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8期｜李薔薇：意識制造者
林逸俯在餐桌旁，對著一個透明玻璃皿細細張望。這是個大晴天，陽光從落地窗柵欄外照進來，賦予玻璃皿一種非同凡響的光亮，里面七八粒閃著火花的黑點如芝麻般瑩潤透明。
她穿一件印第安風(fēng)格深褐長裙，一頭和年紀不相稱的紅色長發(fā)。秦耀站在她旁邊，他的眼睛凝視著她，胳膊從她后面的椅背繞過去，僵硬地搭在離她不到兩公分的木桌邊沿。在離開實驗室之前，他剛剛用它擦洗過兩個仿真機器人、一臺微型電腦，剝開過一排裹著生杏仁的黑巧克力。他知道她會在最近回來，但不知具體是哪天。
“這是什么？”林逸指著閃爍的“黑芝麻點”，“芝麻神經(jīng)元？和杏仁核相對的芝麻體？是誰的新發(fā)明？”
他對著桌面笑了下，“你猜！”說著朝她俯下身，嗅了嗅她的發(fā)絲。她不自覺退后一步，小鳥似的腦袋往后仰。她注意到他眼里閃過一道黑亮，猶如夏夜的閃電。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又有什么駭人的事發(fā)生了，而她將對此似懂非懂、一知半解。
“你絕對猜不到，是你一直以來最想要的?！彼f。
她狐疑地盯著他。
“干細胞培養(yǎng)出的微型人腦——孩子！屬于你一個人的孩子！”他笑著，終于說了出來，像個忍不住秘密的孩子。
很多人納悶科學(xué)家是怎么生活的，嫁給方博之前，林逸也是其中一個。她是個攝影家。在亞馬遜河的叢林里轉(zhuǎn)了半輩子，被花斑豹咬斷過腿，給迷路的小鹿接過生，為要不要從禿鷹的眼皮子底下救一個餓殍和同行苦苦爭論。在所有這些發(fā)生的時間里，方博始終像個幽靈，穿著闊大的白大褂在實驗室飄來蕩去。記不清是從婚后的第幾年，他們開始每半年見一次面。通常是林逸旋風(fēng)似的放下行李，在明亮得看不清人臉的客廳沙發(fā)上匆匆坐下，邊就著茶幾上的熱茶，邊將剛剛洗出來的黑白底片瞇眼舉起——似乎這樣能抬高它的價值似的！每每這時，方博就會從通往實驗室的小門鉆出來，放眼望天，語帶嘲諷。
——哲學(xué)是胡說八道，藝術(shù)是迷幻劑，呆板的攝影更是虛假得不值一提！
面對他的這種得意，通常林逸只是看他一眼，反手將照片扣在茶幾上。她已學(xué)會了不和他爭論。在婚姻開始的頭兩年，她會回嘴說：“是嗎，那音樂呢，你和愛因斯坦都喜歡拉小提琴是怎么回事，難道科學(xué)家也熱愛迷幻劑？”或者：“哲學(xué)是胡說八道，那你們研究的科學(xué)是從哪來的？難道是上帝托夢告訴你們的？”后來她發(fā)現(xiàn)，除了會引出更容易引發(fā)爭論的“決定論”和更荒誕的工具論之外，還會得到更多的白眼和鄙夷?！澳銈儭恪⑽覌尯屯饷娴耐_都是詩人，你們的意識里只有純粹的混沌，一種零邏輯?！彼辉倏此青絿佒撓掳状蠊?，低頭往院子里走。透過大大的窗戶，林逸看見旺達正啃咬眼前的窗欞，試圖實現(xiàn)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跳躍——越過木屋的玻璃門，撲入他的懷里。他停住腳，像個靦腆的大男孩，邊低語邊輕輕撫摸它棕色的脖頸。在綠葉閃動、云彩如冰淇淋般悅目的天氣，他會帶它出去散步，帶一包肉骨頭，用一根根劃過空氣的拋物線引它跳躍。
