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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8期|馬金蓮:落花胡同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8期 | 馬金蓮  2021年08月11日08:34

馬金蓮,回族,1982年生于寧夏。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出版小說集《碎媳婦》《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繡鴛鴦》《頭戴刺玫花男人》《河南女人》《伴暖》等,著有長篇小說《馬蘭花開》《數(shù)星星的孩子》《小穆薩的飛翔》《孤獨樹》。中國作協(xié)會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1

你們一定要相信,剛開始的時候馬小花沒有想過要編闊。

她說不清楚自己為啥就那么做了。

應該是當時的聊天氣氛起了助推作用。

她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前面有力量在牽引,后面有手在推搡,一步一步地走,不知不覺就邁上了編造謊言的道路。

編闊是方言。小城人祖祖輩輩通用方言土語。以小城為中心,往它下轄的縣區(qū)鄉(xiāng)鎮(zhèn)村落輻射,全用的是方言。像全國的方言土語分布的格局一樣,這里的語言也呈現(xiàn)出它們既交流交融交叉,又各自為陣,固守小范圍的差異。人口較為集聚的城市像鍋,市縣是大鍋,鄉(xiāng)鎮(zhèn)是小鍋,鍋里燴雜著不同的方言土語,日子長了,大家互相熟悉了,就出現(xiàn)來自四里八鄉(xiāng)的人,操著不一樣的方言,但能流暢無礙地交流的奇特景觀,同時也加速著語言的融合和同化。

而越是偏遠、隱蔽、交通不便的山村,才會越完整地保留下來純正的方言。

編闊是方言中的一個詞,就是撒謊、說謊的意思。在方言中的同義詞能有一大串,編謊、扯謊、丟謊、丟皮溜謊……有中性的,有貶義的,在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里有不同的使用效果。慣熟方言土語的本地人,就是閉上眼不過腦子,也能用得順溜無比。

馬小花到小城六年了,話語間還保留有老家的那些方言,比如她剛剛掃過的路面,有人扔一根煙屁股,她一邊彎腰拿夾子夾,一邊在心里罵,土錘,穿得人模狗樣兒的,心眼兒不好,咋就曉不得尊重旁人的勞動成果呢,清潔工難道就不是人?有女人穿著高跟鞋,挎著皮包包,咯噔咯噔地走過,留下一串香水味,對馬小花連看都不看一眼,好像她不存在。這時候馬小花的心里有些失落,好在很快就過去了,日子長了,經見得多了,她也就習慣了。反正她戴著口罩、帽子,還包了一塊絲巾,誰也認不出她,她也沒啥不如人的。靠自己一掃帚一掃帚地掙血汗錢養(yǎng)家,她心里挺坦然的。她就望著那些十分高傲、對她視而不見的女人,心里想辦法給自己解氣,暗暗地罵,猴精,妖婆子,撩啥哩?看你穿得戴得明燦燦炫乎乎,說不定給哪個男人當二婆子、小三兒、第三者,拿溝子換飯吃哩,騙錢花,有啥值得二的?

這里頭土錘、撩、猴、妖,全是本地罵人的話,純正的方言,專門用在女性身上。二老婆、小三兒一類卻不是本地方言,是時興的新詞。語言的精妙之處就在這里,它們一方面在保持原本面貌,另一方面又不斷地與時俱進,吐故納新,不斷地吸納新詞補充進來。

馬小花現(xiàn)在已經能順利地和來自不同縣區(qū)、鄉(xiāng)鎮(zhèn)的人交流。小城人口的大部分由四面八方的外來者組成。如果細細分辨,就會發(fā)現(xiàn)彭陽縣來的人說話愛帶個“那”“為”的首音;隆德縣和甘肅的靜寧接壤,口音又是另一種味道;西吉縣又分南北不同的語感;到了原州區(qū),有人把“二”的音發(fā)成“愛”,好像他們說到這里舌頭忽然又大又硬,橫在嘴里不會打彎兒,一個個成了《紅樓夢》里那個老是把賈寶玉喊“愛哥哥”的史湘云。

馬小花跟馬路東頭第二片區(qū)的胡玉梅學會了彭陽話,見到她就“那”“為”地打趣,跟垃圾中轉站的老陳學會了隆德方言中最突出的特征,還跟分管中山街環(huán)衛(wèi)的小隊長馬友平學了幾句原州話。

馬小花性子柔軟,為人老實。胡玉梅有時家里有急事,就找馬小花幫忙照顧她的那一段路面,以防被突擊抽查的小隊長發(fā)現(xiàn)。她人一走,馬小花就真把事當事了,盡心盡力地替胡玉梅看著。老胡說孫子插班進了二小,但沒一年級的課本了,他著急找,馬小花和劉曉梅一起說自己家里有,娃去年用過了還留著。第二天馬小花把兒子用過的課本帶給老胡,老胡再見到馬小花的時候,就夸她心實,說到做到,那個劉曉梅至今也沒見把書拿來。

馬小花以前在老家就常被人夸說實在,好打交道。進了城,城里人也這么說。她就越發(fā)認定做人實在好,不管走到哪里,這個實在不能丟。

她就更不愿隨便跟人編闊了。

想不到今兒竟然順口就編了這么大一個闊。

出口容易收口難。等她猛然意識到這樣不好,想要撤回來的時候,微信顯示這條信息發(fā)送時間已過,撤不回來了。只能刪除。但刪除了不起作用,刪除后的結果是,這條語音只有她一個人聽不到了,而群里其他人都能聽到。

馬小花望著微信群里的聊天記錄,除了有幾個調皮男生發(fā)了幾個搞笑表情包,咸蘭蘭發(fā)的幾個紅包,再就全是語音。一條又一條的語音。她劃著手機屏一直往前拉,翻到她被拉入這個群的時候,才戛然而止。之前她不在群里,自然沒法知道他們的聊天情況。他們肯定還說了很多,她看不到,那時她還是沒被95屆小學同學群這個組織找到的散兵游勇。

微信是啥時節(jié)出來的?微信群又是啥時節(jié)流行起來的?馬小花不知道。她進城那年換了個智能手機,里頭帶著微信,她就正式用上了微信。微信真是方便,只買流量包,就夠你在上頭和所有能加上的親朋好友說話了。還能打視頻。奇怪得很,沒微信之前吧,很多聯(lián)系不上的人,現(xiàn)在居然一個個都聯(lián)系上了。就連一些原本可能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再見上面的人,也都被加上了。比如二十幾年前的小學同學們,現(xiàn)在都聚集到了一個微信群里,這要放在以前真是讓人不敢想象。

