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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7期|阿袁:與顧小姐的一次午餐(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7期 | 阿袁  2021年07月09日07:42

編者說

“我”和湯寓生,兩個在婚戀問題上屢屢受挫的單身大學(xué)老師,共同遇到了可能的對象顧小姐。兩人與顧小姐展開了一場能夠“創(chuàng)造一點兒快樂”的交往。不過,知識分子的精明與矯情讓這場虛虛實實的交集很快沒有了結(jié)果,大學(xué)校園中的教授們怎樣才能走出自己的情感怪圈呢?

與顧小姐的一次午餐

文/阿袁

一開始湯寓生和我聊的是一個英國短篇小說,《彼得·卡恩的第三個妻子》,“這小說挺好看的?!睖⑸f?!笆菃??講什么的呢?”我問?!耙粋€叫克萊爾的女店員,愛上了一個男顧客的故事。”“聽起來似乎挺俗套的。”“可詹姆斯寫得不俗套?!薄霸趺磦€不俗套法?”“我給你讀幾句里面人物的對話如何?”“好哇。”湯寓生于是開始讀了,“‘你和他風(fēng)流過嗎?’‘和他風(fēng)流過?!裁磿r候?我們婚前還是婚后?’‘婚前也有過,婚后也有過?!懵犅犨@對話,怎么樣?”湯寓生每次推薦某本書的時候,都喜歡給我讀上幾句或一段。他的聲音在電話里略略有點沙啞,聽起來有一種溫存的意味。我們倆其實住在一個小區(qū),他住小區(qū)的西北角,我住小區(qū)的東南角,中間也就隔了幾棟樓,以及一個類似小區(qū)廣場的地方。說類似廣場,是因為它太小,名之為廣場有點兒夸張了,但它在小區(qū)確實擔(dān)任了廣場功能的,白天一群保姆推了嬰兒車坐那兒聊天,晚上一群退休女教授在那兒跳廣場舞。關(guān)于女教授竟然也愛跳廣場舞這個問題湯寓生和我也探討過,為什么女人——已經(jīng)到了教授層次的女人,退休后還會去跳廣場舞呢?如果只是為了鍛煉身體,她們完全可以選擇其他運動方式,比如散步,比如做瑜伽,比如在自家院子里或陽臺上做體操。哲學(xué)系的孟教授就喜歡在陽臺上做體操,和他的貓一起。他在這邊一板一眼做著操,那只丑了吧唧的黑貓在那邊若有所思地半瞅不瞅的,有意思得很。那些運動怎么說也比廣場舞來得陽春白雪。當(dāng)然,女教授們的廣場舞和社會婦女的廣場舞說起來還是有區(qū)別的,首先她們用的歌曲不同,社會婦女用的歌曲通常是《小蘋果》《最炫民族風(fēng)》什么的,很通俗很喧囂的;而女教授們用的歌曲是《水調(diào)歌頭》《獨上西樓》之類,很舒緩很詩意的。而且,她們會把音樂的分貝調(diào)得很低,低到完全不擾民的程度。她們就在這種很舒緩很詩意的音樂聲中,安靜地跳著廣場舞。隔遠(yuǎn)一點看,就像看啞劇。挺詭異的吧?湯寓生蹙眉問我,又不是跳芭蕾舞,用得著這么悠揚抒情嗎?廣場舞就應(yīng)該有廣場舞的樣子,但她們把廣場舞變成了另一種東西,一種不倫不類的東西。這就不對了。有文化的女人,怎么說呢?還是不老實。湯寓生說。湯寓生對有文化的女人有偏見,只要一談?wù)撈饋?,就忍不住批評。其實,在同事的印象中,湯寓生是一個不茍言笑的男人,只有我知道湯寓生私底下其實挺茍言笑的,沒事就愛和我八卦系里的同事。雖然他會把自己的八卦,升華成《世說新語》“品藻”篇那樣的東西——這和女教授把廣場舞升華成芭蕾舞異曲同工,都屬于“不老實”的行為。但我只是這么腹誹一下他,不會誹出口。這也是湯寓生喜歡找我說話的原因之一,我厚道,至少表面厚道。當(dāng)然,我們倆總廝混在一起,還有諸多其他原因,比如我們都單身,“是中文系的鳳毛麟角”,資料室的姚老太太這么說我們。這是在損我們呢,我們聽得懂,但我們笑笑,不和她計較。“和一個資料員計較,有什么意思?”湯寓生嗤之以鼻。湯寓生這個人,傲慢著呢,一般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但我不和姚老太太計較倒不是因為她是資料員,而是知道她對我們兩個其實沒有惡意。她之所以陰陽怪氣地諷刺我們是“中文系的鳳毛麟角”,不過是在表達(dá)她對我們的失望和不滿。她熱心地幫我們倆都介紹過不少對象呢,每一回都希望我們能“終成眷屬”,卻一回也沒成。不是那些女的沒看上我們,就是我們沒看上那些女的——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們沒看上人家?!盀槭裁矗俊币咸曰蟛唤猓澳敲雌?,單位也不錯,為什么?”我們又笑笑,不和姚老太太解釋。但我和湯寓生還是會討論此事的?!耙咸膶徝澜^對有問題?!睖⑸f。我也同意。姚老太太所說的漂亮女人,在我們這兒,大多數(shù)也就是尚可而已,有的甚至連尚可都沒有。而且,兩個男女要終成眷屬,哪里是“那么漂亮,單位也不錯”就可以的?那可是個復(fù)雜的高級的系統(tǒng)工程。而系統(tǒng)工程姚老太太就不懂了?!八B伍迪·艾倫的電影都沒看過!”“她連昆德拉是誰都不知道!”這些都是湯寓生對系統(tǒng)工程的要求。湯寓生很看重夫婦間共同語言之類的東西。“不然,以后漫長的婚姻生活里,我們談什么呢?”湯寓生說。對此我倒不以為然。就算對方是個看過伍迪·艾倫電影且知道昆德拉是誰的女人,又怎么樣呢?難道兩人后來還會談它們?不會的。夫婦生活到后來都不怎么說話的。我是過來人,對此有經(jīng)驗。我和前妻朱小萸就這樣。我是朱小萸的師兄,朱小萸是我的師妹,兩人都是學(xué)比較文學(xué)的,按說最有共同語言了。一開始也確實如此,但結(jié)婚幾年后,我們兩個的語言生活就變成冬季北方的梧桐樹了,光禿禿的,只有枝丫沒有樹葉了。除了絕對必要的交流,我們什么多余的話都不愿和對方說了。而在開始時,什么不是話題呢?就連導(dǎo)師牙縫間的韭菜,我們也能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地談上半天呢。但后來我們別說導(dǎo)師牙縫間的韭菜,就連福克納都不談了,要知道,當(dāng)初我們可是因為??