旺達是方礫帶回來的，而方礫在十年前就離開了，就在實驗室旁的另一件間木屋。那天早上，獵槍落在地上，子彈的余威打穿了木屋右側(cè)的窗玻璃。林逸將那顆看不出臉的頭顱抱在懷里時，旺達對著地上一攤分不出是紅是白的腦漿瑟瑟發(fā)抖。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上帝（或者什么人）的安排。無論如何，林逸接受不了這樣的解釋?！叭绻媸沁@樣，上帝就太殘暴冷血了，也喪失了你們所說的邏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除非想激起所有人的憤恨！”她在花園里燃起一堆落葉，將方礫的衣物和厚厚的病歷扔了進去。頓時，焦黃的濃煙沖向天空，像一朵碩大的蘑菇云?！斑€有你，你不是說永生并非不可能嗎？怎么連簡單的自閉癥都弄不明白？為什么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不答應(yīng)，連對自己的媽媽也漠不關(guān)心？難道是上帝讓你們見死不救？你們所謂的科學(xué)到底是什么？上帝的骰子？無聊者的游戲？”方博的臉蒼白如紙，一陣狂風(fēng)過后，濃煙的陰影在他眼中越縮越小，最后，變成一個渺茫的黑點。
“瞧這個，你不吃驚算我輸！”秦耀指著一臺比玻璃鎮(zhèn)紙大不了多少的微型電腦——一個別致的半球形曲面（這是方博的東西，一直藏在實驗室擱架的最里層）。那上面飄動的數(shù)字代碼，像一串讓人眼花繚亂的白色人頭。事實上，她對他們所做的一直心存疑懼——人造連接體能重塑經(jīng)歷、情感和記憶？程序和代碼能創(chuàng)建一個人對另一個的喜惡？那還有什么是人們能做的？從出生開始就安天樂命，混吃等死？當死亡變得遙不可及，所有人都將被綁在看不見的繩索里，愛情是相似的本巴多胺，殺人犯不該被指責(zé)，因為科學(xué)完美地否決了自由意志，所有的“決定”都充滿了自以為是的荒誕。
“媽媽，你不在的時候，我一直想你！”一串代碼出現(xiàn)時，響起一個類似米粉廣告的稚嫩童音，一粒不起眼的“芝麻”發(fā)出藍色熒光，在離她拇指最近的培養(yǎng)皿邊緣?！叭軞q差兩天，聲音像嗎？從他的連接體里找的。”他看向她。因為震驚，她藍色的眼仁像膨脹的海水?！斑€有這個，”他說著又點開另一串，“媽媽，你的維生素片快過期了！別忘了換盒新的，就在餐桌的第二個抽屜。”另一?！爸ヂ椤遍W了一下，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的聲音；然后是第三個：“媽媽，你最近睡眠怎么樣？我學(xué)會了最新的催眠曲，我唱給你聽……”第四個、第五個：“我愛你的白發(fā)，媽媽?！薄拔液芄?，不用你照顧，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他不動聲色地側(cè)過身。她雙唇緊閉，淚眼模糊，似乎有無數(shù)個方礫——三歲、五歲、七歲、九歲、十一歲……在她眼前蹦跳而過?！皨寢?，永遠別離開我，我愛你！”聽完第六個，她的淚水如清泉奔涌?！斑€有這個！你真該早點聽到。”他伸出一只手臂，像只樹懶將她笨拙地摟住，“還有爸爸，你要原諒他。他不愛你了，可他創(chuàng)造了我……”
“礫礫——”她叫了一聲，跌坐了下去。瞬時，藍色的膨脹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生的坍縮——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像兩個幽深的沒有邊界的黑洞。
八年前，秦耀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們的餐桌旁。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為他們拿了整整一年的牛奶，從院門旁的奶箱——方博有輕微的路徑依賴，不輕易改變會影響生活形態(tài)的日常參數(shù)（從附近熟悉農(nóng)場主那里訂牛奶就是其中一項）。此外，門前的草坪、花園里的柵欄、壁爐里的炭火也多次經(jīng)過他粗糲又不乏靈活的手。他的膚色是淡褐色的，眼睛也是，鼻尖如微微凸起的山峰，睫毛黑而長——大概也就是方礫很小的時候她期待的長相。要過很久之后，她才想起來，也是她在尼泊爾或印尼街頭遇見的美少年的長相。她不知道自己緣何被打動。漂亮的黑眼睛？捉襟見肘的舊衣服？還是明亮得讓人心痛的微笑？當她的視線和他們交匯，她幾乎無法忍受——那鐫刻在絕望貧窮之中的動人青春與卑微希望。
