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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4期|小昌:大巫小巫(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小 昌  2021年07月20日08:41

編輯推薦語

“我”與同學(xué)干馬來在微妙中保持著一種或主動或被動的交往,兩個內(nèi)心孤獨而敏感的女孩之間,既相互排斥,也深藏著惺惺相惜。但兩家大人之間復(fù)雜的情感糾葛和恩怨,卻讓兩人關(guān)系陷入了另一種不能自拔的局面。小昌有著心理刻畫和情緒渲染的把控能力,漸漸展出了兩個面臨身世困擾和家庭變故的青春期少女,那故作成熟的小心思小伎倆背后的迷茫無措與痛苦慌亂。小說在人物情感沖突和關(guān)系糾葛,以及人性復(fù)雜等方面,都有精彩的呈現(xiàn)。

大巫小巫

□ 小 昌

我們約好在萬達(dá)商場前的停車場見面。那天風(fēng)很大,北海這個半島上的風(fēng)總是很大。像是有人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嚶嚶哭訴。干馬來曾說,那是海里的白海豚在叫。她是這么形容的,一片白色的叫聲。叫聲怎么會是白色的呢?她有很多奇思妙想,常讓人摸不著頭腦。記得她畫過粉紅的大海,畫過翠綠的天空,畫過她媽長著一對驢耳朵。說實在的,我有些喜歡她。但我給她的感覺像是不屑一顧。我似乎對誰都不屑一顧,尤其是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我是學(xué)習(xí)委員,常幫老師收卷子。記得有一次,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我曾偷偷修改過已封好的試卷。那時手上剛好有筆,見四處無人,隨手就改過來了。我是交了卷子后,才意識到自己那道題做錯了。干馬來恰巧出現(xiàn),和我擦肩而過。我永遠(yuǎn)記得她臉上那抹微笑,她似乎一直都在等待那樣的時刻。她假裝什么也沒看到,和我愉快打招呼。后來我是得了滿分。老師發(fā)試卷的時候,我不敢抬頭看任何人。我能感覺到同學(xué)們灼灼的目光。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刻意遠(yuǎn)離她。我始終有一種被她監(jiān)視的感覺。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都去了北海一中,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給我的感覺是,我們早就天各一方了。我們也常常遇見,不過很少打招呼,大多都是裝作互不相識,冷漠地走開。她是那個我恨不得早一點忘掉的人。不僅僅是她曾沖我陰險地笑過,還有一點就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在盤算什么。她身上有一股邪惡的氣息,叫人難以捉摸。有次我還看見她從男廁所出來,大搖大擺。她就是那種撒謊眼睛都不眨的人。我爸說起和她們母女聚餐時,我吃了一驚,確切地說,嚇了一跳。難以想象,她在我爸面前的樣子,當(dāng)然,我也不愿見她媽。我不喜歡和大人們在一起。不過我假裝開心,笑得很僵硬,耳根后的肌肉在憤怒地抽動。也許是被我的熱情鼓舞了,我爸一把攬住我的肩膀,在風(fēng)中抱住我,抱得很緊。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從記事起,就不記得他這么親近過我。那時,我才開始意識到,聚餐的只有我們四個人,我和我爸,她和她媽。為什么是我們四個人?我不明所以。

她們沖過來了,像是被一陣風(fēng)吹過來似的,又呼啦啦把我們也卷走了。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打量她們,就被干馬來團(tuán)團(tuán)抱住。我忽然想到,我和干馬來也曾有過一段親密時期。我們在市少年宮一起學(xué)過畫。那時我們更小一些。她干瘦蒼白,喜歡給這個世界涂抹一些奇怪的顏色?,F(xiàn)在想來,和我學(xué)畫的更像是另一個人。她像白海豚一樣,身形一閃,倏忽消失了。

我們同歲,十四歲,上初二。記得她是天蝎座,神秘,殘酷,陰險。她比我高一個頭,也比我壯實。她抱住我,就像是我扎進(jìn)了她的懷里。那一刻,我還是被打動了,惡作劇似的捏了下她的胸。她發(fā)育早,四年級時就開始束胸。有些男生給她起外號,叫“大馬”。可惡的是,她還姓“干”。盡管她也百般解釋,說那是干凈的干,不是干活的干。記得她還和我說過,她見她爸次數(shù)伸手都數(shù)得過來,那個男人除了留給她一個遭人嫌棄的姓氏,再也沒留下什么。她說她想改姓,姓她媽的姓,姓蒙,叫蒙馬來。和她媽提起時,被兇神惡煞地制止了。那時她才知道,不僅僅是“干”這個姓氏,連她的名字馬來也是個標(biāo)記,在講述她爸是誰的故事。她爸在馬來西亞經(jīng)商,一個“干”姓華僑,她們母女倆一直在海這邊兒翹首盼望。她說,從沒見過她媽那么可怕過,也從沒見過她媽如此難看過。那時她忽然明白,一個女人丑陋的樣子太可怕了,讓人惡心,讓人想跳樓。她就是這么和我說的。她想從她們家的大陽臺上往下跳,不是因為她媽惡狠狠的樣子,是她竟然這么丑陋,這是她從沒想象過的。一個漂亮的女人突然丑得無以復(fù)加,難以想象那是怎樣一張猙獰可怖的臉。她還說道,這都是因為她媽愛她爸,愛死了,愛得卑賤,讓她尷尬。我隨后冷嘲熱諷地說過一句,也許是恨他,恨死了。記得我們是在小學(xué)畢業(yè)時的聚會上,有過一次這樣的對話。

