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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4期|離響:一個炎熱的晌午
來源:《草原》2021年第4期 | 離響  2021年06月18日07:19

從這條路轉個彎就到友誼商城了,馮牧青約在那里見面。不拐彎,再往前就是解放西街,從那條還算寬闊的路走過去就是騎樓老街。街邊幾組南洋風情的雕塑散落在路邊。游人只會靠著雕像拍照,完全不理會雕像臉上的皺紋,手中的活計、肩上的擔子和眼中的憂愁。光憑想象方嵐就知道那條街上的場景。

有幾年沒到這來逛過了。一切都像是虛幻的,街道、人、車,還有斷片的記憶,都喪失了可信性。有一瞬間,她懷疑馮牧青也是虛幻的。她只活在自己的真實里,大大小小的包裹就是她的社交世界。打開微信,她是別人的商機。她和陌生的或熟悉的人是通過包裹交流。仿佛包裹里不是形形色色的物品,而是她與有緣人的情感和共識,物品上有對方的氣息,她打開包裝,拿起里面的物品,一次親密的交易就完成了。

方嵐把左邊車窗打開了一些,玻璃下去一半,一股熱浪涌進車內(nèi),悶熱。剛進入五月份,島上就熱到38度,一切都在蒸騰、在炙烤,陽光晃得人無法睜開眼睛。

她費了不少力氣才把車停好,不是倒進去,而是一頭扎進車位。她看了一下,兩邊都是車,她搶占了唯一空著的車位。她知道午飯后離開時,夠她受的,她一準兒會一次又一次嘗試把車頭撤出來,車尾不撞到人,而人又總是那么多,她一定會弄得直到滿頭大汗,不過,總會出來的。操作汽車就像操作她的生活一樣,她喪失了費心經(jīng)營的勇氣,只一頭扎進去。反正四處都是墻,看不見的和看得見的墻,沖也沒有用。她感到氣悶,不得不把口罩從鼻子上拉下來一些,張開嘴深深呼吸,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的魚。

馮牧青已經(jīng)在一間餐館里等著了,想到這她心頭一熱,不過,也僅此而已。她清楚見面也是白白浪費時間,無非是吃頓飯。他就是那樣,與她不遠不近地曖昧。不過,她還是來了,除了他,也沒有別的能坐在一起吃頓飯的異性。她是悶久了,才會大熱天冒險開車到這個地方來。

不知為什么,她感覺一切都舊舊的,死氣沉沉。商場的冷氣充足,像一個冰冷的野獸呼出的怒氣,售賣員的嘴唇都紅艷得讓人乏味,柜臺琳瑯滿目,色彩那么煩瑣,她被包圍了。

經(jīng)過一個口紅柜臺,年輕的女店員盯著她看,從頭看到腳,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臉上。女店員一定認為她該買支口紅,蒼白才真實,方嵐在心里反駁著那位女店員。是的,蒼白。她莫名地傷感起來,木然地穿過長長的商鋪廊道,來到約定的餐館,仿佛走過了空曠的荒野。

打起精神來。到餐館門口時,她告訴自己。

他坐在餐桌后,對她露出陽光般的微笑,好像生活中沒有痛苦這兩個字。她也只好微笑起來。其實她根本不想笑,她心里悲傷著呢。她一直微笑著直到坐下來,她都忘了收回臉上的笑容。

好久不見,他說。

是很久沒見了,最近還忙嗎?她只能這樣回應,用文明而禮貌的方式。她知道她臉上依然帶著微笑,這真可恥。

他們并不常聯(lián)系,在微信上也不說話了,好像彼此都不存在。春節(jié)時沒有彼此問候,隔離期間也沒互相關心。橫在他們之間的到底是什么?是道德,還是懦弱?最初,曾經(jīng)有一小段時間,方嵐確實考慮過孤注一擲,只要他說愛她,只要他有付出愛的意愿,她會打破這沉悶的生活,如同敲碎一塊精美的玻璃,撲向他。哪怕深淵就在前方。

不過,當她期待的時候,他總是躲閃。說些恭維話,只跟她約會喝咖啡、吃飯,一次次確定他們之間的蹩腳友誼。好在,他們總有話說,聊一些好的話題,就像刀刃在皮膚上劃,可從沒割破皮,見不到紅色的噴涌和流動。

方嵐猛然發(fā)現(xiàn)馮牧青的頭發(fā)白了很多,間在黑發(fā)中間,很扎眼,這些白發(fā)讓她情感上跟他又近了些,他不會覺察出她內(nèi)心的變化,她差一點兒又生出愛意。他一向理性,讓她分不出真假,他的恭維也失去了分量和嚴肅。

