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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城》2021年第6期|黃天驥:說張籍《節(jié)婦吟》
來源:《書城》2021年第6期 | 黃天驥  2021年06月15日11:46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張籍《節(jié)婦吟》

“恨不相逢未嫁時”,這句流傳千古寫盡了人世間癡男怨女纏綿悱惻的暗戀之苦的詩,你想得到是張籍寫的嗎?因為張籍是作為韓愈的學生和親密朋友的“衛(wèi)道士”;韓愈強烈要求恢復儒家道統(tǒng),張籍卻還嫌他推行得不夠,在《上韓昌黎第二書》中向老師提意見:“今執(zhí)事雖參于戎府,當四海弭兵之際,優(yōu)游無事,或不以此時著書,而曰俟后,或有不及,遏可追乎?”可見,張籍是很看重推廣儒家學說來管治社會的。上引這首詩題名為《節(jié)婦吟》,涉及對婦女貞節(jié)的看法,從中可以看到他對儒家思想的重視。

不過也有人認為《節(jié)婦吟》不是專寫婦女婚姻愛情問題的詩,因為它還有一個副標題“寄東平李司空”。據(jù)說是藩鎮(zhèn)李師道知道張籍的名氣,想邀請他去當幕僚。而張籍不滿當時藩鎮(zhèn)割據(jù)大搞分裂活動的現(xiàn)實,不齒李師道蠻橫霸道、魚肉百姓的行為,卻又不敢開罪于他,便巧妙地以女性自喻,說自己已經(jīng)“嫁”了別人,不能再“嫁”給他了。這就很委婉也很得體地回應了李師道的“追求”,也得到了李師道的理解云云。如果這事屬實,那么《節(jié)婦吟》便是一首含蓄的諷喻詩。

張籍生于七六六年,出身貧寒。早年一再求職不順,充任過幕僚之類的職務,始終過著貧窮的生活,因此白居易說:“獨有詠詩張?zhí)#瓴桓呐f官銜?!保ā吨氐匠瞧呓^句·張十八》)太祝,是辦理祭祀的小官,張籍一直當了十年。由于他長期蹭蹬,到處漫游,能看到下層人民的疾苦,寫下了不少同情人民悲慘生活的詩作。后來他因韓愈、白居易等人的推薦得到遷升,但是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人們推重以外,仕途始終沒有多大的作為。

張籍的性格比較奇特,《舊唐書·張籍傳》說他“性詭激”。從他受業(yè)于韓愈、受知于韓愈,卻又敢于批評韓愈,認為韓老師對儒家思想推行不力,就這一點而言,他顯然比韓愈更加激進。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他走的也不是韓愈“奇險”的一路,相反更接近白居易、王建、元稹等人平順流暢的詩風。有些作品,用情的激越和描寫的深刻,又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像《野老歌》寫老百姓日夜辛勞,卻是“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像《筑城歌》寫人民被逼徭役筑城,結果是“力盡不得拋杵聲,杵聲未盡人皆死;家家養(yǎng)男當門戶,今日作君城下土”。以糧食和丁壯俱已化作塵土的形象來形容命運的悲慘,其目光的尖銳、感情的悲憤、描寫的深刻,自是遠非一般詩人所能及??磥硎窌f他性格“詭激”,并非沒有道理。正因如此,他才會別開生面,出人意料地寫出了《節(jié)婦吟》,寫出了“恨不相逢未嫁時”這震撼人心的名句。

張籍的《節(jié)婦吟》以“節(jié)婦”為名,寫的卻是一位少婦在理智與情感問題上內(nèi)心的痛苦掙扎;通過少婦的舉動和獨白,從側(cè)面描寫一雙男女相會的場景,從而展示出封建時代有關人性的復雜問題。