那場聚會是在學(xué)校食堂里,好多人圍在一起。我們喝可樂喝雪碧,互相假惺惺地祝福。我們十二三歲卻像是三十歲的樣子。我和干馬來莫名其妙地坐在了一起。難道是她想和我坐在一起,亦未可知。后來我們就像是喝醉了,搖搖晃晃相互簇?fù)碇h(yuǎn)離了人群。我們坐在食堂里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她說起了她們家。為了不讓她失望,我也說起了我們家,我說到我舅。我從未見過他,一個謎一樣的男人。不是他,我就不可能叫夏加爾。夏加爾是個畫家,畫過一幅叫《空中的戀人》的畫,讓人印象深刻,一個綠衣服男人側(cè)身抱著一個仰躺著的女人在小鎮(zhèn)的上空飄浮。夏加爾畫里的很多人都在飛。他們表情凝重,像是在沉思。在我想象中,我舅就是那個穿著綠衣服的男人,一直飄浮著,在我們頭頂。那幅畫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這對空中的戀人,而是在圍墻下偷偷拉屎的人,他特別微小,卻像空白盤子里落上一只蒼蠅,也就是說,盡管小卻分外顯眼。就是因為這個露著半個屁股在拉屎的人讓我愛上夏加爾,讓我覺得能叫夏加爾,是我的榮幸。想到夏加爾,我就想到那個偷偷拉屎的人。當(dāng)然也想到我舅,一身綠衣服,不愛說話,常常發(fā)呆失神。他是個看管勞改犯的警察管教,一個喜歡畫畫的警察,后來卻成了搶銀行的兇犯。他是怎么成為一個搶銀行的呢?只是緣于一次深情凝視,這是我媽告訴我的。作為一個監(jiān)獄的管教,卻和一個犯人成了鐵哥們。在一次審訊中,他們相遇了,媽媽說,就像關(guān)羽遇上劉備,看對眼了。說到深情凝視,干馬來沒懂。我說,就像這樣。隨后我就死死盯住她,眼睛也不眨,她心領(lǐng)神會,也像我一樣,死死盯著我。我很少這么認(rèn)真看別人的眼睛。凝視了幾秒鐘,我問,你看到了什么?她躲開了。她說,沒勁??晌抑?,不是沒勁,是她退縮了。那名犯人出獄后,他們就謀劃了一次搶劫。我舅也成了主犯。再后來他就被判刑了,判了二十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們家里人都對此諱莫如深。記得當(dāng)時干馬來對我舅的故事是很不以為然的,甚至她覺得我在撒謊。可能我們就是因為我說起我舅才不歡而散的。她也許是這樣想的,我舅的故事配不上她媽的故事。她已經(jīng)說到她媽忽然丑得叫她惡心,而我卻胡亂編排一個搶劫犯湊數(shù)。也許她還覺得我根本不尊重她呢。

我們又一次相逢,讓我想起好多往事。她笑著叫著,我也跟著笑著叫著,直跺腳。我跺腳的樣子應(yīng)該很好看。我偶然瞥見了我們在萬達(dá)商場入口處玻璃門里的身影。我心里還在想,我們好會演,在學(xué)校里我們還假裝不認(rèn)識。我知道,她其實沒把我當(dāng)回事,甚至是有些討厭我,可我們何苦要演呢?難道演給他們看?我爸搓著手,手忙腳亂,她媽咬著嘴唇,笑意盈盈。她媽很好看,是我見過的同學(xué)家長中最好看的。她讓我想起楊貴妃,微微發(fā)福,和善慈祥,像一尊女菩薩。不,她其實有些妖氣,咬著嘴唇的樣子,很攝人心魄。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我早就見過她,只是未曾有機(jī)會這么近距離地接觸。我羨慕干馬來,她有個非凡的媽媽。她還不知足,說她丑得叫她想跳樓。

我們一行進(jìn)電梯的時候,我爸扶了下干馬來她媽的腰。漫不經(jīng)心卻步步為營。這下我才恍然大悟,我和干馬來才是陪襯,主角是他們兩個大人。我爸是為了請她媽吃飯。我爸為什么要請她媽吃飯呢?顯而易見,我爸是喜歡她媽,看他急吼吼昭然若揭的樣子。不過我爸也風(fēng)度翩翩,很會裝腔作勢。他在她們面前溫文爾雅,像個歐洲的騎士。你看,他攬人家腰的那只手,多么溫柔又多么堅定。不過,他們走在一起,很像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穿著,表情,手勢,像是從來都是一起的,就應(yīng)該在一起。我忽然有些感動,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我和干馬來在電梯里相視一笑。也許我們都想到了。我們竟沉浸在那種古怪的甜蜜之中。奇怪的是,他們大人又為什么畫蛇添足,帶上我們倆這不省心的拖油瓶呢?我快速回想,也可能是我爸受了我那些隨口亂說的話的影響。我有時會給他一種我無所謂的樣子,對他們的婚姻無所謂,完全沒必要在我眼前表演家庭和睦。他漸漸放心了,開始未雨綢繆,讓我做好思想準(zhǔn)備,他是有可能和別的阿姨在一起生活的。想到我媽被他們蒙在鼓里,我的心里不是想打抱不平,反而有種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還有個更重要的理由可能是,干馬來她媽想見見我。最初她想見我,也許只是想讓我跟干馬來重歸于好(我們從沒好過,當(dāng)然,在她媽看來,一起學(xué)畫時彼此要好)。她想讓我們倆最好親如姐妹,這對他們倆大人有利,可以更肆無忌憚地做地下情人。她和我爸已經(jīng)串通好了。也許他們早就好上了,也許比我想象的還要早,在我和干馬來學(xué)畫之前。這讓我感到沮喪。在飯桌上,我被干馬來媽媽的熱忱弄得有些手足無措。我們四個人一起吃火鍋。干馬來她媽,也就是蒙阿姨,卻反常地讓我和她坐在一起。隨后我爸告訴我,這家火鍋連鎖店是蒙阿姨的。她是大老板,大股東。我之前也和我爸來過,可他從未提起關(guān)于這家火鍋連鎖店的前世今生。他守口如瓶,滴水不漏。我想他是那個快速刪除聊天記錄的人。今天他們是打算和我攤牌了。說到她是大老板,蒙阿姨反應(yīng)迅速,說,別和孩子說這些沒用的。她摸摸我的頭。我短頭發(fā),像個假小子。被她一摸,我有一剎那很想哭。很奇妙,感覺很甜蜜。我媽從不這樣摸我的后腦勺。我們相視一笑。我確定,她是真的喜歡我。也就是說,她已經(jīng)不是單單為了他們大人更方便行事,從我坐在她身邊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這讓我想到我舅和那個搶劫犯宿命般的相遇。一瞬間,我也覺得我和她像是認(rèn)識了很久,相見恨晚。她身上有讓我迅速安靜下來的東西,我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我會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我確信,她也感覺到了。干馬來可能也感覺到了。她似乎有些憤憤不平。這都是我未曾想到的。從一開始,我就對這次聚餐沒抱任何期待,想早早吃完,偷偷溜走。當(dāng)時我坐在那里,臉上興許忽然洋溢著幸福。

