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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8期|陳鵬:魚雷
來源:《草原》2021年第8期 | 陳鵬  2021年08月12日08:31

此文獻給馬原,祝他早日恢復健康!

——題記

連續(xù)三場,連續(xù)三場球彭翔表現糟糕。脫手、穿襠、慢半拍,被對手接連破門。三場球丟了十一個。上天,十一個!創(chuàng)昆明野球史上的紀錄了吧。拯救門將的唯一辦法是扳平或超出比分,可我拼上老命也不可能連進十一個啊。

我罵他,“你他媽廢了!”

他耷拉著腦袋說,“哎?!?/p>

“怎么了?”

“沒怎么。”

“真的?”

“嗯?!?/p>

“丟臉哪。”

“是。”他不否認,“對不住啊,兄弟們。”

湖南仔彭翔十年前來到恵恩,很快成為我們鐵打不動的主力,昆明野球江湖從此又添一員猛將:彈跳一流,反應奇快,常以驚人的魚躍化解對手射門。不出兩年,大伙叫他“魚雷”——明明這個名頭更適合我這樣的鋒線殺手,可它很快叫響了??傊異{恩大門守了十年,他一直讓人驚艷,讓我無數次奔回小禁區(qū)和他擊掌歡呼,“好樣的,操!”

他四十了,狀態(tài)下滑是逃不掉的,自然包括我——當年腳踩風火輪的殺手陳也經常放棄高速的直塞球了,內切射門也偏得離譜,更別說立即回防。開什么玩笑,哥們四十六啦都。我們,恵恩全隊,這幫老家伙還能每周站在球場上,已經是偉大的奇跡。

“不對啊,你真的——”

真的什么呢?丟球就是丟球,狀態(tài)不好就是狀態(tài)不好。狀態(tài)不好總有原因。他不愿多說,那就不必多問。

“下周見。”他摘下手套,換下行頭往外走。

“一起吃飯?喝一杯?”我說。

“算了,有事?!?/p>

魚雷低頭走出紅塔二號場,背上一只碩大的黑色阿迪。我發(fā)現他背有點駝了,步子沉重,從后面看不再像魚雷,倒像一頭衰老的牦牛,隨時可能倒下,死掉。

那天夜里我才發(fā)現小腿傷了,在場上飛奔的時候你是感覺不到疼的。你什么也感覺不到。上床之后,深夜,你連翻個身都困難。像扛著一座大山。太累了,也太疼了。我知道明天還會更累更疼,渾身肌肉會散了架一樣。最好辦法是及時沖一個冷水澡,或者,找個冰水池子泡它半小時。可你再也沒心氣和體力,只想趕緊鉆進被窩,像臭蟲一樣蜷縮不動。一動不動。帶著今天球場上所有的心酸疼痛遺憾和多巴胺的殘余快樂地睡去。一個夢也不做。連半個帶獅子的夢境也不會造訪你。

圖片

新的周末,我上半場進兩個,下半場被幾個小子逆襲,很快扳平比分。兩個球打得彭翔沒一點脾氣:一腳低射,一腳吊門。一幫年輕人明顯練過,牢牢控制了中場。十五分鐘后,小孫接我直塞再下一城,對手馬上扳回。3:3。還有時間,不會像上周一樣輸掉的。最后五分鐘驚心動魄。我咬牙一次次強突,遲遲不能進球。最后時刻,是的,你猜對了,魚雷彭翔又出現重大失誤——對手角球,一個傻逼原地站著,皮球砸他腦袋上飛進空門。魚雷本該釘在球門線上的,卻沖出了小禁區(qū)。

他板著臉下場,手套扔在腳下。我已經不想罵他了。

“不好意思——”

“可惜啦?!?/p>

“嗨,我明明——”

“放在兩年前,哪怕一年前你也不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更別說十年前啦?!?/p>

