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談到革命現(xiàn)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立刻我就會想到敬愛的周恩來總理。他對芭蕾舞劇在中國的發(fā)展非常關(guān)心……1963年9月下旬，我編導的芭蕾舞劇《巴黎圣母院》上演后，他來看了兩次。第二次來看，幕間休息時，在休息室對我們說：“以后還要學習排演外國舞劇，要洋就洋到家……”又說：“你們現(xiàn)在可以創(chuàng)作革命題材的芭蕾舞劇，比如表現(xiàn)法國巴黎公社的、俄國十月革命的。”他想了想說：“先創(chuàng)作巴黎公社的吧！”后來，我又聽到他對戴愛蓮先生說：“今后，革命題材的舞劇要靠他們年輕編導。他們會成功的！”我當時聽了好感動。

1964年1月初，我與芭團（中央歌劇舞劇院芭蕾舞團）正在外地巡演期間，文化部在北京召開了一個選題會，為芭團下一個舞劇選定劇目。時任文化部藝術(shù)局局長周巍峙、時任中央歌劇舞劇院院長趙沨和戴愛蓮先生，還有一些老舞蹈家也參加了。芭團兩個編導李承祥與王希賢參加了會議。會上時任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傳達了周總理的提議。林副部長提出了自己的設(shè)想，認為我們不熟悉外國的生活，不如膽大一些，創(chuàng)作一個中國現(xiàn)代題材的劇目。他提出改編電影《達吉和她的父親》。吳曉邦先生提議改編《紅巖》……為了慎重，領(lǐng)導決定暫時休會，大家回去都好好想一想，下次開會時，再定。

幾天后再開會時，由李承祥提出他和王希賢的想法是把電影《紅色娘子軍》改編成舞劇。趙沨院長一聽，很快表態(tài)說：“改編電影《紅色娘子軍》好。第一，故事內(nèi)容家喻戶曉。第二，音樂主題歌好。第三，以女性為主，適合芭蕾舞?！壁w沨院長是個很有水平、很有權(quán)威的老革命。他的發(fā)言對選題的確定，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我1月下旬回到北京沒幾天，芭團肖慎團長正式找我們?nèi)齻€編導談話，說明下一步團里的任務(wù)，是要創(chuàng)作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由李承祥、王希賢和我三個編導集體創(chuàng)作，希望我們發(fā)揚集體主義精神，取長補短，完成任務(wù)。

我們?nèi)硕际屈h培養(yǎng)的、新中國第一代年輕的芭蕾舞劇編導，都跟蘇聯(lián)的專家學習過，也都剛剛有過一些洋芭蕾舞劇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實踐。此時，領(lǐng)導又給我們指出進一步的奮斗目標，我們都特別興奮。

我們馬上開始找資料，分析電影劇本，為結(jié)構(gòu)舞劇腳本做準備。這時，接到趙沨院長的指示，要我們到海南島去深入生活，要求在當?shù)鼐徒Y(jié)構(gòu)出舞劇的腳本，再回來。就是這個決定，對我們后來的舞劇創(chuàng)作，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我們?nèi)齻€編導，加上作曲吳祖強、舞美設(shè)計馬運洪、繪景梁曄，演員白淑湘、鐘潤良、王國華、劉慶棠、李新盈共十一人。由李承祥總負責，帶著文化部給地方上的介紹信，于2月初，我們出發(fā)了。

我們首先到廣州，訪問了電影《紅色娘子軍》的編劇梁信。他講到了上世紀30年代海南島就有共產(chǎn)黨建立的革命根據(jù)地。電影表現(xiàn)的娘子軍就是在1931年成立的。她們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二獨立師第三團女子特務(wù)連（特殊任務(wù)連）。為什么在海南島這里會出現(xiàn)能打能拼、勇敢無比的娘子軍，會有瓊花這樣的典型人物呢？因為，這里的婦女特別能吃苦，她們干的是重體力活，比男人干的活都重。受的壓迫最深，有強烈的反抗精神……他還講到電影中的瓊花的扮演者祝希娟，用功鉆研角色，拍片子時，她甚至半夜一個人爬山，來體會、尋找瓊花的形象依據(jù)……從與梁信的談話中，我感受到，舞劇腳本的結(jié)構(gòu)，要抓住瓊花成長的主線和成長的環(huán)境，深入生活時要多做這方面的了解。

