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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4期|溫亞軍:閑心
來源:《草原》2021年第4期 | 溫亞軍  2021年06月17日08:39

進來的是個輔警,沒有警銜,從肩章上分辨出來的。他看上去年齡不大,三十出頭吧,卻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不直奔大聲哭泣的那個女人,卻環(huán)顧一下餐廳四周,倒背著手仰起頭大聲問道:“這里誰管事?”哭泣的女人占據(jù)著靠窗的餐桌,那邊也靠近飯店門廳,女人突然失控的哭聲,對這個飯店的影響不言而喻。此時正是傍晚的飯點,已有幾位食客一進門便被女人嘹亮的哭聲嚇退。那個光頭男人,一臉愁苦相,沉浸在女人哭聲給他飯店生意帶來的負面影響之中,他背對著門肯定沒看見進來的輔警。旁邊的女服務員扯了下光頭男人的袖子,他轉過身來,將臉上堆積的愁苦立馬移到頭頂,閃亮的禿頂頓時不再刺眼,倒是他迅速替換的笑容使臉上皺紋密布,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相襯。

“警官好,您辛苦了。弊人是餐廳經理,免貴姓李……”

輔警始終望著天花板,沒看李經理一眼,打斷道:“不要啰唆。是你報的警?”

“不是!是我手下……”李經理摸了下光頭上愁苦的皺紋,自動放棄啰唆,“是我們。”他指著那個還在放聲大哭的女人,痛苦不堪地搖搖頭。

幾個還堅持留下來吃飯的顧客放下筷子,起身前去圍觀。高老師欲站起來,見我無動于衷,便把已經欠起的身子放下來,往旁邊側了側身瞅瞅,端起了酒杯。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事不關己地說:“高老師,您晚上失眠嗎?”

高老師不滿地掃了我一眼,過了會兒才說:“別看我七十五歲了,睡眠卻一直很好。不到萬不得已,不知失眠是什么滋味?!?/p>

我差點問他什么才是萬不得已,還是控制住了。這次回國,我除過看望父母,最重要的是見高老師,按他兒子高濤的話說,幫他拿個主意,解決目前最要緊的個人問題——續(xù)弦。所以,我與高老師見面還不到一個小時,不能剛開始就把氣氛搞得緊張無比。我裝作無奈地搖搖頭,用筷子撥拉幾乎完整的江團。這條江團是餐廳經理——那個光頭強烈推薦的,什么無骨、沒刺,今天下午才捕撈的,從青島空運過來,魚肉里還有股新鮮的海風味……

在高老師面前,我不能顯示出粗野,更不能讓他看出我小氣,便揮手打斷光頭經理,讓他上一條江團好了。結果,江團色澤鮮艷地端上來,高老師只吃了一小口,差點吐掉,說太腥咽不下去。我挑了一筷頭塞進嘴里,眼睛余光掃到高老師望著我,便強忍著咽下,說了句,還行吧。心里恨死了光頭經理。

窗口那邊的哭聲反而更大了,看來輔警也沒法調小那個女人的音量。她大概是把自己當成餐廳的音箱了,哭聲無休止地環(huán)繞著。光頭經理愁得滿頭是汗,他的手在光頭上狠狠蹭了幾下,好像這幾下能蹭出更多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辦法??磥硭前撞淞?,尷尬的表情已經確證了他的無緒。他想不出什么招來解決問題,只能繼續(xù)給輔警賠著笑,以讓報警的期望值延續(xù)下去。真夠難為他的。我為剛才對他的恨,心里有點過意不去,隨口責備起自己:“無理取鬧!”

高老師說:“我不這么看?!彼耆饬宋业囊馑?,指著哭鬧成一團的門廳那邊說,“這個女人不像胡攪蠻纏的人,你看她長相、穿著、打扮都很體面的,是不是她遇到非常悲傷的事兒了,不然不會在這種場合失態(tài)到如此地步?!?/p>

我端起酒杯,與高老師碰杯,沒接他的話茬。我坐在柱子跟前,如果不探起身,根本看不到窗戶那邊的情景,我只能聽到漫延過來的哭聲,始終是一副事不關己,沒一點想了解詳情的樣子。

“會不會是這個女人的男友出了問題?”高老師偏著身子,盯著門廳那邊又看了好久,回過頭與我商討的語氣,“是不是她的男友答應來赴飯局,臨時變卦,這個女人下不了臺……你看她那桌,六七個人呢,全是年輕人,也沒人勸她,都埋頭各顧玩手機。唉!”

