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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1年第3期|趙瑜:黃河源頭記
來源:《江南》2021年第3期 | 趙瑜  2021年06月17日08:43

推薦語

作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對悠悠神州尤其是中原大地來說,它不僅是奔涌的生命源泉,也是生活的基礎(chǔ)保障,在賦予兩岸人民生存物質(zhì)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們生存的哲學(xué),從而衍生出了悠久燦爛的地域文明。這篇散文視野開闊,語言精美,有行走有思考。作者趙瑜在對黃河源頭作出地理上的溯游和探索的同時,也對童年、村莊、鄉(xiāng)村哲學(xué)、民族文化作出了精神上的回溯和思索。

一、清澈

抵達(dá)貴德以后,我開始思考一條江河的命名問題。

黃河,以水的顏色呈混濁的黃色而得名。這樣的命名充滿了地域的局限,因為,命名之人并沒有沿著黃河向上追溯。向上游走,發(fā)現(xiàn),在青海省的貴德縣,這里的黃河是清澈的。

同行的人拍視頻,抒情,說,啊黃河真綠啊。竟然,像一個語病一樣。

小雨。高原上的雨落在身上,總覺得重了一些。細(xì)細(xì)感受一下,不是重,是涼。便想,這些雨也是黃河的一部分。

我便拍照。拍完照,在相機里看到了清澈的黃河,覺得水流和人一樣,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便有不同的性格。

一行人,都在貴德的河北鄉(xiāng)松巴村附近取了一小瓶水。我事后搜了一下,我所在的位置距離我的家鄉(xiāng)蘭考縣有一千五百多公里。

如果我不取這樣一小瓶水,這些水遲早也會流向我的家鄉(xiāng)。只是,這些清澈的流水,從青海省流出,要走五千公里的水路,才能抵達(dá)我的家鄉(xiāng)。

如果一個人,從青海奔波,走到數(shù)千公里以外的地方,那么,這個人還是在青海時的那個人嗎?是的,沒有變。而水呢?我們裝在小瓶子里,融入到黃河里,流經(jīng)河套和山區(qū),過四川,入甘肅,再過寧夏進入內(nèi)蒙古,幾字形在內(nèi)蒙境內(nèi)寫完,轉(zhuǎn)入陜西和山西,才能進入到河南。

我與黃河的關(guān)系,在青海變得模糊了。

黃河給了我什么?生命,生存哲學(xué),人生參照,以及所有細(xì)瑣的地域文明。

黃河距離我的童年相當(dāng)遠(yuǎn),我所生活的鄉(xiāng)村是黃河的支流,那些小河和池塘裝滿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蛙鳴。但是,我以及我的父母親,從來沒有覺得黃河對我們有什么用處。

因為,每一年,春夏或者初秋,需要澆地的時候,我所生活的鄉(xiāng)村缺水。河流里沒有水,父親便拉著水去澆地。裝水的設(shè)備是一個厚塑料袋。因為架子車并不平整,路也是泥洼路,所以,拉水的時候,塑料袋裝的水,會被架子車刺破。每每這個時候,我便派上了用場。父親在前面拉車,小小年紀(jì)的我,坐在車子上,用手抓住向外溢水的地方。

然而,這并不是一個孩子能勝任的工作,只抓了一會兒,我的手便酸脹。手一滑,那袋子里的水便又溢了出來。

就這樣,父親拉著水袋,到了地里的時候,滿滿的一袋水,便只剩下半袋。

而作為孩子的我,最關(guān)心的,不是水剩了多少,而是,那個水袋子里,有時候會有兩三只蝌蚪。我求著父親用舀水的馬瓢盛著那兩只小蝌蚪,等再次去家后面的大坑里裝水的時候,將蝌蚪放進水里。

河里沒有水的時候,河道便成了路,村莊也因為干旱而變小了,小孩子們沒有水可以玩,滿村子亂跑。村莊變小了。

一場大雨,河里有了水。水從我們村莊流向別的村莊,再從別的村莊流向更遙遠(yuǎn)的村莊。

我們在河里,淘洗割的草,在河里將夏天打發(fā)掉。有時候,我們一些淘氣的孩子,往河水里尿尿,尿完了,我們跟著流水跑,想看看,我們的尿被沖到了多遠(yuǎn)的地方。直到我們累得趴下了,才發(fā)現(xiàn),河流仿佛是沒有盡頭的。

這是河流給我最初的教育。

夏天的大雨將村莊里的人趕到了房間里,一些來不及收拾的鞋子被沖到了大街上,鄰居家里棗樹上的棗子也被沖到了家后面的大坑里。

我們聽收音機,有時候,也用窗紗做的魚網(wǎng)去捕魚。河里的水被灌滿了以后,村莊原來的小路被淹了。要去寨外的地里,有時候,需要游泳。我們兩只手舉著自己的衣服,踩著水過河,河很窄。只是,年紀(jì)大一些的孩子,故意逗我們笑,結(jié)果,一笑,沒有了力氣。兩只手便放下來,衣服便濕了。

夏天,風(fēng)一吹,衣服便干了。

衣服上沾著的一些泥巴,也沾在了身上,晚上睡覺的時候,一摸,才知道,這是河流給我們的贈品。

那時一到大雨的時候,村子里唯一的一口井,便會被大雨灌滿。青蛙,樹枝,以及廢棄的衣物會落入井里。

有時候,大人們會用鐵桶將井里的東西全都打撈出來以后,再往家里的水缸里挑水。

剛打上來的井水,孩子們?nèi)羰窍牒?,大人們往往會讓孩子等一等,說是要澄一澄,澄清了,水才能喝。

不然呢,不清澈的水,在我們鄉(xiāng)下,叫做嗚嘟水。

第一次見黃河水,卻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學(xué)。在離家鄉(xiāng)不遠(yuǎn)的小城。黃河就在城北不遠(yuǎn)處。

我們一群寫詩的人,去黃河邊上找詩句。

一群人,帶了米,帶了鍋,帶了幾根胡蘿卜。

我們在黃河灘上支起了一口鍋,撿了干枯的蘆葦,用黃河水煮了一鍋米飯。果然,黃河水是黃的,是秋天,有水鳥,也有船只。那是一九九零年代的黃河,河面安靜,那混濁像是一種警告。從小我們就聽到的那句話,“跳進黃河里也洗不清”,多么誠實的幽默。

