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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5期|周蓬樺:從森林到草原只差一條公路
來源:《草原》2021年第5期 | 周蓬樺  2021年07月12日07:28

緩緩飄落的樹葉

哈哈,我又犯了頑固的完美主義者疾病,把林間的生活想象得如詩如畫,比如每天能夠睡一個長覺,睡到自然醒,任誰敲門也不給開,只伸個懶腰扭身向里,睡足了才穿著睡衣下床,在壁爐旁喝一杯牛奶,啃個大列巴面包,聽聽巴赫的音樂,一邊讀幾頁詩。我發(fā)現(xiàn)詩歌可以清理睡夢中遭遇的一些不愉快,諸如墳?zāi)?、鬼魂之類的畫面。先前我外出,?xí)慣帶一本小說,契訶夫或者卡佛,事后驗證在旅途中很難將小說讀進去。旅途中往往身不由己,心不靜呵,另外在路上遇到的新鮮事兒,常常勝過小說情節(jié),本人成了小說中的人物,你只管體味好了。

后來,我出門時只帶一本或者兩本詩集,詩歌和蒼涼的異鄉(xiāng)格調(diào)比較搭配,其閃電般的特性也和車窗外的景色和諧一致,那些云朵與河流,都詩一般流淌風(fēng)一樣自由。讀到精彩處,我會忍不住脫口而出,朗誦幾句,惹得同車的人從瞌睡狀態(tài)醒來,一路興奮。記得有一年九月,旅行車在阿爾山燕麥田間的公路上行駛,有人朗誦了一首普希金的《致凱恩》,滿車的人跟著歡呼,大喊大叫,接著唱起了歌。在塵俗日子里滾爬的人,一年里也難得有如此忘情的時刻,而這些美好的場景只能在路上才會發(fā)生——在天降暴雨的時刻,風(fēng)吹樹葉沙沙作響的時刻,某一只野物在草場上奔跑撒歡的時刻,以及一輪飽滿的大月亮在荒野上空銅盆一樣滾動的時刻。在我看來,這樣的時刻都是閃著光的,像春天的樹頂響著鴿子的哨音。

打中學(xué)時代起,我對俄羅斯文學(xué)開始著迷,先是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后來是蒲寧的《米佳之戀》和普利什文的《林中水滴》——我至今記得自己在夏天鄉(xiāng)間的梨樹下閱讀它們的情景:風(fēng)吹動著一個少年人的短袖白襯衫,心底流淌著類似于荒漠中的一灣甘泉,眸子憂傷、清澈而又有幾分茫然。那時候,求知若渴的我是多么想盡快弄懂人世間的道理,那些美妙的唐詩宋詞出自古人之手,那些厚厚的哲學(xué)與美學(xué)出自遙遠年代的先哲之手,但在當(dāng)時,無論我用怎樣的姿態(tài)去接近它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仍然不得要領(lǐng),至多略知皮毛,似懂非懂。這是成長路上必經(jīng)的懵懂和迷惑嗎?那時候,我羨慕青年時代的高爾基,他在流浪途中遇到了老托爾斯泰,就像在暴風(fēng)雪的天氣遇到了一叢篝火——托爾斯泰像對待自己失蹤的兒子那樣,把迷惘中的高爾基帶到自己的莊園里,給他煮了一壺黑咖啡,讓這個野性冒失的年輕人美美地飽餐一頓,然后帶他去高大的橡樹林中散步,陽光照耀著兩個忽大忽小的身影,風(fēng)輕輕吹著,空氣中始終彌漫著一股野茴香的氣味,讓年輕的高爾基那一顆狂熱卻又飽受摧殘的心獲得安撫和療愈,讓他壓抑在內(nèi)心的反叛情緒得以稀釋。我不能由此斷定托爾斯泰對高爾基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多么大的作用,但曾經(jīng)有過長達十余年流浪生涯的高爾基性情中的溫情元素,一定與這次會面有關(guān)。盡管,兩位文學(xué)巨匠在此后的交往中也發(fā)生過爭論甚至不快,但這只是一些文學(xué)觀點上的摩擦,沒有影響到兩個人根深蒂固的親情和友誼。建立在博大土壤之上的情感都是抗摔打的——公元1910年秋天的早晨,時年82歲的列夫·托爾斯泰離家出走,11天后死于一個叫阿斯塔波沃的荒涼小站,死訊迅速傳遍整個俄羅斯大地,正在意大利僑居的高爾基聞訊后抱頭痛哭,仰天大叫:“這真是晴天霹靂!”他事后表述:“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哭得這樣傷心,這樣難受,這樣厲害……是一種絕望的大哭?!闭惶欤荚跒槭ミ@個早年的精神之父而哭泣不止,感覺自己再次淪為孤兒,被冷漠的人間拋棄。