思{的《獻(xiàn)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花》而發(fā)現(xiàn)對方是彼此的“靈魂伴侶”的。所以,對共同語言這東西,我是頗持懷疑態(tài)度的?!澳悄阏J(rèn)為這個系統(tǒng)工程最重要的內(nèi)容是什么?”湯寓生問我。我也說不上來?!耙环N感覺吧,或者說狀態(tài),讓人身心舒泰的狀態(tài)。好比一間房間,有的房間讓人一進去就身心舒泰,有的房間讓人一進去就緊張壓抑?!薄芭?,我懂了。你在說密西西比?!睖⑸俸俸俚匦α似饋?,隔了電話,我也能看見他一臉的狎媟。我們的對話總這樣的,說著說著就會繞到密西西比那兒去。密西西比是我們的暗語,出自波拉尼奧的《荒野偵探》,里面一個叫多洛蕾絲的墨西哥女孩喜歡用數(shù)“一個密西西比,兩個密西西比……”來計算做愛時間的長度。很奇葩的女孩。南美那種地方,就是會生產(chǎn)出這種奇葩女孩的吧——就像會生產(chǎn)馬爾克斯和《百年孤獨》一樣,會生產(chǎn)藪犬和卷柏一樣。密西西比于是成了我和湯寓生之間經(jīng)常開玩笑的黑話。沒辦法,兩個學(xué)院單身男人,日常生活中沒有——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而是基本沒有——密西西比這一項快樂了,所以我們就只能在語言里過過密西西比的快樂時光。但我說“好比一間房間”時完全沒有隱喻這個的意思,這是湯寓生自己下流地“思有邪”了。我以為,密西西比這種東西,和夫婦共同語言還是一回事,到最后都會不了了之的,至少我的經(jīng)驗如此。我和朱小萸到后來對它也意興闌珊起來,讓我始料未及驚慌失措。我還以為它會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永遠(yuǎn)周而復(fù)始地照耀我和朱小萸的婚姻生活呢。然而我錯了,它不可能是太陽,因為沒法保持太陽那樣的炙熱和高溫。我們之間既沒有出現(xiàn)第三者,也沒有出現(xiàn)經(jīng)濟破產(chǎn)之類的不可抗力的天災(zāi)人禍,但過著過著,就意興闌珊了,就沒有感覺了。兩人在一起既不想談??思{了,也不想——至少沒有那么強烈地想——過密西西比生活了。沒辦法,只能分開過了?!叭绻也辉娺^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敝煨≥钦f。在這種事上引用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有點兒黑色幽默了,我覺得。但我自己的感受其實也差不多。離婚后我們偶爾還是會見上一面,都是朱小萸找我?!皫熜?,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朱小萸又開始叫我?guī)熜至?。也是奇怪,朱小萸一叫師兄我就又找到一點點以前的感覺了。于是“一起吃個飯”就不止一起吃個飯了,有時會發(fā)展為密西西比的快樂。不,說密西西比的快樂或許不太準(zhǔn)確,應(yīng)該說會發(fā)展為阿奎那的“陰沉的樂趣”——我和朱小萸后來過性生活時很少說話的,有點兒像一張飯桌上“各吃各的”意思。但我們都沒想過復(fù)婚。我不想。朱小萸似乎也不想。離婚后她一直“馬不停蹄地找”結(jié)婚對象——有時她說自己“馬不停蹄地找”,有時又說“篳路藍(lán)縷地找”,這是夸張了,但朱小萸喜歡用夸張的方式來自嘲自黑。我對此倒是有幾分欣賞的。不過,離婚女人找好男人確實不容易,遠(yuǎn)沒有離婚男人行情好,這也是真的。朱小萸也喜歡和我吐槽她后來見面的那些男人,說某個男人如何如何小氣,某個男人又如何如何猥瑣,有時還會語焉不詳?shù)卣剮拙渌麄兊男允?。我從不打斷她。我知道這有點兒低級趣味了,而且也不道德,但孔子不是也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所以我用不著對自己那么嚴(yán)格。人生樂趣不多,尤其是中年人生,所以管它是低級趣味還是高級趣味呢,有趣味就行。這也是我和湯寓生的共識,或者說秘密。在中文系女同事眼里,我們兩個應(yīng)該都是焉了吧唧的無聊乏味的男人,但其實我們也有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樂趣的方式。比如那天湯寓生給我讀《彼得·卡恩的第三個妻子》里的那段對話,就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樂趣之一。每回湯寓生看到類似的小說都會給我讀上一段。讀完之后,我們還要正經(jīng)或不那么正經(jīng)地討論一番,有時是用密西西比那套話語體系討論,有時是用學(xué)術(shù)那套話語體系討論。不論哪套話語體系,我們都可以討論很長時間,甚至上廁所也不舍得放電話,我能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湯寓生小便的潺潺聲和抽水馬桶的嘩嘩聲。其實我們用不著這樣。我們完全可以見面酣暢地聊。他到我家,我到他家,或者哪家也不用到,就各自下樓在小區(qū)找張長椅坐下——我們小區(qū)有的是那樣的長椅,灰白色條形防腐木座位,彎曲的花枝狀鐵藝扶手,放置在扶疏花木之間。坐那兒聊天應(yīng)該是很賞心悅目的。但我們很少這樣。比起見面,我們似乎更喜歡用電話聊天。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四體不勤,連下個樓都嫌麻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有點兒習(xí)慣和依賴電話了。電話可以像屏風(fēng)一樣,起到掩體的作用,畢竟兩個男人面對面讀小說這種事情還是讓人有點不好意思??蓛蓚€男人經(jīng)常像家庭主婦那樣煲電話粥,想想也是件可笑的事情。但我們不管可笑不可笑,我們就愛用電話聊天。

