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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4期|韓浩月:老縣醫(yī)院
來源:《草原》2021年第4期 | 韓浩月  2021年06月22日08:52

老石板得有幾百年歷史了,大塊的石頭,被磨滑了棱角,所有從此經過的車與人,都得提前做好剎車動作,緩慢地通過。想起老縣醫(yī)院,腦海里第一浮現的就是這個慢鏡頭。

橋的下面,是一大汪水。不能叫河,不能叫湖,只能叫一大汪水。水是死水,沒有來源,也沒有去路,但由于面積不小,風從橋下鉆來鉆去的時候,水面仍有波瀾。所謂死水微瀾。

水不流動,反而為水葫蘆等植物瘋長提供了營養(yǎng)。水葫蘆從橋的東南角開始長起,最旺盛的時候,可以覆蓋大半個湖面,讓郯城這個北方小城,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擁有了難得一見的,也是唯一的一小片南方景觀。

黃昏的時候,有人站在橋上釣魚,有人嗑瓜子,有人看著水面發(fā)呆,看著看著就跳了下去——每年至少有一個人跳河而死,救,救不上來,水太深,深處各種枝蔓,人墜入其中,就被抓住了,救人的人呼救不應,一個人死掉就會變成兩個人死掉??吹竭@樣的情形,嗑瓜子的人停止了嘴邊的動作,釣魚的人把釣上來的魚又倒回水里,這魚,不能吃,喂貓,也殘忍。

我?guī)缀醪辉跇蛎嫔贤A?。因為不敢注視這汪水,怕它把我吞噬。旺盛的水葫蘆我也怕,迄今為止我不喜歡這種植物。初冬的時候,水葫蘆干枯成了一堆堆生硬的“雕像”,夕陽照過來,有股詭異的美。在水面遠處,據說有死掉的嬰兒,會從醫(yī)院里被丟棄出來,在那片水域底下,有他們冰冷的家。

十七八歲,是不是最貼近“青少年”這個稱謂的年紀?剛剛擺脫少年的稚氣,還沒具備青年的那種英武氣。看情況而定,需要是少年的時候,就縮一下脖子,把身高降低一點,裝小孩;需要是青年的時候,就抬頭挺胸,擺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假得很。

我第一次進縣醫(yī)院,就是這個年紀。不是一個人進的,一個人的話,無論如何我也不想進這個地方,內心里對醫(yī)院有種懼怕感。我是陪健健去的,健健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歡上了醫(yī)院的一個護士,時常在人家上班的時候,拉我陪他過去打擾人家(他一個人也不敢去),年輕的護士們在走廊里穿梭,白色的護士服干凈得耀眼,她們永遠笑嘻嘻的,不知憂愁,也不把我們這兩個沒病的人當回事。

我只記得醫(yī)院的走廊和護士值班室,因為她們要么在走廊里,要么在值班室聊天,她們在值班室聊天的時候,健健就會走進去(我在門口等著),找她喜歡的那個護士,對人家說“去看電影嗎”“去打臺球嗎”“去逛街嗎”,有時候膽子野了,就說“談戀愛嗎,你看我怎么樣?”健健喜歡的那個護士,用姐姐的口吻對他說“滾”!

具體說沒說過“滾”這個字,我記不太清了,按道理是該說的,只是,因為用了姐姐的口吻,語氣又包含著那種被男孩追的喜悅與無奈,所以非但不會形成威脅,反而成了一種鼓勵。被“拒絕”之后,健健又笑嘻嘻地把剛才說過的話,再對下一個護士重復一遍。

我很羨慕健健,有時也想問一個看上去很漂亮的護士,“去看電影嗎,翻墻進去不用買票的那種”,但開不了口,只是想想就覺得喉嚨里像塞了一把蘆葦毛。慢慢地,我就不陪健健去縣醫(yī)院了。他自己去。不知道后來約沒約出來過他喜歡的人。我猜夠嗆。

我們縣有過一所衛(wèi)校,就是給醫(yī)院培養(yǎng)護士的那種學校。衛(wèi)校在縣醫(yī)院北邊,距離不遠,越過一片荒野,抄近路,就更近了。在那片荒野里,常常會看到未來的女護士,三五成群地結伴去縣醫(yī)院實習。明明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可在荒野里,卻顯得像五顏六色的花。

比起已經工作的護士,衛(wèi)校的學生和我們年齡相仿,說話也不居高臨下,健健走過去問他那三大問題的時候,她們停了下來,認真地思考,搖了搖頭,說不行,我們得上課,看不了電影打不了球逛不了街。健健說,那我們去田野里燒烤總行吧,帶上地瓜、花生,烤熟了,可香了。

女孩子們把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商量了半天,然后派一個代表過來,說,新年快要到了,那我們辦一次聯(lián)誼會吧,篝火晚會,只是你們兩個人太少了,可以多帶一些人來,對了,別忘了帶地瓜和花生!

