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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5期|付春生:鋤草
來源:《草原》2021年第5期 | 付春生  2021年07月13日07:19

一把鋤頭,一地草。鋤頭一生下來,就注定了和草是冤家——東邊走,西邊蹚,明晃晃的眼里容不下草。

人有毫毛,地有草蓂,草和地是相伴相生的。草見到地就親,地見到草就熱,草和地就這么糾纏了一年又一年,草打腰子從來就沒有斷過。只不過,有的地草多,有的地草少。有的地長這種草,有的地長那種草。就像人,不是這種潦草,就是那種毛草,一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草。

我家地里都是草。那時,我感到干得最多的就是到地里鋤草。狗不嫌家窮,草不嫌地貧,再貧瘠的地里也有草。甚至離天最近的那塊地里,草也能爬上去。和星星聊會兒天,和月亮說會兒話,把私密的話語都交給了草。

我那時一到星期天就和父親去地里鋤草。鋤了一茬,又一茬,那毛毛根好像在地里產(chǎn)了卵,一眨眼就在地里鋪散開來。尤其到了雨季,那草幾天就齊刷刷地長出來,集中力量爆發(fā),那架勢似乎要把整個莊稼吞了似的。我和父親一看這陣勢,不及半刻消停,就立刻把鋤頭放出去,靈靈鐵嘴就開始在地里攻擊草。硬鐵錚錚的,看似很堅固,但再硬也斗不過草。因為草長了一年又一年,鐵嘴慢慢豁下去,月亮慢慢升起來——我家的鋤頭就這樣在細(xì)密中磨礪,在堅實中切換,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一片月牙草。掛在墻上的鐮刀消磨,放在地上的斧頭打磨,但鋤頭從來不用磨,它靠的是草,草就是磨刀石,不但磨掉了鋤的肉身,連它的性子也磨掉。

我真佩服那些性格頑強的草,有的鋤后很快沉溺。有的把它們除掉,雨一淋,又偷偷在地下扎下根——枯葉慢慢變潤,漸漸變綠,最后徹底恢復(fù)元氣,又像原來一樣變成了一棵蔥蘢的草。馬齒莧就是這種草,為徹底將其鏟除,父親總是在天最熱的時候下鋤。干裂地皮波浪一樣翻滾著,堅硬鋤頭在莊稼下穿梭,密密麻麻的草一個個倒下。當(dāng)太陽把最后一棵草的血管燒熔的時候,地下的水徹底斷了來路,從此再也沒有通過這個渠道救活過草。

我有時寧愿和母親一起鋤草。她自有一套辦法,不像父親那樣執(zhí)念,讓自己在太陽底下曬成草。母親是在最涼爽的時候,甚至剛下過小雨,天潤酥酥的時候下鋤。草們很敏感,當(dāng)然也知道這個時候好——濕潤的地,溫暖的陽,適宜的氣候,乘著風(fēng)快跑。母親不緊不慢地蹲下身子,和這些草們展開了對決。她先把草鋤下來,然后再把它們收攏到一起,扔得老遠(yuǎn)。母親的想法是根本不給草繁衍的機會,徹底從地上剝離,至少眼下再也看不見這些鬧心的草。

有一次,我和母親到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鋤草。那天格外涼爽,和煦陽光如春。從山角吹來的風(fēng),把樹上的葉子搖得嘩嘩響,一叢一簇的草。兔子一蹦一跳,四處撒歡兒,瘋子一樣跑了一圈又一圈后,終于找到了那棵最愿意吃的草。

我們鋤了一塊又一塊,松土在腳下延伸,橡皮一樣抹擦著草。母親說,你看看這谷子長得多旺??!這么好的地,這么好的種,怎能看著它長成一通亂蓬蓬的草?

村民疏浚后,河水汩汩地流著,鳥兒不停地啁啾,花花綠綠的音符落下來,讓人們像在仙界里走了一圈。

不知什么時候,母親把話題引到了我頭上。離我們村不遠(yuǎn)的村有一個木匠,家具做得非常地道。尤其擅長做風(fēng)箱。小孔吹出的風(fēng),把火苗騰得歡歡高,瞬間把鍋底包圍。母親說,還記得幺叔的話嗎?幺叔不但風(fēng)箱打得漂亮,嘴也像風(fēng)板一樣吧吧響。到哪兒都說,這孩子成不了一棵草。

云朵掛在風(fēng)箏上。母親看出了我的懈怠。在那塊地里,刮拉著草,一次次地給我講那些大人物的故事。那天,母親還給我講到浙江一個少年施展,他十三歲考上大學(xué),后來一步步直入青云。山巒憧憬的地方,刻苦,刻苦,再刻苦!我聽著那些話,抓一把草,一會兒鋤,一會兒停。地里的草在一點點減少。

我們村,最干凈的地要屬那幾個老光棍家的。他們的事最少,沒有老婆孩子,沒有鍋碗碰撞,也聽不到和外人爭吵,心里沒那么多狂草。他們從不尋思外出掙錢。單位不要他們,他們也沒有那么多欲望。就這樣,事不找他們,他們也不找事。滿腦子清氣,呼啦啦想得最多的就是地里的草。你想,草長得再快,也架不住他們天天鋤啊。草一露頭就打,嫩小幼芽,還沒長成燈繩粗,就在鋤頭的威力下變成了僵草。

