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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三曹”的奇異人生與文學創(chuàng)新
來源:《傳記文學》 | 劉懷榮 王漢鑫  2021年06月24日08:45

曹操像

漢末曹魏時期的曹氏家族,能文者甚眾。胡應麟曾說:“詩未有三世傳者,既傳而且煊赫,僅曹氏操、丕、睿耳。然白馬名存鐘《品》,則彪當亦能詩。又任城武力絕人,倉舒智慧出眾。阿瞞何德,挺育多才。生子如此,孫仲謀輩詎足道哉!”[1] 胡氏此論,重在“魏氏三祖”,而兼及曹彪、曹彰、曹沖,這當然不是他不重視曹植,恰恰相反,胡氏是將曹植作為建安文人的最高標格來看待的?!对娝挕分姓摷安苤玻瑫r見“天才絕出”“自當獨步”“絕世無雙”[2]的贊譽之詞。顯然,胡氏是偏愛曹植的。他還說:“建安中,三、四、五、六、七言、樂府、文、賦俱工者,獨陳思耳。”[3] 因此,“三曹”,即曹操、曹丕和曹植為建安文學的代表,是歷代多數(shù)論者的共識。事實上,也正是他們領袖群倫,與“蓋將百計”[4]的建安文人共同開創(chuàng)了一代文學新風。

“文章祖師”曹操

曹操不但是漢末建安時期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是建安文學重要的開創(chuàng)者和領導者。他20歲舉孝廉,入仕之初便表現(xiàn)出參與政治的強烈熱情。漢靈帝時,宦官弄權,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謀誅宦官不成,反為所害。曹操為此曾上書進諫,指斥奸邪盈朝。據(jù)《曹瞞傳》所述,曹操執(zhí)法不避豪強,因此得罪了皇帝的近習寵臣,“遷為頓丘令”[5],但他并未因此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曹操早年所作《對酒》一詩,稱述自己所向往的太平景象,上至君臣關系,下至草木昆蟲,描繪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圖景。

據(jù)張可禮先生的考證,《對酒》很有可能是曹操30歲時任職濟南期間所作。[6] 詩中“政教大行”的盛世圖景,顯露出曹操積極的政治態(tài)度,是曹操初期頗具代表性的詩作。曹操的性格不僅與當時重視人格修養(yǎng)的儒風有著較大距離,也與魏晉名士的標格自高不同,而更多地呈現(xiàn)出“尚通脫”、任性不羈的特點。雜言體詩《對酒》中所描述的那種田園牧歌式的大同世界以及詩句的口語化,與其性格相映成趣。據(jù)王粲撰《英雄記》記載,曹操擊敗袁譚之后,“作鼓吹,自稱萬歲,于馬上舞”[7]?!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中裴松之引《阿瞞傳》云:“(曹操)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盵8] 曹操恣意放達和不拘小節(jié)的性格,于此可見一斑。這也是曹操成為“改造文章的祖師”[9]不可或缺的主觀條件。

初平元年(190),關東州郡起兵討董卓,然皆畏懼莫敢先進。勢單力孤的曹操在滎陽與董卓屬下徐榮大戰(zhàn),結果是曹洪讓出自己的坐騎,曹操才得以逃脫。曹操不得已又去揚州募兵,然而士卒多叛,處境甚為艱難。作于這一年的《薤露》,歷敘董卓之亂的前因后果、朝綱傾覆的混亂局面以及百姓的流離失所?!掇丁泛芸赡苁乾F(xiàn)存曹操詩中創(chuàng)作年份最早的五言詩。[10] 此后,曹操敗陶謙、迎獻帝、破張繡、殺呂布。隨著事業(yè)不斷發(fā)展,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日漸成熟,作于建安三年(198)的《蒿里行》,藝術水平已相當高超: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茨系芊Q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詩歌寫各地諸侯“軍合力不齊”,反而“自相戕”,又有袁術稱帝及頻繁的內(nèi)亂,造成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的慘狀,令人凄入肝脾,“念之斷腸”。因其真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故譚元春認為,此詩與《薤露》,“翻盡從來擬古門戶”[11],這一論斷極為精辟。因為《蒿里》不僅對漢代挽歌做了重大改造,也在詩史式的敘事中,表達了詩人深沉的感慨,確有開一代新風的氣概。