與高爾基早年漫游大地的經(jīng)歷不同,少年的我被縣城壓抑窒息的環(huán)境牢牢束縛。在我的中學(xué)時代,除了幾個要好的文學(xué)好友外,我沒能從成人世界里獲得多少正面影響,更沒有遇到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人指點迷津。在小縣城,成人世界除了關(guān)心世俗層面的事物,注重拓展精神格局的人十分稀有,聰明的人們圍繞著吃穿、賺錢、升遷、拉關(guān)系展開活動,絞盡腦汁。在整個少年時期,我像一株野蠻生長的植物,獨自徜徉在護城河畔,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性情敏感而脆弱,為一點微小的事物而煩惱。后來,因為體弱多病,我索性休學(xué)了,自此躲在父親就職的縣委宿舍獨居長達兩年之久,直到北上服役才結(jié)束。

在那一段孤寂清冷的時光里,我暢游于俄羅斯文學(xué)浩瀚的海洋中,滿腦子都是茂盛的植被——森林、河流、湖泊、馬車、雪橇、牧羊犬……我沉迷于露霞和冬妮婭們眼中的冬天,而對現(xiàn)實的世界忽略不計。很快,我的反常姿態(tài)惹來一片議論,有人甚至虛構(gòu)故事,把黑狀告到了父親那里,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對我施以嚴厲的責(zé)罰。事實上,除了見人愛搭不理,我沒有傷害任何人任何事物。但在認知褊狹的縣城,一個弱者即便只想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也仍然會招來無端的挑理和空穴來風(fēng)的非議。記得在當(dāng)時,我最渴望擁有一套隱身衣,需要時穿上它,可以在不喜歡的人面前消隱不見。

“人活著,要時刻想著與美好的物種相遇。”——如今回憶,我慶幸自己當(dāng)時的弱者身份,它讓我遠離人群,遠離膚淺的自負與自戀,將身心交給一次次長夜的閱讀:窗外北風(fēng)呼號,大雪紛飛,院子里的枯樹結(jié)滿寒霜;而我偎依爐火,仿佛置身于一座幸福的花園。

經(jīng)驗證明,年齡是個好東西,它讓時間的暗礁浮出水面,呈現(xiàn)清晰的紋理。我慶幸,在內(nèi)心貧窮的土壤,早早地埋下了俄羅斯文學(xué)悲憫的種子,以及性格中詩與火的元素。其實在本質(zhì)上,是早早地與世間高貴的靈魂邂逅相遇,它們彌補了現(xiàn)實的諸多缺損,讓我的生命投身于一次洛扎諾夫式的隱居,用畢生精力來完成命定的寫作。

如今,像一片緩緩飄落的樹葉,在茂密的叢林中,當(dāng)我獨自游蕩于清澈的月光下,在仰望星空的剎那間,熱愛并寬宥了世間的一切。

游獵者的黃昏

陣雨過后,林中的空氣一度凝固了,像置身于一個大蒸籠里。暑氣從樹根部向上升騰,抱成一團彌漫四周,弄得整個森林都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露水。撥開叢叢灌木,我的短袖衫和頭發(fā)被氤氳的氣息洇濕,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索性脫了下來拎在手中。光線漸暗,在短短的瞬間,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模糊,像罩了一張蛛網(wǎng),樹叢中的小路有些泥濘,金花鼠在腳下不停穿梭。我急于尋找一片空地透口氣,就朝天空明亮的地方行走,像一頭黑熊那樣跌跌撞撞,沾了一頭花粉。