他不吭聲。

“到底怎么了?”我說。

他還是不吭聲。

“你好好說,兄弟們不會不管?!?/p>

他看看我,垂下腦袋。

我覺得某種東西,頭發(fā)絲一樣的小東西,突然斷了。

當年的彭翔多棒啊。一枚彪悍的魚雷,一個剃光頭的湖南仔,上場就大吼大叫,能把對方前鋒嚇出尿來。魚雷的經典戰(zhàn)役是七八年前的“都市周末擂臺賽”八分之一決戰(zhàn),對手佳盟花卉,我們將一個球的領先優(yōu)勢保持到七十八分鐘,許力突然禁區(qū)犯規(guī),裁判給了點球,魚雷像大神卡西 ① 一樣飛出去撲出點球。恵恩1:0挺進八強。多牛逼啊,多么回腸蕩氣。我仍然記得魚雷升格慢鏡頭的雄姿——平行地面,將十八平方米的球門都覆蓋了,酷似《勝利大逃亡》里縱身一躍的史泰龍。十年了。十年。想想看,沒幾支隊伍能挺過十年。

我把濕漉漉的球衣剝下,扔在草皮上。一只點水雀繞著邊線小跑,突然飛走了。

“下周不來了,請個長假?!彼f。

半天才有人搭話,“下周你絕對牛逼。這把年紀,輸贏不重要嘛,只有殺手陳才當歐冠踢?!?/p>

“有事。不來啦?!?/p>

“別理他。輸贏很正常?!毙∈Y說。

“嗨,又不是沒輸過?!惫鹱诱f。

是的,就我一個人當歐冠踢。有錯嗎?哪錯了?我沒說話。我什么也不想說。

晚上,我鬼使神差把卡西、諾伊爾② 的視頻翻出來看了又看。那些匪夷所思的撲救到底怎么做到的?怎么干出來的?我給自己煮了一碗面,放一大勺肉醬。我吃得很慢,又倒一杯高粱白,喝兩口就喝不下去了。

我忽然想念魚雷。

我掏出手機。有他電話,也有微信。幾分鐘后,還是放棄了。

魚雷連續(xù)缺戰(zhàn),沒人知道他去哪了。

桂子臨時守門,你不能說他比彭翔更好,但也不比彭翔更爛。惠恩連續(xù)三場拿下對手。大伙都高興。我們彼此打聽魚雷到底去哪了,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知道。

“跳槽了,一家保險公司。”小蔣說。

“地產公司?!痹S力說。

“裝修公司。他是小包工頭嘛,當年跑來昆明干的就是裝修。”本杰說。

這提醒了我們。當年他從岳陽跑來昆明的確是干裝修,后來似乎干過很多別的。我還記得他那輛小奧拓換成中華,之后中華換了馬三,再之后又莫名其妙換了二手摩托,周末戴個大頭盔殺奔海埂或紅塔。我們隱約知道他住西站,具體哪里,無人去過。還隱約知道湖南仔沒有昆明親戚,大概也沒什么朋友。最新說法來自小寶,稱彭翔來昆明是因為女朋友跳樓自殺。跳樓?為什么是昆明不是岳陽?小寶說,大概,女的是昆明人嘛。為什么跳?更沒人知道了。這些蠢話我一概不信。我寧可相信他二十多歲就來昆明闖天下,鬼使神差加入某支業(yè)余球隊,后來兜兜轉轉成了恵恩的門神。

第六周,他來了。

像從前一樣挎著黑色大包,低頭吭哧吭哧走進紅塔五號場。我們盯著他。其實老遠就看見了——神似本杰的大光頭在太陽下閃閃發(fā)亮。

“還認得回來?!毙氄f。

“差點報警?!惫鹱诱f。

我們很快發(fā)現他臉上有傷,腦門上、下巴上也有。我們問他怎么了,不說清楚別想上場。其實他這副模樣是不宜上場的。這在惠恩歷史上還是頭一次。

“被人揍了?絕對被人揍了?!蔽艺f。

他沒回答。

“說說吧?”

他拽出手套,慢慢戴上。

“一把年紀了,不丟人?!蔽艺f。

“打個架有啥子稀奇嘛?!彼f。

“你說,我們聽著?!?/p>

“狗日的叫了幫手?!?/p>

“哪個?”

他不回答。

“到底哪個?”

