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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7期|陳福民:遙想右北平(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7期 | 陳福民  2021年07月07日07:42

右北平與北平,親密無間,唇齒相依。但它們是不能混淆的。

右北平是一個偉大的地名,與北平的聯(lián)系千絲萬縷。但它比北平大得多,更古老得多。右北平像一個經歷過無數(shù)世紀風霜雨雪而心胸寬廣的父親,貧困艱辛又豪邁粗獷。它把自己樸素堅忍和樂善好施的性格全部遺傳給了北平。它包圍并庇護著北平,世世代代從生到死。沒有右北平,今天的北京就無立足之地。

沿著華北平原北部的邊緣地區(qū),北平停住了自己的腳步。她守在長城內側,把一切都托付給了右北平。在古代中國歷史上,右北平大約是第一個被官方命名的擁有“北”這個方位詞的地方,因此可以將它視為中國的北方之源。雖然現(xiàn)代地理學告訴我們,北緯40°以外大致都是北方了,但是在河西走廊以北,在巴丹吉林沙漠以北,在陰山山脈以北,廣袤的沙海、戈壁與深厚的黃土限制了綠色,也限制了人們的腳步與目光。對于中原文明來說,上述地方經常是可以想像的美麗“絕域”,卻難成為熱土。正如王維在《使至塞上》中所描述的那樣,壯美、蒼茫而孤寂: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大地的魔法師掌管了這一切,讓瀚海橫絕,關山難越。這里的塞上,是隔阻了信息的場景,是難以企及的生命之旅的邊緣。難怪詩人們的眼中和筆下那么多對“西出陽關”的感慨與愁思。如果極而言之,則是“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然而同樣是塞上,右北平卻是有溫度的,它向著華北大平原敞開了自己。在被華北人民親切地稱為“壩上”的那些地方,隨處可見馳騁與忙碌的身影。因為“壩上”并不是單純的游牧區(qū)域,農業(yè)耕種很早就在那里扎下了自己的深根,滋養(yǎng)著草原和土地上的人。在“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的世代勞作里,在“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的辛勤歡樂中,從北緯40°南下的凜冽寒風與得得馬蹄,都漸漸被和煦輕盈所感動所熏染。先民們“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這是偉大的足跡,也是北方向南方致敬的注目禮。它訴說分離之苦,也無悔于跋涉艱辛。于是我總是很狹隘地想,如果認真追究起來,當我們在說“北方”的時候,其實都是在說右北平吧。

右北平,是中國最早的北方。它是我親愛的故鄉(xiāng),是我的精神樂土。我一直想寫一寫右北平,寫一寫它的遼遠與博大,也寫一寫它的清貧與忍耐。但它太樸實無華了,既不喧嘩也不張揚,一直以來它都是沉默不語的。在歷史的雨雪風霜中面貌滄桑表情淡定,它的貧苦與荒涼,鑄就了它天性中的堅忍與平淡。它一如既往毫無存在感地存在著,到了后來,它連它那讓人驕傲的稱呼都失去了。它沒有激動也沒有抗議,像天道循環(huán)一樣,安靜有序。因此,它似乎是以自己的姿態(tài)昭示人們,它是不適合大聲說出的。

它適合遙想。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這首《詩經·國風·召南·甘棠》歌頌了一棵樹和一個人。司馬遷在《史記·燕召公世家》里對這首詩有詳細的解釋:“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鄉(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歌詠之,作《甘棠》之詩?!奔幢阌修k公室也很少坐進去,經常移動辦公,在一棵樹下處理政務,他的政績和高風亮節(jié)還是非常顯著并且感動了很多人。這是司馬遷有獨創(chuàng)性的歷史敘事方式,他在《史記》的各個角落中記錄了很多這樣的細節(jié),奠定了中國歷史書寫的政治美感:簡單樸素、公而忘私。這個政治理想不知影響了后世多少人。著名作家巴金,服膺于無政府主義,取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兩個人名字的一頭一尾而成“巴金”,聽起來相當洋氣。但他本名李堯棠,堯舜的堯,《詩經·甘棠》的“棠”,又從中取“芾甘”為字,以此向古賢的公正仁德表示敬意。盡管這是相對生僻的典故,作為名字也非常拗口,但一點都不妨礙這個名字對這首詩的認同和仰慕。只是不能知道,當初用這個方式向先賢致敬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遙遠的燕國和北方。

