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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7期|王華:大婁山(長篇小說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7期 | 王華  2021年07月07日11:53

大婁山

王華(仡佬族)

楔 子

2010年的某一天,大婁山下某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一起被告多達近40人的案件,近40名被告,共被指控30宗罪:非法開采黃金、非法占用農(nóng)田、瞞報重大安全事故、非法買賣槍支及危險物資、故意殺人、洗錢等。因為涉及的被告人數(shù)多、犯罪時間長、犯罪行為也多,公訴機關(guān)宣讀訴狀就花了兩個半小時,庭審時間長達一周之久。

這是一個在大婁山橫行了十多年的犯罪團伙,從1997年以來,他們通過行賄、拉攏腐蝕婁山縣部分國家機關(guān)工作人員,將組織成員安插到黨政部門和公安機關(guān)任職,建起“以黑斂財、以財賄官、以官護黑”的黑社會組織。這幫人壟斷著當?shù)攸S金開采和經(jīng)營,霸占著整個婁山縣的黃金礦山,稱霸一方。以至于號稱“中國金山”的大婁山長期烏云滾滾,民怨沸騰,悲聲載道。

這次打黑除惡行動甚是大快人心。最是大快人心的,是長期一手遮天、時任省領(lǐng)導(dǎo)的“大婁山之王”落馬。

大婁山下縣縣有黃金,于二十一世紀之初得名“中國金山”。從1996年至2002年,婁山縣連續(xù)七年保持全省“黃金萬兩縣”的稱號,其中連續(xù)四年名列全省黃金產(chǎn)量榜首。然而,大婁山下轄的八個縣中,有三個為國家級貧困縣,有四個為省級貧困縣,婁山縣,便在“國家級貧困縣”之列。

1

空氣中充滿了青杏的味道。大婁山正值陽春三月,杏子正在發(fā)育。姜國良要到婁山縣任縣委書記、縣人民政府代縣長。書記縣長一肩挑,原本是件春風(fēng)得意的事情,可他更多的卻是憂心忡忡。婁山縣也不過是大婁山腳下的一塊地方,對于他這個大婁山人來說,一點兒也不陌生不疏遠。他出生于土平縣,后來又一直在土平縣工作,除去上大學(xué)那些時間,他就沒挪過腳窩。這次工作調(diào)動,無非是把屁股搬到了隔壁,就像從原來住的房間搬到了隔壁另一個房間那么簡單。

早起出發(fā)半個小時,司機小劉就說:“書記,已經(jīng)進婁山了?!?/p>

姜國良“唔”了一聲。

是不是已經(jīng)進婁山,他還不知道嗎?他無意間瞟了一眼小劉,發(fā)現(xiàn)那張年輕的臉上倒是滿當當?shù)囊鈿鈸P揚。他十分羨慕年輕人的那份簡單,此次能跟他一起到婁山,似乎也被小劉看成是一種榮耀。或者說,他跟的領(lǐng)導(dǎo)得到了提拔,就相當于他也得到了提拔。

高速路限速120,小劉一直沒少過130。

姜國良說:“你跑那么快搞哪樣?”

小劉說:“10%以內(nèi)不罰款不扣分的。”

姜國良笑笑,說:“我是說,你不用那么著急。”

小劉問:“不急?”他蹙著眉,滿臉的懷疑。

任命會定在下午三點,市委組織部黃部長要吃過午飯才從市里出發(fā)呢,的確不急這一會兒。但姜國良沒跟小劉解釋這個,前面500米正好有個出口,姜國良說:“我們從這里下高速。”

小劉說:“這里是牛壩鎮(zhèn)。”

姜國良說:“它屬于婁山縣。”

小劉蠕動了兩下嘴唇,車已經(jīng)滑進了匝道。過了收費站,小劉問:“去鎮(zhèn)政府?”

姜國良說:“隨便走走吧,我還要在下午那個任命會后才是婁山縣委書記,現(xiàn)在去鎮(zhèn)政府搞啥?”

小劉抿嘴笑了笑,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岔道,一條小路蜿蜒向山里伸去,他想都沒想就選了那條小路。姜國良暗自笑笑,這年輕人如此了解他,倒讓他很是欣慰。

司機按下車窗,讓姜國良享受春風(fēng)拂面的愜意,可他看上去并不領(lǐng)情,滿臉心事重重。

他在想“婁山黃金案”,想黃金與老百姓的關(guān)系,想藏著黃金的大婁山那貧瘠的皮膚,再往遠處想,他想到了大山深處那個家,那個家徒四壁的家,家里有個放牛娃,一到冬天,臉上便盡是癬斑。從那個家里走出來后,他曾害怕過冬天,怕癬斑又回到臉上。這一路走來,癬斑倒是再沒回到他的臉上,可他卻總能在別的孩子臉上看到它們。那些孩子,那些雖然生長在新世紀卻依然生活在溫飽線下的孩子,一到冬天,依然是滿臉的癬斑。

正走神,小劉自作主張在路邊一戶人家門口停了車,姜國良醒過神來,想問他為什么停車,末了又覺得停得正好,便下了車。

這戶人家看上去不錯,房是一排兩間,墻上是新膩子粉,瓦也是新瓦,鋁合金窗框上的保護膜還沒來得及撕,一看就知道是剛改造過的,遠遠地就能看見門框上貼了一紅一白兩個紙牌,這是建檔立卡的標志。

院子里的景象也不錯,竟然有三五只雞歪那兒曬翅膀。聽到動靜,門里走出一位中年漢子,花白的平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依在門框上,眼神木木地看著這邊,并不打聽他們是干什么的。

姜國良沖他笑笑,他被動地咧了咧嘴,但那并不像笑。

姜國良問:“老鄉(xiāng)吃飯沒?”