回想我在下海南島深入生活之前，可算是一個典型的“三門干部”，就是沒有出過學校門、機關(guān)門、宿舍門的干部。我的大部分時間就是泡在教室里或舞臺上，根本不了解社會是怎么一回事。自從進了海南島，就好像進了大課堂，進了創(chuàng)作的資料庫，激情、靈感都來了。

一到海口，我就見到了從沒見過的、身著鮮艷服裝、頭戴斗笠的婦女，她挑著擔子、一顫一顫地走著，腿上的喇叭褲像扇面一樣地擺動著，這種特殊的力與柔結(jié)合的動態(tài)，美極了。那大膽的用色、特殊的服裝和健美的動態(tài)形象，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我們先住進了?？谑形幕帧＠畛邢榘褞淼膸追饨榻B信交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并說明了我們的來意。沒過幾天部隊就派來一輛大卡車，帶著我們從海南東線，又經(jīng)中線，走了大半個海南，歷時一個半月，真是大開眼界。

這天，我們要去椰林寨，先進了海邊的椰林，我驚喜地要叫了出來，從沒見過這樣一望無際的椰林。我加快了腳步，東看西看，啊呀，椰林寨在哪里？一點也看不見。這時，我突然想到，瓊花要是晚上從這里逃跑，比電影里從街上逃跑，效果要好得多，她可以躲在粗粗的樹干后面，還可以在樹叢中穿來躲去，老四就在這兒抓她，她反抗。舞起來也比在大街上自然得多。此時我回頭看，發(fā)現(xiàn)舞美馬運洪也正在畫椰林，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們在椰林寨住了兩天。接觸了淳樸的老百姓，也讓“小咬”（當?shù)靥貏e小的飛蟲）咬得夠嗆。更看到夜色下的椰林，還真有幾分陰森的氣氛。這使我有了更多的聯(lián)想。我和王希賢、李承祥一路總在交換感想。后來我們?nèi)齻€編導在討論舞劇腳本時，不約而同地都認為將一場定為夜晚的椰林為好。瓊花逃跑至此，老四率團丁來抓，南霸天到此把瓊花打得昏死過去之后，扔下瓊花揚長而去。

我們又走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當年的赤衛(wèi)隊長，他帶我們走到了蘇區(qū)的列寧廣場。那兒有一個不大的土臺子，下面是很寬大的廣場。他介紹說，在這兒開群眾大會，搞活動，都特別熱鬧，人會很多：紅軍、赤衛(wèi)隊員、兒童團員、男女老少的群眾……我們還看到，就在不遠處，有幾棵不知名的樹，高大挺拔，樹干灰白醒目，沒有葉子，樹枝上開著大大的紅花，很像是新戰(zhàn)士入伍時戴在胸前的大紅花，實在是耀眼好看。我好奇地問這是什么樹？老赤衛(wèi)隊長告訴我說：這是木棉樹。那時瓊崖縱隊的戰(zhàn)士，個個英勇無比，人們崇敬、紀念他們，就把這樹改叫英雄樹了。