建安九年(204),曹操攻占鄴城,基本上完成了北方的統(tǒng)一。大罵曹操是“贅閹遺丑”的陳琳,得到了曹操的原諒和賞識,“建安七子”除王粲外皆已歸曹,鄴下文人集團開始形成。經(jīng)濟的復蘇、社會的安定,為鄴下文人“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歡宴”[12]提供了條件,文人的書寫內(nèi)容觸及到更加廣闊的領域。建安十一年(206),邯鄲淳、梁鵠、杜夔以及“七子之冠冕”王粲歸附曹操,鄴下文人集團進一步壯大,他們悠游歲月、詩酒唱和,推動了建安文學的繁榮。這一年在曹操身上也發(fā)生了許多大事:榮升丞相,收復荊州,愛子曹沖夭亡,赤壁兵敗,喪失了有生之年一統(tǒng)天下的機會,這注定是曹操一生中極不平凡的一年。

赤壁兵敗后,曹操更加意識到才士謀臣對一統(tǒng)大業(yè)的重要性。因此,他作《求賢令》以明自己唯才是舉的決心。張可禮先生認為,《短歌行》(對酒當歌)“蓋與《求賢令》作于同時”[13],有關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主旨,學界眾說紛紜。清人朱嘉徵有“魏公一生心事,吞吐往復,滿口道不出”[14]之論;清人張玉榖所謂“此嘆流光易逝,欲得賢才以早建王業(yè)之詩”[15]的評點,均頗具代表性。詩歌感嘆人生短促,傾吐求賢若渴、胸懷天下的壯志,有一種雄渾開張與沉郁蒼涼相交織的藝術美感。

曹操的形象經(jīng)歷了千余年的歷史沉淀,進入到我們熟知的文學世界,一步步演化成了“奸雄”。有人說他直率純真,有人說他虛情假意;有人說他賞識英才,有人說他嫉賢妒能;有人說他一生以匡扶漢室為抱負,有人說他一生都想篡漢自立。但在文學領域,對于曹操所取得的卓越成就,歷代文論家?guī)缀鯚o人有異議。清人吳淇云:“武帝制作,無不精妙,故銅雀臺,后世得其片瓦,猶值百金?!盵16] 足可見曹操在后世文人心中的地位。曹操的文學成就,對建安文學起到了“導夫先路”的奠基作用,同時也為中國詩歌打開了新局面。劉熙載稱:“曹公詩氣雄力堅,足以籠罩一切,建安諸子,未有其匹也?!盵17] 曹操詩雖僅存二十余首樂府古題,但內(nèi)容豐富,涉及山水、時事、游仙、述志等,風格或“慷慨悲涼”,或“精能老健”,或“格調(diào)古樸”。其中,令后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恐怕是他表現(xiàn)“沉雄”風格的詩篇,如《觀滄?!罚?/p>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沈德潛評此詩“有吞吐宇宙氣象”[18],全詩通篇寫景,無一字議論抒情,而詩人卻將萬丈豪情融于滄海之壯景,句句可見其堅定的信念和博大的胸懷,吞吐日月,磅礴壯烈。值得注意的是,曹操詩歌的“沉雄”之美,不全由語言生發(fā),與高超的藝術技法也是分不開的。比如,此詩的寫景視角不斷轉換,先是由水流延至兩岸的山川和小島,視野剛剛聚焦到島上的樹木百草,又以“秋風蕭瑟”的感受回到詩人本身。方東樹曾贊曰:“大約武帝詩沉郁直樸,氣真而逐層頓斷,不一順平放,時時提筆換氣換勢,尋其意緒,無不明白;玩其筆勢文法,凝重屈蟠,誦之令人意滿。后惟杜公有之。”[19] 放眼文學史,當?shù)闷鹑绱嗽u價的文人,其實不多。

