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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1年第7期|馮驥才:我是杰森(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1年第7期 | 馮驥才  2021年07月08日06:56

馮驥才,男,當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國小說學會會長、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等職,現(xiàn)任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國務院參事,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院長。新時期文學初曾以《雕花煙斗》《?。 贰渡癖蕖贰陡吲撕退陌煞颉返刃≌f蜚聲文壇。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馮先生自由徜徉在文學、繪畫、書法、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等諸多領域,且皆有建樹。近年來文思泉涌,新作不斷,頗引文壇注目。

我的遭遇緣自一次在海外不幸的車禍。那天,從早晨一上車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不祥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心里邊撲撲騰騰,總好像要出點事。事后,叫我最后悔的是通過一位巴黎當?shù)氐娜A人,請來一個導游兼司機小宋先生。據(jù)說他曾在非洲一國的領館做過二等秘書,精通法語,是位跑遍法蘭西的“法國通”,可是那天一上路我就覺得不對,他竟然連公路上的路牌都看不明白。那些年還沒有GPS,他看地圖的架勢有點像看天書。不過,我這次車禍誰也不怪,完全是我自己找的。我在巴黎開過了會,還有幾天時間沒什么事兒,忽然想用兩天時間往巴黎的西邊跑一跑,我最想去的是兩個地方,一個是位于諾曼底勒阿弗爾吉維尼的莫奈故居;另一個更遠一點,是世界遺產(chǎn)圣米歇爾山。我在一張圖片上看過這個圣米歇爾山,一個從海中聳起的小山峰,上邊全是古老的建筑;峰頂是一座尖頂教堂,簡直就是神話中的景象!我非要去看看不可!然而,由于這個冒牌的法國通幾次迷路,我們的車在田野和丘陵中來來回回兜了許多圈子,到了吉維尼,莫奈故居已經(jīng)關(guān)門,只有扒著門縫才看到在莫奈畫中常常出現(xiàn)的那座輕盈的彩虹一般的日本橋了。小宋安慰我說,從圣米歇爾山回來途經(jīng)這里時,還可以再來看。于是我們在村子里找到一家土耳其飯店,吃一頓歐式的“肉夾饃”,然后接著趕路,可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小宋似乎根本沒有去過諾曼底這邊。他總走錯道,錯了就得繞回來重走,我的心開始發(fā)毛,他的心幾乎亂了。我說:“是否找個旅店住下來,走夜路不安全。”

就在我說這句話時,他忽然說:“不對,我又走過了,應該拐出去?!彼f這話時,聲音有些慌亂。

我坐在小宋旁邊副駕駛的位置。我發(fā)現(xiàn),車子右邊有一個出口。車子開得正快,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出口。小宋擔心錯過這個出口,猛地向右一拐。這種行車在高速路上是絕對違規(guī)的,沒等我制止,只覺得身后邊一個巨大的黑影疾飛而至,跟著一片炸開似的刺目的光亮和一聲毀滅性的巨響,我感覺我像飛了出去——不知是我從車子里飛了出去,還是我的靈魂從我的軀體中飛了出去,同時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清醒過來時,身體已經(jīng)被固定在一張床上躺著。我的意識有點奇怪。一方面我很清醒,聽得清周圍的一切聲音,看得清周圍各種醫(yī)療器具,還有幾位身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外國醫(yī)生與護士。我還知道自己因為車禍受傷躺在這里。我對車禍時死神降臨那可怕的一瞬極其強烈。可是另一方面我的所知卻好像微乎其微,無論我去想什么,腦袋里都像是空的,想不起任何一個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人來,也想不起任何事情來。比如車禍,我對車禍的感覺記得雖然極其清晰,但因何車禍,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我好像不會想了,難道我失去了記憶?

一個藍眼睛、中年、男性的醫(yī)生走到我的病床前,問我是誰,叫什么?他用的是英語。我本能地用中國話回答他:

“我想不起來了?!?/p>

他表情為難,聽不懂我的話,轉(zhuǎn)而用英語問我:

“你會說英語嗎?”