他瞇著眼睛。球場空蕩蕩的。對手還沒來。

“我爹,半年前來昆明找我的爹,沒了?!?/p>

我們聚攏過來,盯著他。

“什么意思?跟你爹有什么關系?你好好說?!?/p>

“你說啊?!?/p>

我們等著。

魚雷說,他爹被人害死了。被誰?醫(yī)院嘛,醫(yī)生嘛,還能有誰。爹,他七十三歲的爹得了疝氣,住進第一人民醫(yī)院,不到一個月就沒了。什么意思?小小一個疝氣,不到一個月就——?他說,就是這樣,小小一個疝氣手術導致心肺衰竭,然后進了ICU,喉嚨挖個洞,插進氣管,每天靠機器吭哧吭哧呼吸。不到十天,人沒了。

“好端端一個人,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我操他媽的人渣!”他大罵。

他說他沖進醫(yī)生辦公室,對方叫來幾名保安,當場修理了他。

我們沒說話。能聽見風吹草地的唰唰聲。天空透藍,白云大得像某種幻覺。對手到了,三三兩兩涌上場地。彭翔堅持上場,他走到球門前,兩手一拍,大吼一聲,震得我耳朵嗡嗡響。

我們贏了。這場球他表現完美,沒讓對手打進一個。之后又沒了消息,誰也聯系不上他。我也聯系不上他。要么關機要么不在服務區(qū)。我懷疑他換了電話,或者,出于某種原因,他故意躲著我們。大伙未免生氣——你不珍惜兄弟,兄弟們何必珍惜你?嘴上這么說,到了場邊還是打聽他的消息。不,沒有消息。什么消息也沒有。我們聊幾句就不聊了,陷入長長的沉默。我相信他會回來的。十年了,沒有一個人真正離開惠恩。沒有一個人。我們一個禮拜一個禮拜等下去,抱著某種信念等下去。會回來的。會的。瞧著吧。

不對。小說寫到這里我忽然有點拿不準了。

我覺得我錯過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或者說,魚雷所說到底是真是假?他從沒說過他爹從湖南跑來昆明,更沒說過他爹因為疝氣住院。再說,即便他找到主治醫(yī)生理論,對方真就敢叫來保安動手,就在醫(yī)院里,當著那么多人的面?

不,你也不能說這故事有問題。沒大問題。枝枝節(jié)節(jié)的小問題就能推翻他被打傷的事實?

我寧愿相信是真的。并且,那天,我們還說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話,打算湊點份子,聊表心意——我們居然沒在他最難的時候搭把手。他拒絕了。很倔,也很強硬,說不用不用,都了了,他從心底里感謝兄弟們。他還說,他把爹葬在金寶山公墓了,就在西山半山腰上,能俯瞰整個滇池。自然,周末一定能俯瞰在海埂和紅塔踢球的我們。爹會高興的。至少,不那么無聊。對,那天他的確講過這些。

我一次次撥他電話,有幾天差不多患了強迫癥。不停地打,不停地打。還是找不到他。直到某個我們贏了球的周末夜晚,我精疲力盡又心滿意足地癱在沙發(fā)上,觀看電影《刺殺小說家》,魚雷電話忽然撥通了。

“你死哪去啦!”

他說他剛從外地回來。我問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說,說來話長。我說,再長的話,我也聽著。

“不說了,陳鵬,”他似乎頭一次直呼我的名字,聽起來怪怪的?!澳懿荒埽栉尹c錢?”

“多少?”

“我準備跟兄弟們打一圈電話。”

“借多少?”

“每人,兩千?!?/p>

“行?!?/p>

我給他轉了兩千。沒問他任何問題。沒必要問。他要說早就說了。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他剛才說過了,他就在昆明。我說,我的意思是,什么時候歸隊。

“下周?!?/p>

“好,我等你。”

他掛了電話。

直覺告訴我他不會來。下周,他不會站在球門線上。果然,他沒來。我問了桂子小寶小蔣本杰陳剛,都說他的確來電話借錢了。只有小蔣給他轉了兩千,其余要么六百,要么五百,三百,兩百。借是肯定要借,但是大伙心里都清楚,對于一個行蹤不明的家伙來說,別指望他還你。就算上次的份子錢吧。

接到魚雷電話是兩周后的一天傍晚。他說,你來一趟,叫上小孫小蔣,來一趟。他說了地址,遠在昆明北郊。我掛了電話,琢磨了十來分鐘。沒叫小孫小蔣,我開車趕過去,他就在路邊等我,燈光灑在他錚亮的大腦袋上,酷似真正的全金屬魚雷。他問我,就你?我說,是。他遞煙給我,我拒絕了。這地方很偏,我們縮在一幢爛尾樓的門洞里,對面像個高檔小區(qū),亮燈的窗口不多,最多四成吧。風里有淡淡的苦味。

“那天晚上,就在那里?!彼焓种噶酥?。那地方靠左,很黑,燈光難以抵達。沿街鋪面還是新的。連條狗都沒有。

“什么意思?”