那天的聊天也不知是怎么從《彼得·卡恩的第三個妻子》轉(zhuǎn)到顧小姐那兒的。其實中間我們還聊了幾句哲學(xué)系的鮑麗麗,鮑麗麗是研究古希臘哲學(xué)的,也是人文學(xué)院的老單身了。姚老太太之前打過湯寓生的主意,但被湯寓生婉拒了?!澳阒栗U麗麗哪兒沒長好嗎?”之后湯寓生問我。我不知道,我這方面沒有湯寓生在行。湯寓生是搞評論的,他有專業(yè)眼光,一部文學(xué)作品哪兒妙筆生花,哪兒是敗筆——尤其是敗筆,他一眼就能把它瞅出來,我不行。比如鮑麗麗,我雖然也覺得她有點不對頭,但具體哪兒不對頭,我就看不出來了?!澳膬簺]長好?”我虛心請教湯寓生?!八ü刹粚ΨQ,左臀的半徑看起來比右臀的半徑要小上幾厘米。”怪不得鮑麗麗經(jīng)常穿裙子,原來是因為左臀右臀的半徑不一般大。研究蘇格拉底柏拉圖的鮑麗麗,如果知道我們在背后談?wù)撍笸斡彝蔚陌霃絾栴}不知會作如何反應(yīng),說不定會寫一篇有哲學(xué)高度的檄文討伐我們呢,她可不是個好惹的,被學(xué)生譽為“戰(zhàn)斗系女哲學(xué)家呢”。好在她不可能知道。我和湯寓生的這些議論,完全是封閉式的,只限于他和我這個小范疇。其實不僅是鮑麗麗,學(xué)院的不少女老師被我們?nèi)绱诉@般形而下地談?wù)撨^呢。我們總是在談?wù)撃澄膶W(xué)作品的時候,突然由此及彼談?wù)撈鹕磉叺哪撑蠋焷恚玫倪€多是錢鐘書式的諷喻體?!澳惆l(fā)沒發(fā)現(xiàn)?某某某開會時總?cè)[弄她胸前戴的那朵玉蘭花。”“為什么?難道那是一朵奧黛特胸前的卡特來蘭?”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湯寓生?!澳钦l是斯萬呢?”湯寓生又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這種談話總是讓我們?nèi)炭〔唤麡凡豢芍АW(xué)術(shù)生活是沉悶枯燥的,我們要在這沉悶枯燥中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點兒快樂。