他們不但鋤自家的草,還鋤別人家的草。日頭偏西,誰家營生多,隔窗喊一聲,保準(zhǔn)第二天一大早到。我家也叫過他們多次,蓋房子,壘豬圈,挖菜窖,只要家里扛不動吃不消的,都找他們幫忙。攢滿汗珠子,使不出臉色,笑盈盈的,像一棵陽光下的草。他們有多大勁使多大勁,從不藏著掖著。我家大工程幾乎都沾滿了他們的影子。那些年,我們弟兄小,不頂事,沒少邀他們給我家除過愁心草。

草也欺軟怕硬,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挺拔茂密的玉米地,草就沒脾氣。利劍似的葉子手拉著手,肩并著肩,把地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皮幾乎看不到光,光也幾乎透不進(jìn)地里。草們在下面萎靡著,遲鈍著,有的想拉玉米稈往上躥,但爬到半截就爬不動了。紅薯地的草也很少,尤其當(dāng)蔓子呼啦啦鋪開的時候,寬闊的地被遮得密不透風(fēng)。草們在下面窩著,憋著,根本抬不起頭。我和父親一般不鋤這些草。它們幾乎不影響莊稼生長,也不礙別人的眼,更招不來指手畫腳。因為它們生長在暗處,一切都被虛妄的外表所遮掩,呈現(xiàn)給人的永遠(yuǎn)都是單純和美好。

花生地、谷子地、豆子地就是一個很脆弱的所在。草們很容易浸入它的肌理。因為莊稼給它們留的空間太多??p中加塞,稍不留神,草們就從空隙中鉆出來。我們村的人大多鋤的就是這些草。說他們是鋤草,其實有時候是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花生有沒有被田鼠刨了,谷子有沒有讓麻雀吃了,南瓜是不是該打杈了,葉子是不是讓蟲子啃了,地皮是不是干了。土地里長草,就像人會受傷,傷了會痛,讓村民始終掛念著它,時刻對土地保持著警惕。

滿山遍地的稻草人,就是草們最先發(fā)出的預(yù)警。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村民在沒草的地里鋤草。他的樣子活像是想象著滿地里是草。嚓啦啦,嚓啦啦。急促聲一鋤挨著一鋤,不落過每一個細(xì)節(jié)。在綠油油的麥壟里,老人刮著,像是對不存在的神說話。我開始并不知道為什么,只認(rèn)為老人的行為是一種滑稽,一種戲謔,一種表演,像戲劇中儺戲捉黃鬼。心中念叨,用鋤頭狠狠地砸地,讓草們再也不敢侵入,祈求昌永福保平安。

我很想問問老人,但老人無暇顧及。闊大的麥田里,風(fēng)輕輕地吹著,一輪又一輪的麥子,把大地變成了一片海洋。那是一種生命的律動,激情的奔放,田野里飄出的交響樂。老人一會兒把身軀埋住,一會兒又浮出來,在實與虛的幻境里。我看著麥田里的瀑布,晃動著,絲絲縷縷地纏繞著。忽然,感到麥子把老人完全包圍了,一層又一層,金黃裹挾著風(fēng)塵,把老人變成了另一種形象和存在——滾滾波濤,盎然綠意,堅硬麥稈,尖尖麥芒,成了老人銀絲上開出的花兒。他忘記了疲憊,忘記了疼痛,忘記了煩惱,和麥子融為一體。分不清哪里是麥子,哪里是老人。

父親告訴我,其實鋤頭下有水,鋤頭下有火。當(dāng)天旱的時候,鋤頭可以切斷水分向外蒸發(fā)的一根根毛細(xì)血管,讓土地保持墑情。天澇的時候,鋤地可以讓陽光增加照射面積,讓土地快干。鋤頭就是土地的救命稻草。鋼鐵漢子,水火是鋼鐵的主宰。我們在鋤頭底下生存,看到了火與水。它們?nèi)紵?,淬煉著,調(diào)和著土地,調(diào)和著陰陽,讓莊稼快長。我也終于明白老人的做法——在那空無一草的地里,虛有時也可化為實,形式有時可以變?yōu)閮?nèi)容,謊言有時也可給人力量。

《齊民要術(shù)》中有言,“鋤不厭數(shù),勿以無草而中輟”。說的就是不停地鋤草。村民們大多懂這個理兒,但有的人不懂。

付春生,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天津文學(xué)》《美文》《草原》《散文百家》《當(dāng)代人》等報紙雜志發(fā)表文章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特別文摘》《小品文選刊》等雜志轉(zhuǎn)載,入選《2017、2018中國年度精短散文》等多個選本,多次編入中學(xué)生輔導(dǎo)讀物和閱讀試題。曾獲中國冶金文學(xué)二等獎,河北省散文名作一等獎,河北省企業(yè)、行業(yè)員工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等數(shù)十個獎項。出版散文集《大地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