很多細(xì)節(jié)都已經(jīng)模糊,然而,那一鍋用黃河水煮熟的米飯,很香。柴火,黃河,詩句,都塞在了那青春的記憶里。

黃河從此不只是幼年時的想象,不僅被我們寫成了詩句,還煮成了一鍋飯,吃到了胃里。那米粒有黃河水的味道,堿性和黃河水適合煮飯,黏稠,混濁,還有一種母親的味道。

說黃河是母親河,更多的是黃河水養(yǎng)育了岸邊的人。

因為河里有魚,河水澄清了,可以煮飯,洗衣,也可以洗干凈我們的身體和靈魂。

工作以后,我看了長江,見了大海,高原上的湖泊,以及坐郵輪出國旅行,都是在水上。海南九年,島嶼的漂流感更加強烈。我的胃部的認(rèn)知,幾乎被更新。海水里的食物在我的胃里住下來。海洋的風(fēng),吹來許多我從未見過的鳥和植物。我的認(rèn)知的部分,一點點地擴大,從鄉(xiāng)村的河流開始,我一步步進到了海邊。

然而,讓人疑惑的是,無論我多么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改變,我?guī)缀鯕g呼自己對故鄉(xiāng)的背叛,但是,有一點,我無法擺脫。那便是,我對水的認(rèn)知。我身體里,最初的水,是黃河里的水。

如果說人的身體也是一個地域,那么,黃河就是我的水土。

那種混濁感,在幼小的時候,并不知道,這是一種膚色,或者是思想的烙印。而成年以后,每一次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向中國的各個地方行走,交談,飲食,我才能感覺到,我的局限是黃河,我的判斷的依據(jù)是黃河邊上的莊稼,而我的人性的底色,是在黃河邊生活了大半生的父母親的有限。

在海南,每一次吃魚,我都會想起家鄉(xiāng)。海南人吃魚,會用清水煮魚,而我的家鄉(xiāng)便不行。因為,黃河里的魚,水淺,它們吃草長大,刺多。魚們生活的水域,泥沙豐富,魚肉里也沾了一些淤泥的土腥味。所以,鄭州的飯館里,黃河鯉魚從來都是紅燒,而不是清蒸。因為紅燒,便去了黃河自身的味道。

黃河自身的味道,便是泥土的味道。黃河流經(jīng)哪里,便是那個地區(qū)的味道。

李白寫詩,說,黃河之水天上來,是說黃河從高處流下來,從高原一路向下,拐彎至草原后,又從山谷里流到平原上來。如將黃河的落差算下來,有數(shù)千米的高度,不就是從天上來嗎?

天上的黃河流到我的童年里,便剩下幾條支流里的小魚。

相信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都和這些龐大的河流無關(guān)。我的前半生,只需要一口井,一條在田野間流淌的小河,便足夠豐盛。

黃河與我的關(guān)系,更像是一個詞典。哪怕是我用盡一生,也只能熟悉黃河里有限的物事。而黃河,只是派出幾條小的河流,便喂養(yǎng)了我的整個村莊,整個童年。

年紀(jì)越長,離黃河越近。離開家鄉(xiāng),在中國南方生活的多年,我仿佛每一刻都活在黃河與大海之間。

黃河被我隨身攜帶,成為身份里一彎流水,一聲蛙鳴。

然而,不論我走多遠(yuǎn),內(nèi)心里的黃河都是混濁的,這是我對萬事萬物做出判斷的一個重要參照。這混濁不只是在介紹黃河所流過的區(qū)域的土壤的狀況,差不多,它還是一個生存哲學(xué)的佐證。在黃河中下游區(qū)域生活的人,是非觀比較模糊,他們更關(guān)注的是有沒有食物,以及好不好吃。

這是最為中庸的價值體系,然而,這樣的生活觀念,和黃河水曾經(jīng)的泛濫有關(guān)系。黃河灌溉了沿岸,養(yǎng)育了沿岸,同樣,也曾經(jīng)傷害過兩岸的人。

所以說,這是黃河帶給中原人的哲學(xué)。是非幾乎在一閃念間,便可以相互轉(zhuǎn)化。這樣的人生哲學(xué),讓活著的意義變得具體、世俗、缺少靈魂。

靈魂在哪里,需要黃河流域的人不停地出走,才能找到。如果一個人一生都只生活在黃河岸邊,我個人覺得,他們被黃河捆綁,成為一個混濁的人。

然而,在貴德,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清澈的黃河水,人生的某個邏輯仿佛一瞬間被瓦解。

原來,黃河的上游也像我們的少年時光一樣,是清澈的,是細(xì)小的,是歡快的。

海拔在兩千多米的貴德,多是丹霞地貌。黃河兩岸的山,在細(xì)雨中色彩斑斕。朱紅、黛青、月白、磚黑。尤以紅色的面積最大。

而河水的綠,在群山之間奔跑,水將山隔開,讓山與山之間有了距離,讓灘地長出蘆葦和青草。

碧綠的黃河,像是一道光,照進了我思想的黑洞里。讓我知道,事物的多重面向,以及,多個段落。

而我,生活在黃河中下流域,如果不來看一看貴德的黃河,便不知道,黃河的每一段都有不同的面貌。而這個世界,所有的真相,也都和黃河的段落一樣,有多種描述。

所以,當(dāng)我將那一小瓶碧綠的黃河水,寫上標(biāo)簽放進盒子里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我放的不只是數(shù)滴清澈的黃河水,而是一段證據(jù)。

那些在日常生活里,我們看不到的真實,那些在家鄉(xiāng)的地域里,我們想象不到的萬物的長短,如今,都被我裝進了那個小瓶子。

貴德,松巴村,清澈的黃河水,還有我仿佛已經(jīng)理解的世事變化,都在這一段河流的清澈里找到了答案。

二、滋味

路過瑪沁,大雨。

高原正在給我們上課,幾公里之前,還是艷陽天。我們在松巴村看一棵千年的大樹,九個人張開雙臂合抱,才能抱住這一棵樹。

而現(xiàn)在,大雨將我們包圍,比起中原的雨,高原的雨更急切。中原的雨懂事兒,常常派風(fēng)和雷先通知一下,等著千家萬戶的人都將衣服收了,才潑灑下來。而高原,雨幾乎是從陽光的末尾,潛入云層,然后突然就潑下來。雨滴在空中收納了幾粒石子,三兩片樹葉,砸在玻璃上,格外的響。

