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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1年第6期|楊煉:倒淌河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6期 | 楊煉  2021年06月16日08:49

虛構·2020

——給歌苓

納博科夫帶著他的蝴蝶 鉆出

大湖的反光 嘿 你是誰?一枚

狐仙 一彎白蛇 同時是書生

愛上寫成的命運就在那兒悄悄轉(zhuǎn)世

寫到一座疫城 就遷不出幽幽嗚咽

躺下聽 音樂里壓碎骨殖的嘎嘎聲

誰說在返回?一個陰間濺出一條大江

扼住你的喉嚨 浪踢你猶如相思

故鄉(xiāng)的鬼故事無限沉吟這次遠離

 

人默認虛構 當你院子里的竹葉

也早起 婆娑 幻化一頁曙光的白紙

每個字有翩翩舞姿 而舞臺還空著

空的原版 憋住父親的咳嗽 一首詩

填滿亡靈們的不在 像丟棄的手稿

用黑暗一丟再丟 被禁止的呼吸棲入

被禁止的拍攝 沒開始的一場隱喻

瞪視血肉的蒼茫 父親倒淌進亂石

又一個角色等到被辜負的美

 

是你嗎?一種遠古的憂郁已深至

嗆死時間 贈出的青春且嘆且演

都是真的 2020擠進最薄的繭子

蠕動 漲裂 掙開陰間那么鮮艷的蝶翼

納博科夫在此 父親在此 大歷史

淘不盡的幽魂 夢呵笑呵 僅僅一滴

誰讀懂便傷心如字 窗內(nèi)窗外

同一抹月痕 竹葉颯颯騰空了樂曲

第一盞燈牽著無數(shù)踅出身體的影子

名字的誕生

——給莫荒

礐石外滿潮的大海夠不夠荒涼?

那天 當我們站成一排海浪

衣襟里鼓動風聲 不回頭也看見

海灣仍帶著鄉(xiāng)音出走

加入曉渡和姚風的水平線 晴朗的詞語

都是天邊 老顧苦吟的白發(fā)

認出一只海鷗的異鄉(xiāng) 比故鄉(xiāng)近

因而不膽怯 我們駛過大橋 軍營

防波堤伸直一根手指 刺眼的虛無中

一片鑲嵌進人造黑夜的待售的燈火

每塊被炸碎的石頭比博物館近

那天 滿是工地的汕頭老城夠不夠荒涼?

我們漫步 居安里鬼魂巷的門牌醒了

友友頭上 陽臺銹爛的鐵線蓮黑著時間的黑

紹珊目瞪口呆仰望芭蕉葉洞穿樓板的綠

雕花 曲線何其柔美 仍改不了

人生的危房請勿靠近

倚著一根綁了又綁的竹竿

屋頂在釘死的窗柵欄后無盡墜毀

穗子 明迪也得在除惡打黑的標語下低頭認罪

(某一夜 昏黃的路燈突然令鬼城精神抖擻)

鬼魂能遷往何處?屏幕的記憶

比照片薄 我們踩空的足音

回來了 滿抱鹽味兒的塵土夠不夠抵達

最后的 無名的 一只火鍋噴出蒸汽

辯論你的存在 干爸干媽們比掉進詩歌節(jié)更沸騰

那天 一張桌子擺滿歲月的供品

供奉 吞咽下全部荒涼的 不再怕荒涼的

一個小人兒 一個落點

一聲熱騰騰新發(fā)明的哭叫

陪老顧紅著眼呷一口白酒

不慌不忙

“金沙,請聽二十秒鐘雨聲”

——給際根、王方

“金沙,請聽二十秒鐘雨聲”

不寫詩的際根 把我們的頭

按進詩里

 

此刻在金沙 大雨

無盡灌入一只漆黑的器皿

 

二十秒 一個國家坍塌進

另一個國家 梅花鹿穿過水的樹林

回頭 瞪圓青銅的大眼睛

流逝的內(nèi)涵從未溢出耳鼓的探方

 

二十秒 二十種歷史的外語

都響起嘩嘩聲 我們所有的詩

從檐邊飛瀉 漏入一首黑暗之詩

 

雨聲不容辯駁 它指認

看不見的湖 我們不認識杜甫

杜甫不認識一架玉琮梯子上

攀爬五千年的人形

 

金面具倒扣住同一張黑洞似的臉

聽啊 異鄉(xiāng)人 緊挨這場雨

我們已接住過多少黑色的時間?

 

還得再接住多少

黑 金沙大口咽下的今夜

沉積至我們胸骨 尾骨 一條陰刻的線

夠長 夠古老 迎著死亡的干涸

停在不可能更深的坑底

在上博撫摸一只西周編鐘

——周亞

青綠色的肌膚像個小湖 拂過

就是一陣顫抖 水面碎了

水底不會凋謝的花朵 裸露

死者的口音 卻不記得他們的死

冷下來的余溫沁進家譜 越摸

越遠 兩千年緊擠著你被挖出

胸腔那口深井里 黑暗在打撈

黑暗的贗品 你的發(fā)育從來是骸骨

你的姓氏淤滿了泥土還吊在

鐫刻的高度 聽被剔掉的心跳

不分內(nèi)外地一下下砸著

歷史 從空到空 沒什么可失去

 

假想的嗡嗡聲不知誰在說

在哪兒 說辭是一個頻率 手

是另一個 同樣憂郁的音準

校對你我 兩千年等著意義的器官

戴上獸面 彼此成為祭品

穿越時間而來的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手掌貼著器皿 感覺冤魂在共振

穿越墓穴而來的除了耳鳴還是耳鳴

這個洞是填不滿的 這次向下的

攀登 扣著棱角 扣著疤痕

青綠色的微風葬在抽搐身邊

電梯降下來 我們是重鑄的死寂

音樂會上的狐貍幽靈

——給Cornelie von Bismarck

房間是樹林 大提琴的第幾條命

擠進窗戶 再藍一點兒 狐貍

行走 挨近每個人 穿過每個人

踅入被聽見的 手指下震顫的世界

那個巨大的傷口

 

樂曲 演奏一次就輪回一次

像個身影遠遠從樹籬上一躍而過

抽動小鼻子 嗅著音符空空的窩

還懶懶臥在公子纏綿的紫花榻上

回頭一瞥 盯視又一個生前

 

C小調(diào) 弟弟作曲家手把手領著

鋼琴的輕嘆 D小調(diào) 姐姐在幽泣

孿生的俊俏之死招來遠近的狗吠

心里蕩漾的 再美也是嗚咽

狐貍 一點一點溢出體外

 

俯仰如小提琴 語言暗下來也亮起來

那尖耳 妙臉 裊裊的腰肢

命運變的 聽懂了誘惑味兒

躡足(或一動不動)蹚過火焰

著迷的詩無須晦澀

 

這是狐貍的一刻 細細的叫聲

震耳欲聾 逃入無處可逃時

一個側影滿懷愛意叼起孩子們

停留在挽歌織成的綠草坪上

我們卷起秀麗的長尾 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