詩的第一句“君知妾有夫”開門見山,通過少婦之口表明了場景中兩個人物的關系。首先這女子是已經(jīng)出嫁了的少婦,其次那男子知道女子是有丈夫的,更妙的是連那女子也是明白知道對方已經(jīng)了解到她是已婚的。顯然,他們之間其實早已相識,但是兩人在相處之際,卻產(chǎn)生了微妙的關系,那男子竟然做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舉動,這就出現(xiàn)了詩的第二句:“贈妾雙明珠?!?/p>

明珠是珍貴的裝飾品。自古以來,凡是男性對女性表示好感,總是會通過贈送一些新鮮或珍貴的禮物來表示特殊的情意。漢樂府詩不是有過“何以結相思,雙珠玳瑁簪”之句嗎?張籍在《寄遠曲》一詩中也寫到“美人來去春江暖,江頭無人湘水滿……蘭舟桂楫常渡江,無因重寄雙瓊珰”。在《節(jié)婦吟》中,少婦說那男子送給她一對明珠。請注意,這里詩人用的是“雙明珠”一語,分明點出了那男子有希望與她成雙成對的意味。明知對方是有夫之婦,這男子卻采取了大膽的舉動,用意何在?少婦當然是心知肚明的。

接下去,張籍便寫了少婦的反應:“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弊屓讼氩坏降氖掳l(fā)生了,這已婚的少婦對男子的愛意和舉動竟然是接受的,而且內(nèi)心是很感動的。詩人下“纏綿”兩字,非同小可。顯然,兩人相逢的時候,男方不可能沒頭沒腦地把明珠遞將過去便算了事,他們既然早就互相認識,私下在一起時肯定還會說些體己話、悄悄話,但是張籍對他們之間眉來眼去的情景一概不寫,只點出那少婦感受到男子的“纏綿”之意。這就夠了。從她內(nèi)心獨白這一句詩里,讀者也可以想象出他倆相會時的言談舉止。

有趣的是,當少婦得到“雙明珠”,感受到“纏綿意”的時候,竟然還大膽地做出了“系在紅羅襦”的動作。羅襦,是富貴人家才穿得起的綢制短上衣,白居易在《秦中吟》中就寫過:“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睆埣c出這女子所穿衣服的名貴,也為下文寫她的身份預作鋪墊。

在古代的詩詞里,男子向女子示愛遭到斷然拒絕的情景,我們是不難看到的。像辛延年的《羽林郎》和漢樂府的《陌上桑》,都有寫到。辛延年寫貴為皇家侍衛(wèi)的羽林郎“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在大排檔上“調(diào)笑酒家胡”。這羽林郎也向胡姬贈送禮物:“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襦?!钡膽B(tài)度是:“不惜紅羅裂,論惜輕賤軀!”讓馮子都自討沒趣?!赌吧仙!穼懞蒙氖咕砸詾橛袡嘤袆?,派手下前去試探采桑女子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便劈頭劈腦罵了回去:“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苯又惆炎约旱恼煞蚩湟商焐嫌械叵聼o的男子漢—“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以更大的氣勢壓住了使君,讓對方灰頭土臉地走開。

張籍《節(jié)婦吟》中的少婦則大異其趣:她把明知“妾有夫”的那位“君”遞將過來示愛的明珠系在自己的紅羅襦上,含情脈脈,似乎是表示她公然接受了對方的情意,不能不讓那男子有會于心,喜出望外,那下一步將會出現(xiàn)什么景象呢?會不會有“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之類的許諾呢?對此張籍沒有寫,他留下了一段空白,以虛寫的手法,讓讀者自己去想象當時出現(xiàn)的場面,想象少婦系上雙明珠時的舉止和內(nèi)心世界,想象那男子以為鴻鵠將至的神情。

從詩的結構看,少婦把明珠系在紅羅襦以后,場景的發(fā)展便告了一個段落,出現(xiàn)了一次戲劇性的“停頓”。而當審美受體正想再看事情如何發(fā)展時,意外又發(fā)生了—張籍筆鋒忽變,讓少婦直接向那男子發(fā)話:“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這少婦態(tài)度忽然發(fā)生變化,矜持起來,鄭重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她的家世,是誰也惹不起的;就門閥而言,她住的是高樓,不是一般房舍,而且這高樓連接王室宮苑,明說她的門第十分高貴。