“進來喝杯咖啡吧，天太冷了。”她走到窗前，除下圍裙，將剛剛進過烤箱的棉手套摘下來，撲打窗花上的冰凌。他正蹲在秋千旁，用手指一點點清除玫瑰的蚜蟲。事實上，和方博一樣，她也不喜歡他這樣——這個溫度，哪有什么蚜蟲？連蟲卵也還埋在土里。與將牛奶從院子搬到冰箱一樣，一切都太過了，而且昭然若揭，就像不美的女人，在寒冬季節(jié)穿著比基尼。
“不，我不冷?！彼痤^來，“而且我不喝咖啡！”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她在保姆房里見過速溶咖啡包裝袋，那種廉價超市品。自從方礫離開之后，那房間一直空著。后來，遇上趕不回學(xué)校的惡劣天氣，他和另幾個學(xué)生無師自通地住在了那里。現(xiàn)在，住在那里的只有他。
“好吧，就算是這樣！”她笑了一下，打開窗戶，讓冷氣和涼風(fēng)撲上她的臉，“那你也一定餓了，我剛烤了一盤失敗的甜點，火力太猛，全焦了。倒了怪可惜的，你來幫我吃掉一些吧！我一會兒要出去，吃不了這么多?！彼f了謊，餅干只有薄薄的一盤，而且只是稍稍有些火大，完美的焦糖色。她沒法告訴他，這盤餅干就是為他烤的。她認為這香甜的氣味能給他撫慰——像發(fā)燒時母親搭在前額的手。寒假他為什么不回家？媽媽不會在村口等他嗎？還有一連串的弟弟妹妹，像豆莢里的另幾粒豆，流著鼻涕，一只只臟手強盜似的搶過他的包……如果他開口，她可以資助他，或者用另一個方式——去他的村莊拍照片，再把開影展得的錢捐出來，就像她現(xiàn)在為很多非洲村莊所做的。
隔著窗戶，她看見他梗著脖子，往實驗室的方向張望。沒錯，她想，做這些肯定得瞞著方博，他鐵定會不高興，但她已沒必要事事讓他高興。尤其是今天——他們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念日。他不在家，一大早就直接從實驗室去外省置買儀器去了。他晚上就住在那里。
她沒想到真相會是那樣。
“我沒見過我母親，也沒聽說過有兄弟姐妹，我在福利院長大。”他在烤箱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一點點地掰開那些外焦里嫩的小熊餅。
“你為什么要把它們一個個掰開？”她按住心里的吃驚，露出小題大做的驚詫。
“我擔心沒烤熟?！彼哪樇t了，長長的額發(fā)深深地低了下去，幾乎垂到了綴滿花卉的椅墊上。
她心里一震，手臂猶豫著，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
“別同情我，我不需要！”他卻抬起頭，銳利地盯著她，“我也不想同情你，我知道你失去了兒子，想把母愛投到任何一個和他相似的男孩身上?？晌也恍枰??；蛘哒f我需要的不是這些?！?/p>
她想問他需要的是哪些，卻開不了口。
“我想要一個更好的時代——更多的機遇，更少的惡運。一個真正屬于我的時代。比方說得到公平對待，自由進出實驗室，和世界最頂尖的人物來往——他是個一流的科學(xué)家，你明白這一點嗎？”
她不說話，對他的反感卻更深了一層。如果方博在這里，估計感覺也差不多。可能這就是方博始終不喜歡他的原因。但她立刻又想到，這種反感她并不陌生，和對方博的厭惡如出一轍——他們似乎生來對“人”不感興趣（包括他們自己），始終忙著朝目的地發(fā)足狂奔。
“據(jù)我所知，沒人能幫上忙。”最終，她攤了攤手。如果他不傻，就該知道這是個拒絕的信號。