詩中這位召公是燕國首任受封國君。但燕國遠離政治經濟中心鎬京,對于周人來說,那里可能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苦寒偏遠之地——周王室把自己最親密也最看重的直系都封在魯、鄭、衛(wèi)這些溫暖富庶的好地方去享福了。召公一生都沒有去過燕國,只是派了兒子去封地打理,他自己則留在“西方”輔佐周武王和周成王。司馬遷特地說“召公之治西方”,顯然是與召公自己的東方封國作為對應地而言的。也許是朝廷太需要他了,也許是燕國這個封地太偏遠太貧窮了,總之他好像看不上這塊封地——燕國被自己的國君拋棄了。它能熬到后來的戰(zhàn)國七雄,完全是因為它太遠了,根本沒人愿意搭理,它成了冒險家和逃亡者的首選之地。而且在戰(zhàn)國七雄中,燕國也是存在感最低的。

根據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戰(zhàn)國分冊》可知,燕國所處的地域很小,或者很難說大小。華北平原北部的幽薊地區(qū),畢竟跟北方游牧民族東胡、山戎比鄰而居,你來我往不易劃定邊界。況且連召公都不愛來的貧寒一隅,誰都能插上一腳。然而公元前300年,燕昭王搞了個奮發(fā)圖強的大動作,派大將秦開對一直侵擾壓迫燕國的東胡人展開大反擊,并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此后燕昭王修建了東起襄平(今遼寧遼陽)西至造陽(今河北沽源以北閃電河)近一千公里的燕長城。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長城之一,位置在北緯42°一線。在燕長城以內,燕昭王設置了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和遼東五郡,大致是今天河北北部、內蒙中南部和遼寧省一帶。

右北平郡位置在北京以北,于新設五郡里赫然居中,范圍包括今天的敖漢旗、赤峰、圍場、朝陽、承德等地。然而,“右北平”這個名字的確給人一種來歷不明的感覺,它究竟從何說起的呢?既然有一個右北平,似乎就該有一個“左北平”。如果有的話,應該在哪里?如果沒有,右北平何以單獨“右”起來?中原文化一向講究對稱美,比如西漢時期的都城長安,長官為京兆尹,又分設左馮翊、右扶風予以輔佐,因地名而官職兩相對應。山西省還有左云縣和右玉縣。而燕昭王憑空設置一個“右北平郡”,顯得有些不著邊際。

中國歷史自秦漢以來一直有尚左的傳統(tǒng),雖然后世或有變化并不絕對,但大體上還是以左為尊居多。就官職而言,丞相、拾遺均分左右,即便如匈奴,也有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之分,左賢王在政治地位上僅次于單于,是單于繼承人,通常由單于之子擔當這個位置,駐牧地居于單于的東方,右賢王則在西方。從情理上說,既然有“右北平”,就應該有“左北平”或者以左為字頭的地名在東方來對應。然而并沒有,只有遼西和遼東兩郡。雖然歷史上關于右北平郡的記載不多,但它與遼西遼東的平行關系一直都很清楚,也不存在遼西遼東或其他什么地方曾有“左北平”這個地名存在的證據。

我私下里猜測,所謂“右北平”,可能是燕國人以自己的都城為參照坐標面向北方而命名的吧,通俗理解大概就是“都城右邊方向平安”的意思?燕國都城薊城在今天北京房山區(qū)琉璃河一帶,曾出土過很多西周、戰(zhàn)國時期的文物。如果按照現(xiàn)代地圖的經緯度去判斷,薊都的正北方向對應的是上谷和漁陽兩郡,右北平郡顯然在北京的東北部。打開《中國歷史地圖集·戰(zhàn)國分冊》查看燕國的地理狀況,可見它面向南部的緯度縱深極淺,到了往南一百多公里的易水一線就基本跟當時的中山國對峙了。從這里向西是太行山脈,荊軻也是從這里的國境線出發(fā)去刺殺秦王的。這種局促的地緣限制,導致燕國人的戰(zhàn)略發(fā)展很難向南推進,而是更容易著眼于北部極為遼遠開闊的地帶。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fā)的話,設想一個燕國人背靠薊都面朝正北極目遠眺,那么右北平郡可以算作燕國的右北方了,這幾乎是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了。但如果以秦漢尚左為方位參考的話,比照左馮翊、右扶風和左右賢王的方位設定,上面這個解釋又實在是牽強。當然也有人猜測右北平的“右”有沒有可能是保佑的“佑”,但這種猜測需要有個絕對的前提,即當時“北平”必須是一個城市或者固定地名了。然而無論是考古事實還是文獻記載,都證明“北平”當時還不存在,直到西晉撤銷右北平郡,改為“北平郡”,北平才具備了從舊地名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確有所指的新地名的可能。這條猜測的路也走不通了。總之,這實在是個令人費解又有趣的問題。