車隊的首車不停地用電臺播報路況信息,然而車速一點也沒有減下來。師傅們像是知道我們這些游客喜歡他們在雨天里展示技藝。雨刷加速后的嗒嗒聲,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噼啪聲,以及輪胎快速軋過石子路時的嗞嗞的聲音。

大雨將世界沒收。

電臺里傳來一號車的聲音,說是,同志們,我們已經(jīng)沖出雨區(qū),現(xiàn)在的天空好看啊。

這樣的描述充滿了虛構(gòu)感,然而,我們還沒有回復(fù),車子已經(jīng)沖出雨區(qū),光從云層里襲來,天空像一個水墨大師正在摩繪的作品,未完成,卻已經(jīng)有了幾多層次。

雨刷停止以后,我們像看到了一個謎底一樣,開車窗,果然看到一片小湖泊,清澈的綠,泛著波光,怎么說呢,它太活潑了,讓我們覺得似曾相識,就像高原隨手寫給我們的一張明信片一樣。

湖邊是成群的赤麻鴨,它們悠閑而驕傲,絲毫不受汽車的驚擾。一號車上的導(dǎo)游小姐近乎急切地知會我們,快向左手看,一群野驢,正在玩耍。導(dǎo)游小姐咬字有特點,耍字少了h的音節(jié),聽起來很陌生。

便看到了那野驢,它們是被大自然分配到這里來負(fù)責(zé)美,長鬃毛,更像是馬。白色,棕色,黃色,它們干凈,有修養(yǎng),我們聊天時,說它們像是有學(xué)歷的驢子,原話是:像是剛剛從某所驢子本科的院校畢業(yè)。

一群人便笑。

導(dǎo)游在前車介紹野驢的個性,說,它的好勝心非常強,如果有人騎了摩托車在它們旁邊飛馳而過的話,野驢會一直追著車子跑,直到超過車子,才停下來看看那摩托車,意思是,你跑不過我的。

真有趣啊。

我們便想驗證。司機師傅打了一下左轉(zhuǎn)燈,向著湖邊的野驢吹了兩聲口哨,師傅果然是江湖中人,口哨清亮,直抵那野驢的群落。師傅開始加油門,發(fā)動機的聲音由輕松的弦樂到了重金屬的貝斯聲,車快速向前奔馳。

那群野驢像是接到了挑戰(zhàn)書一般,一頭肥壯的野驢突然奮蹄跑了幾步,其他無數(shù)只野驢便跟著它跑了起來。

我們在車子里尖叫著,野驢真的要和我們一起比賽了嗎?

已經(jīng)進入了高海拔地域,手機里“指南針”的數(shù)字一直在變化,4550,4560,4570,車子一轉(zhuǎn)彎,我一聲驚叫,說,到4600了。是的,我們行駛在海拔4600米的高原上。同車的小林醫(yī)生建議我偶爾要深呼吸一下,這樣可以吸入更多的氧氣。

然而,我們在高原上激動地喊叫,心跳加速,有那么一瞬間,身體的重量在減輕,眼睛像是被裝了一個擴大的裝置,眼前的景致有些廣角,時而清晰而立體,時而因聚焦不確而模糊。有些像醉酒,但又不同,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身體的亞敏感狀態(tài)。亞敏感,嗯,我終于捉到這個詞語。

缺氧所造成的感覺遲鈍,以及因為歡喜而激動的心跳加速,這所有的感官反應(yīng)綜合在一起,讓我對高原有了更多維度的理解。

然而,野驢讓我們自卑。它們驕傲,壯碩,它們奔跑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一個詞語:“自由”。野字與很多動物組合在一起,都是融洽的,比如,野鴨,野馬,越野車,野孩子。然而,與野驢組合在一起,便有了一股難以解釋的貶義。如果將野驢的名字改為“自由的驢子”,那么,便更符合它們奔跑的樣子。

我的內(nèi)心戲顯然過多。

野驢奔跑的速度極快,然而,我們的車子是一輛超大號的越野車,發(fā)動機飛轉(zhuǎn),轟鳴聲中,我們很快超過了野驢。那群驢子,并沒有像導(dǎo)游說得那樣,奮力追逐我們,而是轉(zhuǎn)過頭去,相互蹭著脖頸說了幾句什么,它們竟然低下頭來在湖邊飲水。

仿佛此刻,我們才一下子驚醒,接下來,我們也要和這一群野驢一樣,去喝一碗鄂陵湖里的水,是一個儀式,但是,我們都充滿了期待。

導(dǎo)游說,鄂陵湖里的水,偏咸,但是,這是實驗室的測定,從口感上,我們并不能明顯感覺到。

看到路上的野驢是如此壯麗,便想,是不是因為那湖水的咸,給了野驢力量。

百度上介紹鄂陵湖,有兩個版本,一則介紹說鄂陵湖是高原上最大的淡水湖,一則卻說是微咸水湖。微咸,像是外賣口感的介紹一樣,充滿了親歷感。

鄂陵湖正被風(fēng)吹著,這里的風(fēng)脾氣并不壞,大概與我們到來的時間有關(guān),正是盛夏,風(fēng)將湖面吹皺,一群人站在湖邊的時候,總會有激動的人大喊幾聲,仿佛要將這么多年來,我們對黃河的感情,從家鄉(xiāng)帶過來,扔進這湖里。

湖上有野鴨,在遠(yuǎn)處,還有一些白色的鳥。再往遠(yuǎn)處,是風(fēng),是接近于虛無的河流。

湖與河流的關(guān)系很難描述,湖更像是河流的驛站,河流一路風(fēng)塵,到了湖泊這里,寄存一下疲倦的靈魂,然后又繼續(xù)向下游流去。沒有湖,河流會枯,會病,會被季節(jié)和天氣打敗。而有了湖,河流便有了生命的存折一樣,只需要從上游過來,輸入密碼,便取出早些年存在這湖里的水,然后,繼續(xù)往下游的某處去旅行。

鄂陵湖的清澈讓我想到下游的黃河的混濁。黃河水經(jīng)過地域的變化,被地域文化所侵犯,成為地域的一部分。然而,終究,黃河是包容的,它們帶著沙,帶著泥,流向大海,讓河水得了永生。