1995年,一個叫山頭嘴的山村小學的一幫五年級學生,在畢業(yè)后就匆匆走散,各奔東西。時隔二十幾年,大家又被拉進了一個群里,不但能聽到所有進群的同學的聲音,還有愿意發(fā)照片的,把自己二十幾年后的樣子發(fā)到了群里。

馬小花也應要求發(fā)了兩張近照。

剛進群真是有些興奮。一方面讓人感覺到久別重逢的喜悅,另一方面又叫人不由得感嘆時光的匆匆。群里炸翻天了,各自詢問近況,當年分別后的人生過程,然后就說起現(xiàn)在的生活。馬小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編了闊。她說她在落花胡同上班。落花胡同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

2

1995年的山頭嘴小學五(1)班共有畢業(yè)生67人。

現(xiàn)在進群的有53人。其實馬小花早就記不得當年的同學數(shù)量了。是同學們七嘴八舌共同回憶出來的。有人還發(fā)了張當年的畢業(yè)合影。據(jù)說合影里少了4個同學。他們不知當時為啥就沒參加合影。

馬小花首先在照片里找到了自己。細瞅一會兒,整個人就癡了。手里的掃帚從胳肢窩里滑落,嘩啦掉在了馬路上。馬路上人流來往,她怕車輪碾上掃帚把,趕緊抱起來。她干脆把它橫放在馬路邊的盲道上,屁股一沉坐了下去。她像在老家時候一樣,盤腿坐著,然后專心看手機。下午上班后的第一輪清掃剛剛完成?,F(xiàn)在她只要慢慢轉動著查看,維持清潔就可以了。看一會兒手機也不會有事。

現(xiàn)在誰不看手機呢,她看到她的路段上開過的私家車、公交車里,乘客幾乎全低頭忙著搗鼓手機。就連那些開車的司機,只等一到紅綠燈路口,在幾十秒里也要忙里偷閑爭分奪秒地看一下手機。農行和建行柜臺里的柜員,只要沒顧客取錢也在玩手機。榮華飯莊的后廚,就在馬路拐角處,在清理那邊的一個垃圾桶時,她會踮起腳望望窗戶里頭,里頭的廚師在一邊做飯,一邊玩手機。她看了偷偷笑,這世上還有哪個行業(yè)的人不玩手機?

反正小城的人如今就沒有不玩手機的。可以說是全民墮落。他們清潔工也不例外。他們還有兩個工作群呢,一個是全市清潔工大群,一個是小隊長建的,專管中山街路段的清潔工。有什么工作要求,消息,通知,只要不是十萬火急或只牽扯到少數(shù)人,一般都在群里發(fā)。所以他們一邊掃馬路,一邊看手機,是很常見的。

馬小花看著二十幾年前的自己。一個被同齡人夾在當中的小女孩,梳著一對小麻花辮子,留著斜劉海,咧開嘴傻笑著。一副不知道人間有什么憂愁的青澀模樣。

再看全體同學,大家的臉上籠罩著統(tǒng)一的色調,好像在集體哀悼什么一樣,肅穆,板正,小小少年,提前為人世不可預知的東西憂傷著。

群真是神奇。讓六十多個幾乎從不見面的人,在二十幾年后,迅速有效地交換了各自的信息。

馬小花飛快地聽著語音。從中又掌握了一些同學的情況。其實真正急于知道的也不過十幾個人。當時山里女娃娃上學的少,他們班只有6個女娃?,F(xiàn)在5個進來了。王小蘭說她在蘭州定居,男人打工,她領著娃娃上學,標準的家庭主婦。李梅在老家種地,今年男人套了公家的項目,養(yǎng)了幾十個牛,她專門在家里喂牛哩??潞;忌狭舜髮W,現(xiàn)在在市里上班。咸蘭蘭干什么呢,馬小花沒聽到她說。應該是在馬小花進群之前就說過了。從別人的口氣里,馬小花大概聽出來了,咸蘭蘭是女生里過得最好的一個。她有錢,不是一般收入的那種小錢,而是大錢。男生們喊她咸總。咸總,那就是老總了。開公司的老總嗎?能稱得上老總的,肯定生意小不了。光是她發(fā)的十幾個紅包,就看得出確實有錢,每次不是發(fā)一百,就是五十。馬小花一會兒就搶到了六十幾塊。這讓她很驚喜。不是真的有錢,哪會舍得這么發(fā)紅包?簡直是拿錢亂撒嘛。

這年頭,有錢人據(jù)說很多,但馬小花不是。她日常接觸的也都是和她差不多的,真是有錢人誰會來當清潔工。環(huán)衛(wèi)局的正式職工也看不上干這個,才雇了他們這些清潔工來干。像馬小花掃滿一個月馬路才掙一千六百塊錢,這筆錢對于他們一家五口人來說很重要,起著一半的作用呢,另一半由男人打工承擔。日子里的花銷多著呢,買米買面買菜買衣服,還有娃娃上學的零碎費用,婆婆的腰腿疼藥費,一個家一份日子,是真難呢,像一面掛起來的篩子,有風也透氣,沒風也漏氣,每個月掙的那點錢,不夠過篩子眼兒呀。還得早早地為娃們攢幾個上大學的費用哩。馬小花所在的別的群里有時也會發(fā)紅包,但和咸總的包比,那算啥紅包,根本沒法比,發(fā)的人包個一塊二塊的,還要分成十幾二十來份,發(fā)出來大家爭搶著,搶到一分二分,還說一分錢也是錢,謝謝。馬小花偶爾運氣好,搶到過一元兩元的,她就感覺跟在大路上撿錢一樣高興。其實一元兩元又能干什么呢,也就給娃買包方便面,可搶到錢就是讓人高興,好像憑手氣搶來錢,快樂遠遠大過了一塊錢本身。咸蘭蘭的紅包一個比一個大。馬小花每點開一個時,手都在顫抖。

聊天就這么火熱地進行著。也有男同學輪流著發(fā)紅包出來。當然沒人能像咸總一樣闊綽。不過馬小花搶得很高興,一分二分,一角二角,一元兩元,積少成多,半天下來,她的微信錢包里已經攢了上百元了。

不知道是這點小甜頭的滋潤作用,還是驟然和二十幾年前的幾十個少年伙伴集體聯(lián)系上了,進入到一個群里,忽然聽到彼此的聲音,爭先恐后地回憶往事,帶來的激動和興奮,馬小花這個下午幾乎全泡在手機里,還好小隊長沒來巡查她這處路段。

有人問到了馬小花的生活。

嫁哪兒了?現(xiàn)在干啥著哩?