更進一步,少婦又說,她的丈夫是在明光宮擔任侍候皇帝的近衛(wèi)軍,是手執(zhí)方天畫戟的人物,誰敢給他戴綠帽子?少婦這番話說得很嚴厲,與“感君纏綿意”的神態(tài)判若兩人。其實在張籍筆下,那位贈珠的男子未必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則何以知道她是“已有夫”呢?顯然他是懷著一線希望,也許還覺察到少婦對他也有好感,于是明知故犯上前求愛。這位老兄真可謂吃了豹子膽了。但在唐代,社會比較開放,男男女女產(chǎn)生婚外情者不在少數(shù)。如果雙方你情我愿,偷情幽會,也并不擔心會受到什么嚴譴,除非對方的丈夫像俄國的普希金那樣向情敵提出決斗。所以拈花惹草,偷吃沾腥,對這男子來說不過屬于一樁風流韻事而已。

當然,對那少婦來說情況便有所不同了。你說她對那獻殷勤的男子沒有好感嗎?當然不,他們之間的心靈確實是碰出了火花,否則她就會像羅敷那樣回他一句“使君一何愚”就是了。但是經(jīng)過短暫的“停頓”,少婦冷靜了下來,她回心一想,這感情之花結不了果??陀^時勢,種種拘束,容不得她有非分之想。首先她不能不考慮對方和自家的身份。一比之下,對方是沒有優(yōu)勢的,而且她又沒有像卓文君那樣不顧一切和司馬相如私奔的勇氣,加之她對自己的丈夫可能還是有感情的,甚至不忍出現(xiàn)“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糾葛。這一來,衡量得失,她只能拒絕對方的追求。而若要他死了這條心,又只好以氣勢壓過去,向他表明:你攀不起我,別癡心妄想!于是,她便像《陌上桑》中羅敷那樣,首先提醒對方要注意她的身份,強調(diào)她丈夫是“執(zhí)戟”的,這不也是等于“亮劍”了:丈夫有這樣的地位和威猛,您惹得起嗎?

寫到這里,讀者都以為那男子沒戲了,誰知道,張籍的筆鋒又再一轉(zhuǎn)—羅敷是擺明家勢,嚇退“使君”了事,張籍筆下這位收下了異性饋贈的少婦,在標榜一番自己的家世以后卻向人家表白:“知君用心如日月?!?這句話語帶雙關,說得很妙。一方面,對方可以理解為她如日月那樣洞察一切,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對她的情意;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她告訴那位男士:您的用心像日月那樣光明正大,對她而言無可挑剔。總之,說她是在委婉地安慰對方也可,說她是在讓對方有臺階下也可。無論如何她向男子施加壓力以后又給以安撫,表示同情的理解,也希望得到對方的諒解。緊接著,在口氣稍為緩和以后,這節(jié)婦就明確地表白:“事夫誓擬同生死?!边@話斬釘截鐵,等于對那位男士宣告:我們別再癡心妄想了,彼此各行各路,好聚好散吧。

按常理,在少婦旗幟鮮明地表態(tài)以后,“戲”就完了。在一般的情況下,她會扭頭便走,而那男子則白賠了一雙明珠,無可奈何。誰想到,張籍寫到這里忽然筆鋒又第三次轉(zhuǎn)折,安排了一個非常動人的細節(jié):“還君明珠雙淚垂”。在前面,張籍寫到少婦是很感動地系上了明珠,而在她說了一番決絕的話之后,便把系在紅羅襦上的明珠摘了下來,交還送珠的男子。這摘下明珠和奉還明珠的細節(jié),必然是有一個動作稍為緩慢的過程,總不能隨手扯下隨手擲還。但這過程,張籍又沒有寫,卻突出地說那女子“雙淚垂”地將明珠交還給對方。這里下一“雙”字,十分有味。那一雙亮晶晶的珠淚,對著那一雙亮晶晶的明珠,互相映襯,含意微妙深遠。如果張籍直寫“還君禮物請收回”,甚至說“還君明珠心內(nèi)愁”“還君明珠淚暗流”,沒有了雙明珠與雙淚垂的前后輝映,那么少婦內(nèi)心的隱痛,便不能表現(xiàn)得如此細膩動人。