就是受到列寧廣場的啟發(fā)，馬運洪設(shè)計的第二場的布景就是，開闊的舞臺，舞臺后側(cè)靠天幕前有一個從左到右的平臺，平臺上有三棵聳立的英雄樹，兩棵在左側(cè)，樹上懸掛紅旗，一棵在右側(cè)。舞臺上有很多群眾拿著標語或小旗舞蹈著，在音樂聲中，大幕拉開，蘇區(qū)特別明亮，熱烈的氣氛與一場的夜色形成強烈對比，馬上贏得觀眾熱烈的掌聲，在這場出現(xiàn)娘子軍操練舞、赤衛(wèi)隊員的五寸刀舞、大群舞等等，用以展現(xiàn)蘇區(qū)的環(huán)境以及人們的精神面貌，也為瓊花的到來、參軍，做好了鋪墊。因為是我負責編導的段落，因此對這幾場也記憶最深。其中無論是舞美設(shè)計，還是編導構(gòu)思，都是在深入生活之后，才豐富了我的想象，啟發(fā)了我的靈感。

特別值得提到的是，我們探訪了當年“娘子軍連”的老戰(zhàn)士，見到了當年的女子軍特務(wù)連第二任連長馮增敏。聽她們講述當年的戰(zhàn)斗生活。她們打的仗很多，大約平均十天就能打一仗。她們自豪地說：有一次伏擊戰(zhàn)，還活捉了樂會縣“剿共”總指揮陳貴苑，還曾火燒炮樓、活捉民團大隊長馮朝天。她們打起仗來特別勇猛，沒有一個怕死的。連14歲的小戰(zhàn)士小娥受了傷也不肯下火線。后來，我們才知道小娥11歲時，父親亡故，她頂債到地主家，碰到了一個小姐姐，兩人一起找到部隊、參軍。她勇敢、靈活的形象深印在我們的腦海里，在編舞時，就增加了小娥這個小戰(zhàn)士的形象，她出現(xiàn)在二場的練兵、五場的戰(zhàn)斗中。

我還見到了現(xiàn)任的公社婦女主任黃玉金，也是一位老戰(zhàn)士。她曾是地主家的丫頭，因受不了地主的折磨而逃跑，地主放惡狗將她追回，地主婆將滾燙的粥潑在她的身上，還叫她頭頂一大盆水跪在地上。另外，我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惡霸地主家的水牢。那是一個陰暗的小房子，池子里面是水，水中立一根柱子，受罰的人站在水里，手被捆在柱子上。還看到展出的各種刑具……這些都讓我毛骨悚然。接著，我們在參加的訴苦大會上，聽著老大娘泣不成聲地哭訴、群眾激動地喊口號……這一切都感動著我，這些活生生的人物和場面都印在腦海里，各種感情的積淀對我后來編舞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一場瓊花的舞蹈形象、二場瓊花參軍時加進了訴苦的舞蹈場景，使舞劇更加感人。聽李承祥說：給上海的紡織女工演這場時，很多女工都哭了，樂池里的演奏員受女工們的感染，也哭起來了。

我們還向當?shù)厝罕妼W了一些民間舞素材。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學舞，教舞的老鄉(xiāng)腳下跳的是跑跳步和一種我們叫俄羅斯“小繩”的舞步。我當時就猜想，時任中央戲劇學院院長李伯釗同志（楊尚昆同志的夫人）是老紅軍，她上世紀30年代從蘇聯(lián)回來，曾到蘇區(qū)教過蘇聯(lián)舞，是不是從那時流傳到這里，還有人記得一些動作。后來，我在編二場大群舞時，多少用了一些這方面的動作，這樣就更有時代特點。

深入生活的這一個半月中，我們這個集體，特別是我們這三個編導，圍繞著舞劇的改編，邊走、邊看、邊聽、邊交流，互相啟發(fā)。這樣，等回到海口沒幾天，大家就順利地完成了舞劇腳本的任務(wù)。由李承祥整理好，和吳祖強一起，于三月中旬回到北京，向領(lǐng)導匯報。我們一行九人，到當?shù)夭筷牣敱憻捔税雮€月。

4月初回到北京，劇本已被領(lǐng)導通過。我們?nèi)齻€編導分工，我負責序、一、二場。王希賢負責三、五場，李承祥負責四、六場。之后，我們各自進行分頭準備。仔細地結(jié)構(gòu)每場的情節(jié)。對音樂的要求，寫出音樂長度表，為同作曲合作做好準備。