馬小花本來要說實話。

她先嫁到了本鄉(xiāng)一個叫張莊的大隊,在鄉(xiāng)下生了兒女,六年前進了城,現(xiàn)在在城里掃馬路哩,住在康居小區(qū)廉租房里,兩個娃全插進了城里的學校,由婆婆接送呢。這樣的日子過得還成吧,就算得掐著算著過每一天,但她感覺要比以前在山里種地好得多。前些年山里還沒有興起播種機,割麥子也沒有收割機,拉糧食運糞土也沒有農用車,所以那是真的苦。

人是有惰性的。以前身在其中過著那種日子的時候,沒覺得有多苦,當真的離開了,再回頭去比較,她就覺得從前的日子太苦了,再也不想回去了?,F(xiàn)在她已經跟著老陳、小李他們也將老家不叫老家了,叫農村。剛開始跟他們接觸的時候,聽他們說“馬小花剛從農村上來”這樣的話,她還挺多心的,感覺這稱謂有些看不起人的味道。慢慢的,她也跟上變了。也喜歡把鄉(xiāng)下、老家全用“農村”這個詞替代。反正馬小花是不準備再回到農村去了。

一個男同學問馬小花現(xiàn)在干啥著哩?在哪兒?

他剛提問完,就被別的話題牽上跑了。

這時候咸蘭蘭又發(fā)了個大紅包。大家亂紛紛搶。搶完接著說謝謝。然后集體贊美咸總。

馬小花要回答的問題被淹沒了。

馬小花這次手氣差,只搶到五角。而手氣最佳的一個男生搶到了19元。

馬小花看著這巨大的反差,心里怪不是滋味,有種自己手心里的錢被別人分走了一樣。

她忽然有點猶豫。沒心思急于說自己的現(xiàn)狀了。只有一個男生問過,況且這男生不是當年的班長、學習委員、體育委員,也不是學習成績排前的優(yōu)生,更不是長得帥氣的男生,也不是最愛調皮搗蛋的類型。一個班上的同學,能讓人幾十年后還記得起來的,就是這幾種類型,要么班干部,代替老師行使權力;要么學習好,是老師的寵兒;要么長得好,是有人暗戀的對象;要么搗蛋出了名,讓人頭疼。剩下的,就基本上全處于灰色地帶了,上學時節(jié)不怎么引人注意,幾十年后回憶的時候,總會叫人忘了有這么個人存在過。要靠相片和大家的指認才能勉強想起來確實存在過這么一個人。問馬小花的那個同學,就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角色。

這讓馬小花深感失落。隔了二十多年,牽掛她,迫切想了解她現(xiàn)狀的人,不是她偷偷喜歡過的高個兒文娛委員,不是第一名,不是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些人,反倒是個當年沒什么交集的人。而且這人現(xiàn)在過得也很一般,在山里當農民。算是一個把農民也當?shù)貌蝗鐒e人的農民同學。

當年的男同學,如今早就有了各自的營生,做生意的,跑大車的,包工的,這些就自不必說了,都好著呢。

就是當農民,也各有各的風采。有一個在開磚廠。三個在養(yǎng)牛,各養(yǎng)了十幾頭,打幾個腌草池子,秋天把青貯玉米一腌,然后只負責每天喂,飲牛的水由自來水管接到了槽頭上,除了出糞苦點外,他們的日子過得悠閑著呢。還有兩個人,農忙務農,閑了跑短途私家車,收入也不錯。聽口氣都有自己的小車,日子過得火熱呢。

當然,也有人過得困難,比如這個跟馬小花說話的男生。別看是在網絡群里,但交流的人是真實的,馬小花已經從他自己說的,和別人對他的態(tài)度上,感覺出來了,他過得一般般,農民中最普通最窮的那種。所以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也就跟對馬小花的態(tài)度一樣,可有可無吧。拉進群里也就是讓湊個熱鬧。真拉進來了,也就沒人在意了,大家在意的是咸蘭蘭。

馬小花有一點失落。坐得久了,馬路牙子硌得屁股疼,爬起來用掃帚把撐著胳肢窩,屁股靠住一棵樹,繼續(xù)看手機。

又有一個男生被拉進了群。大家歡迎。所有人用口頭歡迎,拍巴掌的,送小花花的,只有咸蘭蘭來實惠的,發(fā)了一個五十塊的包。一片感謝贊美后,新進來的男生問咸蘭蘭現(xiàn)在在哪兒,做啥呢?還是當年那么漂亮嗎?

沒輪上咸蘭蘭本人說話,早有男生搶著發(fā)出一張照片來。照片上的女人馬小花已經看到過,群里過一會兒就有人發(fā)一次。估計是咸蘭蘭最初發(fā)出來后,幾個調皮的男生保存了下來。然后不斷地往出來發(fā),發(fā)一次,感嘆一次。咸蘭蘭確實漂亮,又穿得好看,簡直漂亮得像明星。要不是曾經做過同學,打死也不能讓人相信這女人是農村長大的,還在山里頭那么偏僻的小學里念過書。那方寒瘦貧瘠的水土,要養(yǎng)出這么一個大美人,真比養(yǎng)育一個神話還叫人難以置信。

咸蘭蘭又收割了一茬贊美。新進的男生,第一次看到二十幾年前的班花成人后的真容,他的表現(xiàn)是真的驚嘆,贊美也百分百發(fā)自內心。

和他一起起哄附和的那幾個男生,口氣里已經有了浮滑的跡象,他們早就接受和適應了咸蘭蘭的美,出現(xiàn)了審美疲勞,他們起哄,有真心贊美的成分,也有伸手要紅包的成分。馬小花已經發(fā)現(xiàn)規(guī)律了,每一波盛大的贊嘆美譽之后,咸蘭蘭就會禁不住一樣發(fā)紅包。

你還不知道咱們咸總的身份哪!人家是老板娘,老總的專職太太!還問人家現(xiàn)在在干啥?像咸總這種身份,還用得上干啥嗎,一天到黑睡著享受就成了!錢多得一輩子也花不完!