的確,那邊除過光頭經理,偶爾說幾句影響他生意的話,沒人多說一句,任憑女人自由自在地哭泣。那個輔警在光頭經理的注目和期待下,開始還勸說了幾句,大意有什么事這么傷心,說出來看能不能幫忙出個主意,這樣哭下去總不見得能哭出結果來吧。輔警的話起不了任何效果,便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倒背著手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我是來陪高老師的,總得與他說點什么,不能冷場不是。便接了高老師的話頭:“或許是這樣吧,但沒必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哭得如此較勁,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啊?!?/p>

高老師說:“話不能這么說,刀子插在誰身上,誰知道疼?!?/p>

壞了,我跳到自己挖的坑里了。

果然,高老師繼續(xù)說道:“你回國之前,高濤肯定給你都說了,我清楚你擔負的重任,你不光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看著長大的,用不著繞彎子。我現(xiàn)在明確告訴你,我不會去養(yǎng)老院的!說什么怕我孤單?是高濤為他自己考慮吧,把我塞到那幫老頭老太太中間,他就輕松了,再沒有我這個負擔,了無牽掛。這樣說吧,你師母走了已七個年頭,我不是一天一天地挨過來了,他們誰陪伴過我?眼下我身子骨硬朗,一個人自由自在,我過什么樣的生活,怎么過,那是我自己的事兒,礙他們啥了?”

我撓著頭,幾根白發(fā)落在了桌子上,是否也落進了眼前的江團里,我拿不準。我尷尬地將桌上的白發(fā)拂到地上,呵呵兩聲:“看我,就剩這幾根白發(fā)了,動不動還棄我而去,再這樣下去,很快會像他一樣。”我指了指那邊的光頭經理。

高老師教了一輩子書,對如何掌控話語權絕對有一套,有本事不被我岔開話題,他瞪著眼說:“不知道你們這代人咋想的,老覺得父母是拖累。我拖你們啥了?自己能買菜做飯、能去醫(yī)院排隊看病,我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而去要求過你們什么。為什么你們非要逼我去做不愿做的事呢?”

我啞口無言。

圖片

靠門廳窗戶那邊,那個女人的哭聲持久而有力道,始終保持在高亢激越的水平線上,沒往下降一個分貝。她對輔警的勸說置若罔聞,把他的存在也視若空氣,倒弄得年輕的輔警不知所措,他已經放下剛才看天花板的姿態(tài),站在了餐桌邊,像個忠實的觀眾,瞪圓雙眼,認真地看著哭泣的女人,似欣賞一場精彩的演出。光頭經理對輔警的無能為力和角色的轉換非常不滿,但他又不敢對輔警表示出不恭,焦躁地走來走去,不斷對僅剩的幾桌顧客投以無奈的苦笑。當然,也有感激的成分。在這樣的聲源中還能堅持繼續(xù)用餐,在他的眼里那一定都是真愛。當他走到我們桌邊時,撓著锃亮的光頭,輕聲說道:“沒辦法!連警察都沒辦法。我能怎么辦呢?偏讓我給攤上了,這大周末的,生意全給攪黃了。就這地段,全憑周末做生意呢,太倒霉了。本以為警察來了立馬解決,可看這陣勢……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我相信光頭經理這樣的話大概說了好多遍,跟祥林嫂一般,他只是期待得到堅守的食客們諒解。高老師卻忍受不了,揮揮手,打斷了光頭的叨叨。我欠身往門廳那邊看了看,說:“老師,要不咱換個地方得了?”

“不換!”高老師堅定有力地說,“這魚沒怎么動筷子,不能浪費!”

想想也是,浪費對我來說比犯了罪還難受,何況高老師這個年齡的人,更容忍不了浪費??粗菞l保持的還比較完整的魚,我還是說:“要不這樣,我去給那個經理說說,讓他給咱打個折,哪怕咱出門再去吃碗面條呢?”