“文人帝王”曹丕

曹丕的歷史功過與其父相比,可能更為復雜。僅據(jù)《世說新語》記載,他就有逼令曹植“七步成詩”、收用曹操群妾、毒殺曹彰等多件殘忍歹毒、鮮仁寡恥之事[20],這與其在位期間提倡節(jié)儉、改革弊政、促進國家統(tǒng)一的舉措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就文化層面而言,曹丕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名副其實的“文人帝王”,在文學走向自覺的道路上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寧稼雨先生認為,曹丕“拉開了士人文化作為中國文化舞臺上主角的大幕”,是一位“負面人品背后的文化巨人”[21]。

曹丕在建安二年(197)便隨父出征,他說:“余時年五歲,上以世方擾亂,教余學射,六歲而知射,又教余騎馬,八歲而能騎射矣。以時之多故,每征,余常從?!盵22] 官渡之戰(zhàn)后,曹操攻袁譚、袁尚,軍至黎陽,年僅17歲的曹丕作《黎陽作》四首,表達了“救民涂炭”、拯時救世的大志。當面臨曹魏集團的日益壯大、曹操被封魏公并偏愛曹植等新變化時,曹丕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與曹植的權力爭奪上。從建安十六年(211)至二十二年(217),曹丕歷經(jīng)殘酷的政治角逐,終于被立為太子。據(jù)《三國志》卷二十五裴松之注引《魏晉世語》記載,曹丕被立為太子后喜不自勝,竟抱著辛毗的脖子說:“辛君知我喜否?”[23] 也正是在這一年,徐幹、陳琳、應玚、劉禎皆死于瘟疫,這場瘟疫與魏晉文學的發(fā)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曹丕在之后所作的《與吳質(zhì)書》中,痛悼文友離世:“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之后便著手編纂這四人的文集。

影響中國文學史的另一件重要的大事,也發(fā)生在這令曹丕喜悲交加的建安二十二年(217),這就是《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24] 《典論·論文》中的作家及作品論、“文氣”說、文體之辨,都為后來的文學理論批評提供了榜樣,成為后代文學批評家學習的典范。從文學史的發(fā)展來看,《典論·論文》將文學的自覺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不僅僅抬高了文學的地位,還對鄴下文人予以安撫,鼓勵他們潛心翰墨。這或許緣于曹丕深沉的政治用心,卻在客觀上促進了文士們的自我內(nèi)省。如“建安七子”多有政治抱負,陳琳《游覽詩》中所謂“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頗能代表他們共同的人生志向。但事實上,零落在各地的文士歸附曹操后卻很少得到重用。劉禎在作于建安二十年(215)的《贈五官中郎將》(其一)中有“過彼豐沛都,與君共翱翔”,尚不乏凌厲風云的壯志,而徐幹《室思》(其一)中的“端坐而無為”,則顯得有些許落寞?!捌咦印鄙星胰绱耍渌捪挛娜说木秤鲆部梢娨话?。出自曹丕之手的《典論·論文》,具有“欽定”的特殊性質(zhì),其中“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論斷,潛移默化地使鄴下文人認同了寄心篇翰的“不朽”價值,堪稱是文學新變的理論號角。

說到曹丕的文學成就,不能不提現(xiàn)存第一首完整的七言詩——《燕歌行二首》(其一):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燕歌行》的創(chuàng)作時間已不可考,元人劉履在《選詩補注》卷二中推測,此詩可能是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時,“北征在外,代述閨中之意而作”[25]。從胡應麟“子桓燕歌二首,開千古妙境”[26]的評價,到近年來學者們對《燕歌行》多視角的研究,足可見其美學價值。曹丕可以說是七言詩體的祖師,真正將七言詩體帶入了文學殿堂。