河流如果不流向大海,像一個故事夭折了一樣,終于沒有結(jié)局。而所有這些,均是我在下游生活了多年,從未想過的事情。

黃河必須在不同的湖水里停頓,這是積蓄,是醞釀,更是一次梳理。

是時候喝一碗鄂陵湖里的水了。我們喝下的不僅僅是一碗黃河源頭的水,還包括黃河在最初時候的一些想法。

團隊里早有人備好了桌子,擺好了小碗,然后有人去湖邊取水。

水是清澈的,但是,只要一取水,湖邊的泥沙和水草便立即變得混濁。便需要等一會兒,混濁后的鄂陵湖水像極了我家鄉(xiāng)的黃河水,會漂浮著水草,以及沙粒,自然也有我半個童年。

念大學(xué)時成立了一個詩社,有一年秋天,我們到城市十幾公里外的黃河邊上找詩句。帶了鍋碗瓢盆,在黃河邊煮了一次米飯。黃河的水自然是混濁的,怎么辦呢,我們?nèi)×怂院?,放在河邊的沙灘上澄清。大概半個小時左右,水里的沙泥沉淀到容器的下面,而上面的黃河水便清澈了。

從那時起,我們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所謂清澈的東西,不過是需要時間,時間自然會梳理清楚一切。

多年前吃黃河水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黃河的滋味,早已經(jīng)化成時間的顆粒,被記憶風(fēng)化,丟棄。而如今,站在鄂陵湖邊上,突然就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時候的我們,多么青春啊。

黃河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河流,它還屬于時間意義上的,甚至,每一個生活在黃河邊的人,身體里也都住著一條河流。

我?guī)缀跏且豢诤认铝硕趿旰乃?。涼,微甜。是的,人的感官,并不能體味到水里的微咸,相反,在小量攝入溫度偏低的水的時候,低溫和甜離得近,如果飲料經(jīng)過加熱以后,甜來得便要遲鈍一些。

大家喝完以后,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想在別人的表情里找到一粒鹽的味道,結(jié)果,大家都說甜。

事實上,感受是會受別人的影響的。在一群人中,當(dāng)一個人說出鄂陵湖的水是甜的,那么,這個字便瞬間被在場的所有人捕捉到。人們會在短時間內(nèi)回應(yīng)這個字的內(nèi)蘊,直到感官的系統(tǒng)和理智的血液流到了一起,那么,甜便從水的末尾來了,從舌尖處向思想的深處延伸,直到看到所有人的笑臉,我們才確認(rèn)這件事情。

鄂陵湖的水是甜的。

這個結(jié)論是我親自參與后的感受。我自然知道,一碗水并不能代表整個鄂陵湖。水與水雖然融化在一起,然而,水與水又仿佛不完全相同。我們喝下的鄂陵湖的水,既屬于鄂陵湖,又小于鄂陵湖。是鄂陵湖中樂于接受我們的那部分。

把鄂陵湖,如果分成一千份。那么,我們喝下的,只是具體而局部的水。然而,對于龐大的時代來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在鄂陵湖的局部和邊緣。是的,我們只能活在有限的空間里,只能吃到有限地域的水。

水必然會通過流動而抵達(dá)無限。湖水通過流向下游,直抵大海,便成為了無限的水。

有時候想,人類也是如此,我們在一開始的時候,吃家鄉(xiāng)的水土,便被家鄉(xiāng)塑造和約束,直到有一天,我們離開家鄉(xiāng),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開闊,我們從一個有限的人,漸漸變成了一個無限的人。

一碗鄂陵湖的水將我?guī)Щ氐郊亦l(xiāng),黃河下游的一個村莊。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黃河里的水會被引流到我們村莊附近的小河里。我們便去捉魚。捉到魚了,父親便會說,有些魚,不是黃河里的魚,很陌生。

那時候,父親不知,他以往所見到的黃河里的魚,都是下游的魚,而有一些魚會隨著水流從上游過來。

父親不許我們吃那些他沒有見過的魚,為了恐嚇我和哥哥,他甚至編造了一些謊言,說吃這樣沒有見過的魚,舌頭會中毒,從此,再也吃不出瓜是甜的。

多年以后,我自然早已經(jīng)明白父親故事的荒誕,不僅如此,我還知道,當(dāng)一個人遇到陌生的東西,為了內(nèi)心的安全,本能地會丑化自己并不理解的事實。這不僅僅關(guān)涉一條魚,幾乎這是一種荒謬的哲學(xué)。

鄂陵湖在黃河的上游,接近源頭,又或者說,鄂陵湖和扎陵湖就是黃河的源頭,是下游的代理的母親。黃河從清澈的扎陵湖和鄂陵湖那里流淌著,出青海,入甘肅再入寧夏內(nèi)蒙山西,寫了一個幾字,一頭扎進了河南,然而在鄭州又拐了一個大彎,直奔山東的入??诙?。

在流向大海的過程中,黃河由一開始的清澈,變得漸漸地混濁,由高原入峽谷,由草原入平原,悲歡也好,寬厚也好,每一個喝過黃河水的人,都會有不同的理解。

而黃河水的滋味,自然包含著我們這一生對黃河的理解。甚至,對于我個人來說,黃河的滋味,也包括父親對黃河的理解。以及,我對父親的一些理解的逐漸的修訂。

三、高反

七成飽。深呼吸。不要飲酒。不要做劇烈的運動。還有,盡量不要洗浴。

這是帶隊的導(dǎo)游給我們這一行人的提醒。

我時常深呼吸,空氣里到處是雪融化以后的氣息,涼,青草味道,石頭被雨水沖洗干凈后的味道,鳥兒的翅膀展開以后羽毛從空中飄落的味道。其實,這里的空氣是一群野驢在草原上奔跑過后的味道,總覺得有那么一些粗野。

自然不會飲酒的,在平原生活,我也不喜歡喝酒。

到瑪沁的第一夜,餐后,便有些頭痛。和平時午睡過頭后的頭痛不同,高原氣壓所帶來的頭痛是一種磁場的痛,痛的部位是全面的,仿佛距離我的頭半尺以內(nèi)的空氣,都是痛的。

我想看一看,我頭痛時的樣子,在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照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我依然慈祥著,并無任何異常。頭痛是沒有形狀可以抓到的。

同行的高醫(yī)生認(rèn)真地聽了我的描述,在我說到頭痛的時候眼睛老想閉上時,他笑出聲來,勸我不必?fù)?dān)心,并說,這是非常輕微的高原反應(yīng)。他給了我一瓶藥,藍(lán)色的膠囊,說明書上的主要原材,也是紅景天。