我爸不住地夸獎蒙阿姨。我想讓他閉嘴。難道他是想借我這個第三者,向蒙阿姨表露心跡?更可能是,他在和我表露心跡。我也是第一次見他這么惶惑不安。他說個沒完,是向我推銷??赡愕某鲕壊⒉荒芤驗樗暮?,對我們的傷害就消弭了。想象得到,我媽一旦得知他們這對狗男女的事,會有什么反應(yīng)。以我媽的精明,也許她早就有所察覺。難以想象她會做出什么來。不過我欣然這么坐著,坐在蒙阿姨旁邊,就已經(jīng)背叛了我媽。

據(jù)我爸說,蒙阿姨是藝校畢業(yè),唱美聲的。說到她是唱美聲,我如夢方醒。怪不得她站在那里那么端正。她身上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勁頭。我撒嬌著逼她唱幾句,她耐不住,就哼唱起來。我瞬間被她的嗓音迷住了。她很自在,從容,信手拈來。我想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此時此刻,她想讓我干什么,我都會干的。我已經(jīng)被她打敗了,也就是說,我媽也被他們打敗了。我想讓我爸離開我媽,和她在一起。她讓我喊媽,我也會脫口而出的。我這個可惡的叛徒。我仍然是那個在半路上打開封好的試卷再次涂改的人。如果再給我一次那樣的機(jī)會,我還會那樣做。我已經(jīng)顧不上厭棄自己了。我想跟著蒙阿姨學(xué)唱美聲。那也是我第一次有了人生的榜樣,想成為她那樣的人。即使不能成為她那樣的人,也該有個她那樣的媽媽。吃完那頓飯,我就成了她的干女兒。我大聲喊了她“干媽”。干馬來可能覺得我喊不出來,在一旁鼓動我。她的意思我知道,想讓我出糗。她沒想到的是,我竟毫不猶豫地喊了出來,就像我過去是一直這么喊的。

我也是沒想到,蒙阿姨會突然說讓我做她干女兒。這并不是我的初衷,可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拍即合的。她過來親我的臉。我們的臉緊緊貼著。她的臉溫柔香甜,當(dāng)時我又一次差點掉眼淚。我是不允許自己當(dāng)著他們的面掉眼淚的。從萬達(dá)商場走出來,我們又遇到更強(qiáng)的風(fēng)。我爸慌不迭地抱住了蒙阿姨。她迅速躲開了,卻順勢抱住了我,摟著我向停車場走。干馬來走在我們斜后方,孤零零的。奇怪的是,她并沒絲毫抱怨,反而也有些陶醉。我在蒙阿姨懷里的時候,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她的陰謀。如果是,那她已經(jīng)得逞了。我也愿意她得逞。我還是感覺不太可能。她應(yīng)該是真心的,她的臉在我的臉上仍有清晰的觸感。

我們開了兩輛車來的。蒙阿姨讓我跟著她的車走。我爸忙扯住我,讓我跟他走。要不去我家吧,蒙阿姨說。我說,好的。我爸有些猶豫,不過還是答應(yīng)了。我跟著我爸,干馬來跟著她媽。我知道,我爸這么安排,是想和我單獨聊聊。我坐在副駕駛室,看著蒙阿姨的車,在前面行駛。一輛黑色奔馳。她是個有錢人。她是怎么有錢的?孤兒寡母。我隨口問了一句,她們怎么這么有錢?我爸說,你干媽做生意的。我差點撲哧笑出來。他說我“干媽”。我覺得我爸是個混蛋。不過我也和干馬來一樣會演,我面不改色,疑惑地問他,干媽只是個開火鍋店的,怎么會這么有錢?我爸反而顧左右而言他,說,咱們也是這火鍋店的股東。這也是我頭次聽到。關(guān)于我爸,我知之甚少。我想,他們之間有很多秘密,有待于發(fā)現(xiàn)和解釋。我故作鎮(zhèn)定,只是哦了一聲。接著我爸說,你干媽還有別的生意,做外貿(mào)。我說,是馬來西亞的生意嗎?他說,這你也知道?我說,要不然我同學(xué)怎么叫干馬來呢。他說,說到點子上了。他有些洋洋得意。我也有些洋洋得意了。