顧小姐就是我們時不時拿來創(chuàng)造“一點兒快樂”的對象。那天我們是如何由此及彼到顧小姐那兒的記不清了。顧小姐又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記得湯寓生這么開頭的。這不奇怪,顧小姐總是分手,而她一分手湯寓生就會在第一時間知道了。她多大年紀(jì)了?有三十五六了吧?應(yīng)該是三十六,好像她比我小四歲,比湯寓生小六歲。姚老太太一開始是把顧小姐介紹給湯寓生的,姚老太太總這樣,一有她認(rèn)為條件更好的女人首先考慮的是湯寓生,其次才是我。她雖然嘴里把我們倆并列稱為“鳳毛麟角”,但兩個“鳳毛麟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湯寓生是“鳳毛麟角第一”,我是“鳳毛麟角第二”。我倒也不爭風(fēng)吃醋。湯寓生條件確實比我好,長相比我好,學(xué)問比我好,更主要的,歷史比我清白——所謂歷史清白,也就是湯寓生沒有婚史?!叭思铱墒莻€花枝招展的美人?!币咸@么介紹顧小姐。姚老太太的介紹通常都不太可信,總是過譽了——這也是她經(jīng)常失敗的原因之一。但這一回倒是所言不虛。顧小姐的樣子,確實稱得上花枝招展,身段花枝招展,打扮也花枝招展。坐在湯寓生的對面,一下子就把他驚艷到了?!霸趺凑f呢?差不多可以用《碩人》里的兩句詩來形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湯寓生在電話里興奮地說。這是湯寓生的習(xí)慣,每回相親回來,都要給我打電話說一說的??瓷狭说囊f,沒看上的也要說。不過,沒看上的一般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乏善可陳?!倍鄶?shù)時候他都是這么籠統(tǒng)地說上一句。但那天見了顧小姐回來,湯寓生講個不停,這期間我在電話里已經(jīng)聽了兩回他小便的潺潺聲和沖馬桶的嘩嘩聲了,可他還舍不得擱電話,我只得打著哈欠說,“我明天早上一二節(jié)有課呢,要不咱們回頭再聊?”他這才哦一聲,意猶未盡地掛了電話。