高老師擺擺手:“算了,別去煩他——那個光頭經理了,這種情況也不是他造成的,憑什么讓人家打折,沒道理。忍忍吧,就當音樂聽了。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聽到這種效果的?!备呃蠋熞材苡哪话蚜?。

還別說,那個女人的哭聲立馬顯得不再刺耳,聽著有了理查德·克萊德曼《命運交響曲》的意味,只是更激越了一些。

我撲哧一聲笑了。

高老師曲解了我的笑,嚴肅地說:“難道,你也認為我的做法非??尚Γ俊?/p>

我明顯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神經繃緊了,這誤解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高老師還沒等兜出去,又折回身子回到了他的話題。我輕嘆了口氣,算了,也不想做任何解釋,我與他不在一個頻道,解釋反而顯得多余。

高老師說:“我知道,你與高濤是一伙的。你也覺得我這個年齡,就應該去養(yǎng)老院,不見得是為頤養(yǎng)天年,而是為除去你們年輕人的后顧之憂。你們認為我不愿去養(yǎng)老院,另有想法。哼,實話告訴你吧,不管我有沒有想法,還真有女人愿嫁我這個老頭!”

“高老師,我……”

高老師喝了口酒,舉著酒杯攔住我的話頭:“你先聽我說。想必你也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高濤肯定告訴了你。我剛告訴他,他就會說給你的,不然,他也不會讓你來勸我了。你倆是什么貨色,我還能不知道!”

光頭經理不失時機地來到我們桌前,堆起一臉皺紋,誠懇地說:“兩位上帝,打擾打擾。今天真是不幸,千載難逢的倒霉事讓二位碰上了??吹經]有,警察都沒招,我只能通過關系,借到了樓上茶苑的幾個座位,麻煩兩位起身上樓,服務員會將您的菜品原封不動地移到樓上。請吧!樓上請!”

我站起身,以積極響應光頭經理的提議。高老師卻紋絲不動,用眼神止住我的行動,對光頭經理說:“樓上不會讓我倆單獨坐了吧?”

光頭經理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道:“您哪,真是明白人,樓上地方小,又是借的,只能拼……”

“桌”字還沒出口,被高老師硬生生塞回光頭的肚子里,他像交警攔截違章的車,手勢堅定而有力:“停!”沒一點商量的余地。光頭經理往后看了一眼,說:“這……吵到了您……”

高老師不無幽默地說:“她的哭聲像極了交響樂,我愿意聽。只是你不斷地來打斷我們的談話,真的吵到了我?!?/p>

光頭經理很識趣,再一個字沒說,點頭哈腰地退走了。

高老師看上去很解氣,主動給自己滿上酒杯,與我碰了一下,呵呵笑道:“說什么好呢?我都不知道你與高濤是怎么想的,非要把我趕進養(yǎng)老院才算完事?!?/p>

繞了一圈,還是沒繞開。我把酒一口干掉,硬著頭皮說:“高老師,您誤會了,冤枉了高濤,當然也冤枉了我。我們沒這個意思,只是擔心您一個人生活孤單,萬一有什么閃失,他心里不安。高濤確實給我說過……這個女人,其實他完全同意您找個老伴,兩人一起過日子,少了孤單,彼此有個照應?!?/p>

哭泣的那個女人似乎一點都不知道累,快一個小時了,她的哭聲從激越、昂揚,向悠揚、纏綿轉移,這會兒似到了過門階段,缺少一定的樂曲主題,所以,她的哭聲顯得越來越虛假。我擔心她會哭得索然無味,突然間停頓下來。我們——主要是高老師已習慣了她的哭聲作為一種非凡的背景音樂,驟然間停下會給這個空曠的餐廳帶來聽覺上的斷裂感,這種突兀顯現(xiàn)出來的寂靜使人的情緒也進入暫時的斷層。更重要的是失去這個背景音樂,可能會直接影響到我和高老師的談話質量。顯然,我的擔心純屬多余,那個女人并沒有停歇的意思,她只在過門這兒放緩了節(jié)奏,一旦再次進入主題曲,她依然哭得抑揚頓挫,氣勢不凡。

這下,高老師的情緒顯然受到了影響,他低下頭沉默不語。話題剛進入關鍵部分,也是我最想避開的主題,高老師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這么配合。他夾了一筷頭江團塞進嘴里,痛苦地咀嚼著。他并不知道其實我更痛苦。

我舉手向服務臺,想招呼個服務員過來把江團端走熱一下。服務臺空空如也,餐廳的食客里,除了那個哭泣的女人一桌外,只剩下我們了,那幫服務員全去樓上服務,女人和不肯撤離的我們,都已經不再是他們服務的對象。我收回手,失望地說:“這江團涼了,加熱一下就不太腥啦。可這餐廳,沒服務員了?!?/p>

