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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村莊》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選  2021年07月09日09:55

《最后一個村莊》

作者:王選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6月

ISBN:9787559457899

定價:49.00元

粉紅衫兒青絲帕

粉紅衫兒青絲帕,妹唱歌兒為了啥?

唱得渴了唱餓哩,唱我心上的難過哩。

想唱歌兒給郎聽,高山擋住不傳音。

菜油倒到瓷碗里,唱著叫你心軟哩。

——山歌我總是搞不清父親為什么把海明叫海明娃。按理說,他們是一輩的。但這么一叫,感覺海明就成小一輩的人了。再說,他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

我們跟著父親把海明也叫海明娃。從來不會叫海明叔。一是這么叫好玩,二是因為他是光棍,我們多多少少有點看不起他。反正父親這么叫,我們是學來的。當我們伸著脖子喊海明娃時,他總是舉著一雙鞋墊佯裝追趕而來,要打我們。末了他還會說,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但海明娃總算還是麥村的厲害人物——他會繡鞋墊。村里會繡鞋墊的男人,就他一個。

繡鞋墊,先要有鞋墊。他到村里和他關(guān)系好的女人們跟前要一些舊衣服、破布頭,堆在炕角。然后把玉米面馓成糨糊,我們叫“面然”。舊衣服,拆了線,剪成布塊。鋪一層布,刷一層糨糊。再鋪一層布,再刷一層糨糊。跟配套練習冊一樣大。糊了二十來層,最后糊白洋布,就行了。再糊一個,這樣就是一雙。把糊好的鞋墊料壓席子底下,熱炕烘,三四天就干了。料子上印著細密的席子紋,硬邦邦的,像一面干牛皮。從舊課本里翻出鞋底的樣子,用針線把樣子固定在料子上。一把快剪刀,沿著樣子小心翼翼剪掉多余的部分,鞋墊就成型了。

然后是繡?;ň€是從走村串巷的貨郎擔那里買來的。貨郎挑著挑子,吆喝著“頭發(fā)換針換線來——”經(jīng)過他門口。他一個男人,沒剪下的長發(fā)。只好用糶糧食的現(xiàn)錢,買了十來樣花色的線。有酒紅、水紅、粉紅、大紅、大黃、明黃、橘黃、鵝黃、草綠、墨綠、粉綠、淺綠、深藍、冰藍、天藍等,一個顏色一小股。

繡鞋墊,是臘月里農(nóng)閑時間的活。大雪落了兩天,封了山野。男人們湊一堆,暖著熱炕,喝酒、劃拳、游胡。女人們湊一堆,干點手工活,拉呱點雞毛蒜皮。海明娃不愛跟抽煙喝酒、吵吵嚷嚷的死男人坐一起,就喜歡鉆進女人堆里。人家做鞋子、打毛衣,他繡鞋墊。他繡得最好的是荷花。他趴在炕上,先用鉛筆在鞋墊的白洋布上輕輕畫上輪廓,沒畫好的地方,細細擦掉,再畫。成型了,用圓珠筆描一遍。然后開始繡。繡鞋墊是個慢活,得一針一針來。鞋墊厚,用頂針使勁推,才能鉆透。不小心,還會打了針尖。

半個月時光,在一坨熱炕和一堆唾沫里打發(fā)掉了。

雪落了一場又一場。不覺間,一雙鞋墊繡好了。粉紅的瓣兒,明黃的蕊,墨綠的桿兒,草綠的葉。一朵荷花開得艷,還有幾個花骨朵。兩只蝴蝶,一只藍、一只黃,扇著翅膀,流連忘返。他干的得心應(yīng)手,映著窗外的雪,飛針走線。女人們時不時瞅瞅海明娃的鞋墊,滿眼羨慕,嘖嘖不已,恨老天把自己生得心笨手粗。

海明娃的女人緣好,大家都愛跟他在一起,有說有笑,還能聽他打山歌。打山歌是他除繡鞋墊之外的另一項本事了。如果說繡鞋墊是硬功夫,那打山歌就是軟實力。這個,滿村的男人不會,女人們,也不會。

干一陣手工,指頭就酸麻了,得歇歇。有人提議,海明娃,給我們唱一個。海明娃還推辭。唱一個唄,好長時間沒聽了。唱一個。忸怩了半天,禁不住慫恿,他邊剪鞋墊背面的線頭,邊說,那唱一個:天空的云彩黑下了,地上的雨點兒下大了。