這兩天,紅景天,葡萄糖,以及高原安,我吃了不少。這種預(yù)防式的藥物,更多的是一種愿望的清單,仿佛吃了以后,便有了和高原談判的鑰匙。

高反并沒有影響我們走路,只是影響了一些感受世界的能力,比如,車子行駛在原始的石子路上,輪胎和石子摩擦發(fā)出的好聽的聲音,在我的耳朵里會被放大。

有間接的耳鳴。他們說,窗外有巖羊。我立即開了窗子,仿佛,身體里的一些噪音立即遠(yuǎn)去了。我聽到了高原上的風(fēng),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以及不遠(yuǎn)處半山上的羊群。羊是灰色的,遠(yuǎn)遠(yuǎn)的輪廓像是一頭印在山上的壁畫。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它們的叫聲。是幻聽,它們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像一個電影的幕布一樣,掛在山坡上。我們的車子嘩的一聲,便超過了它們。

深呼吸的時候,能感覺到身體里的氧氣正在漸漸增多。海拔仍在升高,然而,我正漸漸恢復(fù)成常態(tài)。突然覺得,高原的空氣像一個新的制度一樣。我們每一個內(nèi)陸來的人,都在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節(jié)奏,以適應(yīng)這里的空氣的氧氣含量。

在高原,一天里,我深呼吸的次數(shù),大抵比過去在平原時一個月都要多。深呼吸時,像是一個人往自己內(nèi)心深處跳,總覺得自己是陌生的。

高原是高的,是深的。所以需要深呼吸。那么這里的植物呢,動物呢,那一頭頭奔跑的野驢呢,優(yōu)雅而輕盈飛翔的鳥兒呢。它們仿佛從沒有停在那里深呼吸過。它們就是高原本身。

在瑪多的那一夜,住的旅館里有氧氣,所以,我體會到了睡眠的深與淺。前一天晚上,因為高反的發(fā)作,頭痛,夜間醒來過幾次,有意識地深呼吸。然后又睡去??傆X得睡在淺層里,仿佛睡著的時候,某種意識還在醒著。

而在瑪多,因為有了氧氣,身體幾乎放松為日常的狀態(tài),睡得深沉而投入。第二天的早晨,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瑪多縣,我感覺身體正變得輕盈。頭腦里仿佛剛剛升級了系統(tǒng)的手機桌面,計算器一直開著,不論誰說出什么樣的數(shù)字,我都能瞬間計算出來。

我有些得意。覺得傳說中的高原反應(yīng)也不過如此。

然而,因為前面幾天一直是牛羊肉,在高原上,飲食卻是慘淡,仿佛我的胃口一直在高原上給我出題,而答案卻找不到合適的蔬菜。

只好越吃越少。

自瑪多出來,又一次返回瑪沁,目的地是阿尼瑪卿雪山。

盛夏的阿尼瑪卿雪山有長年不化的積雪。盛夏,雪,這樣矛盾的詞語堆放在一起,讓我們覺得有些虛幻。

我們一抵達(dá)便看到了那雪山的主峰。雪就在不遠(yuǎn)處,爬上雪山這邊的一個主峰,可以近距離看雪山。

我們一群人,仿佛忘記了我們在海拔四千六百米的高原上,年輕一些的對著雪山大喊,他們抒情的方式單一。

導(dǎo)游說,對著雪山主峰許愿,可以實現(xiàn)。

不僅如此,他們還帶了許愿時用來撒的一種藏族的紙錢,叫作龍達(dá)。一張小小的紙片上印著藏傳佛教中的六字真言。

山峰上掛滿了經(jīng)幡,經(jīng)幡上有風(fēng),仿佛是風(fēng)在念誦經(jīng)幡上的字。

我們這些漢人,并不懂如何跨越經(jīng)幡,大多數(shù)時候,直接從經(jīng)幡的繩子上踩過,或者是跨過。而與我們同時上山的藏族人,他們要慢上許多,每一條經(jīng)幡,他們都要耐心地舉高了,然后,從下面鉆過來。只是這細(xì)微的區(qū)分,便已經(jīng)標(biāo)注了身份。信仰讓他們充滿了耐心,一根一根的經(jīng)幡的繩子,他們像是在做統(tǒng)計學(xué)一般,舉上去,鉆過,再舉上去,再鉆過。每一次舉起那些經(jīng)幡,對他們來說,便是功德。

并無石階通向山峰,只有那種自然主義的小徑。在風(fēng)聲里,我們一行人先后爬上了瑪卿崗日對面的小山峰,距離阿尼瑪卿的雪峰不到一百米。因為是夏天,雪被陽光化去了一部分,雪被風(fēng)吹成了灰色,或者是被天空的云染成灰藍(lán)色,有一些山坳處,是純白的,便顯得格外的耀眼。

在山崗上,看高原的草甸,更豐富。這樣缺少氧氣的環(huán)境里,草卻是那樣的綠??傆X得這里的草大于我們平原的草。

有藏族人在山崗上,迎風(fēng)撒龍達(dá),一邊撒,一邊念念有詞。我們便也模仿,念什么呢,一些近期的小愿望。安康,親人,物質(zhì),無非是世俗的溫飽的東西。我也撒了一打龍達(dá),撒的時間,還專門拜托了同行的友人拍照片,像是要將不可能儲存的欲望,存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拍不下我的心理活動,那些無法說出口的世俗欲望,都在照片的背后。

然而,撒完龍達(dá),我便有一些暈眩。大概是我剛才的動作太大了。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在高原,他們用平原上的習(xí)慣來對待高原上的雪山。他們帶來了平原上的世俗的愿望,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到,天上的云變得黑了。

只是幻覺。

風(fēng)仍然在經(jīng)幡上,遠(yuǎn)處的綠依然好看。

雪山因為海拔高,而常年不融化,形成了一種自然不過的現(xiàn)象。人類以這種奇怪的自然現(xiàn)象為神奇,甚至在日常生活里神化一座山上的雪。我覺得,這至少是一種有現(xiàn)實依靠的敬畏。

平原上的人只是害怕,怕生活的窮困,怕生命的無常,而敬畏的東西卻少。沒有山,便沒有山神,沒有湖泊,也缺少河神,有的是什么呢?是做小買賣的人家供奉的財神。仿佛那樣的供奉和敬畏無關(guān),更多的是像到觀音廟去求子一樣,是一種現(xiàn)世的交易。

我在阿尼瑪卿雪山的風(fēng)中聽到了一些不同的內(nèi)容,中原的風(fēng),大多停在樹葉上,窗子上,在雨里,在陽臺晾曬的衣物上,卻和人的內(nèi)心毫無關(guān)系。而當(dāng)我站在高原上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種空曠的孤獨感,風(fēng)沒有來處。風(fēng)到來之前,我們看不到風(fēng)的樣子,沒有樹給我們報信,是一個謎語。