走出幽暗的迷宮,一陣光線襲來,我睜大眼睛,頓時被眼前的景象愣住了——平坦的草地上,一幢木板房出現(xiàn)在一片白樺樹下,有點像傳說中結(jié)構(gòu)簡陋的“木刻楞”。木屋外擺放著幾只木桶,還有燒水爐、曬衣繩、劈柴柈等生活用品,我還聽到了一陣嘰嘰咕咕的人語伴隨著撲哧的水聲。目光穿越白樺林,我看到了白汪汪的一片水在晃。這樣的水域,密密麻麻地分布在白山一帶,面積大的像小湖泊,小的像我故鄉(xiāng)平原上的池塘,而當(dāng)?shù)厝艘宦蓪⑵浞Q之為“水泡子”,它們多半是百年前遺留下的火山坑,是大地肌膚上燙起的一個個“燎泡”。這時,我看到幾個戴草帽的人正在岸邊忙碌,有一個臉形瘦削的年輕人緩緩拉動漁網(wǎng),很快把一團毛線似的漁網(wǎng)拉到岸上,只見從網(wǎng)里流出幾條活蹦亂跳的白魚。

我意識到自己冒失地闖入了游獵者的幽閉領(lǐng)地,心里頓時泛起一陣忐忑和不安。繁衍在白山一帶的捕魚人,盡管不屬于什么秘密范疇,但我聽說這些捕魚者大多都是早年狩獵民族的后裔,骨子里還流淌著游牧民族野性的血液。他們的祖先曾經(jīng)浪跡在高高的興安嶺山林,肩扛獵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有過自己的驕傲,豪邁的笑聲震蕩山林,嚇跑豺狼虎豹。如果在過去,他們都應(yīng)該是一名“莫日根”(好獵手)。自從20世紀90年代全面禁獵后,后輩們的生活天地便越發(fā)窄小,流落四周,躲在低矮的草屋唉聲嘆氣。族落里最后一位老獵人早已死去,那個在漫漫冬夜里喋喋不休地講述從前的人沒有了——他的墳?zāi)咕驮诹质a深處,被族人用木柵欄圍住,并布置了一個小小的祭臺。

在廣袤的山嶺,無論是鄂倫春人還是鄂溫克人,曾經(jīng)的森林領(lǐng)地,早已歸還給自然的天空和大地,用他們的話說就是“還給了山神”。如今,捕魚人的活動區(qū)域也在日益減少,劃分了季節(jié)和禁漁期。這是時代性的變遷,無可辯駁??傆幸惶欤蟮厣系南∮形锓N將逐步被人類的法規(guī)呵護,細化到給一條野生的魚和一只昆蟲進行分類編號。

我一直對捕獵生活抱有濃郁的好奇,覺得它好玩兒,像做游戲。有一個美好得一塌糊涂的畫面反復(fù)在夢境中浮現(xiàn),歷歷在目:冰天雪地的極寒地帶,一位老人乘坐一輛狗拉著的雪橇車,來到結(jié)冰的湖畔,用斧頭砸開厚厚的冰層,將釣餌探入水中,只需片刻光景即釣上一條又肥又大的鱖魚,在冰層上打挺。之所以虛構(gòu)一條鱖魚而不是鯉魚或鰱魚,是因為有一年在松花湖畔,船主請我和友人吃了一次湖中的鱖魚,鮮美的味道被舌尖記牢。鱖魚別名“鰲花”,曾被唐代詩人張志和作《漁歌子》一詩稱贊:“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睆堅娭械臐O翁形象,自然是一幅古意豐沛的傳統(tǒng)畫作,意境中散發(fā)莊子的逍遙快活,與我虛擬的雪地老者有所不同。我想象中的捕魚老人在貝加爾湖湖畔,積雪覆蓋的荒野冰河,或在炊煙上升的白山腳下。而且,他每天有節(jié)制地工作,只捕撈夠吃一頓的魚就乘雪橇回家,回到他被木柴烘熱的林間小屋。