漢子看上去很努力才理解了他這句話,點了點頭。

姜國良兀自笑笑,心里把他當成個傻子,不再費力地跟他說話了。他最大的興趣就是農(nóng)民的圈棚,放牛放豬長大的,對家畜們親。這漢子家也有一列圈棚,用圓木攔的,看樣子有些年頭了,頂梁柱已經(jīng)朝著一個方向傾斜,似有再來一股風(fēng)就將崩潰的危險。他自作主張向豬圈走去,漢子就跟過來了。漢子又不像傻子了,因為他的眼神里浮著一層警惕。

但圈是空的。三間都是空的。

于是他問緊跟在身后的漢子:“沒養(yǎng)個把豬?”

漢子說:“賣了。”

原來漢子是能說話的,而且你完全可以從那低沉的聲音中感覺到智慧的影子。

姜國良問:“養(yǎng)羊沒?”

漢子反問:“你收羊?”

姜國良和小劉相視一笑。既然圈棚里沒啥看的,姜國良便不再留戀了。他轉(zhuǎn)身回到門口,想進門去看看,漢子卻搶先站在門口,把門堵住了。

“屋里沒羊。”他說。

小劉在一邊終于有些沉不住氣,想解釋點兒什么,但姜國良一個眼神讓他打住了。他掏出煙,拈出兩支來,隨意將它們捻成個“八”字遞過去。漢子不接,很警惕地盯著他的臉。姜國良終于給他盯得滿臉芒刺,轉(zhuǎn)身將一支煙拋給了小劉,余下那支自己點上。

點上煙,姜國良順便瞄了一眼門框上的卡片,知道他家是有三口人的?;氐皆簤沃醒?,他踩在了一泡雞屎上。之后他便一邊蹭著鞋底上的雞屎,一邊問:“屋頭其他人呢?”

沒見回答。

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漢子還站在原地,眼神里的警惕已經(jīng)退隱,那里又是一片木訥了。

“他們……下地了?”

還是沒回答。

“你……身體不好?”姜國良揣摩著問。

“我身體好得很!”漢子沒好氣地說。

姜國良抱歉地笑起來,說:“我是看你臉色不好,你看你,比我還白?!彼腴_個玩笑來緩和一下氣氛,同時也緩解一下自己的難堪,畢竟這些年來,他還沒遇上過這樣的情況。

“你到底想打聽個啥?”漢子終于生氣了。一氣之下,他反倒賭氣倒起了葫蘆,“不管你安的是啥心,我也不怕跟你說,我就是剛從牢里出來,要搞哪樣?”

他倒出的是鐵坨子,擲地有聲。

姜國良傻了。

2

龍莉莉正做著一個夢,夢里十多只大狗排成隊站在一架板車上,也許是一個木臺子,反正是一個類似的地方,而她自己是站著還是坐著,甚至是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一點兒都不清晰。最清晰的是那一隊大狗,和她的喊聲,她一直在喊:大野獸!大野獸!她喊一聲,便跳下一條狗,就像它們是在接受她的點名一樣。她喊到第三聲的時候,便醒過來了。耳機還塞在耳朵里,但手機已經(jīng)沒電,所以火車剎車時的吐氣聲還是很響地進了她的耳鼓?;疖噭x住的時候,車廂連接處會前后晃動兩下,這兩下把她徹底晃醒了。我為啥要喊“大野獸”,而不是“大狗”呢?她很為自己那個夢納悶兒。

廣播在報:這里是新化。列車員過來開車門,大著嗓門把這里的人全都叫醒,說請他們站起來,為上下車的乘客讓道。于是,身邊的張美鳳和她兒子口袋也都迅速醒來,并都聽話地收腿起立。

下車的人把這個地方擠得滿滿當當,他們只能努力扁著身體貼著墻壁。

“到哪了龍書記?”張美鳳半瞇著個睡眼問龍莉莉。

她說:“好像是新化?!?/p>

“我們還有多遠?”張美鳳問。

“應(yīng)該不遠了?!饼埨蚶蛘f。她想看看時間,但手機沒電。張美鳳明白了她的意思,拿出自己的手機來看了看,告訴她:才八點不到。

龍莉莉說:“那就還早?!?/p>

到站的乘客終于下完了,過道上開始穿行著一些剛上車來的乘客,或者像他們一樣是無座票的,或是到另一車廂關(guān)照親戚或朋友的,他們總有各種理由不好好地坐下。周皓宇也是無座票,為找到一個不錯的位置,也蹭到了這里。他的目光本來是直的,像電筒光一樣晃來晃去,晃到龍莉莉的時候,就彎了曲了。他沖她笑笑,決定留在這個地方了。他驚訝于龍莉莉那頭齊腰的黑發(fā),這個年代這樣的長發(fā)實在是罕見,就連農(nóng)民工大媽都染發(fā)燙發(fā)了。

他的目光總投向龍莉莉的頭發(fā),龍莉莉給看得不自在,伸手攏了攏,這就把耳機線扯掉了一個,她索性把另一個也拿掉了。

“聽的什么歌?”周皓宇搭訕道。

龍莉莉把沒電的手機給他看看,沒說什么。

“我有充電寶?!敝莛┯钫f著拿下背包,取出充電寶給她。不知道為什么,龍莉莉看了一眼身邊的張美鳳。張美鳳閃電般笑了一下,繼而又恢復(fù)到原本的木訥狀態(tài)。而她身邊的兒子,比她更顯得麻木。

龍莉莉充上手機的電,謝了周皓宇。又說:“這站停車時間太短了,下一站我可以下去買一個?!?/p>

周皓宇說:“沒關(guān)系,我這個電足,你可以把手機充滿。”

又說:“路上買的可不好,全一次性的。”

龍莉莉笑起來,因為她很認同他的說法。

出于禮貌,她問他去哪里。周皓宇回答說:“去前面,就下一站。”又問龍莉莉是到哪里,龍莉莉說:“我們到貴陽?!?/p>

“你們……”周皓宇看了看她身邊的張美鳳和口袋,“是一起的?”