我竟然用英語回答他:“是的,我會。”我使用的英語還很熟練。

藍眼睛的醫(yī)生笑了,他說:

“好。我是你的醫(yī)生拉方丹。請問你的姓名?”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回答是:“我叫杰森?!蔽矣糜⒄Z回答??墒俏覟槭裁凑f自己叫“杰森”?我曾經(jīng)有過這個英文名字嗎?誰給我起的這個名字,我完全沒有記憶。

比這個還構(gòu)成麻煩的是,當我用英語告訴拉方丹我是中國人時,他很驚異。他接著問我一串問題,比如我的姓名,我是中國什么地方人,我的手機號或郵箱地址,我認識的人,我到法國干什么來的,我認識哪些法國人——哪怕一位也行,我都一無所知。拉方丹找來一位中國面孔的人與我交談,我們之間除去語言上毫不費力,但我什么信息也不能給他。我像一位外星來客。

經(jīng)過許多努力,拉方丹告訴我必須面對一個可怕的現(xiàn)實。我是在法國西部高速公路上一次慘烈的車禍的受害者。我幸免于死,肢體健全,但面部已毀,必須接受整容。但警方在現(xiàn)場找不到我任何的身份證明。我自己精神雖屬健全,但頭部在撞擊中出現(xiàn)了失憶,而且我的失憶很徹底,一片空白?,F(xiàn)在很難說能否恢復。

他還說我同車的伙伴在車禍中被撞得血肉模糊,警方也找不到他的身份證明,而我們所坐的汽車的車牌竟是假的。拉方丹說:“我們找不到你任何朋友與家人,我們只能認定你是‘杰森’,鑒于你受傷的嚴重,我們必須給你馬上動手術(shù),同時給你整容。如果你同意,你的手腕骨折,無法簽字,我們需要你用錄音來認可。”他說,“你只要說‘我同意對我進行外科手術(shù)和整容,我叫杰森’就可以了。”

我同意了,用英語把他要我說的話說一遍,最后說:

“我叫杰森?!?/p>

此后,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事。只知道自己在麻醉劑里昏昏沉沉睡了很長時間,這時間沒法說清,醒來后面部和手腕依然密密實實纏著繃帶,身體不準翻動。拉方丹每天都來看我,探問我的感受,我身上每一種痛苦與不適的消失,都換來他的一種很熨帖的微笑。他還領來一位鼻子尖尖、瘦瘦,戴著金絲邊眼鏡的醫(yī)生看我。他說他叫馬克,是我的整容醫(yī)生,他蹺著大拇指說:“馬克是我們醫(yī)院最出色的整容師?!庇谑牵议_始對我的面孔有了期待。我最關(guān)心的不是我被整得是否漂亮,關(guān)鍵是否像我??墒俏业挠洃洭F(xiàn)在仍是一片空白,我憑什么斷定馬克是否“重現(xiàn)”了我?

過了一些天,揭曉的日子終于來到,拉方丹、馬克,還有這些天護理我的醫(yī)生護士圍著我,眼瞧著馬克像魔術(shù)師那樣帶點神秘感地揭開蒙在我臉上最后一層紗布,跟著引起一片驚呼、歡喜和掌聲。他們向馬克祝賀,也向我祝賀。一位護士拿著鏡子豎在我的面前,我朝鏡子里一看,天啊,我感到從此我和原先的自己告別了。雖然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本來的模樣,但鏡子里是一張純粹的地道的外國人的臉。隆起的眉骨下一雙深陷而略帶憂郁的眼睛,高高鼻子下厚厚的嘴唇。一位年輕的護士說我很像巴爾扎克筆下的拉斯蒂涅。是呵,我的整容師是法國人,他想象出來的臉一定是法國人的臉。如果你叫一個法國畫家隨便畫一個人物,他畫的人物一定是法國模樣,決不會是中國人的模樣——這是必然的!我完蛋了。

當我抬起頭來時,我發(fā)現(xiàn)馬克、拉方丹等滿屋子的人,都望著我,等待著我的感受。不知為什么,我竟然非??隙ǖ卣f道:

“我是杰森?!?/p>

于是,快樂充滿了大家的心。

我說我是杰森,那么杰森是誰?我不知道。無論我怎么想,對杰森這個名字由何而來,都毫無印象。“杰森”這兩個字,在我記憶的荒地上只是一個不知由來的碎片。它是不是我上學學習英語時給自己起的名字,或者我曾經(jīng)是一個混血兒,原本就有這個英文名字,不然我的英語怎么說得這么好。真正的語言屬于一種“本能”,不屬于記憶。正因為我的中國話更是這樣一種本能,所以我確認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墒恰獌H此而已,現(xiàn)在我連自己的中國名字都不記得了!否則,我會順著這名字倒回我的記憶鏈。

失憶意味著什么?現(xiàn)在我才知道,一個人只有自己的經(jīng)歷才是自己的,因為你經(jīng)歷中的一切都真切地保存在你的記憶里,不會保存在別人的記憶里。如果失去了這個記憶,你還有什么?只剩下一個肉體,一個軀殼,一個沒有內(nèi)容的生命。雖然記憶不是實在的東西,一旦你失去了它,生命就變成空的!

我現(xiàn)在就是空的。我失去的決不僅僅是自己過去的一切,更失去了一切活著的意義、目標、欲望。這比死亡還可怕。死亡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結(jié)束,失憶是一種活著的死亡。我?guī)状胃杏X把握不住自己了,我要瘋,要發(fā)狂,我想跳樓。

我之所以能活下來,完全由于巴黎一個純民間的人道主義救援組織的幫助。這組織中有三位天使:一位名叫賽琳娜的婦女和兩個中年男子——毛磊與雨果。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賽琳娜是在政府機構(gòu)工作的職員,毛磊是一家四星級旅店的清潔工,雨果是一位西裝裁縫。他們對我做的事純屬公益。他們對我的遭遇非常同情。他們對我的幫助既有物質(zhì)上的,更有心理上的。應該說,我一度難以擺脫的失憶之痛把他們擾得終日不得安生,但他們個個都是我的最具耐性的心理醫(yī)生??墒?,誰會對別人的精神和心理這么當回事?他們天天與我聊天,一直聊得我眉頭舒展才放下心來。我被他們的人道救援組織安排住在拉丁區(qū)一座古老的教堂后邊一間狹小的平房里居住。天天至少會有一個人來陪我。幫助我料理生活,并與我一同在我受損的大腦的縫隙里尋找殘存的記憶。一天黃昏我和他們在塞納河邊散步,我忽然說:“好像在我的家鄉(xiāng)也有這樣一條從城中穿過的河。我好像有一點感覺了。我的城市很大?!边@是一年多來,我第一次有了“記憶歸來”的感覺。這一瞬間,我的感覺很神奇。

他們?nèi)艘幌伦影盐覔肀饋?。賽琳娜還感動得哭了。好像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雖然,這個感覺只是在恍惚之間,瞬息冒出來,又瞬息消失,卻給了我活下去的信心。我第一次抓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我這三位朋友認為最好的找回記憶的辦法,是我回到中國去,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只有在自己曾經(jīng)生活的環(huán)境里,才會碰到各種朝夕相處過的生活細節(jié),甚至碰上熟人與朋友,從而喚回我失卻的昨天。他們?nèi)硕紱]去過中國,便扎在圖書館里翻了許多地圖。經(jīng)過再三研究,他們認為中國的兩個城市——上海和天津最可能是我的家鄉(xiāng)。雖然中國的大城市多緣于一條河,可是看上去更接近“穿城而過”的巴黎塞納河的,還是上海的黃浦江或天津的海河??墒俏胰羧ブ袊?,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護照,我的護照可能毀于那場車禍。怎么去辦?辦理護照需要各種身份資料,我都沒有。我只是由于遭遇一次慘烈的災難、失去記憶而滯留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一個可憐人。