他最終還是沒說,他將和蒙阿姨在一起的事。也許他一直在醞釀。后來他還是打了退堂鼓,可能是覺得沒必要說了,我已經(jīng)了然。他問我,你真的要跟她學(xué)美聲?他又說了“她”,讓我覺得他們其實并沒那么相愛。我反問,為什么不是真的?在他印象中,我是不可能學(xué)那鬼東西的。他說,你喊她干媽的時候,嚇了我一跳。我就知道他想和我說這個。我說,也嚇了我一跳。他說,你長大了。他有點怕我了,過去我是怕他的。他從沒沖我發(fā)過火,可我就是會懼怕他。他看我時,眼神總是在躲閃,給我的感覺是,像是對我無計可施,或者心中有愧。越這樣我越害怕,害怕自己讓他失望。這也是我在學(xué)習(xí)上一貫努力的原因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想獲得他的青睞。無論我學(xué)習(xí)多好,他好像都不是很在乎。在這點上,我媽和他有天壤之別。

我不太知道,我爸我媽現(xiàn)在相處得怎樣,他們是否仍住在一起。我還有個弟弟,比我小三歲,在上五年級。我和我弟分開住,他跟我媽,而我跟著外婆。主要原因是,外婆家離我們學(xué)校很近。再說,外婆一個人覺得冷清,想讓我陪她。家庭聚餐的時候,爸爸媽媽仍像往常一樣,偶爾還會表現(xiàn)出令我尷尬的親昵舉動。我爸常出差去外地,我想,他可能根本就沒離開北海,而是和蒙阿姨偷偷在一起。

我爸在蒙阿姨身邊時,像是變了個人。這也讓我覺得我爸我媽從來都不是看上去的那副樣子。也許事實剛好相反,我爸是個熱烈的人,而我媽卻是個冷淡的人。我根本搞不明白,我媽真正在乎的究竟是什么,是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麻將桌上的輸贏,還是辦公桌上的漫畫?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她的工作很神秘,辦公地點在消防隊,可她從未參與過消防隊的任何救援工作。我知道,她是個女軍人。不過,我從未見過她穿軍裝的樣子。我媽和我舅一樣,是那種骨子里心不在焉的人,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我們在蒙阿姨小區(qū)的地下停車場碰了頭,一起坐電梯去她們家。那停車場給我的印象很深,燈光晦暗,陰森冷清。有滴答滴答的落水聲,還有一股嗆人的汽油味道。我們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向電梯里沖去。干馬來氣喘吁吁地問我,過去是不是來過我們家?我說,從沒有過。她說,記得你來過。我說,那你應(yīng)該是記錯了。我說她錯了的時候,很解氣。我在電梯幽暗的光里,猛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竟然是藍(lán)色的。只一閃就消失了。我被震懾住了。我開始感到恐懼,身體也向后縮了縮。我從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后來我就一直注意她的眼眸,并未察覺出任何異樣??晌掖_定有過那么一瞬間,她的眼神像黑夜里的貓一樣,閃了一下。

她們家很大,復(fù)式樓中樓,簡約明亮,給我的感覺不像是有人住,空空蕩蕩??蛷d里擺放著一架耀眼的白色鋼琴。我走上前去,摸了摸,一片冰涼。這架鋼琴讓我有些懼怕,遙遠(yuǎn),陌生,冷冰冰的。我轉(zhuǎn)身走向陽臺,陽臺上有很多花在綻放。晾衣桿上晾著幾件衣服,隨風(fēng)飄蕩。有幾件襯衫像是男人的。蒙阿姨從我身后一躍而出,急匆匆收了,抱作一團(tuán),倉皇折身回了臥室。我沒看清,也許那是我爸的衣服。我站在陽臺上,環(huán)顧左右,看萬家亮起來的燈火。當(dāng)時我其實在想,我爸也許已經(jīng)和她們住在一起了。干馬來竟然也在欺瞞我。我意識到,可能是他們?nèi)齻€人串通好的。他們仨請我吃飯,為了讓我加入進(jìn)來。蒙阿姨,我干媽,簡直就是影后。她演得真好呀。他們騙了我。陽臺上那幾件男人衣服就是他們的疏漏。那時,我真的又一次想哭,想轉(zhuǎn)身逃開,想把這一切告訴我媽媽。我在內(nèi)心里呼喚我媽,不過此時此刻她可能是在打麻將,用異樣的眼神打量她那些牌友們。想到她在打麻將,我很快平復(fù)下來。我厭惡她打麻將的樣子。我想,也許事情越來越好玩了。誰在捉弄誰,還不一定呢。

我轉(zhuǎn)身,走向客廳,立在鋼琴一側(cè)。干馬來跑過來了,拉扯我,叫我上樓。我又一次看了下她的眼睛,眸子黑亮,眼白有些泛藍(lán)。她的眼睛真美,像蒙阿姨的。隨后我們一同上樓。她的房間在二樓。上樓梯的時候,我向下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我爸在和蒙阿姨竊竊私語。兩個人湊得很近。當(dāng)我還在想他們會說些什么的時候,干馬來早就沖進(jìn)房間又沖了出來。她手上端拿著一幅小畫,是夏加爾的七個手指的自畫像。畫得糟糕透頂,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是我臨摹的。她問我,還記得嗎?我當(dāng)然記得。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把我這張隨手臨摹的畫裱了起來。我不懂這是為什么。畫如此糟糕可笑,毫無收藏價值。她興沖沖地上樓,難道只為了讓我看這幅臨摹的破畫?記得當(dāng)時我在臨摹時,深深地疑惑過,這個和我同名的畫家為何把自己的手指畫成了七根。越是困惑,我對他越是著迷。我盯著干馬來手上那幅小畫,畫不大,30×30。我把那七根手指畫得碩大,像是七根胡蘿卜。我知道,我叫夏加爾,卻沒什么畫畫的天賦。在這點上,我遠(yuǎn)不如干馬來。她也許是為了奚落我。她說,還記得嗎,你是看著我的手畫成這樣的。我哈哈大笑,她卻在一旁假裝生氣。好你個干馬來。她接著說,你說過,我的眼睛像畫里面的眼睛,還說,像牛的眼睛,而牛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我說,是我說的嗎?我都忘了,我還和她說過這些話。