之后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我們的聊天基本就圍繞顧小姐了,仍然是由此及彼地圍繞。我們談到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寫的茴香酒,湯寓生就說顧小姐喜歡喝什么什么酒;我們談到《刺猬的優(yōu)雅》里那個又老又丑的女門房竟然會讀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xué),湯寓生又說顧小姐喜歡讀什么什么書;我們哪怕只是談小區(qū)老孟養(yǎng)的那只黑貓,湯寓生也會說起顧小姐也養(yǎng)了一只貓,那只貓如何如何。而且,這一回湯寓生用的可不是錢鐘書的諷喻體,而是冰心的贊美體——連對那只貓,用的也是冰心的贊美體呢。我有些驚訝,這顧小姐到底有多“花枝招展”呢,讓一向擅長挑剔的湯寓生著迷到“你從萬物中浮現(xiàn)”的程度。“你愛上她了?”我不無揶揄地問。之前湯寓生說過,他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了,因為被一個女人“深刻地”傷害過。“深刻地”是湯寓生的原話,至于如何“深刻地”湯寓生不說,我很不高尚地試探過,但都被湯寓生“不能說愛上,但有好感了。”“只是好感?”“好吧,是相當(dāng)有好感?!睖⑸钟淇斓爻姓J(rèn)了。“那顧小姐呢?她對你也相當(dāng)有好感嗎?”“不知道,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彪娫捘沁呌謧鱽沓樗R桶的嘩嘩聲了,我懷疑湯寓生前列腺有問題。這也正常,大學(xué)里的男性,因為總坐在書桌前,十有八九前列腺都有問題的。

大概一個月后我就見到了顧小姐,是湯寓生安排的,或者說是湯寓生在顧小姐的指示下安排的。湯寓生一定在顧小姐面前說過不少我的事了,讓顧小姐打起了我的主意。顧小姐有個離了婚的閨蜜,想介紹給我。我興趣不大,倒不是嫌棄對方離過婚,而是那段時間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我總這樣,會階段性陷入一種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這也是朱小萸決心和我離婚的原因——至少原因之一,“我自己就夠喪的了,再加上一個更喪的,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她說她需要找一個生機勃勃的人,一個可以時不時給她打打氣的人。好像她是一個氣球,一個自行車輪胎,需要在身邊備一個打氣筒似的。我在心里這么揶揄,一邊揶揄,一邊又覺得朱小萸說得也有道理。生活是容易讓人泄氣的,常備一個打氣筒也不錯。

