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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1年第6期|溫亞軍:見面禮(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1年第6期 | 溫亞軍  2021年06月23日08:38

只要是碎舅來,不管是下午還是深夜,母親第一句話總是問他“吃了沒”?母親從沒換過別的詞,她似乎也不打算換。為此,剛升小學三年級開始上了幾天作文課的弟弟,從炕上爬起來,當著碎舅的面糾正母親:“媽,你能不能講點邏輯,這三更半夜的問碎舅吃了沒,到底指的是明天的早飯還是今天的晚飯?”母親順手會砸向弟弟一些物什:“給你的邏輯?!庇写?,母親手里拿著頂門杠,剛給碎舅開門還沒放下,要不是碎舅反應快將頂門杠抓住,母親沒扔出去,否則弟弟就慘了。弟弟不長記性,下次碎舅來,只要是母親問“吃了沒”,他照樣反駁。

母親這樣問自有她的道理,外公外婆去世早,還沒成家的碎舅跟著大舅一家過日子。大舅生性懦弱、木訥,對精明能干的大舅媽言聽計從,大舅除過埋頭干活,家里事情都是由大舅媽操持,自家子女的成長、學習都是如此。碎舅在大舅家的屋檐下,得不到大舅的庇護,大舅媽心思在自家孩子身上,眼里哪有碎舅的影子,碎舅自然是矮人一頭。幸好有個比碎舅小兩歲的侄女紅娟,是碎舅陪伴、保護著一起長大的,紅娟視碎舅為一家人,而且是長輩,以前一起上學放學,飯好了喊他,衣服破了幫他縫補,碎舅才不至于經常餓肚子、穿破衣服??伤榫损I肚子的時候肯定是有的,比如侄女偶爾走個親戚或者去知青點找那個女知青瑛子,倆人閑扯起來沒完,經常錯過飯點。舅媽做好飯從不喊碎舅,愛吃不吃,她認為沒有侍候小叔子的義務。

碎舅生性靦腆,當然也懦弱,與大舅是一個娘,性格里怎能少了這一點。他有時從地里回來遲誤了飯,紅娟會給他盛好暖在鍋里,可紅娟不在家時就沒人操心,回到家冷鍋冷灶,連點殘羹剩飯都沒有,他又不便重新生火做飯,只能餓著肚子。尤其是晚上,白天干活體力消耗大,沒點進食,餓得撐不住,就走三里多的路來我家,保證能填飽肚子。當然,碎舅餓肚子也不是常態(tài),紅娟跟外面沒多少交往,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還不到下地上工的年齡,在家?guī)途藡尨蚶砑覄?,對碎舅缺不了照顧。只是到了晚上,大舅一家人鉆在屋子里有說有笑,碎舅一個人在自個兒屋里沒事干,他又不能厚著臉皮躥進大舅他們屋子,湊上去聽人家說話,睡覺又太早,實在無聊。紅娟偶爾會進他屋說幾句話,也是紅娟說得多,特意找話,安慰似的,碎舅也就應答,回應紅娟的安慰。這樣一來,倒讓紅娟越來越不知道說啥,說啥都讓碎舅回應得小心翼翼。就是說,碎舅大多夜里來我家,打發(fā)夜晚的孤寂、排遣孤單的因素更多??赡赣H不這樣想,她固執(zhí)地認為是舅媽不給碎舅留飯,故意餓著碎舅。母親一邊罵舅媽,一邊點火要給碎舅做飯,碎舅攔不住,也解釋不清,臉憋得通紅,一著急便有些磕巴。弟弟有次偷偷地對我們說,媽再這樣不講邏輯,非得把碎舅逼成磕巴不成。他背地里已經悄悄地叫磕巴舅了。

星期六晚上,父親騎著自行車從公社回來度周末,母親叨叨個沒完,父親為了不聽母親的嘮叨,迅速扒拉完飯,打著手電筒帶我們幾個去打麥場學騎自行車。這是我們的節(jié)日,惹得村里的小孩圍滿了打麥場,他們羨慕地看我們兄弟幾個輪流騎車,還是不怕摔壞的公車。