而在雪山上,風(fēng)念誦出經(jīng)幡上的字句,我聽懂了,那風(fēng)是從遠(yuǎn)處來朝圣的,它們帶來不同地方的信息,帶來慈悲也帶來憤怒,帶來了好消息,也帶來了壞消息。這些風(fēng)在經(jīng)幡那里停留后,被分配到不同的經(jīng)幡那里,它們讀完了不同的內(nèi)容之后,仿佛便完成了一次輪回。在雪山那里歇息一下,轉(zhuǎn)身又去了別處,去傳遞消息。

下山的時候滑了一跤,重心失去了,半躺在山上一會兒,雪峰半山的石頭,格外的涼,閉上眼感受了一下四周的風(fēng),感覺像是一部電影的夜晚的劇情,有秋意,有孤獨感。有那么一瞬間,我站起來的意志有些弱,就覺得躺在那里,內(nèi)心里的一些磁場是安靜的。然而,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下山去了,我必須站起來,站,起來。我覺得我正在與身體的某種平衡做斗爭,掙扎著,心跳得好快。

坐上車,沒有停,便離開了雪山。石子路難走,近乎像施工后忘記做后續(xù)的工作。彎道也甚多,我閉眼平復(fù)心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正陷入思維的遲滯,頭有些暈,這和汽車正疾速行駛在盤旋的高原戈壁路的崎嶇有關(guān),然而,我感覺難以梳理的,是,我的時間。我的內(nèi)心里的秒針突然停止。

先是暈車的癥狀,司機師傅的音樂侵略了我,后座的兩位醫(yī)生的聊天內(nèi)容正在模糊。我將頭緊緊地靠在座椅上,我覺得,只要將眼睛閉緊,那么,過一會兒,心跳平復(fù),就會好的。

時間正在變形,被拉長,像高溫后融化了的蛋糕,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到我的頭腦里被塞入無數(shù)個舞蹈的人。他們熱烈,身體傾斜,一會兒擁抱在一起,一會兒跳躍起來。我的頭部正在變成方形的,仿佛還有一個公共的汽車站,有那么一秒鐘,汽車的喇叭聲響起。我的意識瞬間從方形的腦袋里逃離。

然而,我卻沒有了力氣。時間被截,所有的時間都堆在了我的身體的上游,我焦慮地看著我的時間一秒一秒地都在頭部,不往身體外面流動,我的時間竟然停止了。

車子的晃動伴隨著我,我的認(rèn)知還在,我在一輛疾馳的車子上。然而,我的眼睛要用力地閉緊,覺得有很多內(nèi)心里儲存的想法,才能不跳出來。上午剛剛存到了水瓶里的一朵花,這一會兒在我的腦海里,顏色竟然是黑色的。

我在努力地找回自己,我潛意識里在自己的記憶里打開了一個又一個抽屜,試圖找到上一次暈車時的癥狀,好梳理一下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不是暈車了。

這清醒的幾秒鐘,我只聽到了輪胎和石子摩擦的聲音,這聲音由小及大,一瞬間在我耳邊滑過去,然而,便沒有了聲音。

我又感覺到了舞蹈的人,在我的頭部的最上面,他們正在慶祝一些什么,我無法放大,就像我在電影院里,找不到鼠標(biāo)一樣,此刻,我無法將我頭腦里的喧囂的部分放大。他們既和我有關(guān)系,又仿佛只是臨時的一場意念。

我特別想摸一下我的頭,但是,我沒有力氣。只有眼睛一直用力地閉緊著,仿佛,眼睛一睜開,我便會被車速送進另外一場暈眩。

閉著眼睛,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開始疏遠(yuǎn)。色彩沒有了,距離感沒有了,連耳朵聽到的聲音也缺少了注釋。

仿佛我只能回到一種黑暗的想象里。這黑暗是我的另外的住所,我想把所有不愉悅的情緒一下子都扔在這里。然而,顯然,就像時間的停滯一樣,我的情緒也很快占滿了我此刻的黑暗。占滿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仿佛無法描述,因為,占滿,只是一種情緒的累積。

我的時間停在了雪峰下面,風(fēng)吹過經(jīng)幡的聲音,龍達(dá)四處飄散帶走了一些世俗的愿望、一起行走的人在山崗上的對話。果然有勇敢的人,下到了山谷的谷底,然后,又向?qū)γ娴陌⒛岈斍溲┥降陌肷脚嗜?。他們在谷底時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訝的叫聲打破了我們的平衡,我們看向他們,一時間,他們也成為風(fēng)景的組成部分。當(dāng)我們被風(fēng)聲吸引,那么,我的時間便成為風(fēng)聲了。當(dāng)我們被谷底的人們吸引,我的時間同樣送給了他們。這些身體和意志都健碩的人,終于到達(dá)了雪峰的底部,他們帶回來一小瓶千年不化的冰雪。惹得我們羨慕,總覺得,他們獲得了一份來自久遠(yuǎn)年代的書信。

我贊嘆過的內(nèi)容太多,無法一層一層地剝開,我發(fā)現(xiàn),我在高原,變成了一個時間模糊的人。

時間是一個又一個抽屜,我們打開,儲存,關(guān)上,完成一秒鐘,或者一分鐘。時間是有順序的嗎?在日常生活中,仿佛是有的。不然,手表便沒有了意義,陽光,月亮都只能成為一個普通的證物。而從阿尼瑪卿雪山上下來之后,我的時間的順序丟失了。時間在我的腦子里堆積如山,一個又一個電話號碼,一個又一個紅綠燈,顏色,聲音,事物,都像一陣風(fēng)一樣,吹啊吹的,它們嘈雜,無法調(diào)節(jié)。

我只能閉上眼睛用力地抵著汽車的座椅靠背,仿佛只要用力閉眼,就可以將內(nèi)心里的空間打掃清晰,重建秩序。

秩序是什么呢?是日常生活,是由聲音和氣味組成的一個多維的世界,差不多,秩序?qū)τ诟泄賮碚f是有侵略性的。而在高原上,我對秩序的要求降低,只要可以睜開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可以自由地呼吸,又或者,只要我可以在車上用手機拍下一只鳥從湖面飛起來的瞬間。我便是一個容納了高原的人。