看著干馬來發(fā)呆的樣子,我感到一絲不快,不,也許是難過。眼前的干馬來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她那么單純可愛像個天使。在純真外表下,有一絲憂郁。她才是那個在畫畫的夏加爾。有兩副面孔的夏加爾。有一雙溫和的牛羊一般的眼睛。她其實一直在渴求我的友誼。而我越是冷冰冰對她,她越是期待我的好。我激動地上前,抱了抱她。我想,她也許從沒計較過我打開過封好的試卷涂改答案。甚至她都不知道我曾有過這么不堪的行徑。我慚愧極了。我說,馬來,謝謝你。

三個月后,我爸出事了。他出了車禍。車禍地點發(fā)生在蒙阿姨她們家的地下停車場。他當(dāng)場就死了。在那之前,他喝了很多酒,地下停車場的監(jiān)視攝像頭捕捉到了他一個人東倒西歪的身影。后來他摔倒了,摔倒的地方是攝像頭死角。一輛車從他身上碾了過去。肇事司機(jī)開的是豐田霸道,車身高大。司機(jī)自述,沒看清地上有人,當(dāng)時有急事,開得飛快。后來我見到了那個司機(jī),平頭,后腦勺上有塊斑禿,說話大舌頭。他一直蹲著,無辜地向上仰望,像是穿過我們,看見了不敢相信的東西。

我得知我爸出事時,正在外婆家看網(wǎng)絡(luò)小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因為那天是周五,第二天過周末,我睡得比較晚。我媽也在,陪我睡。她破天荒地回來了。不過看上去很疲累,早早就睡著了。我接到的是干馬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聲嘶力竭。我也是剛買的手機(jī),還是蒙阿姨給我買的,不過她讓我在別人問起時,千萬別說是她買的。我和我媽說,是我爸買的。我媽撇撇嘴,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也沒說什么。很多初中生都有自己的手機(jī)。后來我想,那個手機(jī)買來就像只是為了接收我爸的死訊。接電話時,我卻出奇的冷靜。我推醒熟睡的媽媽,說,爸出事了。

我們在去認(rèn)尸的路上,我媽一直在顫抖。我從沒見過她那樣。我抱著她的一條胳膊。她仍忍不住地顫抖。那時我才突然感覺到,我們母女倆是心連心的。路上我并沒太想我爸的死。想得更多的是,我媽和蒙阿姨如何面對面,一起面對眼前這個死掉的男人。這一幕并沒有如約出現(xiàn),我們趕到現(xiàn)場時,干馬來她們母女倆已經(jīng)走掉了。我想了想,這本來也和她們無關(guān)。可我還是感覺到憤怒,像是被出賣了。她們是逃兵,是叛徒。我媽冷漠地問我,你同學(xué)呢?我沒回她。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她。后來她不理我了,有警察找她問話,問到我爸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小區(qū)的停車場,這里有他相熟的人嗎?我媽搖頭嘆息,說我爸是做生意的,平日里狐朋狗友很多,來來往往,她都不認(rèn)識。我媽思路清晰,神情鎮(zhèn)靜,令我吃驚。接著警察就和她說到一個女人給我爸打過來的最后一通電話。警察接的電話。那個女人就是我干媽蒙阿姨。那時我爸已命喪黃泉。

據(jù)警察說,蒙阿姨自始至終都沒出現(xiàn),是一個小女孩下來認(rèn)的人。警察口中的小女孩正是干馬來。當(dāng)時,她說她媽不方便下來,重感冒,頭暈?zāi)垦?。干馬來這么告訴警察,說夏叔叔就是想過來看看生病的媽媽,他們是好朋友,生意上的伙伴。警察把我爸的手機(jī)給了我媽。我媽不知道密碼,打不開它。她試了很多次都沒有打開。她一怒之下,就把手機(jī)扔給了我。那時她可能是真的傷心了,不過這也讓她如釋重負(fù)。她把手機(jī)甩給我,就像在丟一袋垃圾。那個手機(jī)是她全部的恥辱。

接下來我爸被殯儀館的車?yán)吡恕N覌寷]讓我看我爸最后一眼。她說樣子太難看,不要再看了,看了怕有心理創(chuàng)傷。這也讓我想到干馬來,蒙阿姨為什么會狠心讓她下來認(rèn)尸,而她自己卻躲在房間里。我很好奇,她究竟在房間里干什么。她真的生病了嗎?這讓我想到干馬來曾說過她改姓的事,蒙阿姨怒不可遏。干馬來曾說從沒見她那么丑過。我想,那應(yīng)該是面容猙獰,讓人難以想象。在我的印象里,她總是安詳平和,一副女菩薩的樣子。也就是說,在蒙阿姨內(nèi)心深處,有些東西是絕不能觸碰的。我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不甚明了。不過,我都沒把這些心里話告訴我媽。我想,這一切也許會隨著我爸的去世煙消云散。

我媽開車,跟著殯儀館的車緩緩前行。北海是個不夜城,到處是燒烤攤,煙熏火燎。不夜城,是因為北海的白天很難出門,陽光猛烈,熾熱難耐。這里的人們都晝伏夜出。我們在深夜里穿行。我坐副駕駛室,側(cè)身靠窗,路邊的小葉榕次第掠過。讓我驚訝的是,我們母女都沒怎么哭。我們很快安靜下來,安靜得有些嚇人。我們可能都不愿想,我爸這個人已經(jīng)沒了,前面悠悠前行的車?yán)锾芍臍堒|。我認(rèn)真看了我媽一眼。她的喉嚨像鳥一樣一直在動。她更瘦了,形銷骨立。她的臉龐凹凸有致,顯得堅定果敢。我的樣貌是隨她的,骨頭凌厲,過于硬朗,不像干馬來,哪兒哪兒都是圓的。我笑的時候,也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我猜不出我媽在思索什么。我也不敢開口和她說話。我又想到那次聚餐,就像一切就是從那次聚餐開始的。