……

全文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1年第7期

附:

顧小姐呀顧小姐

——《與顧小姐的一次午餐》創(chuàng)作談

阿 袁

我是一個喜歡在吃上面花時間和心思的人,經(jīng)常會用一種主婦的敬業(yè)態(tài)度琢磨吃——比如一道茄子的可能烹飪方法,除了一般意義的肉沫茄子油淋蒸茄子,還有很學(xué)院的《隨園食單》里吳小谷廣文家的炙茄子和盧太爺家的秋油灼茄子,還有《紅樓夢》里只有文學(xué)意義沒有實踐意義的茄鲞;也經(jīng)常會用一種生物學(xué)家采集蝴蝶標(biāo)本那樣的眼光打量同桌吃飯的女人——飯桌上總是有不少女人的。法國食物哲學(xué)家布里亞·薩瓦蘭在《味覺生理學(xué)》一書里說,“告訴我你吃什么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睂Υ宋乙采钜詾槿?。愛吃肉的女人,和愛吃素的女人,可不是一樣的女人。當(dāng)然,布里亞·薩瓦蘭那句話也可以換一種說法,“告訴我你怎么吃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庇袝r“怎么吃”比“吃什么”更能見出一個人的性情。殺伐決斷饕餮而食的女人,和優(yōu)柔寡斷貓一樣斯文秀氣吃食的女人,也不是一樣的女人。我這么說,你或許會以為那些吃肉的、饕餮的女人,是更毒辣的狠角色,而以貓的姿態(tài)吃素的女人,是心軟的好女人。其實不一定的。人是最有欺騙性的動物,不會簡單到讓你一眼看穿。里面是這樣的,外面就可能是那樣的;里面是那樣的,外面就可能是這樣的。裝飾性基本可以理解為一種人性,或者說女人性。這與邪惡無關(guān),不過是一種女性生存本能,基于這樣的認(rèn)識,我一般信不過那些翹了蘭花指像貓一樣吃東西的女人。

觀察人性的方式很多,可以把人類置于一艘將要沉沒的輪船,像《泰坦尼克號》那樣;或者置于一個荒島,像戈爾丁寫的《蠅王》那樣;或者置于一場瘟疫,像加繆寫的《鼠疫》那樣。在那些宏大悲壯的事件中,人性的卑劣或高尚可以一覽無遺。不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場景還是在飯桌之類的地方,所以我也只能把飯桌當(dāng)作輪船和荒島來用了——說“只能”,好像我多不情愿似的,其實不然,我十分享受和沉溺這種觀察場所和方式。

不過,顧小姐倒不是我上面所說的貓食者。但她在飯桌上的表現(xiàn),仍然可以用布里亞的“告訴我你怎么吃東西,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那個理論來分析。顧小姐是什么樣的人呢?不能用卑劣或高尚之類的史詩性語言來定義她,只能用日常的普通的詞語,比如左顧右盼,比如水性楊花,比如見異思遷,這些品性說不上好,卻也說不上多壞,畢竟每個女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毛病的。所以,我雖然是帶點兒譏諷的意思來寫顧小姐這個形象的——像毛姆寫《一次心驚肉跳的午餐》那樣,然而我也就是帶一點兒譏諷的意思而已,畢竟這個世界比顧小姐更讓人厭惡的女人或女人的品性比比皆是——我這么說,希望不會引起女性的不適和憤怒。至于顧小姐的婚姻最后怎樣了,“我”和湯寓生不知道,誰又能知道呢?

阿袁,女,南昌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被多種刊物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精選。作品先后獲《上海文學(xué)》獎,中華文學(xué)獎,第十三、十四、十七屆百花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谷雨文學(xué)獎等獎項。小說連續(xù)四年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鄭袖的梨園》《米紅》《梨園記》《綾羅》《子在川上》《蘇黎紅小姐》,長篇小說《魚腸劍》《上邪》《打金枝》《師母》,散文集《如果愛如果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