碎舅經常會出現在那些觀看的小孩堆里,只要一看見他,弟弟有些得意忘形,會大聲喊起來:“磕巴舅,磕巴舅,到跟前來,我這輪讓給你騎。”

父親聽著不對勁,厲聲制止,高舉起的手落在弟弟頭上,像柔軟的梳子理順弟弟的頭發(fā),并沒制止住弟弟的張狂,他喊得更來勁,還空出一只手沖著碎舅的方向揮了揮,要不是一只手的控制力度不夠,自行車開始歪七扭八地不聽使喚,他大概還要繼續(xù)揮手繞上一圈,享受這種被艷羨的快感。父親面子上過不去,待弟弟把車子騎穩(wěn),才將射向自行車的手電光收回,忽地掄到碎舅臉上,命令道:“他碎舅,過來!”

碎舅扭捏著,從孩子堆中擠出來,一手撓著頭,一手扯著衣服下擺,他只有在父親跟前才這么緊張,可能在他心里,父親不只是他的姐夫,主要是公社的干部。但碎舅沒法控制自己,走三里路來打麥場就是為湊這個熱鬧。

碎舅走到我們跟前,無論輪到誰,都會把自行車讓給碎舅騎,可他連連擺手,身子像碰著火似的往后退,退到離自行車兩三米的地方,著急起來更磕巴,惹得扶著自行車的弟弟狂笑不已。弟弟往前送,碎舅向后退,一個堅決要讓,一個堅決不騎,惹怒了父親:“回!”一字定音,我們只能悻悻地回家,心里埋怨著碎舅。碎舅訕訕地跟在后面,為提前中止我們的騎行體驗而深感不安。但到了下次,相同的情景依然重演一番。

有個周六晚上,父親突然放慢吃飯速度,對母親說:“哪天我給大隊說說,讓他碎舅去南山看秋吧?!?/p>

母親頓時眉開眼笑,給父親夾了一筷子菜,說:“這就對了,以前給你說,還給我扣大帽子,咱干部家親戚不能搞特殊化。不就看秋嗎,也不是輕松活,鉆深山里冷清,夜里蚊子還多……”

父親吸溜了一口玉米糊糊,燙到嘴似的:“那就算了,別讓他碎舅去受這份罪?!?/p>

“別別別?!蹦赣H急了,“你是干部,可不能這么快反悔。你看看,他碎舅年齡小身子骨嫩,天天掙壯年男人的工分,個子越長越小了,回到家還吃不飽飯,不如去南山看秋,能混個肚子圓,好歹還有機會再躥躥個子?!?/p>

碎舅去南山看秋了,剛開始那幾天看不到他的影子,還不覺得什么,十天半個月后,尤其是到了晚上,看不到碎舅瘦小的身影,聽不到母親那句缺乏邏輯的“吃了沒”問話,我們心里空空落落的。有天晚上睡不著,弟弟輕聲對我說:“也不知道磕巴舅想我不,反正我想磕巴舅了……”話音未落,弟弟莫名其妙挨了母親一巴掌,他火了,吼道:“我又說錯啥了?就知道打人。”

母親卻輕聲說:“別以為你爸舍不得打你,我會手軟。打你長點記性,啥磕巴舅?要傳出去成了外號,你碎舅找不到媳婦,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弟弟沖著我輕聲說了句:“咱碎舅是磕巴嗎……”

母親聽得明白,瞪起了眼:“他哪磕巴了?他就是膽小。這要出去練練,練出膽來了,比誰都強。”弟弟沒再吭聲,悄悄地拉被角蒙住頭,還裝著打起了呼嚕。

碎舅的磕巴外號沒叫響,卻有人上門給他提親了。大舅把這個好消息帶到我們家,也是晚上,白天大舅得上工,他又不會偷奸耍滑,回家吃完飯趕到我家時,我們快睡覺了。有兩個多月晚上沒人上我家的門,我們都很興奮。母親顯然也很歡迎這時候來人,習慣性地問了句“吃了沒”,猛然清醒過來,這是大舅不是碎舅。大舅不會餓肚子。母親瞅瞅炕上的我們,尤其在弟弟身上多停留了一下,眼神有些羞愧。弟弟不知道是時間長了忘了這句話沒有邏輯,還是想念碎舅而選擇故意忽視,這次沒有糾正母親的錯誤,他很認真地看著大舅,想聽大舅匆匆趕來要說些什么。

母親知道,她要不問,大舅絕對能沉得住氣不說一個字,他有這個本事。母親叫了聲“哥”,沒什么好臉色,語氣松散地問道:“這么晚來,啥事呀?”