可他竟然還是說了出來，真是個任性的孩子，雖然他沒有母親。
“不，你可以?！彼f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捉住她一只手，貼上他干裂的唇。
她確實不明白他要什么，她活在一幅接一幅照片的縫隙里，來不及對已經(jīng)過去的和還沒發(fā)生的略加思索。對她而言，時間是那樣沉重，沉重到連厭倦也令人望而生畏。
直到半年后一個初夏的早晨，陽光照著山坡，蜜蜂在窗外嗡嗡作響，移動角柜上的電視發(fā)出一幀幀有聲的光亮。方博披著浴袍，穿著輕便布鞋，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在烤自己愛吃的舒芙蕾。他端著盤子，從煎鍋里往外盛煎蛋、培根和烤面包——方博留學(xué)時養(yǎng)成的早餐“老三樣”。“不來杯咖啡？”她小聲問，擺弄著她的咖啡壺，突然看見他臉色發(fā)白，手里的煎鍋左右搖晃，煎蛋和培根如塊草莖翻倒在地上。于此同時，她聽見方博將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擲，“上帝??！”他仰著脖子喊——她還是頭一回聽他在家里說這三個字?！霸趺戳?？怎么回事？”她一連串地問，但沒人理她。幾分鐘后，方博走出去，他跌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她終于明白了電視里的紅衣主播對什么憂心忡忡——大洋對岸一個三流科學(xué)家，帶著第一個人造人離開了大學(xué)的實驗室，去向不明……
——人類的歷史從此要被改寫。
——這不負責(zé)任的死鬼子，把我們都要害死了。
——他真創(chuàng)造了“有意識”的人？真是個聰明的傻瓜。
他用一根食指支住頭，喃喃自語。
她背對著他，抱著胳膊，倚在門框上。天色忽然如海水一樣暗淡，方博的車像個深藍的點消失在大海深處。那電視里的家伙會去哪兒？任何一個和他的祖國對立的權(quán)力之城，都是他的藏身之處。想想看，假如你是個懷揣種子的農(nóng)人，你會在意土壤嗎？最重要的是先讓種子成活！在他轉(zhuǎn)身之前，他捏住她的肩膀，搖晃著，似乎她是那個尋求真相的紅衣主播。
方博總是有道理，她想。而且總會預(yù)測成真?！邦A(yù)測未來是意識的最高層次?！彼恢挂淮温犓f過。另兩個較低層次分別是確定自己在空間的位置、判斷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
“但愿他們找不到他！”他把食指的指節(jié)放在嘴邊，仿佛要給自己一個無聲的吻，“他是個勇敢的家伙，即便沒有他，也會有別人。怎么我就沒想到？真希望我是他！”看見她端詳自己，他朝她眨眨眼，露出絲帶般炫目的微笑。
他為何如此英俊——是孤獨的功勞，還是邪惡的魅力？如果這是個問句，她不知該去問誰。
“我不要這些怪東西！”她離開半球形的屏幕曲面，將身子往后縮了縮，臉色像剛吹過十級大風(fēng)。她沒想到方博會這樣抵達目的，她想要一個不自閉的孩子，于是方博開始研究大腦意識由誰控制——這很難辦到，她知道這一點——可她沒想到他會另起爐灶，自己創(chuàng)造“意識”。這看似尋常。如果探索不下去——像輪胎反復(fù)在砂石路上打轉(zhuǎn)，那就得順勢轉(zhuǎn)彎。他替方博這樣解釋，可她不接受。對她來說，這不是“中的”，而是明晃晃的“脫靶”——“沒有真實的肉體，人們會怎么看它？甚至它自己，憑什么宣稱正經(jīng)歷最艱辛、復(fù)雜、偉大的生命？最重要的是，它會干什么？它將把人類帶到哪兒去？天堂嗎？沒有了肉身，靈魂都輕得升天？”她宣告著，似乎她是個裁判。
“這好辦！”秦耀說，“連上仿真機器人，它會漸漸變成一個真實的個體。到時不僅是你，甚至它自己都會忘了這一點——它的感覺會和你我無異?！?/p>