事實上,我們那晚在她們家并沒發(fā)生什么。我們四個人的關(guān)系并沒發(fā)生實質(zhì)上的變化。令我有些不解的是,我爸和蒙阿姨也沒有任何過分的親昵舉動,反而他們對彼此愈發(fā)禮貌有加,顯得分外疏離。我從干馬來房間里出來,我爸就開始催促我回家。蒙阿姨也沒留我。本來我以為我會在她們家過夜的,然后我爸也隨我留下來。我以為,這是他想要的。我會見證他們在一起的盛舉。我的想法全落空了。倒是干馬來很舍不得我,一直送我到地下停車場。她說過幾天就來找我,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我讓她現(xiàn)在就說。她不想說,也許是因為當(dāng)著我爸的面不好說。后來我們在停車場依依惜別。上車后,記得我問過我爸,問他是不是喜歡蒙阿姨。我沒叫干媽。我爸反問我,你呢?我說,喜歡。我爸說,那你覺得蒙阿姨喜歡我嗎?我說,估計是喜歡,要不為啥認(rèn)我這個干女兒呢。我爸這么說,讓我覺得他們還沒在一起。沒想到我爸接著問我,你覺得你媽喜歡我嗎?他還有臉提我媽。我說,我猜,她喜歡死你了。我開始和他調(diào)侃。這是從未有過的。要說我們父女之間的改變的確在那場聚餐后發(fā)生了,那就是我們開始互相開玩笑了。我在外婆家門口下車的時候,說,你當(dāng)心點。他指了指我,作出惡狠狠的搞怪表情。我覺得那一刻,我們成了哥們。我們之間從此有了共同的秘密需要信守。

沒過幾天,干馬來就來找我了。我們約在少年宮見面。記得她有事要告訴我。我毫不猶豫去了。除了我想知道她想要告訴我什么,我還想從她那里打聽打聽我爸和她媽的事情。更想知道她是怎么看待這段婚外戀的。我先到的,在少年宮的二樓看云朵變幻。北海是個看云的好地方,天出奇的藍(lán)。我一直覺得這是個氣象學(xué)家們的樂土。風(fēng)云變幻莫測,我們很難把風(fēng)箏放起來,原因是,這里的風(fēng)向詭異,多是旋風(fēng)。我爸也曾說過,這地方風(fēng)很大天太亮。他說他過去不像現(xiàn)在這樣,眼睛這么小,是因為天亮得睜不開眼,就像有千千萬萬的水晶在閃爍。他其實是個愛講笑話的人,只是我們很多時候并沒有察覺。我媽是嶺南人,他說過的那些笑話,我媽有時無法領(lǐng)會。他是北方人,來自東北一個叫本溪的地方。我爺爺是本溪鋼鐵廠的工人,后來得癌癥死了。我從沒見過我爺爺。我們也很少回老家,奶奶在東北獨居,有時會和我們視頻,常常穿紅戴綠,跳廣場舞回來后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她也來過北海,說住不慣,潮氣往她骨頭縫里鉆。她是個信邪的人,據(jù)說她的父親過去是個跳大神的薩滿。她和我爸常吵架,她的意思是北海不吉利,我爸的八字和北海這地方犯沖。我爸不信邪,偏來了,還找了個南方姑娘結(jié)了婚。我能想象,后來我奶奶接到我爸噩耗時的悲傷怨恨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我想,我們每個人并不是我們自己想象的樣子。我們早就習(xí)以為常的樣子,在別人眼里也許讓人難以接受。在干馬來心里,我究竟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她為何想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年少時一起學(xué)過畫而她又莫名其妙地喜歡我那些畫嗎?

干馬來很快就出現(xiàn)了。她身材高挑,身形勻稱,胸脯高聳,馬尾一甩一甩的,像個倔強(qiáng)的漂亮的小馬駒,在人群中惹人注目。我假裝沒看到她,像她這樣的漂亮女孩,卻意外地投身到我這樣的小麻雀的懷里,是想在我這里秀優(yōu)越感嗎?我那么瘦小,人又長得黑,說話還尖酸刻薄,看上去毫無惹人喜愛之處。對我來說,有她這樣的朋友簡直就是非分之想。我忽然涌上一股惡心,開始后悔我出現(xiàn)在她眼前。況且少年宮也是我分外討厭的地方。人來人往,喧鬧浮躁,男孩們勾肩搭背,斜眼看你,不懷好意。我想,少年宮是像干馬來這樣的小馬駒該來的地方。

她走上前,像是和我不期而遇。我心想,我可是你約來的。她沒幾天前那么熱情了。也許是我身上的校服讓她覺得我有些礙眼。她沒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白色大T恤,下身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褲。T恤衫上有幾只奇怪的動物滾作一團(tuán),也許是海豹,也許是海獅。她的腳踝上還紋了個圖案,我沒來得及細(xì)看那是什么。她真是光鮮亮麗,讓人難以拒絕。她帶著我四處走,問我記得這個嗎,記得那個嗎。她是讓我來回憶年少時光的。我覺得別提多無聊了。不過我不愿掃她的興。她表情平靜,人也很友好,是那種懶洋洋的友好。和她在一起,盡管讓我自慚形穢,但也讓我感覺舒服自如。我盡可以躲在她身后,像個透明人,沒人會注意她身旁的小麻雀。