這個春天很艱難,整個世界都遭受了一場沒有敵人的災難,很多人染病,很多人死亡。奇怪的是,方嵐從沒覺得她自己會染病,她就像一尊雕像,在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空間里停滯著。這些想法她沒對任何人說起,沒人會在意,更不會有人理解。她也不覺得兒子和丈夫會被感染,她把他們照顧得夠好了,她已經(jīng)盡量壓縮自己,像一塊兒干癟的壓縮餅干,而他們都像膨脹的面包。

他跟女朋友復合了。他剛剛告訴她的。他說他本不打算結婚。相識幾年,他已經(jīng)找了幾個女朋友,都以分手告終。她和他之間隔著的不是這些女人,是一面透明的墻,她看得分明,他也看得分明,可誰都不會敲碎這面墻。這全怪他,她嘗試過,把那面墻砸碎。不過,很久以前她就失望了。

她猜到他的顧慮,他是個固執(zhí)的人,對女人有偏見,對待婚姻像警惕暗處的毒蛇。他以為有女人會覬覦他的錢財,這她都能猜到,他是個有些小氣的沒擔當?shù)哪腥?,精巧地計算生活中的得失。他是出國學習過的人,也許正因如此,他把國內(nèi)的女人想得都太沒骨氣了,以為她們都是靠著肉身生活的水蛭,只吸男人的血呢。

現(xiàn)在的女人沒想著靠男人養(yǎng),大多數(shù)都很獨立,沒事找男人干什么呢?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她說,她在替那個女人和那些女人說話,她不能在女人的陣營里背叛女人,那就是背叛她自己。

他說了兩個字,她沒有聽清。

對啊,找男人結婚為了什么呢?她又說了一遍,看向窗外,更像是在問她自己。

他抿著嘴笑,她愣了一下,她恍然反應過來,他剛剛說了“做愛”這兩個字,就是她沒聽清的兩個字。她確信是這兩個字,于是,抬眼看著他。她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覺,不然她就會對他說跟哪個男人不能做愛,做愛也要選一個值得的人才行。

他依然笑著,她看到了他的惡意。他的心思也精巧得如同納米結構。他是研究納米的專家,在整個島上找不出幾個干這行的人。他是這個城市的精英,有理性的思維,比鋼筋水泥還牢固。

他開始點菜,用手機掃桌面上的微信。方嵐看著他。以往他們都是互請,他請一頓,她也會回請一次,一直都是這樣,持續(xù)七年了。這一次,方嵐沒打算主動買單,再說一頓飯也沒有多少錢,況且是他約她出來的。

他把手機遞到她面前,讓她點菜,她沒推辭,相識多年,她實在不愿推來讓去的,說是禮讓,不如說是假客套,凡事直接一點更省力。她選了一份辣子雞,一份日本豆腐,一份清炒油麥菜。她不該吃辣椒的,快到生理期了,可是她看著那紅紅的圖片,就覺得過癮,生活中盡是些這不該那不該的,她真受夠了。

吃一個紅火的。她說,把手機還給了他。

他看了看菜單,默認了。

等菜的時候,他們沉默。方嵐不知該說什么,這多半是因為他跟女朋友復合的緣故,這是他第一次跟一個女人分手后又復合,這不同尋常。雖然他說不打算結婚,不過,方嵐想他會結婚的。她想這次他們之間的關系徹底完了,她沒什么要說的,拿起手機,胡亂地看著微信,他也翻看起手機來。

還好,菜很快就上來了。

吃吧。他說,他拿起了筷子對著她笑。

她一邊嗯嗯地答應著,一邊拿起來筷子夾了一根油麥菜,和著白米飯一起放進嘴里,嚼著。

很多很多次,方嵐就是這樣跟馮牧青一起吃飯的。第一次是在一個朋友家吃,那是她第一次見馮牧青。她發(fā)現(xiàn)他很樸實,不客氣地吃了五個小紫薯,邊吃邊說話,很自然。受他的感染,她也破例地吃了兩個紫薯。她喜歡馮牧青身上那種農(nóng)民氣息的學者氣質。就是這個原因,她愿意跟他交朋友,甚至一度愛上了他。

現(xiàn)在,方嵐仍然愿意跟他坐在一個桌上安靜地吃飯,隨便說點什么。他們的話題很少涉及家庭。偶爾涉及家庭,也是不關痛癢的,顯然,他們都盡量避免這個局面。

他第一次惹惱方嵐是因為他竟然暗自猜測她遭到家暴,方嵐覺得他有些幸災樂禍,至少露出他本性中的一點惡意。

你怎么會這么想呢?她當時只是這樣表示了她的不滿。不過,他那笑容和語言中隱藏的惡意還是傷到了她。

沒有激烈的沖突,傷害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些許失望,一點心酸,醞釀著,為了最后一刻的決裂。