張籍在寫少婦表示不得不忠于自己的丈夫之后垂淚還珠,這已經(jīng)描畫出她的思想斗爭激烈到何等程度了。既欲“事夫”,又感“君意”,讓她左右為難,然而理智畢竟占了上風,這還珠的細節(jié)已足夠表明她的態(tài)度了。更讓人震撼的是,張籍還寫她直接吐露了心聲:“恨不相逢未嫁時?!边@分明是告訴對方,其實在她的心里更愛的是他,而不是丈夫!但是相見恨晚,在種種條件的約束下,她只能把愛情埋在心里,只能慧劍斬情絲,留下永恒的遺憾。

這“恨”字用得極佳,它非常準確地表現(xiàn)出人物內(nèi)心咬嚙的痛楚。有些版本“恨不相逢”作“何不相逢”,以反問的語氣作結雖然也能表現(xiàn)出少婦惆悵之情,但不足以寫出她心底的刻骨之痛?!昂蕖迸c“何”,一字之差,感情輕重的分量大不相同。

“恨不相逢未嫁時”這具有經(jīng)典意義的詩句,既概括了少婦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更概括了中外古今多少癡男怨女,在理智與感情展開的激烈斗爭中,不得已痛苦地做出抉擇的典型心態(tài)。不錯,拒絕了對方的愛意,交還了象征愛情的雙明珠,這舉動似是無情,但其中又有多少難言之隱?不錯,奉還明珠以示決絕似是寡情,但“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哪里是真的無情?這正如清代的納蘭性德《山花子》所說:“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不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倍嗲閰s似無情,這正是在婚姻問題上理智與愛情之間,兩難選擇最為痛楚的表現(xiàn)。這充分展示了人的思想的復雜性,可見張籍對人性問題有相當深切的理解。

《節(jié)婦吟》的體裁屬敘事性的古體詩,寫封建時代男女在愛情婚姻問題上的糾葛,語言曉暢易懂,但卻很能表現(xiàn)出人物思想矛盾的兩難狀態(tài)。我國古代詩壇,民歌寫男女對愛情的追求非常熾熱大膽,但受到封建禮教的種種縛束,不得不屈從于種種壓力,燦爛的愛情之花往往結不了果,因此詩壇上的愛情詩多是表現(xiàn)相愛者進退兩難的凄苦心情。而恰恰是這種兩難的描寫,更能喚起審美受體的深切同情。

有意思的是,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最愿看到美滿的婚姻,而在文學作品包括在詩歌中更愿看到的倒是有情人遭受種種曲折與磨難。人們樂意觀察被丘比特之箭射傷的心,這不是殘忍,說到底是關注怎樣解決矛盾,怎樣抵受創(chuàng)痛,關注的是作者對人性和情感的真實描寫。因此,以愛情婚姻為題材的詩歌,越能揭示受傷的心的痛楚、顫動,也就越能打動讀者,獲得同情,讀者也可以在同飲愛情的苦酒中得到“美”的享受。

作為表現(xiàn)情感糾葛的詩歌,如果是抒情詩,審美主體直接抒發(fā)“兩難”的苦惱,是很能觸發(fā)審美客體的共鳴的。像宋代石孝友寫的《卜算子》:

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別也應難見也難,后會難憑據(jù)。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孔∫矐y去也難,此際難分付。