現(xiàn)在,我正在意識深處將高原推出體外,先推出一片野花,它們那么輕微,像一首詩歌的中間的幾句,色彩斑斕,又悠揚淡遠(yuǎn)。再推出一群野驢,它們習(xí)慣奔跑,頭高高地昂著,像一群雕像突然連接了電線,在黑暗的舞臺上有了奔跑的可能。接下來,我便陷入想象力的黑暗,世界仿佛又停止了幾秒鐘,我的心跳在加速。安全帶可能系得太緊,我的手不能動彈。我試圖找一個鼠標(biāo),摁一下減速鍵,好讓心跳停下來。

汽車電臺又在播放導(dǎo)游的解說詞,我每一個字都聽不到,聲波被身體里的黑暗磁場吸收,變成另外一種暗黑。我的手融化在感覺的黑暗里,觸碰不到任何東西。聲音也融化在黑暗里,只有心跳在擴大,像一個石子投進湖水里泛出的漣漪,然而,一圈一圈的也是黑暗的。這些黑暗的想象既不連續(xù),也缺少證據(jù),幾乎都是一瞬間的溫差。

后排座的醫(yī)生用手觸碰了一下我,我感覺到了身體的開關(guān)被打開。原來,我陷入在黑暗里,臉色越來越難看。高醫(yī)生幾乎叫醒了我全部的感官,剛剛用盡了全力打造的內(nèi)心里的黑暗是一種與暈眩妥協(xié)的安靜。如今,這安靜被關(guān)上了。我的身體里有無數(shù)個舞蹈者,原來他們是真的存在的。他們在我的腦部正上方,我感覺到了頭部的上方有敲門的聲音,我的身體的鑰匙卻丟了。

高醫(yī)生用血氧測試儀夾著我左手的中指,測了一下,說,血氧還可以。又問我,現(xiàn)在身體有沒不舒服。

不舒服這三個字像一味藥引,引爆了我身體里暗藏著的引線。我瞬間陷入否定的身體暗示里,不舒服,惡心,浮漂,嘔吐,沉淪,坍塌,淪陷……我?guī)缀跏潜徊皇娣@三個字扔進了身體的谷底。我的頭腦里的舞蹈者像氣球一樣破碎,我?guī)缀跤帽M了全力,對著司機說了一句,停車,我可能要吐。

汽車剎車得很慢,我的身體像是跌入了水里,輕漂,我?guī)缀鯖]有力氣打開車門。深呼吸了幾口之后,我的意識漸漸飽滿。我摘下安全帶,頭依然是方形的,但在黑暗中舞蹈的人已經(jīng)從身體里逃出。聲音也漸漸恢復(fù),窗外的綠映入眼簾,世界并沒有變化,變化的是我的磁場。我努力了一下,幾乎用盡了全力,開了車門。

我和世界終于又有了聯(lián)系。因為早晨的時候,吃的食物極少,所以,我蹲在路邊半天,也沒有吐出任何東西來。

腳有些麻木,這也是我與世界的聯(lián)系,腹中的空闊感很強,頭微痛。我真的想躺下來,躺在一段安靜的音樂里,或者是河水流動的聲音里。

為什么是流水的聲音?我一時間無法分辨,只覺得身體在黑暗里停留了太久,需要陽光照進來,需要流水聲喂養(yǎng)。

我又一次坐上車。高醫(yī)生給我準(zhǔn)備好了氧氣,說是,還是缺氧導(dǎo)致。

我吸了氧,氧沒有味道,像一句善意的謊話一樣。中間還補充了一塊巧克力。高醫(yī)生懷疑我可能有低血糖癥狀。

巧克力入口的時候是苦的,甜是慢慢來到的??崭钩匀绱颂鹉伒氖澄铮袷怯腥俗咤e了酒店的房間直接睡到了我的床上一樣,有一種被侵犯的不適感。

甜味來到的時候,我變得格外的清醒。身體又重新遇到了味道和顏色,音樂已經(jīng)跳到了小清新的節(jié)奏,師傅關(guān)心地問我,你想不想換一首歌聽?

輸氧的過程有十分鐘,我的頭腦里隱藏的那些怪物早已經(jīng)被萬物驅(qū)逐。原來,人的想象力的丟失和氧氣有這樣密切的關(guān)系。氧氣來了,我的頭腦又恢復(fù)了記憶的復(fù)雜,一個又一個時間的抽屜重新有了秩序。比如,我正在和高醫(yī)生說的話,完全覆蓋了他剛才對我的提問。

我仔細(xì)梳理了我的蘇醒史,糖分像是一個通知書一樣,叫醒了我的身體的很多部門。巧克力進入身體以后,并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它有太多的特權(quán),比如,糖分可以控制我的手,心跳,以及情緒。

而氧氣相對來說,只能給大腦提供電源,氧氣吸入以后,我的腦細(xì)胞像通了電一樣,亮了,我差不多瞬間看到了頭腦里的暗物質(zhì),它們平庸且眾多,仿佛需要無數(shù)的氧氣才能遵守秩序,給那些有著獨立精神的神經(jīng)元鼓掌,又或者是附著在主神經(jīng)元的四周,一邊聽從主神經(jīng)元的意念的啟蒙,一邊又將主神經(jīng)元傳遞出來的信息丟失掉大部分。

我反復(fù)向高醫(yī)生確認(rèn),我這是暈車的癥狀,還是高原反應(yīng)的癥狀。

在很久遠(yuǎn)的某一年,我在江西廬山下山的一條中巴車上暈了車,身體里的萬物散盡,只剩下厭世。而這一次,我?guī)捉萑胨枷氲耐铮税櫨o的眉頭,我的身體近乎消失了,成為一個靈魂的飄浮物。我相信,這就是高原反應(yīng)。

高醫(yī)生說,這是高反。還說,如果我早餐吃的食物多一些,高反的癥狀會輕許多,因為,熱量也是抵抗力的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重新建立與世界的聯(lián)系,我的眼睛看到了石子路與絕塵而去的車隊,我的耳朵聽到了電臺里關(guān)心我們這輛車的聲音,以及司機師傅給他們解釋我的身體狀況。我的高反,在此時,已經(jīng)不是我個人的高反,成為一個車隊相互告知的一個重要的事件。

我喚醒了眼耳鼻,卻打不開舌身意,舌頭仍然被巧克力籠罩著,甜里總藏著一股世事的苦,無法向他人言說,隱私一般。而身體呢,并不協(xié)調(diào),頭腦里的一些線路還在自我覺醒中,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還原成爬上雪山之前的版本。