事實上,當(dāng)走近捕魚人的生活,才知道無論捕魚還是狩獵都是十分艱辛甚至危險的勞作。那一天,當(dāng)我打著赤膊出現(xiàn)在捕魚人面前時,他們居然沒有絲毫驚訝,瘦削的小伙子只是瞟了我一眼,就繼續(xù)去忙活白天里下在水溝的地籠了。見他們對我沒抱戒心和敵意,我放松了許多,便產(chǎn)生了探究一番的想法。我跟在瘦小伙身后,來到一條狹長的水溝旁邊,主動幫助他起地籠子,一邊套近乎攀談起來。他果然是鄂倫春人的后裔,名叫白依圖,早年他的祖先以獵野豬和馴鹿為營生,到了他這一輩,就只能捕點魚了。白依圖告訴我,他的家族中有三人死于棕熊之口,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小姑奶奶。鄂倫春習(xí)俗講究輩分,將父親稱阿瑪,母親叫額尼阿,管姑奶奶則稱祖姑母。當(dāng)時的祖姑母還沒成年,整天在森林里玩耍,她在采蘑菇回家的路上迷了路,被一頭迎面走來的棕熊撲倒,一籃子野蘑菇撒在地上。族人們連她的尸體都沒有去找,因為不可能找到。在森林里,這樣的血腥事例隨時都會發(fā)生,獵人一生的全部榮耀,是從捕殺動物的慘叫聲中換來的,是命與命的較量——歷史的怪圈表明,任何種群的繁衍,都難逃這個宿命般的路線圖。

“那是一朵嬌嫩的花兒呀?!卑滓缊D感慨他早夭的姑奶奶。我跟著唏噓一番。

“大魚越來越少了啊,時常忙活一天沒捕幾條魚?!卑滓缊D的思維是跳躍式的,直接從一百年前拉回現(xiàn)實。

“現(xiàn)在魚是少了,連下雪天也少了?!蔽腋胶偷溃槺惆参克??!拔衣犌鄭u的漁民們說,大海里的魚都少多了呢!”我告訴白依圖,我來自青島,那是一座海濱城市——我是一名來白山體驗生活的作家。

“而且——”白依圖表情凝重,吸了吸鼻子,對我的話似乎沒聽見,也沒對我這個外地人感覺好奇。“小魚小蝦就直接放生了,不值得捕撈?!彼f。我猜測,這口吻應(yīng)該和朝著屯子里的人說話一樣。

我們就這樣前言不搭后語地嘮著,一邊把地籠里的幾條魚捯飭出來,是幾條鯽花魚,個頭不算大。我試圖勸他轉(zhuǎn)型做點別的營生,比如去城里開一家餐館。白依圖似乎不為所動,嘴里咕噥了一句:“晚了?!币贿呎f著,一邊從懷里掏出一把賊亮的尖刀,麻利地豁開一條魚的肚子,霎時,魚腥氣向四周彌漫。

時隔不久,我聽說白依圖成親了,找了個來白山打工的外鄉(xiāng)姑娘。族人們依照鄂倫春民族的傳統(tǒng)方式,給他辦了個熱熱鬧鬧的婚禮。婚禮過后,白依圖終于離開了綿延起伏的白山,一路向北,加入了烏蘇里江的捕撈隊。

在林間住多久合適

山林中的春天比內(nèi)地要來得晚一個多月甚至更久,轉(zhuǎn)眼到了五月中旬,一早一晚的寒風(fēng),卻依舊吹動著森林頑強返青的樹葉,空氣中游動著一縷紫花地丁的苦香味。

半個月前,我從那家森林酒店搬出,來到位于河畔的木屋子居住——河畔木屋的條件比森林酒店差遠了,但我想體驗一下真正的林間生活,掌握第一手資料,不想貪圖安逸。至于在這里住多久合適,完全由我自己說了算。

上午,我從普利什文那里學(xué)習(xí)怎樣完成計劃中的工作:喝一杯新煮的熱咖啡,找一塊陽光充足的空地,趴在樹墩上做觀察手記,記下幾天來的所思,以及林中的發(fā)現(xiàn)和變化。下午我沿著河岸行走,用相機拍下各種植物形態(tài),除了喬木和灌木,更多的是貼著地面生長的花草:地錦、忍冬、葛藤、山蕎麥等等。

遇到雨天,我便穿上黑皮褲和高筒雨靴,沿著河流走得更遠,來到一座古樸的村屯,這個村屯看上去干凈整潔,土墻和煙囪,散發(fā)古老的農(nóng)耕氣韻。我站在一幢老磨坊前拍照和記錄,腳下是大片柔軟的草甸,植物刺鼻的氣味從那里冒出。