高老師擺擺手:“涼了也好,倒不覺得腥了。千萬別招呼服務生,免得招來那個光頭經理,聽他啰唆個沒完?!?/p>

說什么來什么,高老師話音剛落,一道強烈的光影突然閃了過來,我趕緊站起來,揮手強行制止快沖到我們跟前的光頭經理。太驚險了,我出了一頭汗,僅剩的幾根白發(fā)被汗水洇濕,緊貼著頭皮。不敢想象,此刻我的頭頂一定比那個光頭經理更不堪入目。我的內心已接近崩潰的邊緣,接下來不知該怎樣才好。高老師不愧是我的老師,他看透了我,卻不直說:“你時差還沒倒過來吧?怎么老是心神不定。”

我尷尬地笑笑,算是模糊了我內心的慌亂。

“我也不繞彎子,直接說吧,想要嫁給我的這個女人,就是當年你們班的李雪云,你和高濤比我更熟悉她?!闭f這句話時,高老師心里其實比我還要慌,嘴唇都在顫抖。終于說出口,他舒了口氣,大概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他內心掙扎了好久。他避開與我對視,偏過頭,望向門廳窗戶那邊,似在欣賞那個女人哭泣的執(zhí)著,竟然說:“她真能哭,堅持這么長時間不歇口氣,能進吉尼斯紀錄吧!真是的,他們一起那么多人,怎么不知道勸,也不讓她喝口水潤潤嗓子?!?/p>

直到高老師把“李雪云”三個字說出口,我心里頓時平靜下來,先前的五味雜陳反而沒那么強烈了。臨離開多倫多時,高濤把李雪云與高老師的事告訴我,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竟然一點都想不起李雪云的模樣。想不起來不重要,關鍵是這事叫我無言以對。倒是高濤看得開,他安慰我,不要想那么多,師生戀也挺正常,只是咱們與李雪云是同學,才覺得不正常。你不知道我當時知道這個消息是怎么想的吧,荒唐!簡直是荒唐透頂!先不說李雪云的年齡,她比我還小一歲;再說當年她與你——還有過戀情,不管時間長短,也不管你們結局如何,這事都叫我……咳,可一想到父親七十五歲高齡,一人在國內生活得孤單,萬一有個閃失,我……我在加拿大這些年,觀念也不守舊,其實想通了也沒什么,只要李雪云真心實意,能讓父親有個伴,我也沒啥意見,愿意認了這個老同學當后媽。

可我怎么接受這個續(xù)師母?其實對我來說,三十多年過去,我經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學校那種曇花一現(xiàn)的戀情,讓歲月沖刷得早不見蹤影,只要不刻意去挖掘,甚至我都想不起來和李雪云曾經還有過一段風花雪月。至于李雪云和高老師要走進一家門,更不存在我接受不接受的問題,我又不和高老師他們一起生活,出于師恩逢年過節(jié)去看看他就行,沒必要自尋煩惱。只是,高濤再三叮囑,讓我摸清高老師與李雪云到底是不是真心在一起,主要是李雪云,她有沒有別的目的。高濤給我發(fā)誓,他說的目的不是指房產之類的財物,以他目前的狀況,不會拿國內的這幾處房產與父親的晚年生活作對比。沒那個必要。只要父親能有個幸福的晚年,房產全部給那個女人——不,是給李雪云,都沒問題。

我不懷疑高濤的這句話。不是高濤視錢財如糞土,我剛到多倫多與高濤聚會時,剛開始還像在國內一樣,他請了我,下次我會請他,輪流買單,后來高濤提出AA制,我當時還在心里埋怨他太小氣,我剛來沒有固定收入,他收入穩(wěn)定,太計較了,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受國外生活的影響,盡管收入不錯,他的理念已經基本西化,對財產繼承之類并不像國內生活的很多人那樣,死死盯著,生怕自己哪點吃虧。唯一讓他操心的,就是母親去世這六年,父親獨自一人生活的不容易。

“你怎么了?”高老師端起酒杯,與我碰了一下,“你看上去心不在焉,想什么呢?”還沒容我回答,高老師接著說:“你的情況小濤已給我說過,回來就回來吧,國外有什么好,吃的不習慣,壓力還大。我就想不通了,怎么都削尖腦袋往外跑,國內哪點不好了,生活條件這么好,要啥有啥,人的想法還比以前通達——這么給你說吧,我與李雪云的事要放在以前,可不得了,她比我兒子還小一歲,我肯定成了眾人眼里的流氓。說流氓還算是輕的,我兒子的同學,這不成了亂倫?”