“可它畢竟是假的，不管你怎么說，人們都心知肚明?！?/p>
“看你怎么看了。如果你堅持生命是運行軟件的實體，那它確實不算，但如果你能回到原來的觀點——意識，尤其高級意識是人類特有的，由此才有了科學(xué)、藝術(shù)、宗教、文化，包括你熱愛的攝影。也許你該嘗試感受一下。”
她看了眼手邊一小幅攝影——亞馬遜河岸，一只羚羊被豹子撕咬，并不十分虛幻的遠景，一只幼小的羚羊邊跑邊驚慌未定地回頭——“人造意識”也能理解這個？暗黑的進化論和偉大的母愛相遇迸出的光亮？她致死也不信！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兒！”她搖搖頭，又朝門口看了一眼?！白詮纳洗嗡赣H去世，他把她的大腦放在床頭，用那種不會腐爛的液體浸泡，后來又通過各種電極連上電腦……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他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你確定他沒瘋？沒被什么人控制？我真想知道，是誰在出錢讓他搞這項研究——你能告訴我嗎？他是什么時候把實驗室的鑰匙交給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
“沒有的事！”他說，“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這半年我只來過一次。他看見是我，連門都沒開。”
她震驚得不知說什么好。
“他這會兒會在哪兒？忙著寫論文，還是準備演講？我想先找到他。我不一定能阻止他，但我的話他不至于完全不聽，畢竟，他造出來的這些……它們……喊我媽媽?！彼f。
“我真不知道！”他說，“他早就不接我電話了。這次是在郵箱里收到一封信，說他會離開一段時間，實驗室臨時由我照管。鑰匙——由一個半大小孩送到校門口，那孩子有一頭海藻似的卷發(fā)，瞳孔深藍色，講話略帶點僵硬的機械音。”
突然，他被自己所說的驚到了，她也是。很快，他抬手“啪”地關(guān)上電腦。幾乎是同時，他們發(fā)現(xiàn)它很像各自腦中剛剛閃現(xiàn)的東西——那只深藍色的眼球——在它悄無防備闔上之后。
也不是沒有過好時光的——她和方博。她記得，剛結(jié)婚那會兒，她在廚房切香腸，移動角柜上的電視在重播戰(zhàn)爭場面。一個炸彈的音效落下來，她尖叫著，跳起來將切開的手指伸到水龍頭下。他聽到聲音，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來，“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剛剛沒有及時關(guān)注到，是我又害你生氣了嗎？”他總為弄不明白她為什么生氣而納悶，后來干脆默認她一出狀況就是因為生氣。他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跪下，用他的前額抵住她的，“怎么辦？你已經(jīng)成為我的一部分了，你這么容易受傷，讓我怎么重獲寧靜？”她那時沒經(jīng)驗，沒聽出這話里隱藏的危機。沒過多久，他們開始為她的幼稚和虛榮爭吵?！盀槭裁礇]完沒了要人陪？你是小孩嗎？”面對她的眼淚，他越來越不耐煩，“還有，拜托你別在外面替我吹噓，比我厲害的人多了去了，別叫人笑話了還不知道！”至于羅馬是何時倒坍——他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愛她的，她真的不知道。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愛原本就不多，甚至可以說是稀薄，他似乎沒有多少世俗的欲望（至少不足以催生出情感），求知是他唯一生存下去的動力與意志。