后來我們在少年宮某個樓梯轉(zhuǎn)角看見一幅畫,干馬來停了下來。又是夏加爾的畫,是干馬來臨摹的。我還以為是張復(fù)制畫,神似原作。我想,她就是帶我來看這張畫的。她真正喜歡的是那個畫家夏加爾,而我恰巧叫夏加爾,這也可能是她想和我做朋友的緣由??晌液湍莻€夏加爾,除了名字相同,再無相像之處。我們在那幅畫前靜默,讓我覺得尷尬又匪夷所思。我又想到那天我們在她房間里看到的那張夏加爾自畫像。

我知道這幅畫,夏加爾的代表作,《我與我的村莊》。一頭乳牛和綠面孔男人的深情凝視,像一對戀人。她忽然問我,你還記得你曾和我說過你舅舅嗎?我訝異,搖頭不解。我以為她會和我說有關(guān)這幅畫的事。她說,你說過的,在我們小學(xué)畢業(yè)聚會上。我想起來了。我說,是的。我搖頭只是為了表達(dá)她怎么忽然提到我舅。那時我還一直覺得她根本沒放在心上呢。她說,從那以后,我就總想著你舅那個人。我正在思索,這幅畫和我舅有什么具體關(guān)聯(lián)。她接著說,那天你告訴了我一個美好的詞語,深情凝視。我懂了。我知道她要和我說什么了。她繼續(xù)說,你舅是個警察,而他的朋友卻是個牢里的犯人,你說過,他們就這么互相看著彼此,后來他們就一起搶了銀行,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壞事,我在想,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被干馬來觸動了。我從沒這么想過我舅。我曾說過深情凝視這個詞,可我根本不知道這個詞語的真正含義。我只是個傳聲筒。我媽就是這么告訴我的。我也不清楚,她為什么會說到這個詞。也許她再也找不出另外一個詞了。再也沒什么其他詞語能準(zhǔn)確表達(dá)我舅和那個牢犯不可思議的友誼。

干馬來一直盯著那幅畫,我卻在偷偷打量她。她學(xué)習(xí)成績不太好,上了初中似乎更沒心思學(xué)習(xí)了。蒙阿姨想讓我?guī)蛶退?,多督促她學(xué)習(xí)。我盯著她看,在想另一個問題,想她注定會是個風(fēng)華絕代的人。我嫉妒她,也許我從來都是嫉妒她的。我不想和她在一起,就是因為嫉妒她。連她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也讓我艷羨。我是沒資格學(xué)習(xí)不好的。我只能好好讀書。我開始難過,想到從一開始我可能只是嫉妒她,這種嫉妒讓我直犯惡心。我慌忙跑開了,跑到廁所里一陣干嘔。干嘔的時候,我有想過抓破干馬來那張粉嫩的憂郁的臉。干馬來稍后就追過來了,在廁所里輕拍我的后背,安慰我。她越是柔情,我越是厭惡。她那么美好,我這么邪惡。我想一轉(zhuǎn)身抱住她,和她一起從樓上跳下去。她說,對不起,是我讓你想到了你舅。干馬來以為是我想起了我舅,有些悲傷。我轉(zhuǎn)身扎進(jìn)干馬來的懷里,哭了。我哭的是,我什么都干不了,我除了邪惡,還是個膽小鬼,這一點真不如我舅。我哭著哭著,淚水打濕了干馬來的大T恤。這時,干馬來也跟著嚶嚶哭了起來。我們在少年宮的廁所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抱頭痛哭。后來有人進(jìn)來了,我們才分開,尷尬地各自走開。走出少年宮的時候,干馬來和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難過嗎?我怎么會知道,也懶得知道。我輕描淡寫地?fù)u了搖頭。她說,我覺得我們永遠(yuǎn)不會是朋友了。她這么說,讓我心驚肉跳。她說她試了很多次。看樣子她多想和我成為朋友呀!可她說她做不到,也許永遠(yuǎn)做不到。她這個狠心的人,為什么當(dāng)面和我這么說?這次換我去祈求她了,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知道。我說,我不知道。她沒回答我的問題。也許她覺得這么說的確過于殘忍。她說,可我們也不會成為敵人,我們可能會結(jié)成聯(lián)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說呢?我說,難道聯(lián)盟不是朋友嗎?她說,不是。她接著說,你舅和那個搶劫犯才是,我還沒找到。

從那以后,我們每周末都會見面。我們見面是為了尋找我舅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蛛絲馬跡。沒想到是我舅這個人把我們倆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不是我爸和她媽。我們想知道十四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在這一點上,我們不約而同且勇往直前。我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聯(lián)盟,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想,這也是我們在廁所里抱頭痛哭后的結(jié)果。我們做好了詳細(xì)的計劃。比如先走訪我舅曾待過的監(jiān)獄,以及他們?nèi)嵤尳俚你y行,接著可能會去那個搶劫犯的老家看看。后來等我們真正做好計劃后,干馬來卻突然提醒我,說我們忘了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我說,誰?她說,你媽。

干馬來很想見見我媽。我不想讓我媽見她——我爸情婦的女兒。想想就覺得非?;奶?。她見我媽的心情如此強(qiáng)烈,以至于讓我開始懷疑,她對我舅并不真的感興趣。她感興趣的人,是我媽。我沒給她這樣的機(jī)會。不過我告訴她,請把我媽交給我。我會旁敲側(cè)擊,循循善誘。重要的是,我一定及時分享,有什么說什么,毫無保留。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在和我媽談到我舅時,我媽忽然避而不談。她從前不這樣,有時她還會主動說起我舅這個人來。從她那里吃了閉門羹之后,我就另尋他路,去找我外婆。外婆揚(yáng)揚(yáng)手,只一句“我忘了”打發(fā)了我。她口中念念有詞,我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也許是南無阿彌陀佛之類的。我能明白,我舅在她眼里就是不肖子孫。她不愿提起他,一個搶劫犯,這讓她蒙羞。說起我舅,她就念阿彌陀佛,念個不停。