沈德潛云:“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盵27] 這一導源于胡應麟的漢、魏異同之論,將曹丕作為漢魏兩代詩歌發(fā)展的轉折點。具體而言,這是詩歌從配合音樂到追求辭藻、從言志到抒情、從直抒胸臆到含蓄宛轉、從粗獷到細膩等一系列變化的轉折點。曹丕在文學史上承上啟下的意義,由此可以看得更為清楚。

“建安之杰”曹植

鐘嶸《詩品序》稱曹植為“建安之杰”,已給予了曹植極高的評價。曹植《白馬篇》曰:“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與楊德祖書》曰:“勠力上國,流惠下民”;《求自試表》也有“志在效命,庶立毛發(fā)之功”,這都表現(xiàn)了他建功立業(yè)的熱切之志,但渴求“自試”的他,卻終其一生不得“自試”。在曹丕繼位后,他更是如履薄冰,連生命都受到了威脅?!皬膩韺欃F起猜疑,七步詩成亦可?!盵28],無論是曹植借放浪形骸以“自污”,還是“諂媚君主”以自保,都流露出他內(nèi)心深重的無奈和痛苦,這也是后世文人對他寄予深切同情,以及“揚植而抑丕”傾向形成的重要原因。雖然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中已指出,文帝因“位尊減才”,曹植則是“勢窘益價”,但后世仍不乏為曹丕翻案者,如王夫之便是“揚丕抑植”論的代表,他在《姜齋詩話》中說:“建立門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fā),豈子建所能壓倒邪?”[29] 不過,清人吳淇所謂曹植“洵為一代宗匠,高踞諸子之上”[30]的觀點,仍可視為后世主流話語的代表。

學界常以曹操死、曹丕繼位的建安二十五年(220)為界,將曹植的創(chuàng)作分為前后兩期,或?qū)⒔ò病ⅫS初、太和三期作為他創(chuàng)作的不同階段,這充分地考慮到了曹植創(chuàng)作的連續(xù)性與時代背景。需要注意的是,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被立為太子后,曹植的心態(tài)有了明顯的改變。如果說作于建安二十一年(216)的《與楊德祖書》中追求不朽功名的蓬勃之氣簡直要從字里行間溢出,那么作于建安二十三年(218)的《贈丁儀》《當欲游南山行》中則不乏怨憤之情,“儀有文才,子建贈以此詩,有怨刺之意”[31]。吳汝綸論《當欲游南山行》則更為直白:“此詩怨魏帝之不能容己也。”[32] 建安二十三年(218),于禁、曹仁等與關羽戰(zhàn)于樊城,關羽水淹七軍俘虜于禁,威震華夏。戰(zhàn)事正危,曹操遣曹植率軍馳援曹仁,而曹植卻在此時喝得酩酊大醉,這令曹操對他失望之極?!顿浂x》《當欲游南山行》或許正是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后,曹植心底怨憤的宣泄。故以建安二十二年(217)為界來確定曹植創(chuàng)作的分期,也許更接近實際。

曹植的悲劇并非簡單的懷才不遇,其平定天下、救民水火的鴻鵠之志,與一生未能如愿、備受壓抑的巨大反差,令人不勝唏噓。曹丕代漢后對曹植的政治迫害,使曹植本就春冰虎尾的處境更加惡劣。曹植在一次返回自己封國途中,經(jīng)過洛川,寫下了流芳千古的《洛神賦》[33]。有人認為《洛神賦》寫的是叔嫂之戀,洛神即甄后;有人認為曹植是借洛神以宣泄自己的苦悶;也有人認為洛神即曹丕,曹植對洛神的感情實際上是自剖心跡。對此賦的多維解讀,也證明了其文學價值。美輪美奐的語言、想象世界的構建及洛神形象的塑造,不僅使此賦成為流傳千古的經(jīng)典,也為曹植增添了耀眼的文學光彩。從繼承的角度說,曹植的賦作在強化抒情性的同時也采取了漢大賦的結構方式,在表情達意上卻跳過兩漢賦作的“諷頌”功能而有回歸屈騷的傾向。從后世接受的角度來說,曹植的賦作雖然在明清之前并未像他的詩歌一樣得到充分重視,其對后世駢賦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卻是不可否認的。