方博痛恨肉體——她的、他的、方礫甚至旺達的。搬到實驗室去住的那晚，她倚在門前，看他如何一遍遍繞過自己——從床邊拐到沙發(fā)，再經(jīng)過電視的后背，最后小心翼翼地跨過她的腳面——就為了不碰到她一絲一毫。那時方礫剛離開不久，旺達拒絕吃任何東西，他自己右小腿肌肉開始萎縮。“多么沉重啊，墜落凡塵，拖著沉重的肉身！”她看見他在一本詩集里讀過這行句子，沒有畫線，但留下了鶴翅似的折痕。她感到棘手的驚悚——他該是無助到了何種程度，才會到深惡痛絕的詩人那里去找答案。
至于嫉妒、驕傲和類似排斥同行的一些情緒，她也能感受到，雖然他從未明確流露過。“你以為他們的精力有什么用場？創(chuàng)造力？哼！沒給你破壞完就不錯了?！辈恢挂淮?，他盯住他們（包括秦耀在內(nèi)的幾個學(xué)生）的背影，晃著手里的培養(yǎng)皿，像隨時準備用藥水從背后突襲的魔法師。除了采辦不重要的實驗器材，打掃實驗室和寫一些不太重要的論文索引，他幾乎不讓他們?nèi)局杆娜魏螌嶒炦M程。“瞧我這件衣服，這個包——”她有次故意當著他的面，膚淺地炫耀那些蠢東西，“為什么都對它趨之若鶩？不僅因為價格昂貴，還有‘人無我有’帶來的驕傲感。”他默默地盯住她，一句話也沒說。她還試圖和他討論嫉妒和虐待的關(guān)系?！凹刀蕦λ擞泻ψ约簾o益，最重要的，對整體人類來說，是負值或損耗；從這兩點來說和虐待沒有差異?！睘榱说玫剿闹匾暎踔亮谐隽搜芯抗剑ㄋ龔囊槐救祟悓W(xué)專著里看來的）。很少見地，這次他沒說她是胡說八道，而是掃了眼那公式。她還曾暗示過他，如果有境外大學(xué)聘他，她可以跟去，也可以留下。他未置可否，也許他還沒想好——在甩掉肉身之后，如何確立自己的科學(xué)地位，還有，如何處置愛情消逝后的婚姻。
九點差一刻，她醒了。床頭玻璃皿里的“芝麻”發(fā)出微弱的電流聲，藍色的熒光讓她想起幼時見過的螢火。窗外，旺達的小木屋在路燈下空蕩蕩地站立著。兩年前方博試圖在它的大腦添加方礫的神經(jīng)元?？伤谒X電圖的波形里發(fā)現(xiàn)，它的意識里除了齜牙咧嘴的疼痛、與方礫玩耍的回憶之外，還有對方博深深的恐懼，于是，她趁他外出為它注射了過量安定。為此，方博和她大吵一架。
“你沒法相信這是真的！”她顫巍巍地下了床，用手指拈起培養(yǎng)皿邊緣最小的一顆，“你再怎么勸自己也沒法相信，只要你還有理智?！彼终f了一遍，便摸索著打開門，往客廳一側(cè)的小門走，那里連著實驗室里間的暗門?！暗俏疫€是想看一次，就一次。我知道是假的，但也總比沒有的好?！彼酥桥囵B(yǎng)皿，走進實驗室。正如她所想的，實驗室沒上鎖，一排仿真人在門背后站成一排。她渾身哆嗦著，勉強將玻璃皿放下。她沒想到它們會如此逼真——她以為自己見到了不同時期的方礫。他們和他太像了，簡直是他三歲、五歲、七歲、九歲、十一歲直到十五歲的翻版——比她夢中的還要逼真一千倍。他們?yōu)槭裁床桓嬖V她這一點，這真是不可饒恕的失誤。
現(xiàn)在，她可以擁有他了，那個唯一真正屬于過她的人，她的孩子。她蹲下身，指尖幽靈般在他身上劃動，她想起了那些心動過速，猶如在高速公路上飆車過夜的日子。他不再是遙遠的星星，不再沉浸在憤怒與孤獨的海洋之中，他會凝視她的眼睛，迎接她的擁抱，回報她的晚安吻。她曾經(jīng)發(fā)過誓，只要能摸到他的心，知道他為了什么痛苦，她愿意舍棄一切——陽光、花香、溫暖、甜蜜，當然，也包括她自己?？涩F(xiàn)在，她什么都不用失去就可以如愿。一切都不符合規(guī)則——能量守恒、有得有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一切都完美得虛假，哦，不，是虛假的完美（沒有一分一秒，她能忘了這點）！