這首詞,是了不起的白描之作,它寫出抒情的主人公和相愛的人相見恨晚、進退兩難、躊躇忐忑的感情,動人心魄。

和石孝友的詞不同,張籍的《節(jié)婦吟》寫的是兩個人相愛卻又不可能如愿的感情糾葛。巧妙的是,他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客觀地敘述兩個有情人相見的情景。其中又只從女性方面著眼,沒有出現(xiàn)男子的形象。特別是張籍通過詩中贈珠、系珠、還珠的動作細節(jié)展現(xiàn)兩人情緒的變化,這三個動作貫串全篇,起起落落,既曲折地表現(xiàn)出女主人公兩難的心態(tài),也讓讀者通過想象“看”到那男子忽甜忽酸的尷尬情景。這戲劇性的寫法,結合女主人公的獨白,生動地讓人們感受到有情人卻不可能成為眷屬的苦惱。在全詩中,張籍把描寫情與理沖突的結果歸結為一個“恨”字,這讓古往今來失去了機會的有情人欲哭無淚,刻骨銘心。

在陳尚君教授輯校的《全唐詩補編》中,我們還看到有一首唐代不知名作者的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妾恨君生早。

看來這類在愛情上深感遺憾的情況在唐代普遍存在,許多人不得不屈從于命運但內(nèi)心又不可能沒有痛苦的掙扎,因此不妨說張籍的《節(jié)婦吟》不僅是在恨海情波中具有典型意義的詩作,而且它還曲折地照射出許多人包括一些原來希望有所作為的人士感到生不逢時的心態(tài)。

節(jié)婦本來是封建時代給予已婚婦女最高榮耀的獎賞,認為婦女對丈夫“之死靡它”才最符合儒家宣揚的禮教精神。話雖如此,其實在宋元以前,婦女出現(xiàn)婚外戀或寡婦再嫁的行為既不少見,人們對此也并不苛責。但不作追究并不等于推崇,所以歷代對符合儒家道德標準的婦女紛紛給予旌表,而旌表人數(shù)的多少又適足以說明不同時代的封建統(tǒng)治者對封建禮教推行的程度。中山大學歷史系董家遵教授曾根據(jù)《古今圖書集成》中所錄歷代節(jié)婦烈女的人數(shù)做過統(tǒng)計,我們從中可以窺見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封建禮教推行的軌跡(下表轉(zhuǎn)引自顧鑒塘、顧鳴塘編著《中國歷代婚姻與家庭》,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40頁):

東周至清前期節(jié)婦、烈女數(shù)量變化表

很顯然,被表彰為節(jié)婦烈女者在宋以后才突然出現(xiàn)三位數(shù),此后更是愈演愈烈。但不管怎樣,節(jié)烈、貞節(jié)從來是封建統(tǒng)治者用以規(guī)范女性的金箍。問題是,張籍筆下那位少婦面對追求她的第三者,盡管最后沒有出軌,但實在已經(jīng)心旌動搖,對自己的丈夫二三其德了,而根本不是“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詩經(jīng)·邶風》)的作風。按理,張籍把這首詩的題目寫作《少婦吟》或《還珠吟》之類不就可以了嗎?誰知他竟偏偏把那個動搖分子稱為“節(jié)婦”,豈不是讓人大跌眼鏡?!

這一來,一些評論者便開罵了。明代的高棅引他人之言評論道:“好自好,但亦不宜‘系’?!保ā短圃娖穮R》)他沒有完全否定《節(jié)婦吟》,但認為張籍不宜寫那少婦系上了別人送來的明珠,因為這舉動很難說是“節(jié)婦”的行為。唐汝詢就不客氣了:“系珠于襦,心喜之矣,以良人顯貴而不可皆是以卻之。然還珠之際,涕泣留連,悔恨無及,彼婦之節(jié)不幾岌岌乎?夫女以珠誘而動心,士以幣征而折節(jié),司業(yè)(按:指張籍)之識淺矣哉!”(《唐詩解》)無疑,他們都認為少婦的舉動明明是失節(jié)的行為,而張籍竟說她是“節(jié)婦”,十分離譜。