龍莉莉說:“一起的?!?/p>

周皓宇本來還想打聽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又為什么會湊到一起,想想又覺得不好,便改變了話題?!澳銈冑F州我也有個朋友,還是非常好的朋友。”他說。

龍莉莉笑。她沒問他那個朋友是誰,兩人還沒熟到那一步。

“我最近可能也會去貴州,因為我好久都聯(lián)系不上我朋友了。她的微信號可能被盜了?!敝莛┯钫f。

龍莉莉又笑:“沒手機號?”

周皓宇搖搖頭。末了又說:“不過我有她一個網(wǎng)店鏈接,但最近那個網(wǎng)店好像也關(guān)著,客服從來都不在線上?!?/p>

龍莉莉剛想說什么,一個電話就進來了,對方一開口就氣咻咻的,問她怎么一直關(guān)機。她怕接電話影響到旁人,特意走到另一個車門邊才回話說,她的手機一直開著的,只是昨晚不知什么時候沒了電,現(xiàn)在剛充上。對方是村里的同事,跟她一起到村的下沉干部,也是一位年輕姑娘,本來是有好好的名字的,但因為性子急,遇點兒事兒就沉不住氣,同事們干脆都叫她“火炮妹”。

火炮妹說,臨時接到通知,新書記到任,要下村檢查,問她到了哪里,能不能及時趕回,趕不回,他們又該怎么辦。

龍莉莉一聽她急就想笑,所以笑著回說:“檢查就檢查吧,怕什么,新書記又不是老虎?!?/p>

那邊更急,說:“你倒說得輕松,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怕燒屁股啊?”

龍莉莉說:“工作我們努力在做,上面檢查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把工作做得更好,檢查出問題,接著努力做好就是了,你急啥呢?又說,急也沒用,火車又不是我開的,我想趕快就緊踩油門開飛車?”

那邊泄了氣,問:“那你不在,我們該咋辦?”

龍莉莉說:“我不在,不還有你們在嗎?”

又說:“你們先準備著,書記也不是一會兒半會兒就能查到我們那里,我下午五點多就到貴陽,晚上準能趕回?!?/p>

掛了電話,龍莉莉轉(zhuǎn)身沖周皓宇笑笑,說:“幸好你借我充電寶,不然我同事都給急出毛病了。”

周皓宇開玩笑說:“看來我也可稱‘及時雨’了。”

龍莉莉開心道:“就算是吧?!庇腥艘^路,為了讓道,她回到原本的位置。

兩人年紀相仿,又都陽光外向,再加上互相又都對眼緣,豈有不聊下去之理。

周皓宇問:“你才多大?”

龍莉莉白眼反問:“你問這個干啥?”

周皓宇開玩笑道:“別急,我還沒準備向你求婚?!?/p>

龍莉莉大笑。剛笑起來,又覺得場合不對,趕緊抑制住。

周皓宇用下巴指指斜對面的張美鳳他們,說:“他們告訴我,你是他們村的第一書記,我有點兒不相信。這第一書記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當?shù)膯???/p>

龍莉莉嚴肅地反問:“你看我像隨便什么人嗎?”

周皓宇趕忙說對不起,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他只是覺得她太年輕,在他的印象中,第一書記雖然可以很年輕,但看上去起碼也應(yīng)該老氣橫秋土了巴嘰。

龍莉莉剛笑起來,電話又進來了,又是火炮妹,請教她迎檢資料的問題。這個電話還沒結(jié)束,又有電話進來,一看,是母親打來的,趕緊跟火炮妹交代了幾句,又接通了母親的電話。

一年前父親死于肝癌,父親前腳走,母親后腳就滑進了更年期,身子弱,再加上喪夫之痛,更年期綜合癥一開始就差點兒要了她的命——有一天,她竟生出了跳樓的念頭。那感覺令她十分奇怪,她明知道那是個危險的念頭,而且自己也怕死得要命,但那個念頭就像只瘋貓一樣在她的心里頭撒著潑,她差一點兒就給它潑得失去理智,照著它的意思做了。

從醫(yī)生那里,除得到了幾盒價格不菲的緩釋片以外,還得到了對付更年期綜合癥的經(jīng)驗:認清更年期綜合癥的本來面目,不搭理它。醫(yī)生打了個比方,說,就像有人要惡心你,要給你不舒服,你要是生了氣,就正中下懷了。說,當別人罵你,最好的辦法不是罵回去,而是不搭理。你一不搭理,生氣和無措的人就換成對方了。所以,醫(yī)生在要她按時服用緩釋片的同時,還要保持心情愉快。至于怎么才能保持心情愉快呢?醫(yī)生又支了個招:多找人說話,別一個人悶著。

母親聽了醫(yī)生的話,從此就變得絮絮叨叨了。白天在單位,跟同事們絮叨,晚上在家,跟龍莉莉絮叨。有時候,緩釋片沒起作用,睡不著了,或半夜給心煩得醒過來了,她也只能找女兒說話去。好在女兒孝順,愛聽不愛聽,都做出一副在聽的樣子。要是遇上母親的電話,無論那會兒她是在干什么,她都會接。尤其是女兒二十多天前被下派到村里去以后,她的絮叨便大多數(shù)情況都要靠電話來實現(xiàn),所以,龍莉莉隨時都可能接到她的電話。

因為只顧著心情愉快,母親打起電話來會忘記時間,會沒完沒了。這個電話還沒完,周皓宇已經(jīng)到站了。她忘記自己手機后面插著人家的充電寶了,他跟她揮手,用唇語跟她說再見,她也揮揮手說了“再見”。周皓宇下車后又跟她揮了一次手,她也揮了,但她依然沒想起充電寶來。

最終是母親的電話終于結(jié)束了,她才一下子想起了人家的充電寶??赡莻€時候,已經(jīng)是火車離開站臺五分鐘以后了。

她說:“完蛋了,人家的充電寶?!?/p>

口袋說:“你賺了?!比缓笊敌?。

3

姜國良在順路的那些村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個上午,午飯時間到了縣政府。他沒有去政府食堂吃飯,而是在政府大樓旁邊的小館子里要了兩碗粉,和小劉對付了一下。兩點半和市委組織部黃部長見上,三點鐘準時召開了他的任命會。