可是，如果方礫能活過來，從十五歲開始，真正地活在這個世界，這一切是真是假，只要她不在意，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只要方礫愿意?？墒?，她的方礫——十五歲的方礫，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愿意讓他的生命，不，是他的意識，無限延續(xù)下去嗎？去探索這個對他來說還是嶄新的大千世界，體驗深不見底的人世冷暖，感受生命的荒誕與虛無？他想好了嗎，他愿意嗎？——就像那些即將出生的天使，從天堂墜落的瞬間，可能含著委屈的苦痛；對這個“方礫”而言，他的創(chuàng)造者——他的另一個維度的父親，有沒有想過這一點？
她信不過方博，他在這方面一向愚鈍。舉個近在眼前的例子——在他還沒感覺到愛情消逝時，她已明白他不再愛她。
客廳傳來腳步聲，不等她調(diào)整好表情，門被推開了?！拔也碌侥阍谶@里。”一個黑影朝她伸出胳膊，她下意識地往后一躲，她記得這個實驗室有數(shù)不清的“球形眼睛”。“你想通了？”借助窗外的一點光亮，那黑影露出模糊的輪廓。“要我立刻接通它們嗎？一切還來得及！”那輪廓朝她俯身下來，向她伸出一只手。她往旁邊一閃，那只手改道碰了碰她的衣領(lǐng)。
“我要走了！”他說。
她一愣，沒有出聲。
“那臺球形電腦，就是我們剛剛還用的那臺，突然收到一條代碼，是他發(fā)來的。告訴我說，我可以帶走所有想帶走的，我想——”他垂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想帶走它們？”她指了指身邊的玻璃皿，那“芝麻點”看上去更小了，火花卻閃爍得更加活躍，像不停眨動的眼睛。
“不，我是想問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他終于說了出來，松了口氣。
“當然，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把它們?nèi)繋ё?，但是不帶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復(fù)制出這一切。甚至比這一切更好！就看你了……”他像擔心會被打斷似的連綿不絕地說下去，她卻無動于衷地看著他，似乎覺得他不比一塊石頭更有趣。
“為什么？”她說，“我不明白，既然你們那么理性，怎么還會讓這樣的事發(fā)生？”
“為什么？”他驚奇地望著她，“難道你真不明白？難道你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這些年我一直對你——”
“我是問你為什么急著走?！彼敝鴮⑺驍?，“他對你總還過得去，現(xiàn)在他還生死未卜，你不至于現(xiàn)在就急著撇清——”
“哦，你誤會了！”他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像有顆流星從中黯然劃落，“你知道沒人能做到這兩件事，一是無中生有，二是觀測未來，包括科學(xué)家。那條代碼不會憑空出現(xiàn)，它只證明了一點——他沒有消失，更沒有走遠。他就在這里，這片時空區(qū)域——不管時間是不是扭曲的空間，不管你如何解釋?！?/p>
“你說他在哪兒？”她的眼睛和地上的“芝麻點”同時亮了一下。
“不知道。也許是角落里的攝像頭、魚缸里的觀賞石、門鈴旁的貓眼。誰知道呢，也可能就是那臺球形電腦。你不覺得它的造型很怪嗎？我們搞科學(xué)的從不刻意拗造型，最大的可能是為了功用?！?/p>