不過,張籍這首詩,影響實在太大,不好抹殺,于是有人發(fā)覺《節(jié)婦吟》是有個副標題的,全稱應是《節(jié)婦吟·寄東平李司空》,說是李司空想招聘張籍,而張籍則對他不感興趣,卻又不敢直接拒絕,便委婉地以節(jié)婦自喻,告訴對方他不是對李司空不動心,只可惜自己已許諾了別人。于是,《節(jié)婦吟》不過是一首諷喻詩,而且其創(chuàng)作技巧也相當高明。

中唐詩壇上也流行諷喻的寫法,據(jù)說朱慶余準備參加科舉,先把作品送給文壇大佬們過目,這叫“溫卷”,為的是首先博取人們的青睞,有利于以后被錄取云云;也寫過一首詩送給張籍:“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近試上張水部》)這等于以諷喻的方式,以新婦自譬,羞答答地向張籍征求意見。張籍也頗知趣,回贈一首說:“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彼瑯邮且员扔鞯姆绞剑硎緦χ鞈c余的賞識。就當時詩壇流行的寫作手法而言,張籍對“勾搭”他的李司空,也并非沒有以“節(jié)婦”自喻的可能性。當然如果真的是這樣,《節(jié)婦吟》也不失為一首寫得頗為巧妙的諷喻詩。

不過即使如此,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張籍把那位思想動搖,笑著系珠,哭著還珠,行為已經(jīng)出格的少婦稱為“節(jié)婦”。所以,衛(wèi)道先生們爭相“噴”他也不是沒有道理。

有學者查證,在四庫本《張司業(yè)集》和四部叢刊本《張司業(yè)詩集》中,張籍的這首詩只題為《節(jié)婦吟》三個字。至于有關張籍辭卻李司空邀聘的傳說,到宋代才有人煞有介事地傳播,原有副標題“寄東平李司空”的說法也出現(xiàn)在宋代。有趣的是,那位李司空究竟是當過司空的哥哥李師古,還是后來也當了司空的弟弟李師道?不同的版本和傳說人言人殊,實在無法弄清楚。至于說張籍辭聘一事,所用證據(jù)無非是姚合在《贈張籍太?!芬辉娝f:“甘貧辭聘幣,依選受官資?!庇捎趶埣拿H著,他是否只辭卻李司空之聘,還有沒有辭卻他人之聘?唐代也沒有史料可以佐證。張籍《節(jié)婦吟》這詩寫于八〇五年,他在八〇六年出任太祝,這段時期他正在京中待任,這和姚合所說“依選受官資”的說法正合,這又何來表示已“嫁”,亦即受聘于別家藩鎮(zhèn)的意思呢?

無論如何,即使張籍真的以此婉辭李司空的追求,也沒法理解他為什么把明明思想動搖實際上已鐘情于第三者的少婦譽為“節(jié)婦”,這只能說明在張籍心目中的“節(jié)婦”其實另有他自己的標準。

封建時代,在維持宗法制度的情況下,儒家學說作為社會的主導思想,一直把男女婚姻問題作為人之“大防”。因此強調(diào)婦女要“三從四德”,強調(diào)要對丈夫貞節(jié)。貞者,正也;節(jié)者,堅定也。因此對丈夫堅貞不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從來是儒家規(guī)范婦女思想行為的標準。但是即就孔孟而言,也知道“人”既有作為社會人的一面,也有作為自然人的另一面,因此孟子一方面認為“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另一方面也承認“食、色,性也”,承認人的本能和感情的存在。要解決這一對矛盾,儒家便在《毛詩·大序》中提出:“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笨梢娙寮疫€是承認“情”的存在的。但是,話雖如此,人性中的情,如果像山洪般暴發(fā)而不可收,那么禮義的堤壩果真能夠阻擋得住嗎?所以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這就是在宋以前的一千多年歷史上,被封建統(tǒng)治王朝給予貞節(jié)的稱號者從來不超過兩位數(shù)的原因。