將黃部長送出會議室,姜國良示意小劉通知參會的干部原地留下,馬上召開他上任后的第一個會議。

必要的感謝話說過之后,他說得很實在:這個……我們都很熟了哈。笑笑,又接著,大家都清楚,我就是這大婁山土生土長的人,這些年又一直在土平縣工作,來之前,我先把這邊的情況做了一些了解,我先說說我了解到的情況,不足的大家后面補充一下。

姜國良不喜歡按常規(guī)開會,他開會要么就是他一個人發(fā)言,其他人全聽著,要么就是其他人全發(fā)言,他一個人聽著。他發(fā)言也是一絕,從不要發(fā)言稿,但涉及數(shù)字的時候,他從不出錯,哪怕數(shù)字帶著小數(shù)點兒,小數(shù)點兒后面還有好幾位數(shù)。他對數(shù)字非常敏感,記憶力又超強,這是了解他的人都不得不嘆服的一絕。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而且也暗自引以為豪。可他知道,如果這一點不是建立在干實事的基礎(chǔ)上,那也就是個花架子而已。實事要干,花架子也要有,這樣才完美。他打小就追求完美,同樣是放牛娃,他從不讓鼻涕掛過河,他也黑,也滿臉癬斑,但他的頭發(fā)從來都梳理得很整齊,衣服也盡量保持干凈,耳朵后面從來沒有芝麻殼。同樣是牛,他的牛身上也沒干牛屎殼,鼻繩也是他用鐵片或者撿來的砂皮打磨過的,牛繩也沒牛屎味兒。放牛時他也和大家瘋玩兒,不過是玩兒完了,總要比別人多干一件事情,就是找把野草,或者找點兒水把身上收拾干凈。這一點,曾一直遭到嘲笑,看不慣就等他收拾好后再把他按進稀泥巴里,這樣他就得跟人打架。該用武力解決問題的時候,他從來不含糊。打完架再把自己收拾干凈,才回家。

剛做上公務(wù)員那會兒,他曾買過一身筆挺的西裝。他曾穿上新西裝照了十來分鐘的鏡子。他身高180,不胖不瘦。他濃眉大眼,臉部輪廓清晰,外加一頭茂密的黑發(fā),西裝上身,他便從自己身上看出一番儀表堂堂來??伤l(fā)現(xiàn)自己太黑了。他發(fā)現(xiàn)即便自己走出了大山,還是沒能變成別人。一個地道的山里人穿著一身西裝,不僅不完美,而且很別扭。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身休閑裝更協(xié)調(diào)。那套西裝從此被他放進衣柜,一直到結(jié)婚那天,才又穿了一天。那之后就再沒穿過。

現(xiàn)在,他是縣官中少有的不穿西裝的人。這也是為什么到了村里,常常不被那些孤陋寡聞的村民當縣領(lǐng)導(dǎo)認的一個原因。他也喜歡一眼就被人認出來,喜歡一上來就受到恭敬,但那種讓人恍然大悟后從內(nèi)心生起的肅然起敬則更令他開心。在土平縣他被老百姓稱作“羊縣長”,就是因為一開始老百姓都以為他是牲畜局的人,獸醫(yī)一類的,后來才知道他其實是他們的縣長。第一次聽說老百姓背地里叫他“羊縣長”,他就笑噴了飯。

他骨子里是個要強的人,平時會比別人暗下很多功夫,多學(xué)很多硬本事。他喜歡在人前不顯山不露水地耍出真本事,讓人不得不佩服一把。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虛榮,但這種虛榮其實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謙卑。

婁山縣受過“黃金案”重創(chuàng)后,班子一直沒法凝聚和振作,這次要他來這里書記、代縣長一肩挑,他不先耍兩刷子,就很難把眾人目光凝聚過來。就像街頭賣藝,你要是不先在頭上拍碎一塊磚頭,就不會有人留下來看你耍槍棒。

現(xiàn)在,婁山縣總共多少人口,貧困人口有多少,建檔立卡貧困戶有多少,哪些是深度貧困村,全縣目前已脫貧多少人口,未脫貧人口還有多少,貧困發(fā)生率下降多少,已出列多少,未出列多少等等,他如數(shù)家珍,就像他一直在這里任著縣委書記,就像他從來就是這里的縣長。

這便是他在賣藝前拍碎在頭上的那塊磚頭,某種意義上說,這也叫“下馬威”。

這的確有效。一開始,會場上的目光雖然都向著他,也都閃著光,但他知道,那全都是因為,這是他到任后召開的第一個會,大家那份精神頭,是為給他面子強打起來的。當然,他還清楚,這閃亮的目光還意味著它抱有期待,你要是接下來沒有絕活兒,四周的目光很快就會暗淡下去。

他把婁山縣的情況抖落個透徹后,又把土平縣的情況拿了出來。兩縣一比較,各地的優(yōu)勢在哪里,劣勢在哪里,差距有多大,接下來,其他人就都有了發(fā)言的積極性,也知道該怎么發(fā)言了。

后半場他一聲不吭,只管聽,聽完了就喊散會。看著大家陸續(xù)走出會議室,他又將縣委組織部部長陸楓和副縣長陳曉波攔了回來。

“你們別走,我還有話。”姜國良將兩臂張開,像攔羊一樣攔著他們倆說。

三人回到空空的會議室,姜國良先叮囑陸楓:“既然明天北京下掛的同志要來,你就不用跟我下村了。接待好,安排好。晚上我回來給他接風(fēng),我私人請客?!?/p>

陸楓客氣:“我請我請?!?/p>

姜國良說:“那你就帶酒?!?/p>

陸楓點頭連說了三聲“好”,告退了。

轉(zhuǎn)過身,姜國良看著既是副縣長,同時也是生態(tài)移民局局長的陳曉波,問道:“你剛才說,你殺了一位副鎮(zhèn)長?”