右北平始終只是右北平。它是孤獨和唯一的,沒有想像中的伙伴。它從誕生之日起就要獨自承擔起重大的責任,因此無暇自我關注。它的粗獷雄邁樸實無華甚至讓它連一篇贊美的文字都不曾收到過,它的孤獨因此不是文人式的驕傲和自我憐憫,沒有多余的過度的抒情,而是一種已成習慣的沉默。

右北平郡的范圍大約在東經117°—121°,北緯40°—42°,所含地區(qū)包括現(xiàn)在河北省承德市、內蒙古赤峰市和遼寧省朝陽市大部分區(qū)域,郡治最早設在平岡(赤峰市寧城),距北京市四百公里。需要記住的是,這是中原定居文明首次將生存線向北推進了兩個緯度并設立行政管轄區(qū)。從戰(zhàn)國以至秦漢,右北平的名字與設置一直被沿用,到西晉撤改右北平郡為北平郡。其后它被幽州這個稱謂所覆蓋。大清設承德府,民國初年設熱河特別行政區(qū),1928年升為熱河省,承德市成為省會。1955年,熱河省被撤銷,河北、遼寧與內蒙古三家瓜分了它。

從《中國歷史地圖集》與現(xiàn)代地圖的比較可以看出,熱河省與右北平郡基本是重疊的。這個著名的古郡,一直在帝國邊防的最前線。在歲月滄桑里,想像著兩千五百年前的燕昭王,在右北平那么遠的地方置行政官署并且予以管理,真是有勇氣的舉動。所謂“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先人們是一群為了生存、為了后世子孫而看淡生死的英雄。不過這也透露了一個信息,右北平郡并不是純粹的游牧草原,而是有村落定居點、且有一定農耕經濟成分的地方。否則,很難想像一座官衙孤零零立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不知道去管理誰。不過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歷史上游牧民族在這里常來常往飄忽不定,雖然秦開的攻勢讓東胡人“卻地千里”,但這期間你來我往,和戰(zhàn)不定。而且人口不能集中,中原王朝的行政管理頗有一些“長臂管轄”的無奈,覆蓋程度非常有限。東胡人撤走沒多久,匈奴人就來了。

公元前227年,秦國將軍樊於期因為得罪秦王,逃到燕國投奔太子丹尋求政治避難。一千多公里的路程,燕國又在邊陲之遠,這個逃難在當時的條件下已經是極盡所能了。然而太子的師傅鞠武還是被嚇到了,他擔心太子丹盲目接收樊於期會引火燒身:“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原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保ā妒酚洝ご炭土袀鳌罚┚侠蠋煹闹饕馐前逊镀谮s緊送到匈奴那里去,不給強秦找事的借口。這條史料表明,燕匈邊境并不算遠,很可能早就突破燕長城進入右北平郡內了。

在那之后的一百多年時間內,右北平一直都是匈奴人侵擾的重災區(qū)。到了漢武帝時期,匈奴人在右北平一帶鬧得太兇了,擊殺了遼西太守,又攻擊韓安國當太守的漁陽郡,官場老油條韓安國完全扛不住。在一個即將收割莊稼的秋天,漢武帝決定改變這一狀況,他派出了名將李廣去做右北平太守,給匈奴人一點顏色看看。心胸狹隘的李廣臨行前弄出了一點小麻煩,他得到右北平太守這一任命后,立刻把一年前得罪過他的霸陵尉強行征召到軍中給“咔嚓”了。然后他“明人不做暗事”給漢武帝上書請罪,讓皇帝在按法律辦事與戍邊打仗之間選擇。根據《漢書》記載,武帝經過慎重考慮后回復如下:

將軍者,國之爪牙也?!嗜娭模瑧?zhàn)士之力,故怒形則千里竦,威振則萬物伏。是以名聲暴于夷貉,威棱乎鄰國……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jié)白檀,以臨右北平盛秋。