地瓜和花生好辦,人也好辦,健健通知了他的一些朋友,迅速組成了一個差不多十個人的聯(lián)誼小分隊,然后大家又分別去書店選了一張賀卡,寫了新年祝語,準備送給各自心儀的女生……緊張而又興奮的等待之后,約定的時間到了(大約是1990年12月31日下午四點吧),一路人浩浩蕩蕩沖到了衛(wèi)校院墻南邊的田野里。

事情的結果是這樣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的絕望越來越深,天黑了,一個人也沒來,天黑到連星星狡黠的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還是一個人沒來,但除了沉默之外,沒人傷心,沒人難過,大家不約而同走向衛(wèi)校圍墻,在距離大約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開始有人唱歌,“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讓……”“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

健健后來說,有一天,他又遇到了那群女學生,有一個人小步快跑走過來,給他手里塞了一張賀卡。那張賀卡我沒見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縣醫(yī)院開始改造建新樓的時候,大約是1992年吧。在舊病房樓的后邊,開始建新病房樓,我以一個建筑工人的身份,進駐了老縣醫(yī)院。

工地的老板,是我所在街道的鄰居,他胖胖的,有著一雙金魚眼,看著面相和善,但也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他看了看我的身高,說了句,“每月工資80元,來吧?!?/p>

新樓房從無到有,要一點點地蓋起。最早的時候,我在醫(yī)院的工地切鋼筋——就是把一盤以盤卷形式拉到工地的鋼筋,用手捋直,放在切割機下面,切成半米一米不等的長度,用在不同的用途。

冬天寒風凜冽,手上的工作手套被鋼筋磨爛了,筷子粗細的鋼筋在掌心穿梭的時候,涼意不停襲來,那根鋼筋似乎想要與已經不再溫暖的手掌黏為一體。我和一個同齡的女孩,在重復著切割鋼筋的工作,我負責把鋼筋送到切割口下,她負責按下切割鍘刀……某個加班的漫長的黑夜,我甚至想,我的一生,就要和這個女孩,永遠這樣不知疲倦地“切割”下去了。

切割鋼筋的場所,恰好就在醫(yī)院后邊那一大汪水的邊上,時而有帶著濕氣和寒意的空氣,從水面卷上來,卷到腳邊,順著褲管鉆進來,滑溜溜的,讓人想戰(zhàn)栗,又忍不住有點兒想笑。

偶爾抬起頭來,會看見不遠處的病房樓里燈火通明。只是看不見里面忙碌的身影。那些好看的護士姐姐們,此刻仍然來回穿梭不停地忙碌著。我再也沒有陪健健去過那里。

或是看我干活認真,金魚眼老板把我安排在了另外一個崗位,電焊。先是跟著電焊師傅學習,沒用半個月就掌握了全部的電焊技巧,繼而親自上陣,用焊槍夾著一根根電焊條,讓一層層樓的“鋼筋鐵骨”在我手下拔節(jié)而起。后來每每經過那座石板橋,看到老縣醫(yī)院后邊的新病房樓,無論身邊是誰,都會用吹牛的口吻告訴他,“看見沒有,那座新樓,是我用電焊條一根根焊起來的?!?/p>

1999年12月,我24歲生日就要到來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孩子在老縣醫(yī)院出生。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在等待了一夜之后,我聽見產房里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在確認是自己的孩子降生了之后,我沖向醫(yī)院走廊的盡頭,那邊陽光正旺,暖意洋洋,我在亮得晃眼的光線下,用新買的手機給親戚朋友打電話、發(fā)短信,告訴他們我成了一個父親。

三個月后,我?guī)倽M百天的兒子,離開了縣城。經過老縣醫(yī)院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生命的降生與離去,在這里。我的青春的發(fā)現與告別,也在這里。

中年之后,有幾次做夢,夢見了老縣醫(yī)院,夢見我站在空空的走廊里,沒了護士窈窕的身影,也聽不到哭聲,夢境如墻壁一樣潔白。

可我還是愿意,更久地沉浸于那潔白里。

韓浩月,作家,文化評論人,影評人。出版有“故鄉(xiāng)三部曲”《我要從所有天空奪回你》等。有評論集《座無虛席》《萬物皆有光》等個人著作20余種問世。白玉蘭獎、華鼎獎等影視獎項選片人、評委。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獲得者。文化公號“六根”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