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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4期|徐建宏:藍(lán)舟(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徐建宏  2021年07月08日07:49

編輯推薦語

這是一篇熱氣騰騰的小說,充滿生活氣息的同時不斷叩問靈魂。生意人洪伯特既喧鬧又沉靜,做過漁民和木匠的他,為自己打造了一條藍(lán)色木船作為水路交通工具,周末送女兒去補(bǔ)習(xí),節(jié)假日帶兒子看望老人。即便是好友趙萬年跑路了,入股的幾百萬元人間蒸發(fā),老婆以離婚相威脅,焦頭爛額的他,還不忘給各路朋友協(xié)調(diào)家長里短,更以仁義為重,幫趙萬成鄉(xiāng)下肝癌晚期的老娘聯(lián)系醫(yī)院,籌錢手術(shù)化療渡難關(guān)。小說敘述舒緩有序,語言詩意詼諧,于生活的遼闊波瀾之中,書寫靈魂的掙扎和精神的捍衛(wèi)。    

藍(lán) 舟

徐建宏

這是一個心驚肉跳的早上。

事情的發(fā)生是因為洪伯特想做愛,他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在家里做愛了。妻子梅百合不配合,還提醒他,“我們已經(jīng)分床睡了”。洪伯特霸王硬上弓,梅百合一把抓過床頭柜上的一塊刀形玻璃,朝洪伯特扎去。洪伯特下意識地伸手一擋,一聲慘叫撕裂了這個早上。

洪伯特出現(xiàn)在社區(qū)醫(yī)院門口是上午九點左右。一個錐子臉的女醫(yī)生在柜臺后玩自拍。洪伯特叫了一聲,錐子臉滿臉不悅地走過來。洪伯特夸張地舉起左手晃了晃,把裹在外面的一只長袖套脫下來,錐子臉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上除了厚厚的一圈橙色,還有個豁口。簡單的消毒處理后,錐子臉說,大叔,你的傷口挺大,最好去醫(yī)院看看。洪伯特一聽笑了,你這兒不是醫(yī)院?我看病多年,第一次碰上美女,去什么醫(yī)院!縫幾針就縫幾針吧。美女看病,就當(dāng)是發(fā)紅包啦。

整個過程,洪伯特都在嘰里咕嚕地講話,弄得高顏值的女醫(yī)生每縫一針就翻他一個白眼,后來她干脆威脅說,你再講話我就不縫了。洪伯特只好閉上臭嘴。一連縫了七八針,總算把豁口縫上了。掛上鹽水,心情明朗的洪伯特突然想起自己早餐還沒吃呢,他腦洞大開,轉(zhuǎn)頭對錐子臉說:

“美女,麻煩你辦點事。”

錐子臉一臉呆萌地望著他。

“你去對面替我買個早點吧,這里我替你看著。”

這樣逆天的事情顯然超出了錐子臉的想象,原本她已經(jīng)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刷屏了,剛走幾步又突然轉(zhuǎn)過身,做了個剪刀手說:

“大叔,我算是跪了!你想吃什么?”

“嘻嘻,饅頭就算了,弄得滿屋子蔥味,顯得我素質(zhì)不好。買兩個實心包好了,還有豆?jié){?!?/p>

幾分鐘后,躺在社區(qū)醫(yī)院里的洪伯特已經(jīng)在吧唧吧唧地吃早餐了,他把醫(yī)院弄得跟自己家里的客廳似的。豆?jié){喝到一半,一條短信嘀了進(jìn)來。洪伯特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是火鳳凰發(fā)的,問他趙萬年的利息是不是已經(jīng)到期。洪伯特心里嘀咕了一下。不過,洪伯特不急,心想下午給趙萬年打個電話也不遲。倒是有兩件事像野狗一樣在后面追著:一是上次答應(yīng)過女兒和那個健碩的女外教一起去濕地摘柚子?,F(xiàn)在是柚子成熟時節(jié),再拖下去恐怕柚子就老了。二是機(jī)場服務(wù)公司的黃經(jīng)理兒子要結(jié)婚,他得回老家一趟,幫忙落實一下兩百條生態(tài)黃魚的事。順便有個要求,就是把下季度的“航煤”(航空汽油)加發(fā)個三五百噸。眼下,汽油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

洪伯特的腦子里正在一條一條地刷屏,突然響起的手機(jī)鈴聲嚇了他一跳。

“喂,宋大。”

“紅7,你在哪里?”

“領(lǐng)導(dǎo)什么指示?”

“指示個屁!趙萬年跑路了!”

“別瞎說!前幾天我們還在一起吃飯……你聽誰說的?”

“你還在睡??!除了你,地球人都知道!”

“你在哪里?”

“好,好,不說了!”

電話說掛就掛了。洪伯特心里一端,整個人像油花一樣浮起來。趙萬年是老鄉(xiāng),這個宋大也是老鄉(xiāng),早年因為在縣交警隊當(dāng)過副隊長,朋友間就稱呼他“宋大”,像是昵稱,也有點調(diào)侃。宋大愛折騰,眼下正在市交警大隊謀職。洪伯特當(dāng)然清楚,和自己一樣,宋大也借給了趙萬年不少錢。保守估計,應(yīng)該不少于一百萬。

洪伯特沒心思再想下去了,他慌慌張張地?fù)艹鲒w萬年的電話,果然關(guān)機(jī)。再撥,還是關(guān)機(jī)。撥第三次的時候洪伯特自己摁掉了。洪伯特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又撥了另外幾個電話,都是往常在一起CK(吃飯、K歌)的兄弟,可是得到的消息就像一個版面上的訃告——看來,他真的成了外星生物,趙萬年也真的跑路了!