這話把陳副縣長嚇得不輕,當場就面如死灰。他心慌地解釋:“姜書記,我說的是‘殺雞儆猴’?!?/p>

姜國良哈哈大笑起來,說:“那‘雞’不是一位副鎮(zhèn)長?”

陳曉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訕笑著說:“的確是。不是副鎮(zhèn)長震不住人哩,主要是他工作不力,才導(dǎo)致拆遷工作無法推進……”

姜國良打斷他說:“這個你剛才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因為他大哥家的房子在移民新村規(guī)劃區(qū),大哥成了阻礙拆遷的‘釘子戶’,你給了他一個‘親情包?!娜蝿?wù),要他去做他大哥的思想工作,結(jié)果他沒能做通,所以就將他停職停薪,作為反面教材,讓大家都引以為戒,是這樣不是?”

陳曉波趕緊點頭,卻又暗自擔(dān)心,怕挨新書記的燒,于是又趕緊補充:“其實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當時李書記也很贊同……”李書記就是前任縣委書記,平時跟姜國良也都是開得起玩笑的,即便不能算好朋友,也是老相識了。

姜國良看這位副手這么經(jīng)不起嚇,還沒挨打就把領(lǐng)導(dǎo)賣了,心里未免有點兒瞧不起,所以也就沒跟他扯下去的興致了。他問這位副鎮(zhèn)長現(xiàn)在在哪里,陳副縣長說肯定在家里,因為他們規(guī)定他不能離開婁山,要離開就得同時給三位縣委常委請假。

姜國良不動聲色地一連點了幾下頭,嘴上說:“我曉得了?!?/p>

那之后他突然顯得很不耐煩。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說你安排人給他個信,說我找他談話,請他有時間了來找我一趟。

陳副縣長連連點頭說著“要得”,姜國良已經(jīng)走了。

他走以后,陳副縣長就急了,如果這位新官也有“三把火”,那他已經(jīng)給火焰燎了一下屁股了。沒等姜國良的背影走遠,他就打電話安排局辦公室通知周以昭,要他趕緊到他辦公室一趟。

周以昭,就是那位被用來儆了猴的“雞”,馬鞭溝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現(xiàn)在他是作家,既然停了職,他就在家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一年多來,他裝修了房子,讓老婆懷上了孩子,還寫了八百多萬字的網(wǎng)絡(luò)小說。生態(tài)移民局辦公室打他第一個電話的時候,他正文思泉涌,手機是靜音,沒接著。打第二個的時候,他正坐在馬桶上叼著煙苦想下一個情節(jié),手機依然在靜音,還是沒接著。打第三個電話的時候,他剛好從衛(wèi)生間回來,看到手機閃亮,拿起來接了。電話里要他去見的是他的仇人,他不想見,所以接完電話也沒去。放下手機,他又開始了新一輪文思泉涌,這一涌就到了晚飯時間,老婆喊他吃飯,才被生生截斷了。

老婆來叫他吃飯的時候,習(xí)慣性地拿起他的手機看,這就看到9個未接電話。前5個是生態(tài)移民局辦公室的,后4個是陳副縣長的。

老婆說:“這種陣仗,怕是要請你出山?”

他說:“出屁,我的一年半時間還沒到呢,不曉得又是哪股屁眼兒風(fēng)來了?!?/p>

他拿過手機,扔書桌上,吃飯去了。

老婆說:“你還是回個電話,人家縣長給你打電話哩,你不要不識抬舉。”

他說:“縣長個屁,副縣長好不好?”

老婆說:“副縣長也是大官,你當初當個副鎮(zhèn)長還尾巴一翹一翹的呢?!?/p>

他瞪眼唬老婆:“你再說一句試試!”

但他還是拿起手機撥了回去。

那邊一上來就氣呼呼的,問他怎么不接電話。他很瞧不起一個副縣長竟然這么沒城府,在電話這邊癟了癟嘴,才說:“我寫小說哩。”那邊一聽更是氣炸了:“寫啥狗屁,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他這里卻慢吞吞送了一口飯進嘴,含糊不清地問:“嗯?我的停職時限到了?我記得還差兩個月哩?!蹦沁吔o氣得把電話吹得“啪啪啪”的,說你想好事兒哩,是新書記到了,要找你談話。他怔了一下,也就半秒鐘時間,然后他清了一下嗓子,說:“新書記召見,那肯定是要大赦天下了?!闭f,“請領(lǐng)導(dǎo)放心,我吃完飯去就是了?!蹦沁呎f:“你先來我這里一趟,然后再去?!彼f:“是怕我亂說話吧,放心吧,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決不說假話?!闭f完便把電話掛了。

老婆在一邊聽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剛放下電話,她就撲上去打他的頭,說你是憨的呀,怎么能這樣跟縣領(lǐng)導(dǎo)說話呢,你不想回去混了啊?

他也不生氣,吃飯。也許老婆說得有道理,但他這人身上兩百多塊兒骨頭,沒有一塊兒是賤骨頭。

他一邊吃飯一邊咕噥:“你放心,我以后寫小說養(yǎng)活你們。”他指了指老婆的大肚子。

老婆癟了癟嘴。眼下他雖然寫出了八百多萬字,但并沒產(chǎn)生可觀的經(jīng)濟價值,所以對于他的未來,她不敢像他那么樂觀。

他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得給我時間?!?/p>

那之后,他花了半頓飯來跟老婆貧嘴,逗她開心。吃完飯又洗碗,這是老婆懷孕之后,他主動承擔(dān)下來的家務(wù)之一。洗到最后一個碗的時候,他又來了靈感,擦干手便又泡電腦上去了。

老婆吃完飯就看韓劇去了。一連看完三集,哭鼻子把身邊的紙巾用完了,到這邊兒來找紙巾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還在家里。她驚得跳了起來,像她看到的不是她老公坐在那兒,而是一個盜賊。

“你咋搞的還在家里?!”她幾乎是在呵斥。

她把周以昭也嚇了一大跳,他差點兒跌下椅子。

周以昭把那件事情完全忘記了,聽老婆這么喊,他還一臉迷茫地問:“我不在家里,該在哪里?”