有一天,在迷蒙的雨霧里,聽到一陣窸窣聲自草甸那端響起,似乎把整個山林都驚起一陣微微的震顫。遠遠地,我看到一幢草苫遮蓋的屋舍,在忽閃的光線里鉆出一對男女,有三十來歲吧,像是一對夫妻。男人僅穿一件粗糙的布衫,女人生得雪白而蔥嫩,像一只豐滿的大水蘿卜。她的頭上頂著一塊雨布,雙腳踩在一片軟草里。這時候,我聽到牲口棚里響起了兩聲牛的哞叫,像是在催促主人往石槽里添加草料。

但這對男女并沒有理會牲口棚,而是徑直來到磨坊邊的一堆干草垛旁。他們從垛上扯下一小堆干草,然后將雨布鋪開在草上。不一會,一個小小的祭臺便落成了,一切都做得十分嫻熟,得心應(yīng)手。接著男女開始祈福,古樸的儀式大約進行了十多分鐘,天空似乎在有意識地配合這場純粹的民間祭典,唰唰地打了幾道狂歡的閃電,隆隆的春雷滾過天際,在河岸上炸裂開來。頓時,岸上高高的美人松、毛白楊、水杉和岳樺林,在微風(fēng)里頻頻垂首,響起嘩嘩的葉聲。

在山林中,類似的事情我還遇到過幾起,讓我既感覺新鮮有趣,又覺得好笑,內(nèi)心雜糅著幾分復(fù)雜的滋味,難以訴諸筆端,比如一些山民迷信“黃大仙”,到了規(guī)定的日子給大仙們燒香磕頭,已經(jīng)形成東北地區(qū)民俗,有人以“出馬”為業(yè),如果你迎著風(fēng)雪游走鄉(xiāng)里,一不小心就會碰上某個“出馬仙”。但不管怎樣,山民們對自然圖騰的敬畏之心,對土地和這片山林,都有一定的建設(shè)性和積極意義。

在山林中,一個人的夜晚比較難熬一些:風(fēng)吹動著碩大的樹冠,常常會聽到狼的叫聲,蒼涼而悲壯地滾下山來,夾雜著樹聲、雨聲以及河水泛漲之聲,落入木屋中——仿佛大自然集中了它的威力,要把這幢簡陋的河畔木屋摧毀。

我倒在床榻上,冥思苦索,多半是一些杞人憂天的想法。對往事糾結(jié)的回憶像一把憂傷的古琴,在反復(fù)彈唱:生與死、對與錯、愛與恨、寬容與懊悔,行走或停留……這些在匆忙的城市生活中難以觸及與深入的命題。

世界上有些問題,其實是不宜追究的,追究多了人會陷入可怕的玄想,星群會從夜空掉落下來,讓人瘋狂。有一年,是一個靜得出奇的夏夜,我與一位詩人朋友坐在黃土高原的沙堆上,曾目睹過星群在天幕懸掛的情形,它們像粒粒寶石,比平時的星星大出幾倍,光源充足,照亮整個沃野。它們似乎與我們近在咫尺,伸出手即可摸到它們的溫度。我的朋友原本是一位血性十足的倔強漢子,面對這樣的情形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倒在我的懷中訴說人世的悲傷和委屈。他在事后回憶說當(dāng)時完全像中了魔一般不能自持。而在經(jīng)歷了那個夏夜之后,他整個人變得溫馴起來,有時羞怯得像個姑娘。

究竟是什么讓人產(chǎn)生美麗的錯覺?接連幾夜,那種仿佛置身太空的不真實感又與我一次次神秘遭逢。有一剎那間,突如其來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的思維系統(tǒng),腦子里轉(zhuǎn)動著一個念頭,那就是如果我睡著了就會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死去,屆時連夢也會被中止。而依照我目前的意志,當(dāng)然是不想這么早早地死掉。在我的身邊,已有太多的事例,比如十幾年前有一位朋友突然在一次煤氣中毒事件中不再醒來,致使他的諸多抱負都成了泡影。那些宏偉的抱負在十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曾向我一遍遍講述,煽動著我靈魂深處的不安與躁動:著作等身、榮譽、地位、金錢、愛情……而一股強大的外力使這美好的一切變成了殘忍的結(jié)局,一個人,一張床,被上帝的一個呵欠,輕輕地吹走,像吹走宇宙中的一粒飄塵。