洪伯特感到渾身燥熱,額頭上的紅7閃閃發(fā)亮,汗珠像葡萄串一樣掛下來。要是趙萬年真的跑路了,別人不敢說,洪伯特覺得梅百合拿出來的肯定不只是早上的那塊玻璃了,她一定會砍了他剁了他煮了他。洪伯特讓錐子臉拔掉針頭。錐子臉說,大叔,你才掛了三分之一,浪費人民幣啊。這時候陸續(xù)進(jìn)來的幾個人也都驚訝地往這邊看。洪伯特有點急了,大聲說,一頭牛都逃了,我還在乎這根毫毛?叫你拔你就拔嘛。洪伯特看錐子臉還想找點什么理由,干脆自己動手把針頭拔了,一甩手就往外走。

“大叔,給你個棉花球。什么事這么逗比啊?”

洪伯特一把抓過棉花球,兩手習(xí)慣性地往前一推,做了個滑稽的外八字說:

“一個朋友死了!”

現(xiàn)在,洪伯特正在氣急敗壞地開往汽車修理廠的路上。無論如何,洪伯特要找到趙萬年。南方的十月,天空的蔚藍(lán)開始加倍蔚藍(lán),陽光還有明顯的力量,但是洪伯特走的是江濱路,憤怒把江風(fēng)鼓起來,天窗上有呼呼作響的風(fēng)聲,急促,沉悶,像是獅子的吼叫。洪伯特把所有的車窗都降下來,有一刻,風(fēng)聲灌滿了他的腦袋,或者說他的腦袋就像一只被風(fēng)灌滿了的塑料袋。江面上有幾條運沙船駛過,隱約又熟悉的突突聲突然讓洪伯特眼角一熱。

除了趙萬年,洪伯特還沒有和另外一個人如此好基友。說起來,兩人的關(guān)系比一本百科全書還厚。兩人是同鄉(xiāng),又是同村。洪伯特的老家在鹿島。鹿島是座孤島,也是座離島。從城里回家,洪伯特必須先走陸路,再走海路,又走陸路。海邊的石頭房大都依山而建,洪伯特住在下屋,趙萬年住在上屋。趙萬年高興了往下屋撒一泡尿,不高興了也往下屋撒一泡尿。到后來,只要一聽到屋后一片潺潺的水聲,洪伯特就知道是趙萬年找他了。兩人還是同桌。其實洪伯特大幾歲,按說不在一個班級里,可是洪伯特不想讀書,留一年,又留一年,還留一年,他把同村的小伙伴們差不多都變成了同學(xué)。初中是在一個山頂讀的,面朝大海。四周除了破舊的風(fēng)聲,就是望不到邊際的海,黃的海,藍(lán)的海,棕的海,金的海。洪伯特讀了一年就讀不下去了,因為每次考試他的名次都只證明一點:年級段到底有多少人。洪伯特下海當(dāng)了漁民。應(yīng)該說,趙萬年的家庭情況更特殊。他是遺腹子,父親有一次出海挖佛手時被浪卷走了。好在母親也是把趕海好手,頂?shù)蒙弦粋€壯勞力,她把家操持得不輸任何一個男人。趙萬年頭上還有兩個姐姐,說起下?;蚋杉覄?wù)活一般輪不到他,但他看洪伯特去當(dāng)了漁民,自己也把書包背回了家,死活不肯再回山頂去。趙萬年家里逼仄,又有兩個姐姐,睡覺自然成問題。洪伯特家里寬敞一點,趙萬年就睡到他家來了,所以兩人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還同過床。

走完江濱路,汽車曲里拐彎地走進(jìn)一片工業(yè)園。這里離市區(qū)遠(yuǎn),離江邊倒挺近,空氣中還浮游著一股灘涂的泥腥味。洪伯特?zé)o暇他顧,徑直把車開到了汽車修理廠。

這是條舊馬路,兩邊積滿了陳年的樹葉和污水,一條黃土狗慢悠悠地走著,看到車也沒躲開的意思。洪伯特按了一下喇叭,土狗回頭狂妄地叫了幾聲。洪伯特把車停在修理廠門口。

伸縮門關(guān)著,洪伯特注意到整個廠區(qū)沒一點聲響。洪伯特大叫了兩聲,傳達(dá)室里走出來一個禿子,洪伯特認(rèn)識。

“趙萬年呢?”

“趙總好久沒來了。”

“你怎么還在?”

“這個月的工資他給了。他讓我看著廠子,別丟了東西?!?/p>

“看個屁啊!還別丟了東西,他自己都丟了!”