與《洛神賦》的縹緲多姿相比,曹植臨終前一年所作的《怨歌行》更是其真情的流露: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公佐成王,金滕功不刊。推心輔王室,二叔反流言。待罪居東國,泣涕常流連?;熟`大動變,震雷風且寒。拔樹偃秋稼,天威不可干。素服開金滕,感悟求其端。公旦事既顯,成王乃哀嘆。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今日樂相樂,別后莫相忘。

此詩借周公輔佐成王之事委婉寄托了自己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遭遇。周公最后能夠得到成王的理解,周公輔成王也成為君臣相知的佳話,而他自己在曹丕死后,仍然得不到魏明帝曹睿的信任。兩相對照,更突出了此詩濃厚的悲劇色彩。清人丁晏說:“詩自三百篇、十九首以來,漢以后正軌顓門,首推子建。洵詩人之冠冕,樂府之津源也。”[34] 施補華《峴傭說詩》也說:“五言古詩,厥體甚尊,《三百篇》后,此其繼起,以簡渾為正宗。蘇、李贈答,《古詩十九首》后,唯陳思諸作及阮公《詠懷》、子昂《感遇》等篇,不踰分寸?!盵35] 從五言詩的萌發(fā)到建安“五言騰踴”再到曹植,五言詩體最終定型,在這一詩歌史發(fā)展過程中,曹植的典范意義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建安十七年(202),三曹登銅雀臺,曹植作《登臺賦》,最得曹操激賞。清人丁晏《魏陳思王年譜序》說:“初王(曹植)以仁孝智達,魏祖特見寵愛,幾為太子者數(shù)矣?!盵36] 這說明曹植原本有自己的優(yōu)勢,并曾在奪嫡之爭中一度占據(jù)上風。然而相對單純善良的他,終究不敵心機深重的曹丕?!度龂尽肪矶慌崴芍⒁段簳x世語》曰:

魏王嘗出征,世子及臨淄侯植并送路側。植稱述功德,發(fā)言有章,左右屬目,王亦悅焉。世子悵然自失,吳質(zhì)耳曰:“王當行,流涕可也。”及行,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于是皆以植多華,而誠心不及也。[37]

《魏晉世語》全書已佚,裴注所保存的這個故事,是曹氏兄弟爭嫡斗爭的一個小小的側面。它以典型細節(jié)形象地反映了曹植炫材揚己、不擅偽飾,因而終于失敗的事實。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說:“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38] 曹植是政治斗爭的失敗者,他志向高遠,卻始終“不得施于世”;他才華超群,加之后半生郁積了太多的“憂思感憤”,有著種種“人情之難言”,因而能取得非凡的成就,將一代文學推向高峰。正如清人嚴可均在《曹子建集校輯敘錄》中所說:“子建之精光浩氣長留天地間者,在文辭不在風節(jié)?!盵39]

“三曹”均歷經(jīng)世亂。曹操、曹丕的軍旅生涯和高居上位的經(jīng)歷;曹植人生前后期的巨大反差,尤其是他后期飽嘗政治迫害之煎熬與懷才不遇之苦悶的體驗,與一般文人相比,其人生和情感都具有極不平凡的一面。加之父子三人都有著過人的文學天賦,故能以生花妙筆,對他們別樣的現(xiàn)實人生和情感世界,做出精美的藝術表現(xiàn)。因此,他們在樂府、詩、賦、文論等多個方面為后世文學開啟了諸多法門,也贏得了歷代文人的衷心景仰和高度肯定。在清人方東樹眼中,曹操是“千古詩人第一之祖”[40]。王世貞說:“自三代而后,人主文章之美,無過于漢武帝、魏文帝者。”[41] 目空一世的謝靈運更是宣稱:“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奇才博敏,安有繼之?!盵42] 父子三人均得如此贊譽者,在三千年文學史上并不多見。王世貞有詩曰:“崛起三曹后,橫行七子前。預知千載下,重數(shù)建安年?!盵43] 這是對他的友人胡應麟的稱贊,其中以“三曹”“七子”作為詩美理想的標格,實際也是自唐代以來中國歷代文士逐漸形成的共識。

