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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又見漆水河
來源:中國民族報 | 閆會作  2021年07月09日11:20

漆水河有水了。這是我今年回到故鄉(xiāng)最欣然的事了。

遠(yuǎn)離故鄉(xiāng)在外工作40年,漆水河干涸了40年。每次回到故鄉(xiāng),看到原本清秀的河道,成了一條枯竭、臟亂的干溝時,心里總是悵然若失。那種心情如同整個家鄉(xiāng)都蒙上了一層灰塵,變得蓬頭垢面一樣,讓人不忍面對,又難以割舍。當(dāng)這一次回鄉(xiāng)再見河水清清、嘩嘩涌流時,欣喜與感慨難以言說。太不容易了!干涸了幾十年的一條河,終于又活了。

漆水河是我的母親河。然而這條滋養(yǎng)著故土、哺育我長大的母親河,卻在我前腳離開,后腳就斷了流。幾十年的干涸,幾乎讓我淡忘了她清秀的模樣,也使我再見她歡快流淌時,雖說與記憶相去甚遠(yuǎn),卻依然興奮異常,從心底涌上一種難得的欣慰和愉悅。

漆水河又名漆水,古稱姬水,是渭河較大的一條支流。河流發(fā)源于陜西省寶雞市麟游縣,流經(jīng)麟游、永壽、乾縣、扶風(fēng)等縣,至武功縣白石灘入渭河,長約200公里。她的歷史像她的身軀一樣蜿蜒曲折?!对娊?jīng)·大雅·綿》是記述周王朝起源和發(fā)展史的一首詩,其中就有“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fù)陶穴,未有家室”。意思是說,周人發(fā)祥于“土”,盡管古公亶父帶領(lǐng)先民挖窖打窯,卻不能安居生存,只能“自土沮漆”了。這里的“土”和“漆”其實都是指漆水河,只是“土”是上游,“漆”是下游罷了。而下游的“教稼臺”,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教稼臺”相傳是公元前4000多年前,周人先祖后稷教授先民稼穡的地方,這一農(nóng)業(yè)古跡,被稱為世界上最早的農(nóng)業(yè)科學(xué)技術(shù)研究所。由此可見漆水河的古老,及其流域開發(fā)之早了。上游的九成宮遺址,是隋唐兩朝皇帝的避暑勝地,由魏徵撰文、歐陽詢書寫,史稱文采書法“雙絕”,一直被譽為楷書典范之一的《九成宮醴泉銘》碑,就立在這里。漆水河不僅滋潤故土,養(yǎng)育先民,也孕育了文明。

古老的漆水河在進(jìn)入我的家鄉(xiāng)前,在蒼莽渾厚的黃土高原上,只是一道蜿蜒曲折的深溝。與眾多縱橫交錯的溝壑相比,這條溝如同一道毫不起眼的細(xì)小皺褶,自北至南曲曲折折而下,只是在進(jìn)入乾縣境內(nèi),從龍巖寺旁邊的峽谷噴涌而出后,才變得豁然開闊。龍巖峽是漆水河沖開劉家山后形成的一段峽谷,峽窄而陡,寬不到百米,兩岸巖石側(cè)立,河道幽曲,巨石如林,水流穿過,轟鳴如雷,回聲悠遠(yuǎn),素有響水潭之稱。而河水干涸后,露出嶙峋巨石,參差林立,倒成了石林一景。峽西半塬有寺,因峽而名“龍巖寺”,寺下峽底有泉,水溫可浴。漆水河出龍巖峽,發(fā)出最后一聲咆哮后,就到了關(guān)中盆地,也到了我的家鄉(xiāng),河水再無猙獰洶涌,恬靜悠然、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寬敞的川道中,無阻無礙,忽東忽西,南去約25公里后,一頭扎進(jìn)了渭河的懷抱。

我的村莊在川道上游的東塬邊。整個川道,實際上是漆水河用億萬年的奔流,在黃土高原邊上沖出來的一個杰作。東、北、西三面成半包圍狀的數(shù)十丈高的黃土塬,層層梯田如同一道道欄桿,圈出一個東西寬約5公里、南北長約25公里平坦豐沃的小盆地。周朝的后人,在這里聚集成大大小小的村落,三五里一個,星羅棋布般錯落于塬間河邊,涓涓河水把整個川道變成旱澇保收的良田,默默地滋養(yǎng)著包括我的村莊在內(nèi)的眾多村莊。我的童年、小學(xué)初中,那些人生最純樸率真的時光,都在河水的蕩漾中度過。

我的村莊靠塬面河。村后的梯田層層緩緩而上,綿延兩三里到達(dá)塬頂。村西是一個直上直下、六七丈高的黃土崖,站在崖邊,可以俯視川道,看見河流蜿蜒。漆水河流到村北頭時繞向西塬,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到了南頭時,猛然掉頭直直地朝東沖了過來,撞上村下的土崖后,轉(zhuǎn)了一個九十度的彎,順著崖底向南而去,流過了我的村莊,也流出了乾縣,奔渭河而去。漆水河繞的這一個大彎,為村里在川道里圈出一大片平整肥沃的水田。

沖過來的河水,卷走了崖底的黃土,露出了黃土層下堅固的石頭層,旋出一個深而寬的水潭,沖出一灘大大小小圓滑而不規(guī)則的石頭,鋪就一片干凈的河灘。哪怕是在枯水時節(jié)、大旱之年,這里都會留下一潭汪汪的清水。水清而深,色碧而黑,村人稱“黑水潭”。又是圈地,又是留水,漆水河如此眷顧我的村莊,我怎能不眷戀這多情又偏心的母親河呢!