洪伯特罵罵咧咧地走進(jìn)廠區(qū)。眼前這幢大樓有五層高,南北走向,約三十米長,中間還有張麻花似的樓梯。外墻立面上貼著早年的馬賽克,不少地方脫落了。樓前有片空地,比兩個籃球場還大。左手搭建了一個大型重卡停車庫,可以一次性停七八輛車;右手則做了一個水泥槽,也就是車塢,所有的病車都泊在這里進(jìn)行維修。車塢和主樓之間有個食堂,簡易是簡易,不過也挺大的,夠幾十個人一起吃飯。引人注目的是食堂門前居然立了條旗桿,上面還掛著一面褪色的國旗。這里過去是鞋業(yè)公司,倒閉后被趙萬年以兩百七十萬的年租金租下來了。說句良心話,當(dāng)初租廠房的時候趙萬年還找洪伯特一起來看過。洪伯特對如此高額的租金持否定態(tài)度,理由是場地太大,利用率不高。況且趙萬年自己也沒多少錢,加上成本投入,公司運轉(zhuǎn),七七八八一大堆,門一開就要大把大把的錢。洪伯特問趙萬年錢從哪里來。趙萬年拍拍胸脯說,融資嘛。月息三分,不怕籌不到錢。洪伯特大叫說,這是高利貸啊兄弟,你不想活了!做生意,生字為先。

不是趙萬年不想活,他也是啞巴吃黃連。趙萬年原先開出租車,活累,掙的錢也不多,一個月下來還不夠他去一趟KTV。后來他和別人一起辦了個水泥運輸公司,業(yè)務(wù)好的時候手里有二十幾輛重卡和水泥罐車,也算是賺了些錢。這幾年建筑行業(yè)不景氣,直接壓縮了利潤空間。重卡大部分是借高利貸買的,這樣一來,所賺的錢幾乎都落進(jìn)了別人腰包,自己也就是過個手暖。問題還出在事故上。水泥運輸靠超載,路政不查也罷,一查一個準(zhǔn)。好在有個宋大在里邊周旋周旋,賣賣面子,但是一年下來,罰款和化緣費實在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最要命的是,幾次事故還壓死了三個人,前后一共賠了兩百萬。這可不是傷元氣,簡直是挖了趙萬年的腎!當(dāng)然,這里頭還有個原因。趙萬年想到每年花在車輛修理上的費用不少,這種重卡本地又修不了,一旦出問題,還得轟隆轟隆地開到外地去,于是萌發(fā)了自己辦個重卡修理廠的想法,想把本地相關(guān)的業(yè)務(wù)都攬過來。而技術(shù)人員以技術(shù)入股,又可以保證公司的技術(shù)力量。對于趙萬年描繪的二次元世界,洪伯特起初強(qiáng)烈反對過,后來,像先前的許多次一樣,洪伯特不僅被說服了,自己還借給了趙萬年兩百萬,其中就有火鳳凰的五十萬。這一點梅百合要是知道了,家里必定大鬧天宮。可以說,趙萬年把洪伯特吃得準(zhǔn)準(zhǔn)的,他知道洪伯特的軟肋在哪里。

洪伯特朝停車庫看了看,只有一輛重卡停在那里,一看車牌號,應(yīng)該是趙萬年自己的。右邊車塢沒有車,只有一個破輪胎丟在一邊,還有兩塊廢鐵。洪伯特往樓上走,嘴里罵罵咧咧的。左手臂上的傷口越來越痛了,可洪伯特感覺更痛的是在心頭。洪伯特噔噔噔地走到三樓,他記得趙萬年的辦公室是在右邊。辦公室的門關(guān)著,洪伯特惡狠狠地踢了幾腳,過道上只有空蕩蕩的回聲。洪伯特不甘心,又趴在窗口往里看。辦公室大得像個教室,或者說比教室還大,辦公桌上一片狼藉。洪伯特又大吼了幾聲,就像在鄉(xiāng)下的野地里叫魂那樣,整個過道更像個墳場了。洪伯特想起來,三樓的左邊轉(zhuǎn)租了一家公司,于是他走過去看了看,可轉(zhuǎn)租出去的公司也鎖著門,門口連只螞蟻都沒有。

洪伯特往樓下走,他本想賭氣地在過道上撒泡尿,回頭一想打消了念頭。經(jīng)過食堂門口時,洪伯特發(fā)現(xiàn)有一男一女在里面搬東西。那女的見過,是廠里的廚娘。一輛皮卡停在旗桿旁邊,車上已經(jīng)裝了不少東西,比如桌子凳子碗筷,還有一桶桶裝水和一個垃圾桶?,F(xiàn)在,兩人正在吭哧吭哧地抬一個冰箱。

洪伯特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說:

“人還在找嘛,就搬東西了?”

男的說:

“到哪里找嘛,搬一點是一點!”

女的補(bǔ)充說:

“他還欠我兩個月工資呢,算是被狗咬了。老板,你也是來搬東西的嗎?”

洪伯特一時無語,想了想說:

“你覺得我搬什么好?”

“車嘛,”那男的想都不想,用下巴一指,“那里不是還有一輛車?”

“送給你好了,”洪伯特苦笑了一下,“我看你體格不錯?!?/p>

車子開出工業(yè)園,太陽的脖子已經(jīng)歪了。洪伯特在街頭的一家小吃店里吃了碗豬臟粉,外加十塊錢臟頭,還一口氣灌了瓶冰啤。洪伯特滿頭大汗,T恤都濕了一大半,他干脆把T恤脫了,卻脫不掉十月的陽光。手臂上的傷口被不斷冒出的汗水一浸,一扯一扯地痛。洪伯特坐上車,漫無目的地開著。

做了漁民以后,洪伯特和趙萬年同船張過網(wǎng)。趙萬年水性好,在水里憋個三五分鐘不是問題。洪伯特就差一點了。有一次出?;貋恚瑑扇舜蛸€從船上跳下去往回游。游到一半,洪伯特體力不支,差點出了人命,結(jié)果還是趙萬年救了他。之后,洪伯特就上岸做木工去了,趙萬年則去城里開起了出租車。多年以后,學(xué)藝不精的洪伯特與人在老家合伙辦了個油庫,有一段時間做得風(fēng)生水起,如果不是后來老婆得了絕癥,他自己心里又長了毛,也不至于摔得皮開肉綻。倒是趙萬年,在城里租了輛菲亞特開得牛叉哄哄的——在老家娶了老婆的第二年,他居然和開出租車服務(wù)公司的老板娘纏上了,鬧得死去活來。這時候,洪伯特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東門一帶,夜色里,有他鬼鬼祟祟的神情和扛在肩上的血腥味。