注釋:

[1][2][3][26][明] 胡應麟撰:《詩藪》,中華書局1958年版, 第131—132頁,41頁、149頁、333頁,131頁,41頁。

[4][梁] 鐘嶸撰 :《詩品序》,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1年版,第1頁。

[5][8][22][23][37][晉] 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18頁、30頁、238頁、206頁。

[6][13] 張可禮編著:《三曹年譜》,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31頁、111頁。

[7] 吳云、唐紹忠注:《王粲集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19頁。

[9] 魯迅著:《魯迅全集》(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81頁。

[10] 陸侃如著:《中古文學系年》,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64頁。

[11][明] 鐘惺、譚元春輯:《古詩歸》,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5頁。

[12] 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明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6頁。

[14][清] 朱嘉徵撰:《樂府廣序》卷九,清康熙十五年本。

[15][清] 張玉榖撰:《古詩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5頁。

[16][30][清] 吳淇撰:《六朝選詩定論》卷五,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三曹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頁、145頁。

[17][清] 劉熙載撰:《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頁。

[18][27][清] 沈德潛輯:《古詩源》,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63頁、62頁。

[19][40] [清] 方東樹撰、汪紹盈校點:《昭昧詹言》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68頁。

[20] 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44、669、895頁。

[21] 寧稼雨:《曹丕:負面人品背后的文化巨人本色》,《文史知識》2020年第4期。

[24] 關于《典論·論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問題,目前學界有多種說法,郭紹虞先生認為《典論·論文》創(chuàng)作于建安二十二年,此從其說。

[25] [三國魏] 曹丕撰、魏宏燦校注:《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

[28][明] 馮夢龍撰:《三孝廉讓產(chǎn)立高名》,《醒世恒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3頁。

[29][清] 王夫之撰、戴鴻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106頁。

[31][清] 曾國藩撰:《十八家詩鈔》,岳麓書社2015年版,第9頁。

[32][明] 張溥編選:《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選》,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0頁。

[33] 關于《洛神賦》的寫作時間,主要有“黃初三年”與“黃初四年”兩說,一直懸而未決,此處存而不論。

[34] 任清編選:《清人文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4頁。

[35] [清] 施補華撰:《施補華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570頁。

[36] [清] 丁晏撰:《曹集詮評》,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149頁。

[38] 張春林編:《歐陽修全集》,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412頁。

[39] 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1頁。

[41][明] 王世貞撰:《藝苑卮言》卷八,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頁。

[42][唐] 李瀚撰、[宋] 徐子光補注:《蒙求集注》,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第93頁。關于謝靈運此論的出處,參見張繼定:《“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出處考辨》,《臺州學院學報》2018年第5期。

[43][明] 王世貞撰:《曩余為胡元瑞序綠蘿軒稿僅寓燕還越,數(shù)編耳。序既成,而元瑞以新刻全集凡十種至,則眾體畢備,彬彬日新,富有矣。五言古上下建安十九首樂府等篇,遂直闖西京堂奧。余手之弗能釋也,輒重敘其意,并寄答五言律二章》其一:“穆穆清風至,泠泠白雪傳。登壇牛耳定,絕代鳳毛鶱。崛起三曹后,橫行七子前。預知千載下,重數(shù)建安年?!薄稄m州續(xù)稿》卷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