在封建時代,歷史還有這樣一個規(guī)律,凡是把某些話題喊得最兇的時候,也恰好是某些社會問題出現(xiàn)最多的時候。宋元明清的封建統(tǒng)治者眼見在小手工業(yè)、商業(yè)日益發(fā)展,人際交往日益頻繁,越來越多的人在婚姻和愛情問題上沖破了禮教的藩籬,為了鞏固封建統(tǒng)治地位,便不得不大力提倡儒家道統(tǒng),鼓吹婦女貞節(jié)。這就是越是臨近封建社會走向末期,全國各地貞節(jié)牌坊越是多如牛毛的原因。

在唐代則是另一種情況。那時儒道佛三家激烈地爭奪輿論陣地,特別是中唐時代,政治局面極其混亂,佛教勢力極為強大,到處興建佛寺,甚至連皇帝也崇佛。這正是統(tǒng)治集團中的一部分人堅決反對佛教,強烈要求以儒家道統(tǒng)管治社會的根本原因,韓愈和他的學生包括李翱、張籍等在內(nèi)正是其中的代表。他們竭力宣揚儒家的學說,維護禮教的信條,反對感情用事。李翱說:“情者,邪也!妄也!”(《復性書·中篇》)張籍說得更嚴重,認為“至于人情,則溺乎異學,而不由乎圣人之道,使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義沉于世,而邦家繼亂,固仁人之所痛也”(《上韓昌黎書》)。很明顯,張籍所反對的情,只是“溺乎異學”之“情”,至于男女情感的存在,他是承認的。既然儒家也認可“發(fā)乎情,止乎禮”,因此在《節(jié)婦吟》中,那少婦雖然“發(fā)乎情”,思想出了格,內(nèi)心一直在掙扎,但沒有在行動上出軌,最終還是屈從了命運的安排,這就是“止乎禮”?;蛟S在張籍看來,既然少婦沒有越出封建規(guī)范所容許的范圍,因此對少婦的心態(tài)還是值得給予同情的理解,也值得給予“節(jié)婦”的名銜。就這一點而言,唐代的張籍反比那批把封建禮教推上極致的宋儒明儒對人性的理解更為寬容一些;宋儒們既無法否定《節(jié)婦吟》的藝術成就,便只好說它是別有所指的諷喻詩,沈德潛甚至在《唐詩別裁》中還說明自己不選錄這首名詩的原因:“玩辭意,恐失貞婦之旨,故不錄?!?/p>

張籍敢于揭示封建時代女性思想感情的矛盾,讓她既不得不服從命運的安排,又敢于讓她悲嘆“恨不相逢未嫁時”,這表明張籍實際上也是很同情這無可奈何的少婦的。其實在張籍的作品中,許多詩篇,像《征婦怨》《送遠曲》《白頭吟》等,都表達了對婦女不幸遭遇的同情,特別是在《離婦》中直白地說出被拋棄女子的痛苦:“為人莫作女,作女實難為?!痹凇秳e離曲》一詩中,他讓已婚的婦女說:“憶昔君初納采時,不言身屬遼陽戍……男兒生身自有役,那得誤我少年時?!痹凇舵∶分?,又指出丈夫和妻子志趣完全不同:“人生各各有所欲,詎得將心入君腹?!焙苊黠@,張籍一直同情婦女悔婚的遭遇,卻又只能在“恨”中度日,因此他真實地寫出了《節(jié)婦吟》中少婦內(nèi)心掙扎的全過程,同情她最終不得不“止乎禮”并不是偶然的。

在文學史上,像張籍那樣一直接近下層人民的作家,盡管他們深信儒家思想,但由于能夠體察人民的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特別是在父權社會中,體悟到對婦女的不平等,而且這些作家的內(nèi)心也會產(chǎn)生情與理的沖突,于是他們聰明地抓住儒家提出“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空隙,盡可能揭示人間的難以遏止的“情”,以及揭示在種種條件下“發(fā)乎情”卻不可能實現(xiàn)的苦惱,從而寫出了具有人性光輝的作品,這是非常值得我們今天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