意識呢?我的意識由我以及我與他人的交流共同形成,而現(xiàn)在,我竟然由氧氣和巧克力構(gòu)成。我真想知道,吃完巧克力以后,我說出來的話,會不會變甜。

車子重新發(fā)動。師傅在加速,發(fā)動機的轉(zhuǎn)速的聲音比我高反之前還要清晰。我的眼睛又可以自如地看向窗外。

突然覺得,高原反應(yīng)對于我的身體和意識來說,更像是一次關(guān)機后的重新啟動。高原大于我原來的日常生活,所以,身體在這里運行,所消耗的熱量,氧氣和心跳都遠(yuǎn)大于日常。我是用重新啟動了身體的感官來再一次辨認(rèn)高原。

我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除了內(nèi)心里的一些折疊起來的膽怯還無法驅(qū)逐。我不停地復(fù)習(xí),最痛苦的時候身體的消失。是的,痛苦可以讓人變得輕浮。那些在生活里沉重的東西,絲毫不會鑲嵌在意識里。原來,物質(zhì)果然是輕的。

我用一次高原反應(yīng)來驗證了一個世間通行的生活哲學(xué),那便是,痛苦的時候,人類無法找到更好的解藥。

高原仍然是高原,我不知道我還是不是原來的自己。我被一罐氧氣改變。巧克力的甜隨著時間的延長而變成了熱量。這熱量就是我回到身體的常態(tài)的鑰匙。

前車有人在歌唱,黃河在路邊靜靜地流淌著,我又一次閉上了眼睛。我把眼睛輕柔地閉上,頭依然靠著椅子。黑暗又來了,但這一次,我的感官卻是醒著的。高原在我的眼睛閉上的時候,成為一個未知的想象。

我想到了幾天以后,我回到家里,該如何向我的親人描述這一次的高原反應(yīng)。那些黑暗中漸漸丟失的東西,我仿佛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描述它們。

我甚至可能用最為簡略的詞語概述,因為對于親人們來說,他們更想聽到的是差異,而不是我內(nèi)心的感受。

所以說,我們?nèi)ネ饷嫘凶?,不論得到多么大的收獲,在身體和內(nèi)心的層面,卻是無法與其他人分享的。能分享的生活內(nèi)容,不過是一匹馬,兩餐飯,湖水的綠以及天空的藍(lán),可見和可以觸摸的世界,更容易讓人信服。

我的表情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也恢復(fù)了平常,喝水的姿勢也是,還有說出來的話的音量,漸漸被身體擰大了。剛才還反復(fù)問我的身體感受的高醫(yī)生,此刻已經(jīng)開始和師傅討論另外的話題。是的,我也感覺到,我距離我剛才的高原反應(yīng)越來越遠(yuǎn)了。

然而,到了中午時分,有一段臺階需要攀上去,我歡快地追著大家,突然便心跳加速。陽光正熱烈,我閉上眼睛,靠著木質(zhì)的扶手停留了一小會兒。很短暫,差不多,我又潛入到了高原反應(yīng)前的那段時間里。

午飯的時候,食物單調(diào),牛羊肉端上來,我又一次被胃部叫醒。那種隨時可以叫醒的不舒適感,整整伴隨了我一天。

別人哈哈大笑的時候,我要保持矜持,因為,我擔(dān)心心跳的加速又一次打破我的身體的秩序。午飯后,我們團隊的人竟然和飯莊里的藏族服務(wù)員們舉行了一次拔河比賽。我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錄了兩則視頻,便又一次喚醒了高原反應(yīng)的時間抽屜。

返程路上,住在一個果園里。我們被樹上的梨子的甜感動,覺得高原上水果的甜度,可以彌補掉很多東西。比如氧氣的稀薄,以及奔跑的困難。

我們漸漸被夜包圍,旅館的對面,是一個面積很大的薰衣草園,然而,薰衣草并沒有多少,有各種各樣的花。我漸漸被他們的歡快撇下,夜色一層一層地在加重,像極了,我剛剛高原反應(yīng)時的場景。

入夜時,我往床上猛地一躺下去的時候,身體變得瞬間輕浮,我又一次陷入到了高原反應(yīng)里。

返回西寧,海拔已經(jīng)降低到了2200米,高原已經(jīng)成為暗夜的記憶。然而,去機場的車從高架橋向下面加速行駛的時候,我的眼睛習(xí)慣性地閉上了。有那么一瞬間,我又一次回到了阿尼瑪卿雪山附近。巖羊正抬頭看著黑暗中的我,一聲汽笛,將我從時間的抽屜里救回。我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仿佛身體被高原烙了一個洞,不論是食物,還是汽車,不論是黑夜,還是床鋪,只要與我的感官有任何重疊的地方,我都會在某一瞬間回到高原反應(yīng)的痛感里。

從高原返回平原多日,我的時間被秋天叫醒,平原上的樹開始落葉,有一天晚上,一只鳥從我的窗子前劃過,它太快了。那天,我騎自行車上下班。夜晚漸晚的時候,我離開單位的小院,過一個丁字路口,一個躲避城管追究的三輪車擦著我的身子拐進了都市村莊。

我在拐入一個小巷的時候,將無線的耳機塞入了耳朵,打開來聽的時候,聲音太大了。我趕快取下來,那首歌的曲目,竟然是在高原上行走的時候,司機師傅聽的。

我放慢了自行車的速度,有那么一瞬間,我又一次回到了高原上。身體里曾經(jīng)那么深刻的反應(yīng),隨著時間的堆積,像我頭腦里曾經(jīng)舞蹈過的人一樣,被徹底清理,連一個詞語都不剩。我在旋律里沉浸了很久,想起了某天早晨,高醫(yī)生給我吃的藥的名字,以及高原反應(yīng)那天晚上,我們在果園里散步的人的樣子。

高原反應(yīng),在我的身體里留下的刻度,早已經(jīng)被平原的事物模糊、代替。而我,作為一個在高原上徹底地陷入過記憶倉庫的黑暗的人,在平原,我有了身體的另外的參照。是的,我成為自己的新的版本。在黑暗世界里體會過無助的人,才能在世俗的生活里捕捉到喜悅吧。

音樂跳過高原,我被平原里的風(fēng)吹遠(yuǎn),或者,我就是平原上的一陣風(fēng)。

趙瑜,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dǎo)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閑事:戀愛中的魯迅》《小念頭:戀愛中的沈從文》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