幾個調皮男生又在起哄。

馬小花在這些七嘴八舌的語音之間,拼湊出一個更為飽滿的咸蘭蘭。有錢,日子不錯,不用為生計發(fā)愁,不用像她一樣天天守著一截馬路掃。

這挺好的。馬小花從內心深處為咸蘭蘭高興。咸蘭蘭能嫁好,命好,過好日子,是預料中的事??鋸堻c說,早在二十幾年前的小學時期,就可以預想,她有一天會過上不愁吃喝的日子,會有個本事不錯的男人來養(yǎng)活她。因為人咸蘭蘭長得漂亮。小學時候就已經很出眾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個美人胚子。二十幾年后的今天,她變得這樣漂亮,完全是可以預料的結果。

3

第二天的群聊中,第六個女生被拉了進來。歡迎儀式后,她先追問五個女同學的近況。當年只有六個女同學,一起度過了五年時間,彼此間還是很親厚的?,F(xiàn)在著急打問也是人之常情。

柯梅花話少,據(jù)說上班期間看手機領導會不高興的,她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以后,就消失了。李梅說了。王小蘭也說了。咸蘭蘭的情況,早有那幾個熱心腸的男同學搶著報告了。

咸蘭蘭有點不屑,拿鼻子嗤了一聲幾個男生,說馬三妹你不要聽他們胡說,哪有那么夸張,我不是老總,也是個家庭婦女哩!

男同胞們才不允許她做家庭婦女。大家爭相抖她的料。這些料是昨天或者更早,馬小花進群前,咸蘭蘭告訴大家的信息。馬小花聽著聽著,眼前有了一幅咸蘭蘭生活的畫面。闊太太。貴婦人。嫁了個富漢。家里住著二層別墅。有專門干家務的保姆伺候著。真正過的是“飯來張嘴衣來叉腿”的好日子。

“衣來叉腿”是一個男生的獨創(chuàng)。惹起群里一陣笑。咸蘭蘭氣得連發(fā)兩個錘子敲頭的表情包,揚言說有一天見了面要擰他的嘴。

馬小花沒在群里說話。但人笑得撐不住,身子都笑軟了,順著樹溜倒,一屁股又坐在了馬路邊。引得幾個路人扭頭看。馬小花不管不顧地笑。飯來張嘴,衣來叉腿,這話是一個叫李友文的男同學說的。他這個人,馬小花有印象。班上一個成績中不溜兒的同學,也算不上有多調皮,矮矮胖胖的,行動有些遲緩,當年也沒見他有多愛說話,誰能想到現(xiàn)在的他這么能說會道了,滿群里插科打諢,這兒一句,那里一句,誰的話頭兒他都能接上一口,誰的話尾巴他也能揪住捋一把,嘻嘻哈哈,不斷逗笑。別人笑得腸子疼,他卻一本正經。他是追著咸蘭蘭捧得最歡的那一個。咸蘭蘭的照片就是他在反復發(fā)。咸蘭蘭的近況也是他在熱心地介紹給每一個新進群的同學。

馬小花仔細想了想,當年明確追咸蘭蘭的男生能占全班一半人,另一半大多在暗戀狀態(tài),或沉默觀望或深度潛伏。

李友文不是追求者。至多可以歸到暗戀的那一半里頭去。

這么一個人,現(xiàn)在忽然變成了咸蘭蘭的熱烈擁戴者。馬小花猜測,他不是有多喜歡咸蘭蘭,他是愛熱鬧,鬧著耍哩。還有,可能是哄著咸蘭蘭發(fā)紅包哩。

馬小花笑著,把自己牙床子都給笑酸了。酸得收不住,有口水打在了手背上。她不笑了。看自己的手。干活的時候她戴手套,干完看手機的時候得去掉手套。她的手挺粗的,進城前干農活,拉扯娃娃,一雙手又粗又老,冬天還起皴口。進城后這幾年,還干苦活兒,風里雨里的也不能停,這雙手不比鄉(xiāng)下時候好多少。當她聽到保姆這個詞,尤其是伺候咸蘭蘭的保姆,馬小花不由得想了自己身上。她也曾干過保姆。只五個月時間,換了三戶人家。干不下去,她干脆就掃馬路來了。

保姆在城里人的嘴里有個新稱呼,叫家政工作者。馬小花第一次頂著這個稱謂進的是一戶年輕人家,幫小兩口看娃娃。看娃娃她自認為還是有經驗的,她的三個娃就是她一手拉扯的。沒想到只在那小兩口家里熬了一個月,她就干不下去了。太難了,他們不好伺候,要求多,嚴苛,就見不得娃娃哭上一聲。只要娃娃一張嘴巴,他們就被剜了心一樣疼。馬小花的三個娃可不是這么看大的呀。老人常說,葫蘆吊大,娃娃絆大,不磕磕絆絆,不哭不鬧,哪能長大。這話跟小兩口講不通,他們說馬小花這么說,想的是毒心,對他們的娃沒有愛心。

第二戶東家是老兩口。本來馬小花想著小的不好照顧,老的總會省點事吧。干上了才知道老的比小的還要難伺候。那小兩口總還有個出門上班的時節(jié),他們不在馬小花還能喘口氣。這老兩口退休了,一天到黑在家待著,沒事干就盯著保姆干活兒。兩雙眼睛戴兩副眼鏡,馬小花感覺有四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呢。她包攬了所有的家務,她想著干完了總能歇一會兒吧。沒想到老兩口根本不叫她有閑下來的時節(jié),一會兒都不行。實在沒活干,他們也會找出新的活兒來。地剛拖過,說再拖一遍。衣裳穿一次兩次就叫洗。洗衣服的水不叫倒。讓洗樓道。馬小花干滿兩個月又換了人家。

第三戶工資高,活兒也好干,但馬小花受不了女主人,一個漂亮有錢的女人,馬小花最受不了她看不起農村人,看不起一切窮人。她今天說耳環(huán)不見了,珍珠的,明天說手鏈丟了,玉髓的,過兩天又說戒指沒了,白金的,每次都讓馬小花幫著找。找不到她就拿刀子一樣的目光看馬小花,那意思分明就說是馬小花偷了。有一回馬小花受不了了,當著她的面一件件脫衣裳,讓她搜身。搜完以后馬小花辭職不干了。沒拿到工資。