接連幾天,為了防止意外事件的發(fā)生,我往往會在夜半醒來,睜大眼睛,聽著平時愛聽的音樂,一遍又一遍。我插緊了門閂,又把窗子打開一條小小的縫隙,為的是既可以防止野物入侵,又不至于讓屋內(nèi)的空氣過于窒息缺氧。然而即便如此,在黎明時分,難以抵擋的困意還是襲來。

早晨醒來,我都為“還活著”這件事本身而暗自慶幸,咿呀開門,為低頭即能見到一片植物,上面綴滿透明的露珠而驚喜不已。

盡管承受了許多思慮,在林子里也有遇到“邪性”事兒的可能,但我卻沒有離開的念頭。依照計劃,我將在這里住到秋天來臨。立秋之后,我打算去呼倫貝爾草原采訪。在我看來,森林與草原就像一對孿生姊妹——從森林到草原的距離,只差一條公路。

此刻,仰望巍峨偉岸的山頂,我知道真正的春天乘坐一輛馬車來了——誰也阻擋不了她占領(lǐng)大地的腳步。半個月前山腳下的積雪早已消失殆盡,冬天里枯死的茅草,在雨水的浸淫中泛出大片鵝黃,四周原本空落寂寥的林間山野,忽然有了靈性:布谷鳥的叫聲自遠處傳來,土壤變得松軟,一種名叫“拉拉蛄”的昆蟲,開始了最初的活動。這是一種害蟲,整整一冬都居住在蕎麥田里,吃蕎麥苗根部的麥皮,會傷及生長的稼禾。

我知道,當(dāng)一場雨水過后,泥土中又會冒出一批會飛的昆蟲,在空氣中發(fā)出嗡嗡的鳴叫。青蛇會從蟄伏的洞中鉆出來,在道路上留下爬行的印記。

在烏拉蓋草原上挖掘

一個人在草原上行走,許多古怪的念頭會不可抑制地冒出來,比如:在這里挖個地窖吧!或者像土撥鼠那樣挖一個藏身的地洞。洞不能太深,太深會挖到泉眼,草原上存不住雨水,被植物的根須兜住,有的地方挖不到一米即見泉水。也不能挖得太淺,太淺了藏不住人,秋后就成了兔子窩。

寫到這里,你可以設(shè)想一個畫面:黃昏,一個人影在草原上挖掘,草根被利刃斬斷的聲音,雨點一樣響徹四周。

后來,我想了想,可能是因為烏拉蓋草原太寬闊了,寬闊到連體積稍大點兒的動物都沒有一處藏貓貓的地方。除了一望無際的草,幾乎再沒有任何遮擋。頭頂是一盞白熾燈似的太陽,照得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看身邊,是清一色的趕路人,有牧民也有游客,一律瞇起眼睛,即便有人甩動一下胳膊也會互相看得很清——比如有人左臉上有塊傷疤,有人掉光了頭發(fā),有人缺了門牙,還有人歪斜著肩膀走路,有的人習(xí)慣鼻孔朝向天空,像林間木屋頂上的鐵皮煙囪。

從白山到烏拉蓋行程一千多公里,翻山越嶺,路過多少小鎮(zhèn)、村屯、羊群、葵花地和荒野上的加油站,不就是為了來感受這草原無邊的寂靜和空曠?以及天空棉花似的云朵,飛翔的鳥雀和野鷂子,還有白天與夜晚,歷史與現(xiàn)實的種種糾纏。

眾所周知,我有濃重的烏拉蓋情結(jié)。因為我爺爺在年輕時曾做過一陣馬販子,來到烏拉蓋草原謀生,還和當(dāng)?shù)氐哪撩癜葸^把子,結(jié)下生死之交。那個年代,生存環(huán)境惡劣,在外流浪的異鄉(xiāng)客一不小心就會丟命。在他還鄉(xiāng)后酒桌上的敘述中,烏拉蓋占據(jù)了一個長長的章節(jié)。

與爺爺一道闖關(guān)東的人有二十多名,最后囫圇著身子還鄉(xiāng)的人不到十位。他們的命運五花八門:有的在流浪途中睡樹洞,被雷電擊中;有的睡橋洞,被毒蛇咬傷;有的在冬天被暴風(fēng)雪凍僵,手腳喪失了知覺;有的在馬車店被倒塌的房子砸死;有的則被山賊擄走做了苦力,至此沒了音訊。