現(xiàn)在,兩個女人就像兩只螃蟹死死地咬住了洪伯特的手指?;瘌P凰那邊的情況好一點,畢竟兩人在一起時間不短了,不可能開撕。說起來,火鳳凰開茶樓還是洪伯特的主意。其實開茶樓只是個幌子,主要功能還在棋牌上。這一點,看看門口的兩句話就知道了:以牌會友,以茶代酒。前半句是火鳳凰想的,后半句是洪伯特湊的。除了床上愛搞點花樣,火鳳凰平時看不出有什么儇薄的地方,甚至還有點生意人一貫的和氣。別人叫她洪嫂,她也不生氣,頂多翻個白眼,或者半真半假地罵一句,什么鬼啊。洪伯特怕就怕梅百合。洪伯特的第一任老婆是個土生土長的漁姑,去世后留下一個兒子,所以梅百合一嫁給洪伯特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后媽。十幾年前,梅百合還是一家酒店的點菜員。洪伯特發(fā)現(xiàn)她是同鄉(xiāng),就三天兩頭地往酒店跑,專門找梅百合點菜,什么貴點什么。梅百合長得高挑,性子也直,有多少倒多少。但梅百合也是一條蟒蛇,一旦被她纏上,小心要了你的命。當(dāng)然,洪伯特是老江湖了,對女人和男人生氣,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女人生氣就和放鞭炮差不多,一點就著,炸完了,掃掃地就沒事。男人生氣就和會員卡積分一樣,一次加個幾分,沒多大事,但等到積分滿一百分了,就給你兌換個小三。

車子兜了一圈,洪伯特想起趙天名,給他打了個電話。趙天名說自己在公司里,洪伯特決定去看看,說不定有什么意外收獲。趙天名和趙萬年是族親,還同庚。趙天名在城東開了家建材公司,主營鋼筋水泥,這些年生意做得跟焰火一樣。從商業(yè)角度說,趙天名公司的運輸業(yè)務(wù)都落在趙萬年身上。打個比方,趙萬年是碗,趙天名是飯。

推門進(jìn)來,洪伯特發(fā)現(xiàn)宋大坐在里面,臉黑得像手機(jī)屏幕??匆姾椴?,趙天名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說:

“哇,大股東來了。”

洪伯特哭笑不得,問趙天名:

“你是不是股東???”

“平時我的生意都照顧他了,還當(dāng)什么股東!”

“還是你厲害,門守得硬!我交兄弟交凼里了?!焙椴卣f著,兩手習(xí)慣性地往前一推,做了個滑稽的外八字,然后拉長脖子唱,“我這一生,為情所困……”

趙天名哈哈大笑,宋大沒笑。宋大穿著短袖制服坐在一張紅木椅子上,看趙天名在裝神弄鬼地泡功夫茶??礃幼?,宋大來這里有一會兒了。洪伯特走到墻邊,直接抓了兩只紙杯去放桶裝水,一口氣灌下去兩大杯,這才長吐了口氣。洪伯特把T恤脫了。趙天名阻止說,你文明點好不好,等會兒美女進(jìn)來不雅觀。洪伯特堅持把T恤脫了,堵在空調(diào)口說,最好美女進(jìn)來。哇,爽死了。趙天名戳戳手指說,你自己胖嘛,又不減肥。洪伯特一歪頭說,我在減肥好不好?本尊心里有事不好瘦?。?/p>

宋大放下茶杯,眼睛盯著洪伯特說:

“紅7,你借給了趙萬年多少?”

“肯定比你多。”

“多是多少?”

洪伯特伸出兩根手指。

“兩百萬??!你肯定比我多。趙天名說了,如果趙萬年搞傳銷,發(fā)展的第一個下線就是你?!?/p>

“你多少?”

“比你少?!?/p>

“少是多少???”

趙天名插話說:

“七十萬。”

“七十萬也要了我的老命!這些年干死干活,白白替趙萬年干了。這賊!”

“還有沒有比我多的?”

“我打了一圈電話,就目前知道的,至少有兩個人比你多。你算老三。”

“你算老幾?”

“老四?!?/p>

趙天名笑了,插了一句說:

“看你們還老三老四!”

洪伯特把衣服搭在肩上,走過來坐到宋大對面,輪流猜了幾個名字,幾乎一說一個準(zhǔn)。

“心塞啊,趙萬年這賊,騙都騙兄弟。從小到大,我都被他騙死。我這一生,為情所困……”

宋大敲了敲手指,瞪了洪伯特一眼說:

“他還救過你,我是救過他!幫了他那么多忙,事故就處理了三個,都是天塌下來的事!這賊一點也不記情!”

“記情就不會跑路了,你比我還天真。本來么,生意人,做人第一,他偏偏把人丟了。算了,還是想想辦法怎樣找到他。天名,趙萬年是不是還有運輸款在你這兒?”

“有是有,就三萬,剛才宋大也問過了。不過,橋歸橋,路歸路。我的意思是,這錢還是要還給他本人。他無情,我不能無義?!?/p>

“他無情,你干嗎有義!不如我和宋大分了,有幾個算幾個?!?/p>

“動不得,動不得。以后別人說起來,我名聲不好。生意人,信譽(yù)是命。再說,你也就是過過嘴癮。你的世界我懂。”

“你就裝吧趙天名。我沒有世界,我現(xiàn)在哪里還有世界?我的世界被趙萬年帶走了!”