老婆“啪”地給了他頭頂一巴掌,吼道:“你該去見縣委書記!”

可那時候都快到十一點了。他咬著牙猶豫,是去還是不去?

老婆卻很堅決:再晚也要去!

他點點頭,出了門。

4

龍莉莉一行人緊趕慢趕,總算在深夜十一點半到了家。這個家,指的是張美鳳家。這個張美鳳,命也算是苦到了家。嫁個男人,男人腦子像是給牛踢過,生個兒子,腦子又像是給門夾了。那些年,婁山縣到處是非法開采金礦的點兒,這里挖幾個洞那里刨幾個坑,是人不是人都煉黃金,于是就催生了一群盜金賊。張美鳳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男人叫巴二,因為在他家排行老二。他們家兩兄弟,兩兄弟都是老實農(nóng)民。雖說是人不是人都可以在大婁山開金礦,但那也沒輪到老實農(nóng)民那里去。他們要想跟金礦沾邊兒,就只能做盜賊。于是,他們家老巴和巴二就都做了盜賊,整日做著天馬行空的發(fā)財夢。可黃金哪是那么容易偷的,又不是像糧食一樣裝在木板做的糧倉里。黃金沒偷著,老巴先讓人家用一顆非法的“花生米”送了命,就地埋葬在礦場地底下了。就這也是后來的猜測,實際情況是老巴一去就沒了音兒。這種猜測也是有根據(jù)的,因為那年頭婁山縣的天空都是那幫黑社會礦主罩著的,可謂暗無天日。案發(fā)后,他們有一樁不是“故意殺人”罪嗎,單他們故意殺之的就有二十多人,何況殺一盜賊呢?

可就這樣了,巴二還要去偷。這明擺著是拿命去送,當初張美鳳死活不讓他去,抱著他的腿不讓出門,可沒想到這家伙只認黃金不認老婆,一腳把張美鳳踹昏死過去,自己做賊去了。

那一腳,正好踹在張美鳳的胸口,跟著又是男人挨抓的消息。張美鳳從此落下心口痛的毛病,吃了十幾年各種各樣的草藥丸藥都沒能治住。巴二果然有去無回,這一回,他好歹偷的是國企,偷盜國家財產(chǎn),被判十五年牢獄,但沒被草菅人命,十五年后的今天,他還能回到這個家。十五年后的巴二,就是上午姜國良在他們家門口見到的那個樣子。

他身為一家之主,卻在兒子成長的過程中完全缺席,張美鳳一個人艱難地拉扯著兒子,日子過得比黃蓮還苦。偏偏兒子又是個傻瓜,用旁人的話說,是生了個豬腦子。張美鳳一心想通過上學(xué)來改善他的智商,但他吭哧吭哧上到初中畢業(yè),實在是上不動了。別人上完初中,好歹算得上是脫了盲,可他還被“文盲”苦苦拽著脫不了身。上不動學(xué),那就出門打工吧,掙點兒苦力錢養(yǎng)活自己也不錯。跟著村里的七七八八,先去了新疆,后又去了內(nèi)蒙,然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了。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回來,說他被人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了,家里要是不給錢,他就出不了門。張美鳳哪有錢???不給。不給他就挨打,就他打電話的時候打,打給這邊聽。一打他就慘叫,叫的時候還喊“媽”。張美鳳心痛,只好往那邊打錢。以為打完錢兒子就能回來了,事實上是讓對方得到了甜頭。兒子成了別人手上的搖錢樹了,哪有放走他的道理?要錢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兒子的慘叫聲不絕于耳,張美鳳在這邊哭,哭完了又去借錢。她已經(jīng)賣掉了豬,賣掉了糧食,賣掉了雞,末了又背上了幾千塊債務(wù),兒子要錢的電話卻沒有個頭兒。她原本是個勤快人,累點兒苦點兒都不怕。但兒子這一折騰,她已經(jīng)養(yǎng)不起豬,也存不起糧了。她成了一個徹底的赤貧戶。

別人說,她兒子是給騙去做傳銷了。她也不懂傳銷是個什么東西,只為找不到兒子和兒子為她帶來的那個無底黑洞而愁苦。一有人跟她提起兒子,她就呼天搶地:何時是個頭兒??!

建檔立卡的時候,村干部只在她家屋里走了一圈兒,什么都不用問,她就成了精準扶貧戶。那之后,她的房子得到了改造,兒子的事情也得到了關(guān)注。

原先這碧痕村的第一書記叫婁婁,是本村飛出去的鳳凰。因為母親腿殘,婁婁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考了婁山縣的公務(wù)員,跟著便回到了碧痕村做上了第一書記。碧痕村屬苗族村落,婁婁把村里體弱多病和有殘疾的婦女(包括她阿媽在內(nèi))組織起來,開了一個“苗繡工藝廠”。她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平面設(shè)計專業(yè),這時候正好派上用場。她設(shè)計模型,媽媽們照著加工,同時也加工傳統(tǒng)服飾。她在淘寶和微信上分別開了兩家店,專門銷售她們的產(chǎn)品。

張美鳳還能干重體力活兒,沒有進這個工藝廠。婁婁要她種半夏,她幫她找銷路。三口人的地,她拿一半兒來種半夏,拿一半兒來種糧食,富不了,但穩(wěn)妥。張美鳳最迫切的愿望是找到兒子,雖然她口口聲聲說,那不過是一個擺脫不掉的孽債。建檔立卡后,她家成了婁婁的結(jié)對幫扶戶,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了婁婁的身上。