比較正常的是有人患了肺病,沒錢救治而死——這樣的死至少沒留下太多后患。最悲催的是有人在伐木時被黑熊偷襲,被咬下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成了殘疾人。這樣的人回鄉(xiāng)后大都沒能成家,整日沉默寡言,蜷縮在墻角下曬太陽,靜待時光把剩下的骨頭收走。比較之下,我爺爺算是幸運,雖非大富大貴,但躲過了七災(zāi)八難,還帶了些余錢回鄉(xiāng),讓整個家族安定下來,在故鄉(xiāng)魯西平原的村莊蓋了兩處混磚平房院落,在村東開了兩畝六分地,還飼養(yǎng)了一頭牛四只羊,親手打制了一輛木頭車,解決了諸多過日子和勞動的難題。這讓鄉(xiāng)人羨慕不已,以為我爺爺闖關(guān)東發(fā)了大財。

但好景不長,大約半年后,我爺爺就暴露了其酒徒本相,他嗜酒如命,喝得整個家變成了一只空酒瓶,最后把家中值點錢的東西都變賣了。村子里的知情人透露說,我爺爺?shù)男锞泼?,就是在烏拉蓋草原上沾染上的——在蒼茫寂寥的大草原上,很容易喝酒成癮,甚至中毒。幾年前,電影《狼圖騰》在院線公映,我看后便欲找小說原著,沒想到我書架有這本書——由于我向來對暢銷書保持一定警惕,這部行銷數(shù)年的小說便一直束之高閣。此次有了電影的契機,才得以瀏覽翻閱,讀后加深了對酒鬼爺爺?shù)睦斫?,寬宥了他生前愛耍酒瘋、借機宣泄一下壞情緒的種種往事。

我在想,我爺爺浪跡烏拉蓋草原時正值年少,一個人破衣爛衫地牽著幾十匹馬,每天在東家的吆喝下度日,一天勞作下來,不喝上一碗“蒙古燒”睡不好覺。他吃住在簡陋的馬棚里,夜夜聽著馬嚼食草料的聲音。一日三餐,除了高粱 子,就是土豆白菜,牛羊肉只有在過節(jié)時才能吃到。平日里東家吃肉,我爺爺至多喝點肉湯。

在電影《狼圖騰》中,主人公下鄉(xiāng)知青陳陣除了牧羊,就是倒在草叢中銜一枝狗尾巴草暢想未來,勞動之余跟隨牧人畢利格阿爸掏狼崽捉黃羊,冬天的閑暇時光還能和一位蒙古族少女噶斯邁談情說愛。這些情節(jié)的設(shè)置,未免過于浪漫,與我爺爺當(dāng)年真實的草原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頭一天,我到電影拍攝地兵團小鎮(zhèn)看了看,說是小鎮(zhèn),其實只剩下一處大院子,內(nèi)設(shè)集體宿舍、公社食堂、供銷點、衛(wèi)生所之類。知青們當(dāng)年的生活遺跡蕩然無存,戰(zhàn)天斗地,扎根草原的誓言早已在空中消散。草原日益被沙化,動物種群的繁衍條件也面臨危機。據(jù)牧民們說,那天在烏拉河畔看見一只狼出沒,神情哀傷,低頭走路,目光里也少了野性。

“狼是草原的精氣神?!薄?jīng)驗豐富的牧民阿斯嘎目光炯炯,說從野狼的尾巴梢上觀其年齡,那是一匹行將就木的瘸腿老狼。他斷言說它活不過這個秋天的,會在入冬前悄悄死在某個遠離同伴的角落。

芒草里藏著野兔的家

沒想到,我向巴音老人說了第二天去草原上捉野兔的想法,竟然被一口回絕。巴音老人說:“不如到水泡子去劃船吧,樺木舟你沒見過吧?”我搖搖頭,突然間感覺和藹的巴音老人有點古怪。

我急忙在腦海里翻檢詞條,找到“樺木舟”,浮現(xiàn)出某部外國漁獵紀錄片,知道樺木舟長約兩米,能載四五個人,由于吃水淺,因此可以順利通過沼澤灘涂地帶——我想起昨天,無意間在草原上發(fā)現(xiàn)一個大水泡子,四周長滿了灌木,以檉柳為主,其余的都是芒草。