大舅掃了眼炕上的我們,不緊不慢地說:“也沒啥要緊事。就是,土橋坡愛說媒的那個——那個,你知道的,就是那個婆娘——”

弟弟的神情松懈下來,不失時機地嘟囔了一句:“又是個磕——”自知不妥,將“巴“字硬生生捂死嘴里,憋得咳嗽起來。母親居然顧不了,直勾勾地盯著大舅。

“不說那個婆娘了——就是她——她來給咱小弟說了個媳婦。”大舅終于說出了重點。

母親驚愕地問:“沒說是誰家的女娃?咱見過沒有?”

大舅頓時兩眼放光,非常難得地不是把話擠出來,而是順順溜溜地說了出來:“就是土橋坡大隊支書康拉財的閨女康娜娜,那女娃咋能沒見過?跟紅娟以前是同學,還來過咱家里,眼睛水靈得能滴出露珠,個頭比紅娟還高。聽紅娟她媽說,媒人告訴她,是康拉財主動讓她把閨女說給咱小弟呢。你說這么好的事咋讓咱碰上了,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紅娟她媽說是她和我前世修來的……”

母親揮揮手,趕緊制止住大舅再往下說,她心里明顯不悅,嘴上卻說:“哥呀,是你和嫂子平時把小弟管教得好,小弟也確實惹人疼愛??煽道斈敲锤甙恋闹?,要把閨女說給咱小弟,你還看不明白?他是看你妹夫在公社當干部,想攀咱的高枝呢。”

大舅點著頭說,是呀是呀,有這層意思。又說了些籌備怎么見面,怎么送見面禮的事。這才是大舅此行真正目的,連我們都聽得出來,他是舅媽派來索要見面禮的。要不,這么好的事,舅媽怎能不來!

母親嘆口氣,說:“哥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夫現在還沒轉正,看著在公社當干部,可記的還是生產隊的工分,同你我一樣年底分成,他平時在公社食堂吃飯都是從家里背的糧換的飯票,不像他們那些正式干部每月有幾十塊錢工資。我這情況明擺著,四個孩娃都上著學。小弟是我的親弟弟,他說媳婦相親、送見面禮我得出力,可眼下就是能湊些錢,沒有那么多肉票,到哪兒去買肋條肉???”見面禮除過一條煙、一瓶酒,最重要的得有四五斤的肋條肉。

大舅不吭聲了,這個時候他的性格優(yōu)勢明顯展露出來,不吭聲意味著不退讓。屋里的空氣都凝固了,窗外的秋蟲卻叫得挺歡,一片聲嘶力竭,歡欣鼓舞得像慶祝什么似的。我們幾個在氣氛凝重起來時已經躲進了被窩,大氣都不敢喘。這個時候誰要是敢多嘴,母親手里把正納的鞋底握得很緊,隨時都會毫無征兆地抽向誰。

沉默像面厚厚的鼓,帶著揮散不去的沉悶氣息。屋里聽不到一點聲音,像什么東西在吞噬著所有的聲息。大舅歪著頭,一門心思地盯著門后面的日歷,好像能從日歷上尋找到滿意答案似的。那可是父親從公社拿回來的日歷,別人家不可能有的稀罕物。我們從被子里露出頭,受不了氣氛的壓抑,又悄然扯住被子蓋上頭。最后,還是母親打破了僵持的場面,她笑著說:“哥,你先給土橋坡那個媒婆回話,這么好的事,咱高興還來不及呢,讓她訂相親的日子,見面禮咱一起想辦法。沒啥大不了的,肯定會有辦法的?!?/p>

大舅要的就是這句話,心里頓時踏實了,他自覺這門親是他和舅媽修來的福,已經是替碎舅操了很大的心,剩下的不該是他們的事。這大概也是他不急不慌半夜來我家的意思,他吃透了我母親對碎舅的操持之意。大舅目的達到了,站起來習慣性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心滿意足地走了。

送走大舅,母親把頂門杠很重地砸到門板上,氣道,人是你家的人,掙的工分在你名下,分成都在你手里攥著,卻讓我出見面禮,我上哪兒湊去!