我們都認可“音樂是舞蹈的靈魂”，音樂的好特別重要。幸運的是：趙沨院長同時又是音樂學院的院長，他很重視音樂。4月，由吳祖強牽頭，音樂學院又派來了杜鳴心和剛畢業(yè)的高材生王燕樵、施萬春、戴宏威等五位作曲。他們也分工，與我們分頭合作。并且與我們合作得非常好，我們對他們寫的音樂非常滿意。

四月中下旬，我們開始進入編舞的階段。趙沨院長又提出要求：你們要注意，排出的人物不要像公主、王子，不要和古典芭蕾一樣。為了慎重，你們每人先編排一段，看看風格、人物形象有沒有問題。

我先排的一場是椰林“瓊花逃跑”。王希賢排的是三場在南府中的“黎族少女舞”。李承祥排的是四場蘇區(qū)“快樂的女戰(zhàn)士”。結(jié)果，趙沨院長對音樂、舞蹈都很滿意。

我們繼續(xù)往下編排。大約在7月20日左右，共三個月的時間，我們?nèi)齻€人都完成了自己分工的場次。全劇鋼琴聯(lián)排成功。我們都很高興。

值得一提的是，趙沨院長又適時地提出：“要多聽聽意見?！庇谑?，又安排了一次鋼琴聯(lián)排。同時，他請來了林默涵副部長、周巍峙局長，還有我特別佩服的話劇界的大導演、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吳雪院長，還有舞蹈界的老舞蹈家們。特別還請來了軍隊的領(lǐng)導和戰(zhàn)士。趙沨院長請他們看完舞劇之后，“要多提意見，不要客氣，要橫挑鼻子豎挑眼”。

吳雪院長在看完舞劇以后說：“你這個序幕倒是表現(xiàn)出了被壓迫的場面、氣氛，但你的表現(xiàn)形式很像我們話劇中的啞劇。我看，還是要有芭蕾舞才好?！眳茄┰洪L的批評馬上提醒了我，當我修改以后，效果好多了。

部隊的同志提出，“像娘子，不像軍”。還有一些關(guān)于戰(zhàn)斗場面等等的看法，另有一些同志也都提了一些意見……

在這以后，演員下連隊當兵鍛煉，創(chuàng)作人員留下來，做修改的準備工作。

演員從部隊回來以后，熱情地向我們介紹了他們在部隊怎么樣訓練與體會……李承祥將二場的娘子軍舞進行了修改，再加上演員軍人氣質(zhì)的提高，和全劇其他地方的加工修改，全劇進入細排，并與樂隊合作，再全劇聯(lián)排時，真的又提高了一步。

1964年9月26日，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在天橋劇場首演。周總理來了，他看完演出，非常高興地說：“你們做得比我預(yù)想的前進了一步。我要把《紅色娘子軍》作為國慶招待外賓的節(jié)目。”

記得是9月29日，下午，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的小禮堂走臺時，我看到鄧穎超同志一個人從側(cè)門進來，在觀眾席坐下，我走過去，她看到我，一邊搖手一邊說：“不要影響排練。我就是利用休息時間過來看一下，坐坐就走，你們忙你們的吧！”我現(xiàn)在想起當時的場景，同時就感受到周總理對我們的關(guān)心。

10月8日，毛主席觀看了《紅色娘子軍》，說：“革命是成功的，方向是對頭的，藝術(shù)上也是好的?！边@是對我們的肯定與贊揚。

回憶到這里，我想到，領(lǐng)導實在是太高明、太好了。既能及時指出正確方向、提出要求，又很關(guān)心大家很民主。還想到我們?nèi)w創(chuàng)作人員，作曲、舞美及編導團結(jié)一致、發(fā)揮集體智慧，每個創(chuàng)作者也都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做出了成績，那真是幸福地生活在激情燃燒的歲月里。我真的感到我很幸運，能參與到這個創(chuàng)作集體，共同完成了我國第一部自己的革命題材的芭蕾舞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