有一次他找她幫忙,早上他還沒吃早飯,她提前到一家西餐店里等他,他來后,一直抱怨停車位不好找,車蹭掉了一塊漆,他那態(tài)度讓她覺得是她的錯,因為她讓他來那家西餐店,他的車才會剮蹭。后來,他提議離開這家西餐店,她同意了,心里卻對他很失望,覺得他不夠包容。這樣的小事漸漸多起來,不過,都微不足道。他和她的交往依然很正規(guī),誰也不會強硬地反駁對方,都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后來,方嵐才明白,他們有所保留的性質完全不同,她是不想失去他,而他是本性如此。

有一次,她喝多了,他吻了她,當他有更多要求的時候,她拒絕了,她不想跟他隨便茍且。

你想要什么?他問。好像她會提出交換條件一樣。

你的心。她說。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她幾乎沒有感受到他的心跳。

我給不了。他說。

她就哈哈哈笑起來,他其實沒必要這么傷害她的,他可以說謊。即便說謊了,她也是開心的,愿意的。

可是,她經(jīng)常會反思,那一次若是她不執(zhí)著于要他的真心,她和他會是什么樣的結局呢?她一定會遍體鱗傷。不過,她總會好起來,生活給她的失望夠多了,多一點也一樣。

可是,眼下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馮牧青變了。他說話時會把聲音壓得很低,好像魔鬼掐住了他的脖子,她得湊過去才能勉強聽清。他不是想挨近她,絕不是,他養(yǎng)成噤聲說話的習慣,變得小心翼翼,警惕得如同一條冰冷的蛇。方嵐覺得他們之間的墻更厚了,成了冰山。他的臉變得模糊不清,高深莫測。她暗自惱火,失望。

這頓午飯吃得很快,靠近他那邊的辣子雞只剩下紅紅的辣椒,習慣性的,方嵐把盤子轉了一下,把有雞肉的那邊轉給了他。從前也是這樣的,像多年的情侶一樣。

他看了一下她,笑了。

方嵐吃光了一碗米飯,干干凈凈。現(xiàn)在,她不忍心浪費一粒米。當然,菜也都吃干凈了,只剩下干紅的辣椒殼。

他們都意識到以后一起吃飯的時候會很少,所以遲疑著,都沒有干脆離開的意思。

方嵐突然想到騎樓那一帶轉轉。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騎樓?她問他。

好啊,好吧。他說,他從來都是晦暗不明,又固執(zhí)得如同石頭。

她從包里拿出折疊傘撐開,兩個人就走在太陽下了。

他對她講別人的事,工作的事,社會的事,世界的事……大道理,小消息……她感到厭煩,她的心全不在那些地方,那些人也與她無關,那些事也與她無關,都是喧囂的投影,還不如她的悲傷真實。

事實上,在她跟他并排走在路上說著話的時候,她心里一直在想她的生活——丈夫、孩子、早餐、晚餐……地上的飯粒、垃圾桶里的餿氣……最難以忍受的是丈夫總是管東管西,把她當成一個笨蛋。其實,她掙的錢不少,雖然不是從事上檔次的職業(yè),她以前在文化公司做,幾年前她辭了職,就兼職寫一些商業(yè)文案,即便是兼職,她得到的錢依然比他的工資多。當然,她也知道,并不能用錢的多少來判斷事情的對錯,或是聰明與否,這是她的公正和客觀,丈夫也付出了。

她只是覺得窒息,丈夫的意志擠滿了整個房間。她有時候暗自希望他得什么致命的病癥,這樣他就不會再對她指手畫腳了,也不用再考慮離婚這種麻煩事了,孩子自然要跟著母親,這很重要,失去什么都不能失去孩子。

不過,她為產(chǎn)生這惡毒的想法而受到良心的譴責,有負罪感。她內(nèi)心委屈,胸腔憋悶,感到難以忍受的窒息。

太陽實在很烈,方嵐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踩著路面破裂的石板,心情變得煩躁不安,覺得委屈,想哭喊,這樣走著走著,腳下就模糊起來,鼻子一酸,眼淚就涌了出來。她盡量控制自己,不至于太過度,引起路人的側目就不好了。

馮牧青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他嚇壞了。他還從沒見過她這樣,她從來都是笑著的,像秋日高空中的云,總是淡然的。

