這個傳奇人物是否生著三頭六臂。

誰不知道姚飛飛的大名呢，她是燕山游擊隊(duì)隊(duì)長，專門打鬼子。坊間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她的故事，說她用一根彎黃瓜就下了鬼子的槍。

“李景陽?！币︼w飛似乎有點(diǎn)不好意思。

“我是?！崩罹瓣栚s忙說。

他甚至有點(diǎn)激動——瞧，姚飛飛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證明他們已經(jīng)是老相識了，雖然沒有見過面，可他們彼此都不陌生，不是么？李景陽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他想到李莊那四十二個“木排”，被自己親手掩埋；那些鬼子不是人，他們對待中國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樣。也只有姚飛飛能對付他們。有一次上倉大鎮(zhèn)炸集，就是因?yàn)橐︼w飛一槍撂倒了鬼子的一個小隊(duì)長。那個小隊(duì)長騎在高頭大馬上，神氣活現(xiàn)。他一頭栽倒時，就像一團(tuán)黃色的破布從馬上滾了下來。那個情景是李景陽親眼所見，回來很多天，他都因?yàn)檫@個親眼所見而內(nèi)心澎湃。

“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嗎？”姚飛飛的口吻像是面對著一個小孩子。

李景陽比畫了一個“八”字。

姚飛飛補(bǔ)充說：“我們是八路軍領(lǐng)導(dǎo)的燕山抗日游擊隊(duì)，是與鬼子真刀真槍對著干的。你是愿意日本人打我們還是愿意我們打日本人？”

李景陽輕松地笑了下，說：“當(dāng)然愿意你們打日本人?！?/p>

“我知道你是有覺悟的。”姚飛飛一揮手，“不像南閔莊的南老大和西華鎮(zhèn)的汪碧云，給鬼子當(dāng)狗做幫兇。我也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代表李莊的鄉(xiāng)親們謝謝你！”

“不用謝！”李景陽鄭重地說，“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币晦D(zhuǎn)念，“你們不是……需要我做些什么？”李景陽覺得她不會是專為道謝而來。

“你愿意為抗日出些力量嗎？”姚飛飛說。

李景陽熱切地說：“愿意，當(dāng)然愿意。我沒有槍，沒有子彈，但我有糧食布匹。需要我做什么你們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遺余力?！?/p>

姚飛飛忽然有些羞澀，這讓她看上去就像個小姑娘，與她的虎虎聲名毫不搭界。她略顯遲疑，但還是說了下去，“天氣馬上就要冷了，游擊隊(duì)在山上的日子會更加艱難。鬼子在山里搞集家并村，實(shí)行‘三光’政策，老百姓衣食不飽，游擊隊(duì)的供給成了大問題。所以我們想請李先生籌措三百套棉衣棉褲，送到縣城西關(guān)的敬軒齋畫房……”

李景陽脫口而出：“沒問題！”

姚飛飛皺了皺眉頭，“你找一位馬老板，就說是來城里認(rèn)親的。”

李景陽看著姚飛飛。

姚飛飛說：“你會拿到馬老板出的憑據(jù)，好好保存，以后由人民政府負(fù)責(zé)償還?！?/p>

李景陽還是有些失望。他覺得，姚飛飛讓他做的事情太少了，她是不是在試探他？

姚飛飛敏感地問：“有什么困難嗎？”

李景陽搖了搖頭。

姚飛飛說：“李先生是富人但不是壞人，我們會記住這一點(diǎn)。”

姚飛飛說完，人就像影子一樣不見了。東西廂房的瓦壟上傳來了細(xì)碎的摩擦聲，像有貓?jiān)诒寂?。李景陽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他趕忙奔到了院子外邊，黑暗像一塊幕布那樣沒有縫隙，就像從沒有人沖破過。

“荃，李荃！李荃！”他大聲喊。

大房子里是一種亙古的寂靜，就像從沒有人居住一樣。李景陽慌了，舉著燈奔向另一個屋子，見太太歪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姚飛飛做夢也沒想到她被人跟蹤了。她帶人走到大青河堤上時開始清點(diǎn)人數(shù)，她發(fā)現(xiàn)隊(duì)伍里多了一個人。姚飛飛在黑暗中準(zhǔn)確地抓住了荃的肩膀，硬邦邦的槍口頂了上去，“你是誰？”

荃說：“我是李景陽的女兒。我要革命，我要跟你們走?！?/p>

荃對自己說出“革命”這兩個字感到振奮和驚奇。

姚飛飛說：“我們不要女的。”

荃說：“你不也是女的嗎？”

姚飛飛生氣地說：“你怎么能跟我比，我雙手能打槍，你能干什么？”

“我也能雙手打槍的?！避鯚崆械卣f，“你能給我一支槍嗎？”

姚飛飛把槍口頂在了手心里，讓荃握了一下。姚飛飛這時已經(jīng)看清了荃清秀的面孔上有一雙很有神采的眼睛，比星星都亮。姚飛飛竟有些感動，伸手拍了拍荃的臉，說：“就你這千金小姐的身子，舍得跟我們走？”

荃不理會姚飛飛的調(diào)笑，她繼續(xù)熱切地說：“你能給我一支槍嗎？”

……

尹學(xué)蕓，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fēng)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jì)》《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bào)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