白檀是今天河北承德的灤平縣,是漁陽郡跟右北平郡的交界處(一說在寬城縣)。漢武帝原諒了李廣的因私殺人并讓他快速行動“以臨右北平盛秋”,很顯然是要阻止那些趁秋收之際來搶人搶糧食的匈奴人。李廣果然不辱使命。他不僅做到了,還讓匈奴人聞風喪膽。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shù)歲,不敢入右北平。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射殺之。

《史記·李將軍列傳》

李廣是第一個被歷史記載有名有姓的右北平太守,他被匈奴人尊稱為“漢之飛將軍”,而且一待就是好幾年。匈奴惹不起他,只好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我每次讀《史記》到這里時,總是感覺司馬遷在這里多少有些文學夸張。他太熱愛李廣這個人,他自己的命運跟李廣一家牽連的因果太深重,自己都擺脫不開。甚至,如果沒有李廣,這部《史記》肯定不會被寫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但他既然這么說了,我們都愿意相信。無論怎樣,英勇而沉默的右北平與同樣英勇而沉默的飛將軍永遠連接在一起了。

右北平郡有兩個著名的關口。一個是喜峰口,古時稱“盧龍塞”,位于今天寬城縣與遷西縣交界。1933年,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宋哲元部,在喜峰口長城上向現(xiàn)代化裝備的侵華日軍揮起了大刀,他們英勇無畏視死如歸的精神喚起了全國老百姓的愛國熱潮。作曲家麥新專門為二十九軍譜寫了《大刀進行曲》,并將抗戰(zhàn)的歌聲從右北平唱徹了全國。

另一個更為著名的關口是古北口。遠在明長城之前,公元6世紀的北齊“自西河總秦戍筑長城,東至海,前后所筑,東西凡三千余里,六十里一戍,其要害置州鎮(zhèn),凡二十五所”,古北口即在其中。北齊高氏本來是起家于六鎮(zhèn)軍亂的鮮卑化漢人,他們常年駐守于跟突厥混居的懷朔鎮(zhèn)(今包頭固陽)一帶覬覦著中原,然而他們一旦拿到中原政權,馬上就要承擔起抵御北方突厥人的任務,這是北緯40°的宿命??戳恕侗笔贰け饼R書》才知道,北齊修起長城來,與其說厲害不如說變態(tài),簡直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發(fā)寡婦以配軍士筑長城。”“是歲……詔發(fā)夫一百八十萬人筑長城……”這個力度,絲毫不弱于秦始皇,不過這次文學家們倒是沒編出個什么女子的故事去哭塌長城。

古北口還有個名字叫虎北口,從幽州出發(fā)經檀州(密云)向北出塞,古北口是最著名也最方便的關口。在歷史上它長期都是游牧民族鐵蹄南下的重要通道,它不得不目睹著并不結實牢靠的關口被一次次打開,它目睹了太多的戰(zhàn)爭、血淚與生離死別,但它只能默默無語。同時,它勾通了右北平郡與幽州以及更南部的地區(qū),中原定居民族燦爛的文明經由這里走向右北平以及更遙遠的北方。公元1004年,遼宋兩家簽訂澶淵之盟,爭取到了此后一百二十年的相安無事,古北口成了每年雙方使節(jié)互訪的“和平通道”。

古北口北門外的一座山坡上,有一座廟宇,供奉著為國捐軀的大宋英雄楊業(yè)。顧炎武在《昌平山水記·京東考古錄》中引《密云縣志》說“威靈廟在古北口北門外一里,祀宋贈太尉大同軍節(jié)度使楊公”。從101國道向北出古北口隧道不遠處,路邊有個很小的提示標牌上寫著“楊令公廟”,如果不去特別注意的話根本看不到。據說,“楊無敵廟”始建于公元1025年(遼圣宗太平五年,宋仁宗天圣三年)。這個廟現(xiàn)在叫“楊家廟”,供奉對象包括所有民間傳說故事和戲曲中虛構的楊氏家族及與楊家有關的人。我向當?shù)貙<艺埥毯蟠_認,這里就是廟的原址。古北口作為駐兵營城,當年有東、南、北三門,現(xiàn)在東門和南門都拆毀了,但“古北口北門”還在,與顧炎武的考證完全吻合。但無論“楊家廟”還是“楊令公廟”,都是在后來復修或重建時被改動的結果,它最早的名字叫“楊無敵廟”,因為在遼宋交戰(zhàn)的當年,楊業(yè)有個威風八面的名號,叫“楊無敵”。在澶淵之盟后歷年出使契丹的北宋使臣詩文記載中,這個“楊無敵廟”被多次提到,是非常珍貴的歷史資料。