睡到半夜哭開了,記起你說下的話了。

天發(fā)白雨天變黑,我成了草上的露水;

連來了三趟著沒見上你,一輩子留下的后悔。

山不遠著隔河遠,河水響著叫不喘;

我有心和你見個面,沒有橋著不能見。

煙霧收起雨來了,尕妹妹尋著我來了;

天發(fā)白雨著哩,我把花兒領(lǐng)進廟哩。

你摟哩嗎我抱哩,把佛爺嚇得張口哩。

佛爺本是泥菩薩,咱二人坐下白不咋(不會怎么樣)。女人們紅著腮幫子,不知是炕太熱,還是心里熱。嘴上嚷嚷道,唱得好,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想哩想哩實想哩,想得眼淚大淌哩。

想哩想哩不想了,渾身稱不下一兩了。

一把拉住綿綿手,心里有話難開口。女人們稀里嘩啦笑了,臉更紅了。

打山歌,是海明娃從小在他母親那里學來的。母親一直想要個姑娘。但沒有,就把海明娃當姑娘帶。六歲前,穿花布鞋,穿裙子,穿碎花襯衫,頭上扎“刷刷”。在廚房做飯,他燒鍋,母親搟面。母親就給他教,一句一句。母親怎么會的?母親是舅婆教的,舅婆怎么會的?得問舅婆的舅婆了。海明娃記性好,教六七遍,就記得差不多了。

五月里,胡麻花兒開。藍格盈盈的花,像一面海,映照著藍格盈盈的天。風吹來,胡麻花兒微波蕩漾,濺起了幾只黃蝴蝶、紫蝴蝶。

海明娃蹲在地埂上給豬挑菜。他前年臘月里買的老母豬,快要下崽了,最近口刁,胡麻衣子用開水燙了,撒上玉米面,也不好好吃。成天哼來哼去,就愛吃青菜。這家伙,跟人一樣,一懷胎,就嘴饞。好在洋芋地的草鋤了,玉米苗勻了,割麥子尚早,是個空檔,還能挑趟菜。

菜挑滿了,壓得很瓷實。海明娃坐在草坡上,歇緩一陣。眼前是成片的胡麻花,藍得發(fā)紫,藍得晃眼,藍得讓人想起隔山的妹妹,被河壩里的溪水打濕了花襯衫。想起隔山的妹妹,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委屈。

那一年臘月,他去鎮(zhèn)子上趕集。在豬羊市場來來回回半上午,硬是花了二百元買了頭豬娃,就是現(xiàn)在養(yǎng)的母豬。賣豬的一手提起豬娃后腿,塞進化肥袋。豬娃在袋子里擰來扭去,吱哩哇啦叫個不停。付了錢,海明娃揪起袋子,扛在背上就走了??斐黾袝r,肚子有點餓,才想起早上走得急,沒吃。便擠到一家小吃攤前,坐在長條凳上,要了一碗面皮,把豬娃放在一邊。面皮剛端到手,一口還沒咽下去。袋子口沒系緊,豬娃一掙扎,從袋子里鉆出來,跑了。他趕忙丟下碗,攆豬娃去了。

集市上人多,你擁我擠,豬娃在人縫里鉆來跑去,海明娃撥開人,追趕著。但人實在太多,流水一般,撥不及。眼看著豬尾巴在人們腿縫里一晃,不見了。他心急如焚,滿頭冒汗,像蒸包子的汽。在人群里找來找去,依舊沒有豬影子。他想著要么跑丟了,要么被別人捉走了。這么大的集,這么多的人,就是丟個背簍都找不見了,何況還是一只會動彈的豬。他有點喪魂落魄,心里咒罵著該死的豬,放慢了腳步,無精打采地東瞅西看。正當他準備放棄尋找時,突然看見不遠處一個女的站在臺階上,手里倒提著一頭豬。正是他的豬,他認識,因為那豬肚子上有一大塊黑斑。豬還在掙扎著,吼叫著,踢騰著。

海明娃和那女的就這么在集市上認識了。

那女的就叫妹妹。他們總是在集市上能見到面,說話也投機。時間久了,海明娃就有了追求妹妹的想法。村里人都說海明娃不正常,會繡鞋墊,會打山歌,愛鉆女人堆,是個“二意子”,對女人沒興趣。但人們都錯了,海明娃也會喜歡女人,只是以前沒遇上合適的。