他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一直問她怎么了。而她根本說不清原因,太復雜了。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就是這樣平淡,這樣無聲無息,她才忍不住讓悲痛噴涌而出,像一座沉睡了很久的火山。不過,也是剛剛噴發(fā)就又死寂了。

他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沒有順勢靠向他的肩膀,而是禮貌地掙脫了。他的肩膀是結實而寬闊的,然而,她清楚這只是表象,他不是那些銅質的塑像,也不是山上的磐石。他跟她的丈夫沒有本質的區(qū)別,他們不會明白她,永遠都不會。

一切都不會改變,她對一切都喪失了沖動,只是覺得胸口發(fā)悶。流出的淚水緩解了她的憋悶。沒流出的淚水,她又收回去了,變成深沉的海,在她狹小的胸腔中沖蕩。

我好了,就是突然感傷,就像你說的,我太過感性。她說,吸著鼻子,又露出了微笑。

他有些猶疑,但很快就釋然了。

之后,她活躍起來,她告訴他十多年前她經(jīng)常跟朋友在這一帶逛,讓她們心動的東西太多,錢總是太少,買一件心儀的衣服經(jīng)過再三比對,拎在手上都是滿足感。不過,講價的都是朋友,她就是開不了口,并非她假清高,一是她的自卑心理作祟,二是她總覺得做生意的人不容易,她母親就是做生意的。

他自然認為她太過善良,她當然明白,他真實的意思是她太過傻氣,太過感性。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中山路,兩邊的騎樓在陽光下泛出晃眼的白光。它們被修飾過,被裝飾得一片慘白,失去了時間的厚重。好像它們是新來者,猛然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傻帽一樣。她依舊在辨認在哪一個窗口曾經(jīng)有火紅的三角梅,在哪一處墻上,三角梅的根深深地扎了進去,死命地扒住斑駁陸離的墻壁,向著太陽的方向生長。現(xiàn)在,它們?nèi)灰娵櫽傲?。痕跡被水泥和墻漆覆蓋得一絲不剩。

方嵐這才發(fā)現(xiàn),她右手里的紙巾被她揉成了一團,那是她剛剛擦眼睛的。她找了一個垃圾桶,扔了它。她感覺好了很多。

她提議到一家咖啡店里坐坐。他們就拐進了眼前的一家小咖啡店。店里沒有客人,兩個服務員在看手機。見他們進門,兩個人放下手機,不解地看著他們,好像他們不該出現(xiàn)。

兩杯咖啡。方嵐說。

他要了一杯美式,她要了一杯焦糖。兩個人就坐等著咖啡,要是這時候,女服務員能放點輕音樂就好了,藍調(diào)、薩克斯、民謠都行,宗次郎的陶笛也不錯,可惜,什么音樂都沒有。馮牧青翻看手機,方嵐只好看向門外。

女服務員推開門,把一杯水灑向了路面,一汪水就開始消逝。

方嵐看著路面,想著自己融化在路上,滲入堅硬的路面,或像那杯水一樣,片刻之后就消失了,痕跡也沒有,完全不見了,就像從來沒存在過。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確定她真正厭惡他了。她寧愿做一個感性的人,也不會變成他這樣,壓低聲音,謹慎小心地說話,好像他在從事秘密工作一樣。

現(xiàn)在,她看清了,她曾以為他是一片寬闊的天地,到頭來,他不過是一個囚徒。她無法通過他獲得自由,即便一頭扎向他的世界,她也只不過是跟著他繼續(xù)做一個囚徒。

她要的不是普通的男女關系。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點事還不如大猩猩來得純粹。她不甘心這樣埋葬了自己。

她想要的是一個穿透她靈魂的男人,在做愛時,不單單是為了動物性的交媾,還會路過她的靈魂,淡淡地問一聲你好,不過分熱情,也不冷漠。

就這樣結束了,她對自己說。她感到失望,倒不是因為失去了他,她從沒擁有過他,他只是一個象征,她反抗過生活的證據(jù),她失望是因為還有別的,為了不知所以的人生,為和他待在一起的歲月變得虛幻而惋惜,那些帶著她最熱烈的情感的歲月慢慢滲入了看不見的地方,一丁點兒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她再次祝福了他,祝他抱得美人歸,不過,她有真實的想法——他會離婚的,他不懂女人。也許,他連他自己都不懂。

離響,本名王莉華。蒙古族。海南省作協(xié)會員。海南外國語職業(yè)學校教師,海南創(chuàng)意文學院秘書長。多篇作品在《綠風詩刊》《草原》《陽光》《科幻畫報》《百花園》臺灣《人間福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獲第二屆草原文學獎小說提名獎、海南省民族文化“七個一”長篇小說特等獎、首屆曉劍青年文學獎三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