婁婁很努力,她找到鄉(xiāng)派出所,請他們按口袋(張美鳳兒子)的身份證和來電號碼查找他所在的地理位置。這倒是管點兒用,但查找的結(jié)果是,一會兒他在湖南,一會兒他又在廣西。傳銷本身就是躲在某個社會角落的一個地下組織,僅僅查到他們在哪座城市,根本沒用。打比方你要找一只老鼠,只知道它生活在某座城市的地底下,是不夠的。鄉(xiāng)里的民警都是朋友,很樂意幫這個忙,但這種情況他們也只能拿“大海撈針”來打比方。

就這樣,婁婁也沒有放棄,她堅持每天抽時間百度一下關(guān)于傳銷的信息。這種守株待兔的辦法也不是沒用,終于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一條消息,稱“江西南昌剛剛打擊了一個傳銷組織,其中有兩名傳銷人員來自貴州”。這可把她急壞了,她當即就查到了當?shù)嘏沙鏊碾娫挘麄儾橐幌履莾擅F州人中有沒有一個叫趙口袋的。一查,果然有,比對身份證,正是他。她那天是在縣里開會,當晚是要回碧痕的,但她等不及那個時候,第一時間就打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張美鳳,要她立馬做好去接兒子的準備。

但那天晚上婁婁卻沒能回到碧痕。她在回去的半路上發(fā)生了事故。山路彎曲而且陡峭,春季夜間又多霧,她和她的“長安奔奔”在一個拐彎的地方翻下了深谷。因為是晚上,山里過路的人和車都少得可憐,等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

婁婁就這樣沒有了。

張美鳳早都收拾好了包袱,等著第二天和婁婁一起去接兒子,可第二天早上她等來的卻是婁婁沒了的消息。

婁婁當時只告訴她,她找到趙口袋了,明天就和她一起去接他回來。她沒有告訴她,趙口袋在哪里,她們要去哪里接。婁婁沒了,趙口袋的線索就斷了。她又是一個文盲,根本就想不起什么查找線索的辦法。再說,婁婁命都沒了,當時她也不忍心提及自家兒子的問題。那當口男人趙巴二也刑滿出獄,回到了家。男人給關(guān)了十五年,變化很大。如果說年輕時他只是腦子有點兒木,有時候會轉(zhuǎn)不開,現(xiàn)在則完全是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有時候半天都不見他轉(zhuǎn)一下眼珠子。但不管如何,他是回來了。男人回來了,兒子也有消息了,張美鳳相信她的命運正在發(fā)生改變,正在一天天好起來。

婁婁沒了以后,龍莉莉來了。張美鳳咬著牙堅持了二七一十四天,算是婁婁已經(jīng)過了“二七”,她這才找到龍莉莉,提起了她兒子的事情。龍莉莉聽完以后,就找婁婁的母親要了她的工作日記。駐村干部每人都有一本工作日記,她希望婁婁會把趙口袋的信息記在筆記本上。果然不出所料,她留下的最后一頁日記,正是趙口袋的信息:所在派出所地點,聯(lián)系人,聯(lián)系電話等。

于是,陪張美鳳去領(lǐng)兒子的,就是龍莉莉了。

這一去一來,因為事情急迫,他們不可能有那么多講究,遇上座位票,那是運氣好,遇不上,那就買無座票。事實上他們?nèi)磉\氣都很差,都是無座票。龍莉莉是很年輕,也號稱自己很能吃苦,但回到村里的時候還是累癱掉了。

為了迎接新書記的第一輪檢查,村兩委所有的同事都在加班準備資料,她一到,他們就像是見到了救星,一窩蜂全都擁上來把她圍住,你看這個資料這樣行不?你看看這個資料好像有問題?這塊兒資料還是你來把關(guān)比較好,如是如是,她感覺腦子都要炸了,索性兩眼一閉,就往地下蹲。同事們一嚇,趕緊把她扶住。她當然是裝的,但她又的確累壞了。她軟塌塌地求大家:你們讓我先睡一會兒,這四五天來我總共沒睡上十個小時的安穩(wěn)覺。同事們喊:你去睡覺那迎檢怎么辦?她說:怎么辦?迎檢又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把工作做好,讓村民脫貧?;鹋诿靡宦犨@種大道理就炸開了:話是這么說,但檢查一旦出問題,你是第一書記,到時候有了紕漏你一個人兜起哈?她說,行,有紕漏我一個人兜,讓我去睡會兒。說著話,閉著眼像喝醉酒樣歪歪倒倒地去了寢室,和衣倒下了。

5

周以昭是騎自行車去的,為了趕快點兒,他騎得飛快。但樓下門衛(wèi)啰唆了半天,實際上把他趕出來的時間又耽誤回去了。他到書記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是十一點半,姜國良正在洗漱。兩人對上眼,他看書記嘴里正插著把牙刷,便問:“要不我明天再來?”

姜國良問:“周以昭?”

他暗自吃驚:“姜書記也曉得我?”

姜國良吐掉嘴里的泡沫,說:“哈,你可有名啦?!彼惺肿屩芤哉堰M了門,自己回到洗漱間草率地漱了漱口,出來了。

周以昭在沙發(fā)上坐下。

姜國良泡茶。

“我聽說你很年輕,沒想到你這么年輕?!苯獓级诉^茶來,放周以昭面前。

周以昭很簡單也很真誠地笑笑。他知道自己有一張英俊的臉,笑起來會很甜,所以他特別愛笑。

“怎么樣?被停職以后,都干啥呢?”姜國良扔了支煙過去,周以昭精準地接住了。

“寫小說,造人,外加裝房子?!敝芤哉腰c上煙,回答。

他“造人”的說法逗得姜國良哈哈大笑。

周以昭緊跟著說:“醫(yī)生說了,我媳婦懷的是雙胞胎?!?/p>

姜國良眼睛亮了一下,完了他說:“不錯嘛,恭喜恭喜。”

周以昭說:“事實證明,我這人無論干什么都會干得不錯,這一年多,我寫了一部八百多萬字的小說,造了一對雙胞胎,還裝了房子。裝房子的時候,我自己打雜工?!彼恼Z氣里明顯帶著破罐子破摔的無所謂和挑釁。

姜國良一下就感覺到他這種情緒了。他輕輕動了動身體,換了一個坐姿,讓自己坐舒服了,才說:“那就說說你?!?/p>

周以昭問:“從哪里說起?”