“狗日的?!?/p>

“你上次說,你上醫(yī)院找他,就在醫(yī)院里,你被保安——”

“誰說的?”

“你?!?/p>

“我真這么說的?”

“廢話。”

“不,不對。陳鵬,不對。”

“哪不對?”

“整個不對?!?/p>

“那你好好說。”

他說,五個月前,他爹忽然從岳陽來昆明。他問他咋大老遠地坐火車來?爹說,他就他這一個兒子啊。他說,那你來個電話,我買張機票就飛回去。他爹說,不,他想來昆明看看他。不是落葉歸根嗎?他怎么弄反了非要來昆明?再說了,他可以為他買張機票,何必坐六七個小時高鐵?剛開始他也想不明白。也許,老頭子覺得兒子不可能回家?還是,家里發(fā)生了天大的事情?

他停下來,問我抽煙嗎?我搖搖頭。他掏出一支,點上。

“老頭子是被趕出來的。被我二叔三叔。他們要搶爺爺家產。我爹想搶也沒法搶,沒兒子撐腰?!?/p>

我一聲不吭。

“我其實恨他。真恨。是老死不相往來那種恨?!?/p>

“為什么?”

魚雷說,他爹從小反對他踢球,他卻非踢不可。小時候被爹打斷胳臂,從此躲在體校再不回家。之后,體校畢業(yè),混社會,看場子,砍了仇家一根手指,對方找到家里,爹說他的事情我管不了,要死要活你們看著辦。魚雷東躲西藏,好容易風聲消停了,二十出頭跑廣州,跑昆明,就不回岳陽。打死不回。他爹也不讓他回,揚言斷絕父子關系。那就斷唄。

“我一直恨他?!彼f。

“可他還是來投奔你?!蔽艺f。

“是啊。他忽然就跑來了。拎個包,上面印著‘上?!瘍蓚€大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種包你見過嗎?滿頭大汗,穿一件土不拉嘰的灰夾克,敲敲門,還扛一個編織袋,塞得滿滿當當的。我開了門,嚇一大跳。他咧著嘴巴笑了,張口第一句話就是,小子,我渴,讓我喝杯水。他進來后,等不及我燒壺熱的,咕咚咕咚連灌三杯涼的,喝完了說,沒跟你提前打聲招呼,不好意思。我地方小,一室的出租房,我就給自己打個地鋪,他不干,非要我睡床上。好,那就讓他睡地上。睡了幾天,他可能覺得我屋里太擠了,給我添了大麻煩,就把‘上?!蜷_,左掏掏右掏掏,掏出兩千八百塊錢,硬塞給我。說,本來帶了三千,路上吃飯喝水抽煙花了一百多,就剩兩千八了。我說不用不用,我錢夠。我給他六百,說你拿著花。他不干,說我大老遠跑來是麻煩你啊,小子,咋能要你的錢?推來推去推不過,我收下了。暫時收下,反正花他身上就行了。”

魚雷停下來,望著黑暗。沉默了大約一分多鐘,又繼續(xù)說,“我絕沒料到的是,他還給我?guī)Я藮|西。過了一個多禮拜才把東西給我。又從那個包里左掏掏,右掏掏,把它拽出來。是我小時候守門戴的手套,又臟又破,就一只,對,就一只手套。非常小。你要是扔垃圾堆里,扔大路邊上,連狗都不聞一下。但是,他居然把它從岳陽老家?guī)砹恕!?/p>

他又停下來,望著我。

“這只手套,差不多成老古董了。你知道的,門將手套上面一層膠都掉了,炸了,破破爛爛。應該是我十歲時候的手套。不是第一雙就是第二雙,少體校發(fā)的。他從來不讓我踢球,說踢球的小子沒出息,那他藏著它干什么?我覺得不對勁。非常不對勁。都幾十年了,你怎么能確定這只小破手套一定是我小時候的?不,你確定不了。太眼生了,不是眼熟,你也說不上感動。怎么會感動呢?我和他從來沒在足球這件事情上和解過。從來沒有。更何況,當年,我給人家看場子,砍了人,他怎么對我的?我就說,你有事就說。他說沒事,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從老家跑出來投奔兒子?還能有什么事?”

“不是你的手套?”我說。

“我從來不會把破手套留下來。就像你,殺手陳從不留下破球鞋,對吧?”