亮點熄滅了。她嘆口氣，推開身邊唯一那扇窗。窗外不見星光，一輪湛藍的月亮正放射出凜冽的清暉——多么美妙的光輝啊，像一抹神奇的畫布，將桌面、魚缸、玻璃皿和天花板統(tǒng)統(tǒng)罩上了一層神秘的深藍，仿佛她不是身處陸地，而是置身于層層顛簸的海浪。
很久以前——她記得是他們婚后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方博有個匪夷所思的愛好——喜歡將自己脫身開去，置于某個可以觀測一切的高位。一次，他們在一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夏夜去露天劇場看《戀愛的犀?！?，當袒胸露乳、眼影閃閃的碧浪達唱起“當他輕擁我入懷，低聲對我細語，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玫瑰色的人生”，她去尋找他的眼睛，卻發(fā)現(xiàn)他爬上了身后一株巨傘似的老槐樹?！拔抑幌肟纯茨銜ǘ嚅L時間找到我。”他橫跨在一條虬髯似的枝葉上，用望遠鏡凝視著黑壓壓的人頭，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還有一次，在一座南方海島，她趴在沙灘上曬日光浴，一對已不年輕的情侶為了誰回去拿浴巾攻擊對方。她吃驚地看見他從海里游回，換上了近視眼鏡，走到離人家不到二十碼的地方，眼神像觀賞魚缸里的魚?！澳悴挥X得有點過分嗎，這樣明顯地幸災(zāi)樂禍?！彼湫苑堑貙⑺麖乃麄兩磉吚貋?，那個謝頂?shù)闹心昴腥艘呀?jīng)在女友的妥協(xié)下平穩(wěn)了鼻息，朝他揚起握緊的拳頭?！拔抑皇窍肟辞宄心耆松鷼鈺r，瞳孔能膨脹到多大。”他若無其事地告訴她。從小學(xué)一年級起，他就喜歡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遠遠地觀察所有的老師和學(xué)生，也就是那個時刻，他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
“知道意識的最高等級嗎？”他曾不止一次這樣問。
“是智力？或最高智力引發(fā)的創(chuàng)造活動？”她幾乎每次都這樣回答。
“不，是預(yù)測，對未來的預(yù)測能力是比智力更重要的意識標志——你只要知道一點，猴子或猩猩永遠也不會想到明天會不會刮風(fēng)下雨。”
“走嗎？”不知過了多久，她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喑啞，中性，略略帶著磁性，有點像機械音。她竭力想看清楚，眼前這對漂亮的藍寶石眼睛屬于誰。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然而沒錯，是秦耀。他還垂手站在她面前，像個等待答案的小學(xué)生。
他怎么會天真到以為她會離開？而且還跟他一起！她不認為是因為年輕，相反，她覺得是比衰老還要堅硬的理性。他（他們）從未愛過任何人，所以永遠也不能理解她這樣的女人、弱者、穩(wěn)定生活的庸常——可是恰恰是她們，構(gòu)成了整個人類的母體。她怎么能拋開這一切？就算所有人都有機會變得像機器一樣強健、理性，世界也仍然需要一個像她這樣的人，留在此地，作為存照。
出于連她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動因，在繞過他之前，她彎下腰，將地上的玻璃皿抱入懷中。
“那它呢？你確定不要連接它們？”他追上來，“你不想再見到他？不想知道他將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她痛苦地朝他揮了一下手，捂住眼睛，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