場面有點尷尬,幾個人心里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再說下去,恐怕就路阻了,還傷感情。宋大一看情形,拿起帽子要走,說單位里有事,脫崗久了不行。如果趙萬年有消息,一定要及時和他聯(lián)系。洪伯特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宋大,你一走這三萬塊就歸我了。宋大戴上帽子,煞有介事地說,事情別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多個人多張嘴,傳開去不好。特別是我們當(dāng)公差的,得注意影響。趙天名拍拍自己的胸脯說,宋大,你放心,話到這兒為止。紅7,你也把舌頭打個結(jié),收好嘍。

宋大前腳剛走,另一個人后腳就到了。

后腳到的人叫吳冬國,外號冬瓜。冬瓜是諧音,其實吳冬國是典型的梨形身材:肚子大,像抱了個特大號高壓鍋;往上一直小,頭是個小栗子;往下呢,屁股像個馬桶水箱。好在人長得高,把屁股和肚子隱去了一些,否則,走到哪兒都是吐槽對象。

吳冬國算個人物。能叫吳冬國冬瓜的,都是鐵血兄弟。出事之前,吳冬國當(dāng)過兩年的市政園林局局長。碰上趙萬年,算是一劫。兩人也是老鄉(xiāng),還有點轉(zhuǎn)折親。吳冬國住在鹿島西頭,趙萬年住在鹿島東頭。因為開過出租車,人又活,吳冬國當(dāng)上局長后把趙萬年叫過來了,視為身邊人。趙萬年腦洞大開,不到一年兩人就成了生意伙伴。趙萬年開了個水泥運輸公司,和趙天名的物資公司形成業(yè)務(wù)鏈。那幾年房地產(chǎn)業(yè)熱氣騰騰,隨便圈個狗窩也能當(dāng)別墅賣,公司生意蒸蒸日上。財富帶來的直觀性生活顯而易見:飯店成了廚房,KTV包廂成了臥室。唱歌的時候別人叫一個小妹,趙萬年給吳冬國一叫叫五個,給自己也叫五個。十個小妹站在一起,趙萬年感覺自己就像體育老師給一班女生上籃球課。這樣過了幾年,陸續(xù)有幾個老板出事了,把吳冬國牽連了進(jìn)去,他躲在家里割手腕,鮮血染紅了浴缸,不過沒死成,反而留下了后遺癥:動不動左手五根手指就像章魚觸須一樣蠕動,恐怖,還有點惡心。從醫(yī)院出來,吳冬國逃掉了,在外邊一躲就是兩年。等風(fēng)頭過后,吳冬國回來被判了兩年緩刑。不客氣地說,吳冬國也是這個城市的特殊群體——“失藝人”:沒有自己的貼身手藝,一不留神就成了一只流浪狗。眼下,吳冬國正在家里幫老婆推銷紅酒。

“送命,送命,我這條老命被趙萬年送了!”

吳冬國一進(jìn)來,把手提包往椅子上一丟,左手手指像章魚觸須一樣蠕動。

“冬瓜,你是好獵人斗不過好狐貍。說你聰明呢,還是糊涂?”

“趙天名,兄弟佩服你!現(xiàn)在我家的紅酒全靠你買了。出門時我老婆下令說,從今天起實行三不:不燒一頓飯,不給一分零花錢,不睡一張床?!?/p>

洪伯特哈哈大笑,做了個表情包說:

“你老婆只實行‘三不’,我老婆給我三刀!你看,大清早我就挨了一刀,被虐成狗了!”

“真動刀哪!還是你老婆厲害——怎么不把你的男根割掉?”

趙天名笑著說:

“放心,先借他用幾天?!?/p>

“呸呸,烏鴉嘴。看好你自己的家伙吧,當(dāng)心梁醫(yī)生哪天報復(fù)你!冬瓜,這第三條值得你慶祝??!”

“慶祝個屁。你股東比我小,我家的紅酒你也要買一半。”

“買一半?半瓶都買不起,錢都在趙萬年兜里了。冬瓜,你怎么會有三百五十萬?”

“都是兄弟姐妹的汗血油!還算好,一個月前我弟弟連本帶息拿回了三十萬,否則損失更大!好了好了,說多了都是淚。在這里比多比少有個屁用,關(guān)鍵是把人找到。這賊,他自己跑路了,老婆總在,兒子總在,房子總在,老娘總在——紅7,他老娘還在不在?”

“他老娘倒是在。在鹿島養(yǎng)了很多雞,前幾年還摔了一跤,有點老年癡呆。他老婆的電話我打過,不在服務(wù)區(qū)?!?/p>

“他老婆好像在賣內(nèi)衣是不是?”

“冬瓜君,你已經(jīng)被甩出幾條街了。他老婆替別人站店,賣首飾的?!?/p>

“那走啊,趕緊去找找!說不定有驚喜?!?/p>

“這年頭,驚喜是沒有了,少一點驚嚇就好!你們?nèi)グ?,我公司里還有點事。”

吳冬國抬起左手,幾根手指蠕動了幾下,氣呼呼地說:

“趙天名,有個屁事啊,比三百五十萬還大?”