他問妹妹,我想和你好,你覺著咱們能不能在一搭?妹妹臉一紅,沒點頭,也沒搖頭。那就算同意了。他在集上給妹妹買了一件新襯衣。那時候,已經(jīng)不時興扯布縫衣服了。妹妹抱著襯衣,臉紅的啊,像抱著個煤爐子。臨走時,海明娃還塞給她一雙繡花鞋墊。這一次,不是荷花,不是五瓣梅,是一對鳧水的俊鴛鴦。鮮紅的嘴,鵝黃的腳,白色的眉紋,紫藍的胸,藍綠相間的羽冠,在雪白的布面上,游動著,游進了妹妹的心窩里。

海明娃的心意是明擺著的,妹妹也是滿心歡喜的。

海明娃說,我給你唱個山歌吧。妹妹點點頭。你是誰家的女子娃?兩肩吊著長頭發(fā),

紅板立柜雙抽匣,想死不能到一搭。不許胡唱,你過幾天到我們家來一趟,知道嗎?妹妹撲閃著黑眼珠,說完就走了。

海明娃提著兩瓶酒,請上媒人趙桂喜去說親事了。但結(jié)果讓人失望。女方家父母一個是嫌海明娃年齡大,另一個嫌他沒有父母,孩子嫁過去要受罪。能說會道的趙桂喜,說了半輩子媒,基本都是一說一個準,但這一次,他費盡口舌,還是沒有說服妹妹的父母。

這事就這么一直拖著,也沒有眉目。海明娃再沒找,也沒托人介紹。妹妹趕集少了,也不知道啥情況。

海明娃揪了一把屁股邊的草,看著胡麻花,自然勾起了傷心事。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妹妹,總是夢見他們在地里割韭菜。但妹妹父母態(tài)度堅決,好話說盡,不聽,也是枉然。妹妹畢竟是個乖姑娘,長了二十來歲,啥事都是父母做主。父母不同意,她也只能偷著哭幾場,不敢說半個不字。他已經(jīng)三四個月沒見著妹妹了。這滿眼的藍,讓他想起了妹妹。那股惆悵,像五月的風,在他心尖上刮來刮去。他不由得唱了起來:月亮上來鍋蓋圓,把你纏了整兩年。

心里話兒千千萬,多咋能給你說完?

雙輪磨兒轉(zhuǎn)圓了,把你纏了兩年了。

年時個(去年)纏你到今年,看不上人嗎沒姻緣?

黃楊木的香筒子,想死不得兩口子;

黃楊木的立柜兒,想死不得一對兒。

愛你愛到心里了,想你想到命里了。

假若和你見一面,今晚死了也心甘。

今生今世不見面,黃泉路上等百年。七月里,麥子進場。

八月里,麥子晾干,就要碾場了。碾場是個吃力活,大都是村里對路的人互相幫工。你給我家碾,我給你家碾。從胡麻花兒落了,結(jié)上豆大的小鈴鐺開始,海明娃就沒消停的時間了。他人緣好,每天都有人叫去幫工。海明娃愛去,一來湊個熱鬧,二來混一頓飯。反正他光棍一條嘴一張,也懶得做飯,能湊合一頓算一頓。加之時間一長,沒見著妹妹,心里老是墊著一疙瘩東西,不舒坦,就更沒心思做飯了。

前天晚上,趙耕田捉著一根旱煙鍋,吧嗒吧嗒吸著,來請海明娃,幫著明天碾場。海明娃應(yīng)了。

第二天,主人家起大早,把早已被拖拉機碾壓得光溜溜的麥場再掃一遍。然后站在梁上,朝村子里大聲吆喝:攤場了——攤場了——,聽到吆喝聲,幫工的人扛上木叉或者鐵叉,來到場里。有人上麥垛子,從頂上把成捆的麥子丟下來,幾個人用叉推到場中間。海明娃一叉扎進麥捆,感覺軟綿綿的,提起麥捆一抖,四五只沒長毛的老鼠兒子掉了下來,紅兮兮的身上,透著暗藍色的血管,在地上蜷成一堆,蠕動著,發(fā)出吱吱聲。海明娃用鐵锨鏟起,丟在了麥場下面的荒地里。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惡心和不安。

在麥場中間的人,把麥腰拆開,麥穗朝上,一圈圈均勻地攤開。最后像波紋,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攤滿了麥場。