兒時,一灣河水是永遠(yuǎn)等著我們的玩伴,寬敞的河灘永遠(yuǎn)是我們天然的游樂場,嘩啦啦的河水總是與我們的歡笑聲交織在一起流過。那時的日常便是踏著圓滑的鵝卵石,在清淺的河水中嬉戲。春天,滿河灘的桃樹杏樹李子樹蘋果樹,次第開出一河灘的絢爛,花香縹緲,蜂飛蝶舞,與清清凌凌的河水,一同打扮出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夏天,在淺泥細(xì)沙的河灘邊還能踩出碗口大的鱉,在清澈見底的河水中能捉到拇指粗的小魚,溽熱的伏天,黑水潭便是鳧水降暑的泳池;秋天,果子熟了,別是一番香甜誘人的景致,從坐在樹杈上吃杏摘桃,直至蘋果、梨、柿子、核桃掛滿枝頭,更是一片讓人垂涎的色艷香濃。一灣汩汩清水流出的歡快,總是讓童年的我們白天晚上地想著河灘,無論是挖野菜、拔豬草,還是游戲玩耍,總是不由自主地跑向河灘。

深秋和冬天的漆水河雖不結(jié)冰,但寒冷和過河的不便,更是在煩惱的笑聲中留下許多切膚的記憶。冬天的清晨,從村里看下去,河水騰起的一股縹緲的霧氣,讓河道變成了一道白練,在川道中繚繞舞動,而河水卻變得清寒徹骨。那時,河上的橋極少,只有上游三五公里處有一座水泥石橋,平時過河全靠踩著列石,跳躍而過。所謂列石,是用大大小小的石頭,在河水中間隔成露出水面、間隔不等的石礅。列石是大人堆的,間隔高低,大多適合大人過往,到了孩子們過河,就顯得費力又危險,跳不到或滑落,都會掉入河中,濕了鞋子褲子。而學(xué)校又在對岸,一天三趟六次過河,小孩們掉進(jìn)河里便是常事。所以,那個時候,有幾個濕了褲腿、濕了鞋的人來上課,老師同學(xué)都習(xí)以為常。極少有人以為那是受苦遭罪,很多時候大家都以此為樂。每有個別列石松動或淹沒,我們常常是圍在河兩邊,等著看落水者的笑話,有人踩到水里,便是一陣喧笑,而濕水者也不氣惱。如果遇上河水上漲,有挽著褲腿、光著腳上課的,大家也都不會奇怪。而夏天發(fā)洪水時,只能望河興嘆,只能起早貪黑,繞到大橋上過河了。

漆水河就這樣陪伴我到初中畢業(yè)。在以后的歲月里,無論我走得多遠(yuǎn),蹚過多少河流,無論是過長江跨黃河,還是面對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各種河流,都能喚醒我心靈深處的漆水河。那水中的嬉戲、河灘上的奔跑、草叢中的迷藏、果園里的香甜,一直是我記憶里的快樂時光,也是鄉(xiāng)愁瘋長的種子。

自上世紀(jì)70年代末,漆水河上游修了水庫以后,流水便斷了。河水干涸,漆水河便死了。河道大多成了干溝,有的成了小路。我曾多次短暫回到家鄉(xiāng),卻見不到清澈秀美的漆水河了。那條古老的河流走失了,留下的是一條面目丑陋的干溝。原先河邊的果園,以及沿河灘的蘋果樹桃樹李樹杏樹,都被砍伐得一干二凈。原本由淺泥細(xì)沙、鵝卵石鋪成的寬敞河灘也沒有了,石頭都被砌成了犬牙參差、粗糙的石壩,河灘成了田地,兩岸競相向里擠壓并蠶食著河道。自然而無拘無束的河道,變成了一條細(xì)小曲折、雜草叢生、垃圾阻塞的干溝。黑水潭也被擠壓成凹向崖里的一段暗溝,只有圓滑的石層上,依然留有河水曾經(jīng)撫摸過的痕跡。遠(yuǎn)處堅固寬大的橋梁上,川流不息的大大小小的汽車在奔馳,噪音嘈雜,更讓我難以想起流水歡唱的河的模樣。

當(dāng)我看到漆水河活了的樣子時,有一種分別40年的老友重逢的興奮。時間最能醞釀故事。我急切地想搜尋,一條河幾十年間的所有故事,它知不知道,它斷流的這些年,渭河也斷流過,黃河也斷流過。我跑到龍巖峽寶雞峽引渭工程橫跨漆水河的大渡槽上,俯視著從峽口奔涌而出的河水,想從轟鳴的回響中聽聽它的訴說;我沿河上下追尋10多里,想看看河水在這并不寬敞的河道中,是否流得還是那么快活;我看白浪激石、喧聲潺潺,看水草搖曳、水鳥穿梭,看蜻蜓點水、野雞驚飛……雖然沒有了細(xì)沙圓石鋪出的寬闊河灘,沒有了隨風(fēng)搖曳的蘆葦,沒有了岸柳成行、果園掩映;雖然不能赤腳踏進(jìn)河水、不見魚翔淺底,但仍然能感到漆水河涌動的活力、強大的力量和難掩的歡快。

人離開了,回來很容易;河干了,復(fù)流卻如此艱難!40年過去了,早已是“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終于等來了母親河的回歸。

生命雖是過客,但少不了水的滋養(yǎng)。有漆水河在,家鄉(xiāng)會永遠(yuǎn)水色溫潤、綠意盎然,生活會永遠(yuǎn)有滋有味、平靜悠然。鄉(xiāng)愁自然不再枯萎,思念也將變得郁郁蔥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