當站在曠亮的馬路上,呼吸著自由的空氣,馬小花的結論是,保姆就他媽不是人干的。

咸蘭蘭現(xiàn)在也使喚著保姆。馬小花發(fā)現(xiàn)這事挺打擊人的。她被打擊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咸蘭蘭使喚保姆的樣子,應該像她的第三個東家。那個有錢有閑又看不起窮人的無聊女人。而那個被指撥過來扒拉過去,一天到黑給咸蘭蘭干活兒還總是挨罵的保姆,就是她馬小花。

這聯(lián)系其實挺沒勁的。就是毫無根由地胡拉亂扯。但她就是忍不住要這么拉扯。就在這個拉扯的過程里,群里又有了新的聊天語言。起因是咸蘭蘭又發(fā)了幾張照片。照片的拍攝角度是站在高樓之上向下俯視低處。應該是大商場,看樣子跟小城去年新蓋的新華百貨大樓一樣高大,咸蘭蘭應該是在購物。

果然,李友文跳出來問,咸總又逛商城了吧?這哪兒呀?這么豪華。

有人猜測說本市。馬上有人鄙視,說小城哪有這么豪華,一看就是大城市。咸總究竟住哪個城市呢?這么繁華!

馬小花耐心聽著。原來到現(xiàn)在咸蘭蘭還沒說出她人在哪里定居?

咸蘭蘭又發(fā)了幾個化妝品專柜的圖片。接著說話了,說她正買抹臉油呢,她用的牌子一般店里買不到,王府井百貨大樓的專柜才有。

王府井?是哪噠?李友文追著問。

連這都不知道,王府井在北京城啊,看來我們咸總現(xiàn)在是北京人了!一個學習好點的男生發(fā)了話。

馬小花在百度上搜王府井,還真的在北京城。

你在北京?北京的天安門去了嗎?還有鳥巢,故宮,皇上住的地方!咸總都去過了嗎?李友文時刻不忘插話。

李友文你腦子驢踢了吧,人咸總是北京人,住的是別墅,戶口肯定也落在北京了。對于北京人來說,不要說逛一逛故宮鳥巢,這些地方本身就是她家的呀,跟后花園一樣,她啥時節(jié)想去就去,哪像我們這些鄉(xiāng)里棒,一輩子連個北京城都沒去過。

馬小花搜出了王府井。就在北京的地圖上。百度地圖是個好工具,想查哪兒都能查到。還能隨意放大和縮小。大大小小,收放由你,連小仡佬也能看到。

王府井是一條街。馬小花把這條街從頭看到尾,看到了一些她從來不知道的地名。也大概看清了這條街的走向、形狀,包括大大小小的岔道,她把每一條街巷都看了看。她喜歡看最細微的街巷。它們像藏在城市脈絡上的毛細血管。別人總喜歡盯著那些大的有名的地方,她就喜歡打量這些小地方。因為她知道,每一個城市最不起眼的街巷里,都分布著她這樣的清潔工。天天守著掃,月月年年,只要還掙這份工錢,就得一年四季掃。

王府井大街真大啊,比小城的主動脈中山街大了不知道多少倍。這么一條街,光清潔工就不知道養(yǎng)活了多少。小城這樣小的地方,全城大街小巷的路面就養(yǎng)活了幾百人。北京是首都,一條王府井養(yǎng)活的清潔工,比小城全城多得多吧。

咸蘭蘭怎么就去了北京呢,還成了北京人。逛王府井,就跟她現(xiàn)在逛這條馬路一樣。區(qū)別是咸蘭蘭在購物,散心,花錢。她馬小花在掃路,掙工資,為一家人的日子努力。

人和人就是這么不一樣。

我也在北京。馬小花摁住語音鍵說了一句。說完,還不甘心,報復什么一樣,又說,只不過我不像人家咸總,住王府井大街,還是別墅,我在王府井街上一個小胡同里,打工哩。

說完她舒了一口氣。

收起手機,拖著掃帚慢慢走。風從遠處吹來,貼著地面起,然后一點點抬高,風里有涼意了,又到了掉樹葉的季節(jié)。她最犯愁的季節(jié)要來臨了。

4

馬小花就這么編闊了。

等下班回到家,拾掇完家務后,爬上床,打開手機前,她記起了自己編過的那個謊。順口來的?,F(xiàn)在她后悔了。她知道編一個謊,后面就得有一連串的新謊言去圓它。她現(xiàn)在得準備好一連串類似的新謊言,再去小學群里面露面。

群里又多了二百多條新消息。她先不聽語音,只看紅包,一個一個點開,十幾個紅包,可惜只有一個她趕上了,其余的已經被人搶光。發(fā)紅包最多最大的,還是咸蘭蘭。紅包的金額加起來,總有五百多吧。咸蘭蘭是真舍得啊。五百多元,就這幾個鐘頭當中撒了出來,真是拿錢丟著耍哩。拿去買菜,買肉,足夠馬小花這樣的家庭過一個月日子呢。馬小花嘆著氣聽語音。果然,她在太陽落山前拋出的那幾句話,在群里有了反響。大家的反應比較熱烈,有人驚訝她在北京,有人問具體在哪兒,有人問做啥活兒呢,有人提議說可以跟咸總經常見面。李友文拍著手說這下好了,兩個女同學在北京了,冬天我們去北京,找你們去,我們來個北京相會!這話引起一片贊同。

李友文熱心爆棚,說咸總,馬小花,你們兩個說話啊,都具體住王府井哪兒,你們先聯(lián)系見個面,吃個飯,拍個合影,讓我們飽個眼福。后面他發(fā)出了自己跟幾個男同學的合影。他們還真在本地小鎮(zhèn)上的飯館里聚上了。

咸蘭蘭沒說話。發(fā)了兩個紅包。接著又有一個同學被拉了進來。北京王府井這個話題就中斷了。

沒有人揪住不放,追著反復問,具體在王府井哪一片,在做啥活兒?馬小花松了一口氣。不問就好,她擔心了這半天,看來是多余的。

看來大家對她的興趣還是不咸不淡的。她能干什么,大不了去某個拉面館(王府井有拉面館嗎,她不知道)打工吧。她還能干什么??隙]人愿意把她想象成咸蘭蘭那樣的有錢人,過的是咸蘭蘭一樣的好日子。