攤完場,大概十點,拖拉機就進場了。麥村人少,沒人開拖拉機。碾場,得請其他村子的拖拉機,完了給人家掏點油錢和人工錢,差不多二百元。碾第一遍,拖拉機不掛鐵轆轤,因為麥子沒壓平,掛上轆轤,會被顛翻。拖拉機從外向里,一圈一圈,織布一樣,細密均勻地碾著。突突突地叫聲混合著藍色的柴油煙,在村子邊上,沒有休止地纏繞著,纏繞著,伴隨著那些揚起的灰塵,掛滿了村莊的每一根樹枝。

幫工的人到趙耕田家吃晌午飯。油餅用大鐵盆裝著,放在地上。誰要吃,隨手抓。湯是雞蛋湯,雞蛋打得多,攪得勻,白是白,黃是黃。地桌上擺著白菜炒粉條、涼拌胡蘿卜絲、炒洋芋絲和咸菜。人們圍成一堆,蹲在地上,稀里呼嚕喝著湯,開著玩笑。兩碗湯,三個油餅,幾筷子菜下肚,飽了。

海明娃不愛和男人們在一起,和幾個幫工的女人在院子里圍著一個小板凳吃。

吃畢晌午飯,大家又到場里,開始抖場。拖拉機歇了,顫抖著身軀,哈著粗氣,停在場邊。司機回去喝湯了。人們在外面,站成一圈,用叉把碾過的麥稈挑起來,抖動一陣,將碾出的麥子抖落在地上。再將麥稈翻到外面。人們從外向里,有規(guī)律地依次轉(zhuǎn)著圈,像指針一般。第一遍抖完了。拖拉機進場,接著轉(zhuǎn)圈碾。人們躲在沒有碾的麥垛子下,藏在陰涼里。趙耕田提著西瓜來了。大家在灰塵里一人端一牙西瓜,哼哧哼哧啃了起來。

海明娃和一幫女人坐在一堆沒有搭起的麥草里,閑聊著豬的事。聊了一會,有人問起妹妹的消息。海明娃嘆了一口氣,說,沒那個緣分,我也不指望了。女人們不知該怎么安慰他。有人后來說,不行就算了,說不準后面還有更好的等你呢。海明娃苦笑著,說,像我這情況,要人,人長得也不攢勁;要錢,手頭沒幾個子兒;要房,幾間塌房爛院;要父母,兩個早早就死了。你說人家看上我的啥?我還是把光棍打好就成了。有人說,別說這喪氣的話了,我們大家都給你留意著,有合適的再介紹,來,給咱們唱一個吧。高山的煙霧纏山嘴,我照妹妹在擔水,

照著山上照不著人,照不見妹妹急壞了人。

再往高處走一走,朝著妹妹去的地方瞅,

照著窗子照著院,狠心的妹妹不閃面。

盤盤路來路盤盤,哥在門前打轉(zhuǎn)轉(zhuǎn),

哥在門前打一轉(zhuǎn),妹在屋里點燈盞。

燈盞點著你沒來,把你壞了良心的。

花兒擔水扁擔響,不由我的眼淚淌。

豌豆開花吊著呢,看見花兒笑著哩。

人有幾個十七八,花兒能開幾次花?第二輪抖場,是從里向外,還是一圈圈,逐漸擴大。麥子經(jīng)過反復(fù)碾壓,麥粒脫了,混在麥衣里。麥稈也被壓扁了。人們用破毛巾捂著嘴,戴著草帽,只留一對眼睛。麥場的灰塵揚起來,霧騰騰一片。眼睫毛上,像落了厚厚的霜。

第二遍抖結(jié)束。拖拉機掛上轆轤,接著滿場轉(zhuǎn)圈碾了。

幫工的人,到趙耕田家吃午飯了。人們在瓷臉盆里洗手、洗臉,洗得臉盆里的水黑乎乎,臟兮兮,快成泥了。有人蹲在大門口,捏著鼻子,哼哧哼哧擤鼻涕,一串串灰塵又黑又粘,在鼻孔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擤出來。有人用毛巾掏耳朵,一掏一疙瘩土。有人脫了鞋子,往外倒著麥子,飽滿的麥子頂?shù)媚_趾頭發(fā)紅。

午飯是黃瓜涼面。涼面潑的油多,油光光,滑溜溜,澆上黃花臊子,撒上黃瓜絲。人們蹲在廊檐下,狼吞虎咽。一個男人三四碗。最后,主家提來了三扎啤酒,放開喝。男人們端著瓶,仰著頭,咕咚咕咚灌,喉結(jié)上粘著麥衣,上下滾動。女人們用碗喝,可能是渴了,也可能是乏了,女人們酒量也分外好,一碗接著一碗,直喝得兩頰杏紅,兩眼冒花。海明娃也喝了五碗。他酒量很差勁,兩碗就暈,三碗腳底下拌蒜,五碗眼皮子直接就搭在了一起。