三個人一起下樓,坐車去往錦繡街。這是城東一帶的標(biāo)志性商業(yè)街。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這里是著名的服裝一條街,每天人烏泱泱的,光撿撿掉在地上的硬幣都餓不死。后來舊城改造,政府的定位改變了,這里變成了珠寶一條街。從頭到尾,整條街上一片金光閃閃,空氣里到處飄浮著金子的顆粒。樹葉落下來,葉面上就是一層金粉。

來回找了半天,洪伯特拿不準(zhǔn)是哪家店面。上次梅百合想換一枚戒指,聽說趙萬年老婆在這條街上站店,情況比較熟悉,還有打折優(yōu)惠,生拉硬拽把洪伯特拉過來了。那時候是晚上,街上的店面大同小異,加上洪伯特有點情緒,印象自然模糊。三個人轉(zhuǎn)悠了一圈,又轉(zhuǎn)悠了一圈,吳冬國不耐煩了,說,其實找也是白找,趙萬年都跑路了,他老婆會在這里等我們?傳出去被人笑話。明天去他家找,找他兒子,他兒子總不會跑路吧?洪伯特拍拍方向盤說,是啊是啊,都五點半了,到漁樂城喝酒,去去晦氣。吳冬國嘁了一聲,沒好氣地說,紅7,你心可真大,幾百萬沒了,還有心思喝酒,難怪你老婆放大招。洪伯特說,冬瓜君,做人要快樂。有錢快樂不叫本事,沒錢了還快樂叫真本事。錢沒了就沒了,哭翻天也沒用,不吃飯也沒用,不如找?guī)讉€小妹喝點酒,還可以為你多推銷推銷幾瓶紅酒。吳冬國一聽,趕忙說,這個主意好。趙天名,晚上你安排一下,叫幾個小妹,多喝幾瓶紅酒。

夜里下雨了,早上醒來洪伯特才發(fā)現(xiàn)。陽臺上有點自然風(fēng),涼沁沁的,這一覺洪伯特睡得比較舒服。其實,昨天夜里洪伯特回來得不晚。在漁樂城喝完酒,又去KTV唱了歌,想起早上家里發(fā)生的事,十一點左右洪伯特就丟下其他幾個人先走了。洪伯特原本是想去鳳凰茶樓的,走到半路又改變了主意。洪伯特回到家,進(jìn)門時發(fā)現(xiàn)梅百合還在房間里看電視,光線明明滅滅。洪伯特因為心里有事,動作跟裝了消聲器一樣。兒子洪大同的房門關(guān)著,里邊沒什么聲音,看樣子像是睡安穩(wěn)了。本來洪伯特想和洪大同說點事,聽聽沒什么動靜,就打消了念頭,悄無聲息地走到陽臺上去。

洪伯特住在十二樓。從陽臺上望出去,是一片開闊的河面,足有兩個半足球場那么寬,流水有點曖昧的黃。洪伯特所在的小區(qū)臨河,他家躲在最后排,離街面有些遠(yuǎn),離河卻最近,所以視覺上反倒很開闊。白天可以看對岸蠕動的人群,晚上可以看河面上駛過的夜航船,還能聽到悠長又悠長的汽笛聲,這讓洪伯特總能找到一點在老家鹿島的感覺。當(dāng)初看房子,洪伯特一站在這個陽臺上,河面上正有幾只鐵殼船駛過,汽笛聲響起來,洪伯特渾身一顫,對梅百合說,要了,我就要這兒了。

陽臺上有五六個礦泉水瓶,呈一字形擺開,里面沒有水,裝的都是汽油,也可以說裝的都是洪伯特的商業(yè)秘密。洪伯特做“航煤”生意,說白了就是販賣航空汽油?!昂矫骸笔呛喎Q,一般市面上的叫法,在本地方言里容易和“黃梅”混淆起來。因為“黃梅”是原住民對子梅魚的叫法,所以許多人一聽說洪伯特做“航煤”生意,都以為他是做海鮮買賣的,弄得他每次都要解釋半天。洪伯特早年在鹿島辦過油庫。島上漁船多,形成了近海一帶相當(dāng)可觀的漁輪群,生意做得不錯。生意越做越大,矛盾也越來越多。洪伯特氣不順,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洪伯特利用先前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開始單獨在城里做“航煤”生意。一個人的生意,一個人的戰(zhàn)爭,賺多賺少自己說了算,早起晚起也自己說了算,所以洪伯特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從技術(shù)上說,洪伯特從機(jī)場服務(wù)公司拿到的“航煤”需要經(jīng)過比例調(diào)配,再找船隊或加油站銷出去,從中賺取差價。說到利潤,功夫就全在比例調(diào)配上了。航空汽油屬于輕質(zhì)汽油,油質(zhì)好,洪伯特就把油質(zhì)差一點的柴油摻進(jìn)去,調(diào)出各種不同油質(zhì)的混合油,根據(jù)需求銷往各處。汽油調(diào)制是個公開的秘密,關(guān)鍵在于調(diào)制比例。每次從機(jī)場油庫拿到汽油后,洪伯特總會把幾種不同型號不同質(zhì)量的原油按比例混合起來,有時是一比九,有時是二比八;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全憑眼力和長期累積的經(jīng)驗。洪伯特把它們分別倒在礦泉水瓶里,放在陽臺上。光線好的時候洪伯特就站在那里,一邊舉起礦泉水瓶,一邊歪著頭,睜大眼睛觀察它們的成色。一般來說,機(jī)場每幾個月就要清一次油罐,剩下來的“航煤”交由服務(wù)公司處理。正常情況下,洪伯特每年從機(jī)場服務(wù)公司黃經(jīng)理那里可以拿到兩千噸左右的“航煤”,按每噸賺取兩三百塊或三四百塊計算,年利潤有六七十萬。當(dāng)然,市面上汽油緊張時洪伯特就會趁機(jī)囤油或抬高油價,借以賺上一筆,發(fā)點“油難”財。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城市里的許多有關(guān)汽油的秘密就是從這個臨河的陽臺上發(fā)酵出來的。