馬小花坦然了。她覺得自己隨口拋出那個謊言,也就沒什么不對了。就當從來都沒說過這句話吧。

馬小花再次站在自己的路段上,彎腰打掃的時候,想到了王府井。不是咸蘭蘭的王府井,是她自己的王府井。她有了一個想法,有點好笑的念頭。但是一個人想想,不說出來,也就不算多么好笑吧。也不怕被人窺見了笑話。再說這世上沒有誰規(guī)定一個人不能在心里幻想一些和實際不沾邊的事。想象也不影響她干活兒。所以她允許自己大膽地去亂想。

想象中的馬小花真的身在王府井大街上。在那里做什么呢,首先得工作,找一份活兒干。她干什么好呢,還是干清潔工吧,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相對自由一點。頭上能曬到太陽,腳底下,路面,馬路牙子,盲道,全是她的打掃范圍。她負責清掃,維持,也負責愛護。她會像愛護眼前這條馬路一樣地愛護它。就當它是她的領土。她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女王,她在巡邏自己的勢力范圍。

王府井那么大,她具體掃哪條街巷呢?哦不,北京人叫胡同,她就包一條胡同吧,這胡同要相對僻靜點兒,就可以避免和咸蘭蘭撞見。她真怕撞上。萬一撞上,叫群里的同學知道她在掃馬路,她覺得……還是不要讓大家知道吧。那么她掃的那條胡同,叫什么呢,總得有個名稱吧。現(xiàn)在掃的這條街叫文明路。文明路在環(huán)衛(wèi)局的分工文件里被一分為二,她負責南邊這半截,叫文明路南。文明路以前據(jù)說叫蕭關路,蕭關是有歷史淵源的,據(jù)說有古詩詞里多次提到??上КF(xiàn)在被改了,起了這么個爛大街的俗名。這話是清潔工老胡說的。老胡愛講古,他知道小城的很多歷史典故。沒人愛聽老胡叨叨,馬小花老實,老胡就把老實人當了忠實聽眾,一碰頭就抱著個掃帚說古道今。

王府井也是有歷史的。跟小城的蕭關路比,那應該是大歷史。她要和王府井的某一條胡同有長久的關系,那就得找一個有歷史的名字吧。她又看百度,把王府井附近的胡同一條條地看。胡同好多,名字也是五花八門。有些聽著四平八穩(wěn)沒什么奇怪,有些就很有意思,讓人忍不住想笑。校尉胡同。甘雨胡同。大甜水井胡同。金魚胡同。南口袋胡同……馬小花決定不用這些名字。真地名一個都不能用。萬一咸蘭蘭心血來潮閑來沒事,真按這個地名去找她。她不就露陷了?

得起一個名字,一個只有自己知道位置的名字,就叫——有風吹過來,簌簌地響,有葉子打在她頭頂上。開始落葉了。就叫落葉胡同吧。跟眼前這時令應景。這葉子一旦落起來,整個秋天都不會利落,她得早早晚晚不停地掃。上頭的檢查也會嚴格起來,好像專門跟這些落葉過不去,最見不得樹葉在地面上停留。樹葉掛在枝頭的時候,是風景,一旦落下來,沾了地,就得馬上消失,不消失的話,就是他們清潔工的過失。所以說,落葉就是清潔工的災難。落葉的秋季,在馬小花眼里是個難熬的季節(jié)。

落葉胡同,也算是正式迎接眼前已經逼近的這個漫長的落葉期吧。馬小花動手掃了起來——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壯的感覺。這是今年的第一掃帚落葉。掃了幾下她停下來,這名字不好聽,叫個落花胡同吧。對,落花胡同,好聽多了。一樹一樹的葉子,落下來,讓清掃的人很無奈,可如果落下來的是花呢,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花,有風的時節(jié)下雨一樣落,沒風的話就像唱歌一樣慢悠悠在空中飛,都是很美的風景。比落葉亂飛好看得多。

馬小花如今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一條叫落花胡同的地方上班。雖然也在掃大街,但和在小城的文明路上掃大街是不一樣的。每天看到的,都是北京人呀,聽到的,都是北京的語聲呀,說普通話,像電視里的人一樣。不像小城,滿耳朵都是方言。天天看到北京的高樓,不像小城,只有沿街面兩邊是樓,其實樓背后全是平房,剛到小城的人不知道,馬小花在小城待久了,掃完街面就四處閑轉著看,至少這一片她比誰都熟悉。

馬小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干什么,或者說她在隱隱地渴望著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渴望。只是面對街兩邊七十五棵垂柳上那無數(shù)的小刀形葉子,想到接下來的兩個月時間,自己都要被這些小小的落葉困擾,她心頭就無比煩亂,煩亂就像這些密密亂亂交織的葉片。她忽然覺得不甘心。掃了這幾年馬路,一個秋接著一個秋地挨過來了,都沒這么煩心過。至多就是累,累的時候覺得自己可憐,可從沒這樣不甘心。應該是同學群,咸總,保姆,王府井,這些加起來刺激了她。

5

最好的季節(jié)是夏。次好的是開花以后不再刮風的晚春。最糟糕的,就是眼前的秋,還有下雪的冬。冬不好過,冷,下雪了,結冰了,掃雪,鏟冰,都是很辛苦的。尤其大街上一輛輛飛馳而過的車里坐著光鮮的人,走過街道的女人穿著又長又好看的羽絨服,或者羊絨大衣,皮衣,皮靴子,她們過的日子真讓人羨慕呀。馬小花常望著那些身影走神。想象她們的工作,生活,日子里的享受。都在這個城里生活,但是要想象別人的日子真是困難得很。網上有句話她覺得很入心,貧窮限制了你的想象力。要不是在三戶人家里做過保姆,馬小花也許真的永遠都無法相信,就在同一座城市里,有人過的是那樣好的日子。