“對?!?/p>

“我又問他,現在曉得我是你兒子了?他望著我嘿嘿笑,說他當然曉得。我不是他兒子哪個是他兒子?我說當年我砍了人——他就慢慢悠悠講,要不是他砸鍋賣鐵暗地里賠人家錢,我早被抓了。還等到今天?我說,真的假的?他又咧著嘴巴嘿嘿笑,說,信不信,由你。好吧。我該信他還是不信他?該從心底里認他還是不認他?……再后來,好幾個晚上,半夜吧,我聽見他哼哼,咬著牙,像狗一樣哼哼。我開了燈,見他滿頭大汗,那張臉再也笑不出來了。他想沖我笑一個的,立馬皮塌嘴歪,丑得要命。我知道,出大事了。”

這回他沉默了很久。我們望著對面小區(qū)樓房,望著毫無變化的黑暗。是的,這種地方一旦進入夜晚就是另一番面目,就是你從沒來過的地方,和世上任何一個你從沒去過的地方毫無區(qū)別,和紐約東京撒哈拉大沙漠東非大峽谷毫無區(qū)別。遠處傳來馬達的轟鳴,汽車加速,沖刺,沖進黑暗。

“上醫(yī)院一檢查,好嘛,胃癌。馬上住院,馬上手術,胃整個切了。醫(yī)生說切了就好,預后很好。但是不到兩個月,轉移到肝上。這下就——”

“不是疝氣?”

他一聲不吭。

現在,咱們聊聊別的吧。請允許我聊點別的。也許有助于你理解這個小說并且喜歡上它。先說我。我就是昆明人陳鵬,我踢球,也寫小說,而且寫了不少足球小說。全中國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我知道你們沒法想象我還能踢球。我從小接受專業(yè)訓練,十八歲以前最佳戰(zhàn)績是全國第三,還拿過一次西南賽區(qū)最佳前鋒獎。我踢得很好,至今還是昆明業(yè)余球壇的殺手之一,很多80后90后小子撒丫子也追不上我。

嗯,我承認我被魚雷彭翔的故事壓得喘不上氣。我不太清楚干嗎要把它寫下來,寫成小說——為逝者諱嘛,人家爹都沒了我干嗎還要寫?再說,這類故事難道不是我們中老年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何必非寫不可?關鍵是,那天晚上他把小手套掏出來了。嚇我一跳。你想想看,那么黑的鬼地方,他忽然掏出一只毛茸茸的東西塞過來,能把你嚇個半死。我差點大叫一聲,好在沒把它扔出去。就是它。他說。我低頭細看。是的,一只小小的破舊的門將手套。最小號的,白手背黑手心。黑色部分早就破得不像話,遍布裂縫、線頭和芝麻大小的洞。他說他真不想留它,干脆送我,行嗎?我隨便處置,他絕無二話。我說你干嗎給我呀留個念想不好嗎?這不就是你爹故意留給你的念想嗎?不。魚雷說。他使勁搖頭。不?,F在,當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必須向諸位坦白,這只小破手套就撂在我的雜物間里。那天晚上回來就扔那兒不管了,我再沒看過一眼。我想,它終究難逃和我那堆舊鞋一起扔掉的命運。我似乎要用這樣的方式才能記住一個兄弟,或者,才能更好地和他處下去。畢竟,我們還在一支球隊里并肩作戰(zhàn)。

問題來了:他干嗎非要給我?

扯遠啦,對不起。咱們接著講。

“狗日的說,切了胃就沒事了?!濒~雷說。

“醫(yī)生?”我說。

“后來我找他理論,他叫了幫手——”

這下全明白了。

“我回去過,想把我爹骨灰送回去。他們不讓。我二叔二嬸,三叔三嬸,我哥我弟,都不讓?!?/p>

“豈有此理。”

他看我一眼,目光像火柴一樣掉進黑夜。“我臨走前問他們,當年,我爹,是不是,砸鍋賣鐵救過我?”

“是嗎?”