話雖這樣說,母親還是不敢耽擱碎舅的終身大事,這才星期三,她等不到星期六晚上父親回來,便去大隊給父親打電話商量借錢的事。大隊的那部黑色手搖電話一般不讓人隨便打,父親不是一般人,母親讓會計給公社掛通電話,會計拿著話筒喊叫了半天,總機才回了句,父親下去檢查工作了,不在公社。

母親焦急地等到周六晚上父親回來,把情況還沒說完,父親已經不高興了,他說,籌備見面禮的錢我可以想辦法借,這個不是太難,只是有錢也難買到肋條肉,得去縣城找人。他大舅這樣做不像話,太會算計了,平時都不給他碎舅吃個飽飯,這會兒又一推干凈。父親埋怨著當即要去大舅家理論,被母親攔下了,母親說,就我哥那個樣,能是他的主意?事情明擺著是婆娘讓他這么做的。眼下不是理論的時候,咱先想辦法湊錢應這個急,回頭我去找那個婆娘說去,她至少得出一半吧。

父親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憑啥她出一半,她得全出!他碎舅掙的工分可都落在他們家了。

母親哭了,抹把淚說,誰讓小弟和我是一個娘生的??蓱z我爹娘死得早,不然哪用得著我為他操這份心。

土橋坡大隊那個媒婆回話,定在八月初六雙方見面,大舅來告訴母親,還說紅娟她媽找人看了,初六是個好日子。得給南山捎個話,讓小弟初六前必須回來。

捎話的活自然落到我們頭上,大哥大姐都用作業(yè)寫不完為由,不愿走山路,弟弟卻很興奮,像在學校上課似的,高高地舉起手沖到母親面前:“我去我去。我去給碎舅捎話。”母親見此,也只能同意,不過擔心弟弟路上貪玩,就把我搭配上,星期天一大早跟弟弟一塊兒去南山。山路不好走,我與弟弟走了半晌,滿頭大汗才爬到碎舅看秋的山坡。碎舅見我們來了,高興得不知說啥好,連忙掰了一大堆玉米棒子,煮給我倆吃。山里的玉米棒長得小,卻很香甜,我們一口氣吃了四五個,還想吃,碎舅卻不讓吃了,他說,留點肚子,我給你們找更好吃的去。

碎舅給另一個看秋的同伙說聲他去巡山,讓我們留在看秋的屋里等他。過了大約兩個多小時,碎舅背著鼓脹的袋子回來,他走了十幾里山路去一個叫石峽的山谷,給我們摘來一尿素袋紫色的野葡萄、紅色的五味子,還有黃綠相間的苦李子。我們哪見過這么多好吃的,抓起來往嘴里塞,酸甜的五味子,甜得倒牙的野葡萄,還有帶點苦味的苦李子,太好吃了,真后悔中午玉米棒子吃得太多。我邊吃邊想,難怪都爭著來山里看秋,不光不用頂著日頭干活,還有這么多好吃的,真似神仙過的日子。碎舅瞅著我倆吃得歡實,他一臉滿足的樣子像是特別慈祥的老漢。

吃著吃著,弟弟突然想起正事還沒說呢,于是,他咽下嘴里的東西,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把相親的事告訴碎舅,又一五一十地把見面禮的來龍去脈順便也說了。碎舅聽著聽著,臉色先是羞澀地紅了,慢慢地變黑,漸漸凝重得似下雨前的烏云。

天色不早了,碎舅將袋子里的水果分成兩半,分裝成兩個袋子,讓我們背回家,叮嚀我,一袋子留給我們,另一袋送給紅娟。

……

全文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6期

溫亞軍,男,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 1984年底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F供職北京某部隊出版社。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她們》等七部,出版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二十多部。作品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多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