我一口喝掉杯中酒:“也不能這么說,魯迅不也娶了他的學生許廣平,還有……”本來想說楊振寧八十二歲娶了二十八的嬌妻,但一想這差距太異類,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一時又想不起來還有誰可以作現(xiàn)成的例子,我感覺那口酒卡在了喉嚨眼里。

高老師說:“小濤的意思我明白,你剛回國就來看我,知道你是帶著任務,替他來勸我的……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完。你也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小濤肯定也是前因后果都跟你說過,不然他也不會要你來勸我。盡管是李雪云主動提出要做我的老伴,可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像是一出反轉劇,我以為高老師是拒絕去養(yǎng)老院,他一開始就死死控制的話語權讓我產生了錯覺,使我對身負的重任有了某種羞怯,將出口的話也羞于出口,于是才有這兜兜轉轉的心思。高老師倒像個太極拳高手,看著他要出的是這拳,結果打過來的卻是另一只拳,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一時,我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备呃蠋熥隽藗€請的手勢,望著我的雙眼炯炯發(fā)亮。

“我——想知道您為什么這樣做?”

“因為我不是魯迅!”高老師說,“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學退休教師,目前是七十五歲的單身老人。這樣給你說吧,我并不守舊,也不怕別人亂說什么。我只是覺得李雪云不適合我。她原來是個好學生,學習好有上進心,后來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去遠方,這說明她的內心有足夠多的激情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她的婚姻失敗了,可能一段錯誤的婚姻會讓她失去很多東西,還會降低她對生活的期待和標準,所以她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我孤單一人時,她覺得或者陪著我生活總不至于再經受挫折。她愿意走進我的生活,陪伴我,不是她對我有更多師生情緣之外的情感,她那是用另外一種方式可憐我,同情我。我不接受她的同情或者可憐,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p>

“高老師,我……”

“你不用再勸我?!备呃蠋熃o我倒?jié)M酒,才給自己滿上,“你如果愿幫我,那就聽我的,小濤都告訴我了,你這次回國是那邊的婚姻結束了。你如今也是單身,請你考慮一下你的老同學李雪云,她那么優(yōu)秀,配得上你。只有這樣,才能把我解脫出來。實話給你說吧,我的確想找個老伴,可得與我年齡相當,能伴隨我余生的女人。因為李雪云的突然出現(xiàn),我一直被困在這里,脫不開身。”

我被高老師的話驚住了,這一點一點往里推進的劇情,一點都不是我能猜想到的,一時間,我無法理清這頭緒。我有些煩躁,一下子弄不清楚自己在高老師和高濤之間到底演繹著什么樣的角色,我真的身負了重任或者叫責任的東西嗎?

我苦笑一下:“您的想法……”

高老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地把酒杯墩在桌上:“我以你老師的名義,請求你不要懷疑我!小濤也不相信我的想法,可我就是這么想的,他要送我去養(yǎng)老院,就是懷疑我,試探我的。所以,你們不要為難我,趁著我頭腦清晰,手腳還靈活的時候,讓我自己來主張我的生活,我不需要被安排,被照顧,至少目前——這幾年不需要!”

這時,一道強烈的白光突然從窗口閃過,那個女人被驚到,哭聲驟然停頓了幾秒,弄明白只是閃電而已,很快續(xù)接上了前面的節(jié)奏。

“閃電了,過會兒可能有雨?!蔽艺酒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趁著光頭經理不在大廳,為了不聽他的啰唆,我們逃似的從飯店出來。還不到九點,街上冷冷清清,但很悶熱,有點下雨前的跡象。盡管路燈把黑夜照得一點都不純粹,可有了夜晚的樣子,樹木、建筑物在燈光下沒那么清晰、真實。當然,也看不清天空是陰是晴,判斷不出是否真要下雨。

高老師意猶未盡,站在街頭還想給我說陣話,又一道閃電降臨,將他的話頭徹底打斷。

我堅持要送高老師回去,被他強硬地拒絕了,只好把他送到大路口,看他邁著堅實的步子,慢慢地被夜色溫柔地吞沒。

溫亞軍,供職于北京某部隊出版社,大校。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她們》等七部,出版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二十多部;作品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