吃完午飯。再回場里,抖最后一輪場。這次一抖,麥穗上碾壓掉的麥粒就全脫落在地上了。

拖拉機吼叫著,跑著最后幾圈。人們分成幾堆,圍坐在場邊,有的抽煙,有的瞎聊,有的提著酒瓶,還在喝。

女人們和海明娃在一起?;蛟S是酒喝多的緣故,她們眼珠子發(fā)紅,嘴皮子耷拉,咧開笑著的嘴,忘了收回去。她們顯得異常吵鬧,異常興奮,時不時冒出一句葷話。有人提議海明娃打一個山歌,要那個點的。海明娃瞇縫著眼,假裝不懂。問,啥樣的?

就那樣的,你看,這樣的。有女人伸著大拇指,碰了碰另一根大拇指。

其他女人一看,立馬嘩啦啦笑倒在了麥草堆里,被灰塵嗆得差點咳斷了氣。

海明娃故作難為情,說,我可唱不了那樣的。

你把啥不會,來唱,再不唱,我們就教你了。有人湊上前,在海明娃肩膀上使勁掐著,打著,笑著。

行吧,我唱,我唱,給各位妃子們打一個山歌聽。

女人們又是一陣嘩笑。八月里來八月八,我和阿哥拔胡麻。

阿哥一把我一把,阿哥和我并肩拔。

一拔拔到地埂下,阿哥給我梳頭發(fā)。

日頭下山牛進圈,我倆回家吃黑飯,

吃著吃著心變了,窗戶關(guān)上門閂了。

絲絨褲帶扯斷了,花鞋后跟蹬爛了。

手扒肩膀腳蹬墻,耳環(huán)子搖得當啷啷,

叫聲哥哥你算了,三魂六魄都散了。這一次女人們徹底笑翻了,大家一個個倒在麥草里,捂著肚子,蹬著腿子,張著嘴巴,笑聲壓住了拖拉機的突突聲。笑到最后,有人咳嗽著,快把心臟咳出來了。有人眼淚撲簌簌落在腮幫子上,哈喇子在下巴上扯了一尺長。有人又是拍打著大腿,又是捶胸頓足,笑得差點暈厥了過去。

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有人說,海明娃, 你太壞了。有人說,來把海明娃閃了(抬起來,丟到空中,再接住,如此反復(fù))。大家一哄而上,把海明娃壓在下面,他使勁掙扎,也無濟于事。光那些豐碩的奶子就把他壓展了,更不要說那些長年累月干活的胳膊大腿了。有人抓著海明娃的手腕腳腕,有人揪住他的襯衣,有人扯住他的褲腿,更多的人抓在他的褲帶和襠里,他仰面朝天。有人喊,起。海明娃被高高拋起來,他看到了藍格盈盈的天,像極了藍格盈盈的胡麻,那胡麻,讓他想起了妹妹。他心里一陣悵然。但緊接著,他又墜落、墜落,背后被抓住,又拋起,又墜落……妹妹在胡麻花里朝他揮手,又消失,又揮手,又消失……

最后,女人們聽見了怪異的破碎的聲音。

海明娃落下來,像一攤泥,女人們沒抓住,落在了地上。撲通一聲,濺起了白花花的灰塵。

海明娃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他的腰像一只蝦,弓了幾下,繃直不動了。女人們嚇傻了。拖拉機碾完了最后一圈,停在場邊,熄了火。世界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寂靜,像抽空了一般。

接下來,就是起場,把麥稈抖成堆,三四人一組,抬到場邊,碼成草垛子。最后就是揚場了。

揚場,要等風來。但沒有風,人們等來的是女人們的驚愕和尖叫。

海明娃死了。

有人說,海明娃是被女人們不小心捏破了蛋,疼死的。男人們說,海明娃,終究還是死在了女人手里。

三天后,妹妹和她舅舅來了。聽說是家里人拗不過妹妹,只要一反對,她就睡炕上,兩天不吃不喝,父母怕出個三長兩短,只好同意了,先讓親戚帶著去見見面,談?wù)劷Y(jié)婚的事,等臘月里,如果有日子,就把這婚事辦了。

但妹妹再也沒有見上會拉鞋墊、會打山歌的海明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