我的幾位朋友費了很大勁,千方百計給我弄來一本護照。當然,其中的奧妙我不能說。

當護照拿到手里時,我翻開一看,既欣喜,也悲哀。上邊的照片分明不是我,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外國人,但這正是我現(xiàn)在的模樣。護照上的姓名——杰森倒是與照片十分般配。杰森就應該是這張面孔。何況護照的首頁還寫著我的出生地是盧昂,出生日期是1966年8月8日。我感覺這個日子像是一個不祥的日子,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這一天歷史上發(fā)生過什么了。

我和我的三位朋友在太子街一家小飯店里密謀了我即將出行的計劃。我將以一個名叫杰森的法國人去往中國旅行。主要目標是兩個城市:上海和天津。每個城市一周,全部行程為期半個月。上海入境,天津出境。真正的目的是找到我的家鄉(xiāng),找回我的記憶,最后找到我自己。我的三位法國朋友通過他們的人道救援組織給我提供一些經(jīng)費,并上網(wǎng)訂好來回的機票和我將要去往的那兩個中國城市的旅店。他們各自從家里拿來一些衣物,給我湊足一個旅行者必備的行裝。他們很細心很盡力,連遇到感冒流行時必用的口罩都給我準備好了。雨果把他一直沒舍得使用的新款的阿迪達斯的雙肩包也送給我了。在戴高樂機場與他們分手時,賽琳娜對我說:“無論你找到還是找不到過去,你和我們都共同擁有未來?!边@話叫我原本不安的心一下子踏實下來,我的眼睛也潮濕了。

我一坐上飛機就變得十分敏感,我好像打開身上所有神經(jīng)的開關(guān),留心各種意外觸動自己記憶的各種可能的跡象。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我對飛機沒有陌生感,我以前肯定經(jīng)常坐飛機,登機、下機、進關(guān)等等,因此這一切我全都輕車熟路。只是在排隊過安檢時,一位機場的值班人員過來對我用英語說:“先生,請您到‘外國人通道’那邊排隊接受安檢入境?!彼芸蜌狻?/p>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不是中國人,是“外國人”。我謝謝他,去到那邊排隊安檢。在過安檢時,一位值班的年輕的女工作人員用流暢的英語問我是否第一次來上海。我說:“是?!辈⒄f,“我是杰森?!彼σ幌拢f:“上海歡迎你,杰森先生!”跟著“叭”地在我護照上蓋圖章,我就這樣輕易地“回國”了。原先我一直擔心這本不知從哪里搞來的護照會給我找麻煩。如果有了麻煩,我會一切都無法說清楚,而且誰都無法說清楚。我會在整個地球上都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一個麻煩。

我出了機場立刻找一輛出租車去旅店,我發(fā)現(xiàn)我做這些事時竟然也十分熟練。后來一位醫(yī)生對我說,人失憶的癥狀千奇百怪,有時只是失去某一部分記憶,其他記憶卻完整地保存著。這位醫(yī)生說,他見過一位頭部受到撞擊的女病人,傷好了之后,留下的后遺癥是失憶癥,但奇怪的是她失去的只是對“文字”的記憶,竟然再也看不懂任何報紙、書籍和一切東西上的文字。現(xiàn)在看來,我的失憶也是一部分。我對語言、文字、生活技能和行為方式的記憶都沒問題。我失憶的只是對“我”的記憶——當然,這是最要命的記憶。你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這樣,你天天活著將從哪里開始?去向哪里?

開出租車的司機是一個瘦子,他很愛說話,但他的英語很差勁,愈說我愈聽不明白,我便用漢語說:“你跟我說漢語沒問題,我能聽懂?!?/p>

這瘦司機聽了大叫起來:“呀呀,你的中國話說得這么棒!如果我不看你的模樣,只用耳朵聽你說話。你就是我們中國人嘛!你在哪兒學的中國話?”他一興奮,漢語里邊便開始冒出一些嘰嘰咕咕的上海地方話,我聽不懂上海話。他卻一直不停地說、不停地向我發(fā)問、不停地叫我回答。這叫我很難堪,幸好旅店并不遠,車子一停,我?guī)缀跏菑某鲎廛嚴锾舆M旅店的。

……

全文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