這些馬小花以前沒有在意過。見識了,感嘆一下也就過去了。她還是過自己的平淡日子。從不奢望那些得不到的。有時候她覺得掃馬路挺好的。她知道這想法挺沒出息的。但這是真實感受。尤其天氣晴朗的日子,掃完了整條路段,坐在路邊休息的時候,她就變得很悠閑,抬頭望望高天上的云,小城的天真藍,只要不陰,就總是藍著。云也白。她就用手機拍一些發(fā)朋友圈。她的朋友圈都是本地人。大家對頭頂?shù)奶煸缇鸵姂T了,沒人羨慕馬小花曬的藍天白云。要是有北京的的朋友就好了,聽說大城市經常鬧霧霾,藍天變得珍貴。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把朋友圈清空了,她不想讓北京的咸蘭蘭看出破綻。

馬小花掃落葉的同時,還多了一個愛好,就是看手機里咸蘭蘭的朋友圈。真像咸蘭蘭在群里說的一樣,她的朋友圈果然像個有錢又有閑的女人該有的樣子。她在開車,車里有音樂在響,外國音樂,馬小花聽不懂,她猜測這大概是有錢人才愛聽的吧。遺憾的是車總是只出現(xiàn)一片前玻璃,掛著小掛飾,再看不到車身。有時在坐飛機,起飛前發(fā)一下心情,有時是落地后說平安落地。有時她在吃飯,家里,桌子上自己做的,盤子,碗,碟子,筷子,都是馬小花家沒有的,應該是很貴的那種。更多的時候,她在飯店里吃飯。這時候咸蘭蘭就喜歡讓鏡頭中多出現(xiàn)飯店的環(huán)境。大旋轉門,巨大的轉盤餐桌,成套的餐具。有時候去的是茶餐廳,咖啡廳,環(huán)境清雅精致,很適合沒事干又不缺錢的人去。靜靜地坐著,悠閑地品菜,慢慢地消磨著時間。這是馬小花保姆經歷中的第三個東家,那個矯情的女人,讓保姆馬小花見識到的。

咸蘭蘭現(xiàn)在正在過這種日子。這個結論讓馬小花難受。她可以接受咸蘭蘭長那么漂亮,從小學起就成為眾多男生都喜歡的寵兒,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就是這樣的景象,她接受了。她也接受了咸蘭蘭長大后還那么漂亮,比小時候更漂亮。也接受了她嫁得那么好。有錢,男人好,這是她應該得到的。漂亮是她走遍天下暢通無阻的武器。誰叫人家坐擁那么先進的武器呢。

可她受不了咸蘭蘭和自己的對比。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本來大家小學畢業(yè)后就各走各路,可能一輩子也不用再見面。偏偏是網絡把大家拉到了一起。就這么讓大家碰了頭,隔空完成團聚。對比就這么產生了。

馬小花一掃帚一掃帚地劃拉著落葉的時候,這感覺尤其強烈。都是人,活在這世上,命運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柯梅花長得一般,但她念書念得好,能吃苦,也聰明,她考上了大學,最后有一份正式的工作。這是她應該得到的。馬小花和咸蘭蘭都屬于學習差的。咸蘭蘭小學就已經談戀愛,談得轟轟烈烈,全校師生都知道。照這情況,她上了初中后應該會照舊談戀愛,一直談到出嫁的年齡,最后還嫁了那么有錢的男人。她憑什么呀?僅僅是長得好看?這世上長得好看的女人并不少,憑什么她就能那么命好?

馬小花這輩子沒有談過戀愛。從小到大都沒有男人追過她。到長大后必須嫁人的時候,別人介紹了一個就嫁了。想起這些馬小花就覺得悲哀。下秋雨了,濕噠噠地落個不停,把落葉打濕,一片片趴在地上,掃除變得困難。成堆的落葉,收攬也變得吃力。沾水帶泥的,特別重。雨水也打濕了她的前額,劉海濕噠噠粘在臉上。悲哀感變得深重,冰涼,像一汪冷水,就在心里揣著,一點一點往臟腑深處漫延。

她討厭落葉。也順帶著討厭柳樹。這葉子要落就落快點吧,集中幾天時間落完,她痛痛快快掃上幾天,然后消停下來。可這葉子固執(zhí),愛落不落的,就是拿掃帚甩打,找長竿子砸,還是不會干脆利落地掉,往往是你前腳剛掃過,回頭看身后,又有幾片落了下來。所以得一直在掃。反復掃。要保證路面上不能有落葉。巡查的小隊長眼刁,逮住了就罵人,還扣工資。以前馬小花有自己的辦法挨過這個過程。她掃一下,在心里說這一掃帚掙錢給兒子買筆,這一掃帚給女兒買紅領巾,這一掃帚給婆婆買腰痛寧,這一掃帚給家里買菜……她就有動力了。為一家人的日子操勞,她的汗水是有意義的。

今年她怎么覺得這落葉這么多呢,比哪一年都多。雨也多,葉子比哪一年都濕重,她每掃完一天,回到家,還得做飯,涮洗,照顧娃娃,干完了才能休息。往床上爬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身子被勞累一口口咬著,啃著,分解著。她真怕一口氣撐不住,整個人就會化成碎片,變成塵埃,就這么化了,散了。她沒力氣干別的,還是忍不住要看手機。只看小學同學群。67名同學,除了1名已經去世,剩下的全被拉進來了。群聊還在繼續(xù)。只是和幾個月前比,有了變化。好像最初的新鮮勁兒已經過去了。大家變得疲憊起來。基本上是大多數(shù)人選擇沉默。只有李友文等幾個人調皮的男生,和咸蘭蘭這一個女生還在活躍。還是眾星捧月的狀態(tài)。只是眾多的星辰已經隕落了一樣不再浮上水面。剩下的幾個男生,也應該是靠咸蘭蘭的紅包吊著。紅包也有了變化,金額不再那么大,回歸到正常數(shù)額。每次一元,兩元,或者三元。有時還發(fā)個一角兩角的。

馬小花搶了幾次,手氣都不好,一分二分的,她沒心思守著手機等紅包了,她聽大家聊天。咸總偶爾還會應大家的要求發(fā)一兩張近照,天生麗質的人,再用手機美顏功能處理一下,就更美了,美得都有了妖氣。男生們嘖嘖贊美一番后,就有人問,咸總啥時節(jié)回老家來,大家要集體歡迎。太忙回不來的話,大家抽空去看望。順便把北京城浪一浪。咸總一定要當向導,把老家的窮同學們接待一下。帶上大家看看北京的天安門,故宮,鳥巢,王府井,最重要的是咸總的王府井,咸總一定要帶大家好好看看你的王府井啊。