我和干馬來如實說了,她似乎有些不信。她覺得她們不可能什么都不說,她認(rèn)為緘口不言毫無道理。那時我才如夢方醒,我似乎被她騙了。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那些過去的陳芝麻爛谷子。是她攛掇我這么干的。這種狗屁聯(lián)盟也是她早就計劃好的。可她為什么想弄清楚我舅這個人呢?難道只是想弄清楚我舅和那個搶劫犯謎一般的友誼嗎?她還想知道些什么?我隱約感覺到,她像是知道些什么,只是為了找我驗證。不過我也有我的打算。那就是我要成為她的朋友。我只想證明,她說過的“我們永遠(yuǎn)不會是朋友”這句話是假的。

那時是北海的初春,回南天。暖烘烘的,濕漉漉的,天花板都在滴水。路邊的小葉榕遮天蔽日,散發(fā)著腥膻的氣味。我們騎著自行車在北海城的大街小巷穿梭,想象著十四年前那個三十歲的男人是如何籌劃一次搶劫的。我們?nèi)チ吮凰麄儞屵^的那家銀行,之前也去過,可那時從沒想過那地方竟和我舅有關(guān)。據(jù)我媽說,這些年幾經(jīng)變遷,那里早就不是原來那家銀行了。不過我們?nèi)栽阢y行附近轉(zhuǎn)悠了很久。我們倆試圖還原當(dāng)時的場景,他們幾個暴徒闖進(jìn)去,手持利刃,拿到錢后,迅速逃竄。我們就像在轉(zhuǎn)述一部警察抓壞人的電影。據(jù)說我舅未曾參與搶劫的過程。他在接應(yīng)他們。他是開車的司機(jī),在榕樹下等待。我們在想象一個不停抽煙的男人在逡巡。我們似乎看到了他焦急驚慌的樣子。后來我們還去了我舅曾工作過的監(jiān)獄,當(dāng)然,這也是他被關(guān)押的地方。昔日的管教已成階下囚。我們沒法探視他,就在監(jiān)獄門口胡亂轉(zhuǎn)悠。我沒去監(jiān)獄看望過他。家人從不帶我去。當(dāng)然,我也從沒要求過。我只知道我的名字是他起的,他在我的世界里是模糊一團(tuán),就像從來沒存在過。我見過他一張照片,半身照,著警服戴警帽,一臉嚴(yán)肅。他的臉和我媽一樣,也是棱角分明,不過感覺比我媽隨和。他的眼神很溫柔。我給干馬來看過那張照片??催^后,她卻說她更想看那個牢犯的樣子。那個牢犯后來怎么樣了,我一無所知。是被判刑了嗎?會和我舅同在一所監(jiān)獄服刑嗎?我們都希望他們還在一起。

我們那些周末時光都是在走訪中度過的,事實上,我們并不比先前知道得更多。可我愿意和干馬來在一起。也就是說,只要和她在一起,“去做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更享受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比如我們在榕樹下吃冰激凌,比如我們在監(jiān)獄門口吹口哨,比如我們沿著海岸線一路騎行。據(jù)說我舅和他的朋友是在一艘漁船上著手他們的計劃的。有時我們會在碼頭上駐足發(fā)呆,觀察那些拋錨的漁船。漁船像被晾曬的魚干一樣,一個緊挨著一個。它們在海風(fēng)中輕輕搖晃。我有種恍惚的感覺,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干什么??筛神R來像是發(fā)現(xiàn)得更多,不過并不和我過多談?wù)?。我也時常偷偷注意她的眼睛,想找到那天在電梯里的驚異的閃光。幽幽一道藍(lán)光,在黑暗中閃耀。也許就是那道眼睛里的藍(lán)光,才讓我對她如此言聽計從的。

后來還是有了一些眉目。我們找到我舅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是一個培訓(xùn)班的美術(shù)老師。也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他在少年宮上畫畫課。他透露給我們一條無比重要的消息,就是我舅有過一個女朋友,這多少讓我有些吃驚。我后來想這也沒什么。他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有女朋友再正常不過了??筛神R來卻為此激動不已,就像是她終于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東窗事發(fā)后,他這個女朋友就人間蒸發(fā)了。據(jù)那個美術(shù)老師說,她還曾是那家銀行的職員。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讓我們感到困惑。我舅的女朋友是否也參與了那次搶劫,做了內(nèi)應(yīng),還是她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里?據(jù)說我舅他們在實施搶劫行動之前,已被警方事先獲悉,他們是自投羅網(wǎng)。這一切是否和他那個神秘的女朋友有關(guān)?那個美術(shù)老師回答不出我們這些問題。很多事他也并不了解。到最后我們不得不回到原點,就是去找我媽,也只有她是最了解內(nèi)情的人。那時剛好趕上我們期末考試,找我媽的事就隨之?dāng)R淺了。期末考試前夕,我媽卻突然告訴我說,等我考試完,要帶我去監(jiān)獄看望我舅。這真是讓我驚訝萬分。她好像一直都知道那些日子我們在干什么。可還沒等我見上我舅,我爸就出事了,在蒙阿姨她們家那個陰氣森森的地下停車場出了車禍。我在殯儀館里守靈,看著飄搖的燭火,卻一直在想我舅的事。在我想象中,我爸出車禍似乎和我舅那些過往有著不易察覺的神秘聯(lián)系。

……

(全文詳見《江南》2021年第四期)

小昌,原名劉俊昌,大學(xué)教師,管理學(xué)碩士。出版小說集《小河夭夭》以及長篇小說《白的海》,現(xiàn)居廣西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