西流不返日滔滔,隴上猶歌七尺刀。

慟哭應知賈誼意,世人生死兩鴻毛。

劉敞《楊無敵廟》

漢家飛將領熊羆,死戰(zhàn)燕山護我?guī)煛?/span>

威信仇方名不滅,至今奚虜奉遺祠。

蘇頌《和仲巽過古北口楊無敵廟》

行祠寂寞寄關門,野草猶知避血痕。

一敗可憐非戰(zhàn)罪,太剛嗟獨畏人言。

馳驅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域尊,

我欲比君周子隱,誅彤聊足慰忠魂。

蘇轍《奉使契丹二十八首 過楊無敵廟》

上述詩歌最早的是劉敞的《楊無敵廟》,作于公元1055年,最晚的是蘇轍的《奉使契丹二十八首 過楊無敵廟》,作于公元1089年。由上述詩歌可知,至少在北宋年間,詩人們所見的廟宇,名稱應該還是“楊無敵廟”,也稱“威靈廟”。楊業(yè)是在山西雁門殉難的——他戰(zhàn)敗被俘絕食三日而死,頭顱被裝在一個盒子里傳入遼南京(幽州),與古北口完全不相干。幾十年后,紀念他的廟宇出現(xiàn)在屬于遼地的古北口,看起來有點不合情理。顧炎武就此認為后人把“楊無敵廟”修建在楊業(yè)從未到過的古北口,是搞錯了雁門關的北口與密云古北口之區(qū)別,他甚至譏諷道“作志者東西尚不辨,何論史傳哉”。其實,這是顧炎武自己沒搞明白楊無敵廟建在古北口的歷史原因。澶淵之盟遼宋和好后,雙方都謹慎遵守協(xié)定保持著相當穩(wěn)定的睦鄰關系,達一百二十年之久,遼圣宗耶律隆緒很可能出于某種政治考慮修建此廟,以此表示和好——向一個英雄的對手致敬讓和好的愿望顯得更真切。而古北口是遼宋官道上的分界點,出了古北口,前方就是契丹內境——右北平郡舊地了。紀念廟宇修建在遼宋通使的必經之路上,其政治效應與影響力顯然是巨大的。當然,也有可能是當?shù)貪h民在契丹默許下興建了此廟。

楊無敵廟始建時,諸如“七郎八虎”、“楊門女將”、“穆桂英掛帥”、“佘太君升帳”、“十二寡婦征西”之類的“楊家將”民間虛構傳說還沒有開始,所以當初的供奉對象想必只是楊業(yè)一個人。原址上的楊無敵廟從何時改名為“楊令公廟”或者“楊家廟”,已經不可考了。廟宇名稱的變動,呼應了英雄家族滾雪球式的壯大,也讓這種紀念在一定程度上從真實的歷史走向了虛構的民間故事。這種改動雖然見證了一種“民心所向”,但或多或少,故事的虛構性和傳奇性淡化了歷史真實的嚴肅性。愛國肯定是愛國的,祭拜和供奉英雄也是真心實意,然而在愛國和犧牲之間,卻沒有捷徑可走。一旦看不清歷史真實,總以為犧牲是別人的事情,是天神下凡拯救地球,那很容易在自己必須有所犧牲時就去哭倒長城。

有意思的是,在距離原址十公里之外的旅游景點古北水鎮(zhèn),也修建了一個“楊無敵祠”,供奉群體跟原址的楊令公廟大致上是一樣的。不過楊無敵祠在設計理念和建筑風格上,與景區(qū)的民居情調保持了一致,很容易被當成一個深進深出的農家客棧,不仔細留心的話,不太能看得出是大名鼎鼎的“楊無敵廟”。由于是依山勢而建,它高出景區(qū)街道三米多,大部分游客在下面與它擦肩而過。當然凡事皆有利弊,古北水鎮(zhèn)的楊無敵祠雖然融入了濃濃的商業(yè)風,但它依托古北水鎮(zhèn)的景區(qū)資源,不僅能夠得到良好的日常維護,還有了景區(qū)為它提供的游覽流量。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留心,你一定會看到它,一定會感受到楊老令公的鐵血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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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上海文學》2021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