李友文說得更直接,他說咸總會給我們買票吧,飛機票太貴,就買火車票吧。讓我們住你家別墅吧,我們還沒見過真正的別墅呢。你還得請我們吃幾頓大餐呢。

這話也就李友文說得出來。他現(xiàn)在可真是個厚臉皮的人。至少在這個群里他是。這應該代表了不少男同學的心思。沒人阻止李友文胡說。馬小花內心其實也有這種期望,她何嘗沒有暗暗地盼望著,有一天,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遠在北京的大家心目中的女神加大款,她真的會為愿意去北京的同學們買票,提供住宿和吃喝,讓大家免費浪一回北京城,當然這其中也有她馬小花。

馬小花從沒在群里要求過到時候加上她。她說不出口。挺傷自尊的。她是有自尊的。馬小花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她懶得想,也累,沒精力想。再說,她也不愿意多想。就像明知道是一個不太可能實現(xiàn)的夢,還總盼著能實現(xiàn)一樣。有夢總比沒夢好吧。那就讓這個不太像夢的念頭留在心里吧。

咸蘭蘭每次都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被李友文攆著問得急了,她會發(fā)一個哈哈笑的表情。這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正是這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縱容了男生們。他們像一群小狗,在追搶一塊肉骨頭。你啃一口,他舔一舌頭,我吮到他的口水,你嘗到我的唾沫。游戲讓大家的興奮勁兒持續(xù)不衰,一波下去,又起一波。

馬小花終于掃完了最后一波落葉。秋也就徹底過去。初冬也過去。年關來了。

清潔工們最發(fā)愁的一個關口來了。大年三十,初一,十五,全城的漢民貼對聯(lián),放鞭炮,就算政府不讓燃放煙花爆竹,但還是沒法徹底禁止。大街上全是紅燦燦的炮竹殘骸,掃也掃不完。馬小花每年都要早早地犯愁。但是年還得過,像別人一樣地過。

6

臘月三十這天馬小花去商城買東西。小城是回漢雜居地區(qū)。漢民過年,回民也休假,到時候商城要關門好幾天。她要給家里買些零用品。

馬小花在一樓一個賣拖鞋的攤位上選拖鞋的時候,看見了咸蘭蘭。她第一眼就認出這是咸蘭蘭。她還是那么漂亮,口音也沒變,雖然沒照片上好看,但去掉濾鏡的作用,群里圖片上的人,應該和眼前的這個咸蘭蘭是一個人。歲月不敗美人,咸蘭蘭還是那么好看啊。不過眼角的皺紋還是有了,馬小花瞅見皺紋的時候心里一邊感慨,一邊覺得舒服多了,好像在咸蘭蘭和自己之間找到了一點點的共同點。

咸蘭蘭也在買拖鞋。她選了三雙,老板說一共三十塊錢。咸蘭蘭堅持只給二十五。兩個人為五塊錢陷入了僵持。說方言的咸蘭蘭,聲音和同學群里一模一樣,不過眼前這個咸蘭蘭更生硬,也帶著倉促,不像群里那么悠然,那么輕柔,那么愛笑。眼前為五塊錢磨嘴皮子的咸蘭蘭顯得很生氣,抱怨老板心狠,年關了還不便宜點。

馬小花看著三雙拖鞋最后以二十七塊錢成交。咸蘭蘭立刻提上拖鞋走了,她手里還提了好多東西,大包小包的,全是商城賣日用品的塑料袋,外形跟馬小花手里的塑料袋一樣。馬小花忘了自己接下來還要買什么,她遠遠跟著咸蘭蘭走,她看著咸蘭蘭在商城門口的老馬涼皮店吃了一碟子釀皮。馬小花不進店里,就在門口遠遠站著,透過玻璃門能看到咸蘭蘭吃。她口味真重,在正常分量的基礎上,又自己動手加了兩勺子辣椒油。她吃得很香,偷看的馬小花都看饞了,要不是她有腸炎,真想也這么紅艷艷地調上一碟子吃一下。

咸蘭蘭吃完,提上東西又出發(fā)了。橫穿過了馬路,上了2路公交車。馬小花真是很想繼續(xù)跟下去,可2路車方向與她家完全相反。她又提著那么多東西,所以就懶得跟了。只能站在原地目送2路車遠去。

寒冬天冷,灑水車不再灑水壓塵,小城干燥,車疾行而去,揚起一道塵埃。

馬小花坐在公交車站點的鐵凳子上,凳子很冷,等車的人都不坐。馬小花坐著,冰涼透過棉褲,她感覺就像坐在一大片冰上。冰是浮在茫茫水面上的,冰在慢慢地浮動,馬小花整個人在一種眩暈般的感覺中堅持坐著。坐2路公交的咸蘭蘭最終去了哪里,她家住在什么地方?在城北是可以確定的,城北是小城的老區(qū),那里除了幾個老舊小區(qū),就是大片等待拆遷的城中村??梢钥隙ǖ氖悄抢锝^對沒有別墅。

大年夜的炮竹噼噼啪啪炸響過后,休了三天年假,馬小花就上班了。她抱著芨芨草扎的長把掃帚,一下一下掃著滿地紅屑,掃累了的時候,她停下來看同學群。李友文又嚷嚷著要咸總發(fā)紅包,新年了,該發(fā)個大的。咸蘭蘭果然發(fā)了個大的。五十元的。馬小花也搶到了三元。

咸總在干啥哩?年在哪噠過?不來老家和大家聚聚嗎?飛機挺方便的,坐上幾個小時就回來了。

咸蘭蘭說不回來了,大過年的,回老家的人太多,都一窩蜂一樣,飛機也挺擠的,她受不了。還是留在北京過吧,年關北京城空了大半,正好在王府井街上慢慢走走,這些年最受不了王府井的鬧和擠。

聽著咸蘭蘭滄桑又有些慵懶的貴婦人般的語音,馬小花抬眼望望前方的路,她的路段,她的小城,在年關也一樣空了不少。她一掃帚一掃帚地掃著這些清冷,她把眼前所有的垃圾——煙頭、炮竹、紙片、枯葉,全都當作落花,她在清掃她的落花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