要命的是,水泡子那個清澈啊,清澈到不忍心用手去碰,害怕把一幅俄羅斯油畫碰碎。這時候,如果將一只樺木舟放進去,無論游玩還是撒網(wǎng)撈魚,都有點煞風(fēng)景。在我看來,這么清澈的水在大地上太難找了,可惜水珠不能做成項鏈。

我知道從前不是這樣。從前的烏拉蓋草原,一到秋天就開始打獵,牧人們走出蒙古包,用槍瞄準(zhǔn)鳥、狍子、狼、黃羊、野豬、白唇鹿等等,當(dāng)然主要是野兔,因為野兔太多,比較好獵獲。槍聲四起,砰砰砰,砰砰砰,獵物撲通倒地,濃郁的火藥味在寬闊的大草原上擴散。

節(jié)氣進入九月,草開始變黃,繁殖了幾個季節(jié)的野兔無處藏身,極容易暴露行蹤。秋冬兩季是野兔種群的災(zāi)難,眼瞅著它們像撒落在草原的甜點,被天上的鷹叼走,被獵狗咬死,更多的被槍擊中,變成了牧民們的下酒菜。

應(yīng)該懺悔的是,我曾經(jīng)品嘗過野兔子肉。十幾年前,擔(dān)任山東電視臺一檔《飛越齊魯》的紀錄片撰稿人,去東營黃河三角洲采訪,那里有大片自然保護區(qū),滿眼盡是開花的蘆葦蕩。那天中午的招待飯,即上了一盆野兔子肉,見我下箸遲疑,站長急忙解釋,說野兔泛濫成災(zāi)了,上級允許捕獵一些,以維持生態(tài)平衡云云。正因為有了這一通貌似合理的說辭,人們放下心大肆獵食野物,終于吃出了問題。

野兔膽子小,性情溫和。平日里只吃青草,其肉質(zhì)散發(fā)一股草味。老天在造物時偏心眼兒,把這個物種造出來,好像刻意供強悍者食用。但我知道,它們并不情愿。

“從前,每一株芒草下,都是野兔的家?!痹谌ニ葑觿澊穆飞?,巴音老人對我說?!暗F(xiàn)在你翻遍草原,也難找到那么多野兔?!钡搅饲锾?,許多草被割掉,堆在草場上變成一堆堆干草垛,很快招來黃鼠狼、猞猁、刺猬和野獾,但野兔像是成了精,愣是不上人類設(shè)下的各種圈套。

較之家兔,野兔的智商要高出數(shù)倍,堪稱草原上的小精靈,生存危機意識甚重,好像生來就有。它們動作輕盈形體靈敏,跑起來連貓科動物都攆不上。人類也依照自己的游戲,將其編排譏諷,虛構(gòu)出一個《龜兔賽跑》的故事。事實上,千百年來,野兔都對自然的天敵和人類保持高度警惕——在繁殖期,母兔和公兔分工明確,它們早早做窩,巧設(shè)偽裝機關(guān),在夜晚產(chǎn)下一窩兔崽,即便你一腳踩中了它們的洞穴,也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埋藏的巨大秘密,因為眼前的一切都天衣無縫,像一塊完美的織錦。這時候,忙碌的公兔和母兔在洞外覓食回來,先是潛伏在洞穴四周觀察,如果嗅到一股陌生的氣味,它們會果斷調(diào)頭離開洞穴,寧肯拋棄七八個嗷嗷待哺的兔崽,也要義無反顧地奔向茫茫草原?!犉饋砗軞埧?,但這就是大自然堅硬似鐵的法則。

巴音老人對我說,這不是最殘酷的——草原上的湖水里有一種魚,會在遇到危險逃生時為了減輕負擔(dān),將身體的一部分內(nèi)臟拋給追趕的天敵,迷惑對手以為取得勝利。然后,它會悄悄躲藏到安全的地方,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療傷,再長出一副新的內(nèi)臟。

我聽后大為震撼,自此知道,無論多弱小的動物,哪怕生存單位以分秒計算,也想多活一些時間。

周蓬樺,作家、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常務(wù)副主任,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石化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青島市琴島作家書畫院副院長。已出版散文集《風(fēng)吹樹響》《漿果的語言》《沿著河流還鄉(xiāng)》《故鄉(xiāng)近,山河遠》等8部,長篇小說《野草莓》《遠去的孔明燈》及中短篇小說集《遙遠》等。獲冰心散文獎、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數(shù)十項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