姜國良說:“從頭說起。”

周以昭遲疑了一下,說:“那……就從頭說起?”

姜國良點點頭。

周以昭開始了。

“我家住在這縣城街上,小時候我就知道掙錢,我用錫壺提涼水擱街邊賣,不放糖精的一分錢一玻璃杯,放糖精的兩分錢一杯。一場下來,要賣一兩角錢。

“我小時候就喜歡讀書,我有個表哥是民辦教師,他經(jīng)常把學(xué)生的課外書(大部分是小畫書)沒收來放家里,我一去他家,就把他沒收來的小畫書全部收走。我自己平常也喜歡買小畫書,后來就集中了很多小畫書。于是我就自己在街上擺個小攤子出租小畫書,一般的一分錢看一本,打仗的兩分錢看一本?!?/p>

姜國良的第一支煙抽完了,周以昭的也燃到了盡頭。姜國良要來第二輪,周以昭掏出自己的煙不容分說地遞過去,然后把自己的也接上。

姜國良用眼神示意他繼續(xù)。

他便繼續(xù)。

“上學(xué)之后我也是個好學(xué)生,但我心直口快,還是惹過禍。記得是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據(jù)說那天下午的體育課上可以玩跳棋,我們好高興啊,可好不容易等到了體育課,體育老師卻說這堂課你們自由活動。跳棋的事兒,影兒都沒有。大家都很失望啊,可別人都不吭聲,就我沒忍住。我們體育老師姓郎,所以我當場就來了一句‘狼心狗肺’。

“這下可好了,我為這句話付出了慘重代價:狠狠地挨了體育老師幾個大嘴巴和一個飛腳,完了還要我寫檢查。

“說實話,憑我讀過那么多書,檢查我是知道怎么寫的,可他既然都打了我,我為什么還要寫檢查?我不寫,他就罰我站。我整整站了三節(jié)課的時間,155分鐘……”

姜國良睡著了,手上的煙孤獨地冒著煙兒。周以昭打住,吐著煙霧琢磨,是該悄悄離開,還是叫醒書記勸他休息?

姜國良又醒來了,煙灰嘎嘣斷掉,落在他的衣服上,他趕緊拍。

“怎么停了?”他睡眼惺忪地問周以昭。

周以昭笑,笑完了又繼續(xù)。

“初中的時候,我學(xué)習(xí)很好,為人各方面也好,所以很多人都喜歡和我玩。那些討嫌的人,也不敢來欺負我。因為我是街上的娃娃,討嫌的人一般不敢惹街上的人。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我和他們玩,但是我的學(xué)習(xí)好,他們的不好,于是就說不和我玩了。為了能和大家玩,我就故意不學(xué)習(xí),每次考試都故意考差。

“初三的時候,我家有個親戚老師看我玩,就善意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說:‘小以昭,兒咯,都快畢業(yè)了,你還給老子玩,還不好好學(xué)習(xí)?!?/p>

“因為我很喜歡這個親戚,所以他的話我聽。我開始靜下心來學(xué)習(xí)。中考的時候,我考了我們學(xué)校的第二名。

“高中的時候,我就對文學(xué)特別感興趣,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看各種各樣的課外書,包括四大古典名著在內(nèi)。不光看,還寫,還投。我的字寫得不好,我經(jīng)常是請班上寫字好的同學(xué)幫我謄抄,然后再寄出去。但我的投稿,幾乎都石沉大海。

“后來參加工作當了副鎮(zhèn)長,那幫同學(xué)還跟我開玩笑說,我天生就是當領(lǐng)導(dǎo)的命,從讀書開始他們就給我當秘書?!?/p>

姜國良強睜著眼笑了笑,大概是他終于講到點子上了。

可往下,他又講回去了。

“高考失敗后,我毅然放棄理科,選讀文科補習(xí)班。我的想法是,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來。既然我喜歡文學(xué),那就去讀文科。這也是在逼我自己,自己跟自己賭氣。第一年補習(xí)我考了一個師范專科,由于小學(xué)挨體育老師打那事兒印象深刻,我就沒去。后來我和我爸爸談判,求他再給我一年的時間,我一定要考個大學(xué)。當時我家在街上已經(jīng)有了兩間門面,我開出的條件是,如果一年之內(nèi)我考不上大學(xué),那么我就放棄繼承財產(chǎn)的權(quán)利,并且三年之內(nèi)支付我爸爸5000塊錢的賠償。爸爸同意了,于是我們很認真地簽訂了一份合同,那份合同至今都還保存著。

“第二年補習(xí),我當班長,我一個人抬張桌子坐在教室最后面全心全意讀書。我給自己立下軍令狀:每次考試只準提高不準倒退,否則一天不吃飯。并且我還把頭發(fā)留起,哪天考上大學(xué)哪天剪頭發(fā)。

“長頭發(fā)的時候,好多女生喜歡我。只要我到操場上去,就有很多女生來偷看我,后來我就不敢再去操場了……”

姜國良終于打起了呼嚕。

周以昭停下來,等他醒來。倒也奇怪,周以昭嘮叨的時候,他倒睡得香,周以昭一打住,他立即就醒來了。他想起明天還要下村走訪,看看時間已經(jīng)很晚,便用商量的口吻說:“要不,我們明天晚上再講?”怕掃興,又說,“明天晚上你還是這個時間來,我們兩個都不耽誤?!?/p>

周以昭說:“那就明天晚上再來,書記早點兒休息?!?/p>

話沒說完,人已經(jīng)出門小跑起來了。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