洪伯特掃了一眼幾個礦泉水瓶,天空有點郁悶,光線一般,這時候顯然不是觀察汽油成色的好機(jī)會。洪伯特去客廳看了看,發(fā)現(xiàn)梅百合已經(jīng)走了。昨天輪到她休息,今天肯定去店里了。梅百合沒有動靜,至少說明她對趙萬年的事還不知道,要不然,家里早就雞飛狗跳了。洪伯特想,瞞一分鐘算一分鐘,瞞不住了破出來再說。洪伯特又去敲了敲兒子的房門,無人應(yīng)答,也應(yīng)該是去公司上班了。現(xiàn)在洪伯特一個人站在客廳里,就像被丟在了荒原上,突然有一種濃烈的孤獨。

左手臂的傷口隱隱作疼,這是昨天有錢任性留下的后遺癥。洪伯特泡了一大杯牛奶喝了,胃里暖和起來,又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把昨夜的宿醉和郁悶全洗掉了。洪伯特下樓去,他要去河對面的菜市場。女兒洪小異今天從寄宿學(xué)?;貋?,按慣例,洪伯特會給她煲自己最拿手的草雞湯和做一條咸鮮白魚。

洪伯特來到河邊。河邊系著一條木船,看上去像微縮版的龍舟,又有點烏篷船的樣子,熟悉海邊生活的人還可能覺得有點像蚱蜢船,總之是一條很獨特的船,以前肯定沒見過。而且,整條船被漆成了天藍(lán)色,漂在河邊,十分奪人眼球。這是洪伯特的另一個代步工具。除了去河對岸買菜,往常想鍛煉一下身體,別人去打球去跑步去爬山去公園走路,洪伯特就在河上劃船,從東劃到西,從西劃到東,一劃一個小時,腔調(diào)十足,還美美地出一身臭汗,簡直爽爆了。附近居民都注意到了這條高顏值的船,洪伯特也十分享受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天氣晴好的早上,洪伯特站在船尾氣定神閑地劃著槳,木船犁開河面,一路咿呀咿呀地走向?qū)Π?。要是碰上下雨天,洪伯特就穿上一件從老家?guī)淼乃蛞?,戴上斗笠,斜風(fēng)細(xì)雨里,活脫脫的就是一個從古典詩詞或水墨畫里劃出來的漁翁。最主要的一點是,洪伯特一上船就心安了,總有一種在老家鹿島或是在萬頃碧波上的感覺??梢哉f,這種心境是別人無法體味到的。

解開纜繩,跳上木船,洪伯特用單槳向河心走去。河面起了點微風(fēng),涼涼的,柔柔的,像火鳳凰的指尖在身上游動。洪伯特突然想唱兩句,這時候手機(jī)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趙天名愛人打來的。

“紅7,趙天名昨晚和你在一起嗎?”

“怎么了?”

“他又沒回家。現(xiàn)在他動不動就不回家?!?/p>

“起先是在一起喝酒的,后來去K歌,十一點鐘我先走了?!?/p>

“是不是又和那個女的在一起?”

洪伯特支吾了一聲,說:

“梁醫(yī)生,后來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趙天名一夜都沒回家嗎?”

“紅7,你覺得那女的是真的嗎?我找人打聽過,人家都說華業(yè)集團(tuán)老總的女兒住在上海,前幾年在國外讀書,怎么會在這里?”

“梁醫(yī)生,我也是聽趙天名說的,趙天名說自己看過她的身份證。”

“弄個假身份證還不容易?火車站那邊一百塊錢辦兩個?!?/p>

“這個……我也說不好。趙天名說自己去過她家里,房子很大的,還有個保姆。平常吃飯,喝酒像喝水一樣,完全是江湖那一套,不像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可是有一次她去隔壁敬酒,說是一個副市長在那里,看起來關(guān)系很鐵的樣子。”

“紅7,趙天名現(xiàn)在老不回家,一回家就說要離婚,這個家不能說散就散了……還有,妮妮今年高三了,家里這樣怎么行???”

洪伯特聽出電話那頭的復(fù)雜情緒,心一軟,趕忙說:

“梁醫(yī)生,我再勸勸他。還有,他媽不是住在你家嗎?叫他媽也勸勸,兩面夾攻?!?/p>

“哪里聽???我多說一句他就發(fā)火,刀槍不入。紅7,你們是好兄弟,平常多勸勸他。我也只有跟你說說話。那邊有什么情況你替我盯著,這邊我再打聽打聽?!?/p>

掛掉手機(jī),洪伯特嘆了口氣。梁醫(yī)生知書達(dá)理,就是性格和人一樣有點弱弱的。平常這個可能是優(yōu)點,到了大是大非問題上,就成了短板。趙天名抓住梁醫(yī)生這一點,像玩橡皮泥一樣,想捏圓的就捏圓的,想捏扁的就捏扁的。其實,梁醫(yī)生后面不是沒人撐腰,她的親弟弟就在市交通局當(dāng)二把手,黑道白道,道道精通,趙天名不忌憚是不可能的。偏偏梁醫(yī)生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這樣一來,趙天名就變本加厲了。更可氣的是,那個色彩豐富的殺馬特居然把電話打到了她家里,耀武揚(yáng)威地說了一件事。過去趙天名做愛時喜歡把手機(jī)調(diào)為震動放到自己背上,一邊做愛一邊讓梁醫(yī)生打他手機(jī)?,F(xiàn)在細(xì)節(jié)改動了一下——按照殺馬特的說法,手機(jī)放到她背上了。這個電話讓梁醫(yī)生覺得無比屈辱,她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把上班的事都忘了。說起那個殺馬特,洪伯特從頭到尾一清二楚。最早是一個朋友帶過來的,當(dāng)時洪伯特和趙天名正在海邊的一個大排檔里吃海鮮。朋友說這是華業(yè)集團(tuán)的千金,未來的掌門人。洪伯特馬上記住了。記住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她特別能喝,酒是倒進(jìn)喉嚨的,不經(jīng)過嘴巴;二是她的名字。洪伯特說,葉菁,這個名字好記,不就是電視機(jī)嘛。在對付女人這一點上,和趙天名或者趙萬年比起來,洪伯特自愧不如。趙萬年是體格好,善打持久戰(zhàn),和小妹們在一起翻云覆雨兩三個小時不在話下。有一次一個小妹連聲求饒,說大哥你能不能早點結(jié)束,錢我不要了。趙天名則是舍得花錢。趙天名有錢自不必說,主要是下手快。其他方面趙天名斤斤計較,唯獨在泡妞這一點上肯花血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看上哪個小妹,一千不行,兩千;兩千不行,四千;四千不行,八千:總之,趙天名成倍成倍地翻上去,或者干脆把一扎一萬塊錢拍在桌子上,哪個扛得???弄得洪伯特和趙萬年大罵,說市場都是被你這老鬼搞亂的!這些事情梁醫(yī)生不是不知道,問題是知道了能怎么樣?她不想把家里鬧得沸反盈天,然后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況且,趙天名的母親一直站在她這邊,勸她,維護(hù)她。想想老人的好,梁醫(yī)生就一忍再忍,把一杯杯苦水都喝進(jìn)了肚子。

木船劃到對岸,洪伯特全身濕透了,殘留在體內(nèi)的酒精全滴到了船板上。洪伯特系好船,直走菜場。

這是城東一帶最大的菜市場,洪伯特隔幾天就來一趟。早年洪伯特在東門一帶闖碼頭,結(jié)交下的一個兄弟一把手是這里的海鮮大咖,也有點海鮮一霸的意思。一把手是外號,見到本人才知道,其實是一只手被砍掉了。

洪伯特先去挑了只山民養(yǎng)的草雞。這種雞是走地雞,肉質(zhì)緊實,有嚼頭,鮮香。女兒洪小異最喜歡喝這種雞煲的湯了,雞湯好喝,雞腿雞爪還特別好吃。不過,說到底還是洪伯特的廚藝好。洪伯特的另一個拿手菜是清蒸咸鮮白魚,洪小異一個人可以吃下大半條。至于梅百合,最喜歡的是明火黃魚,也就是黃魚煮清湯?,F(xiàn)在的黃魚大都是養(yǎng)殖的,肚子大,腥味重,肉質(zhì)松,煮清湯不失為明智的吃法。

一把手在海鮮區(qū)的第一個攤位,看上去比別人的三個攤位還大。洪伯特拎著草雞過來的時候一把手正在給客人挑海鮮,雖然只有一只手,動作卻都是弧度。客人說要買十斤黃魚,六條左右。一把手挑了六條黃魚壘在秤上??腿颂筋^一看,不多不少,剛剛好。

“五哥,眼力不減當(dāng)年哪!”

旁邊一個胖女人在殺魚,嚓嚓嚓,嚓嚓嚓,弄得魚鱗四濺,看見洪伯特,熱情地招呼。

“五嫂,雇個人嘛,還叫五哥親自動手?”

“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做起來有把握,還能當(dāng)運動?!迸峙诉呎f邊利索地把一條鮸魚切成了一片一片,丟進(jìn)塑料袋,遞給客人。

洪伯特把一根香煙送到一把手嘴邊,又幫忙點上。洪伯特說:

“五嫂,托你的事有眉目了沒有?”

“有是有,那女的在鄉(xiāng)下教書,遠(yuǎn)了點?!?/p>

“遠(yuǎn)一點不怕,有車嘛,就是那女的教書——我兒子可是社會大學(xué)噢。”

“有房有車有單位,你怕什么?我這里有個電話號碼,讓他們自己加個好友,先聊聊,說不定有戲?!迸峙嗣锿甸e地去找電話號碼,“對了,她爸還是個村長?!?/p>

“官二代啊。”

“官二代個屁!你兒子還富二代呢。”一直歪著頭抽煙的一把手接了一句,隨手把一個塑料袋丟到冰面上——洪伯特不看也知道,里面有一條新鮮的大白魚、三條黃魚,都是保留節(jié)目。像往常一樣,洪伯特把四百塊錢放在胖女人面前。一把手走過來,抽出一半,“啪”的一聲擲到冰面上,對洪伯特說:

“滾滾滾,給我直線滾!”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四期)

徐建宏,男,浙江溫州人。近年來,小說散見于《十月》《花城》《當(dāng)代》《江南》《山花》等刊物,近百萬字。主要有長篇小說《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中短篇小說《我的諾言傷筋動骨》《美國》《水果刀》《致命的照片》等。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等海內(nèi)外多種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