他搖搖頭,“說不上來。沒人說得上來。”

我們沉默了很久。他連抽三支煙,兩手揣在兜里。十月的昆明夜晚已經很冷了。

“他通常六點下班,七點到家。今天周三,十點到家?!彼f。

我半天沒吭聲。他說,真該叫上小孫小蔣。我朝黑暗中啐了一口,說你想干出人命嗎?他沒說話。

“給我一支煙?!蔽艺f。

他遞給我,幫我點上。打火機照見他光禿禿的大腦門,傷疤似乎全好了。

我們聊起當年海埂三號場的一場血戰(zhàn)。也許是我開的頭。我覺得是我開的頭。

“你一氣進三個,又被追回三個。下半場他們4:3反超了。最后時刻還是你殺手陳一錘定音。4:4,酷!”

我忽然有些激動,使勁把半截煙蒂扔出去。

“最后,最后點球大戰(zhàn)——”

“你撲出兩個?!?/p>

“三個。撲了三個?!?/p>

“三個?”

“三個!”他有點急了,“10號,19號,27號,三個。我記得清清楚楚。”

“對對,我們罰丟兩個?!?/p>

“第一個低平球,我沒動就撲出去了。第二個打左路,我賭了一把,也撲出去了。第三個半高球,我魚躍出去,指頭剛碰到,直接推立柱上?!?/p>

“我們瘋狂撲向你,把你狠狠壓在下面?!?/p>

“是啊是啊,小蔣的臭口水流我一臉?!?/p>

“我記得那天早上海埂的泥巴味,草味,露水味,桉樹味?!?/p>

是的,我們都記得。哪忘得了?我們笑起來。四周很黑。只有小區(qū)門崗透出燈光。里面沒人?;荻鞯慕浀浯髴?zhàn)哪,十年了,差不多整十年了。我們點球擊敗對手躋身都市周末擂臺賽半決賽。那場球,堪比諾坎普奇跡③ 。

“你沒想過輸?”他說。

我搖頭。

“我知道,你一定能扳回來?!?/p>

我咧著嘴巴傻笑。

“魚雷撲點球的時候真酷啊?!?/p>

“我沒壓力。沒任何壓力。”

“我頭一個上去罰的。我也沒壓力。我們能贏?!?/p>

“對,我知道我能撲出去。不是兩個就是三個?!?/p>

“最后一個,你撲出的最后一個,確定是27號?”

“絕對27號?!?/p>

這時候從地下車庫走出一個男人。個子不高,縮著肩膀,黑西裝黑皮鞋,看起來累壞了。腳步聲低得沒法聽清。

我們看著他,一聲不吭。

他經過我們,走進小區(qū)。當然沒看見暗處的我們。彭翔的腳在水泥地上擦了擦,就像撲點的魚躍之前。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某扇窗戶的燈亮了。

我把他的大手松開。攥得生疼。

“你是全昆明最牛的守門員。你永遠是全昆明最牛的守門員?!?/p>

“是嗎?”他嗓音忽然嘶啞,似乎哽咽,又似乎沒有。都是我的幻覺。我們從來沒這么晚聚過,而且只有我們倆。

“周六來嗎?”

他沒吭聲。

“周六硬仗哪。來吧?!?/p>

他終于說話了。

“給你的東西,收好?!?/p>

“一定。”

“我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的。”

“都一樣。”

“是啊,都一樣。”

“他在金寶山嗎?”

“還沒呢,”他輕輕嘆口氣,“就擱在我家電視柜上。先擱著吧。他是我爹?!?/p>

我們沉默了很久。

后來,我問他,“你什么打算?”

“沒什么打算?!?/p>

“周六來吧,來吧。”

“海埂還是紅塔?”

“紅塔十號場?!?/p>

“再踢十年?!彼f。

“好的,好。我陪你?!?/p>

我們盯著金色燈光,幾只小蟲子繞著它撞來撞去。

“走?”

他摸了摸腦門上暗淡的疤。

“走。”他說。

注釋:

①大神卡西:2010年南非“世界杯”助西班牙奪冠的國門卡西利亞斯,世界級門神,人稱“圣卡西”。

②諾伊爾:德國隊著名門神,效力于德甲球隊拜仁慕尼黑。

③諾坎普奇跡:2017歐冠八分之一決戰(zhàn),巴塞羅那首戰(zhàn)客場0:4不敵巴黎圣日耳曼,次回合在巴薩主場諾坎普舉行,巴薩終以6:1神奇逆轉,總比分6:5驚險晉級八強,史稱諾坎普奇跡。

 

【作者簡介: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湄公河國際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提名獎,云南文藝一等獎等多種獎項。出版長篇小說《刀》、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昆明作家協會主席。現任大益文學院院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