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盤山》2021年第3期|陳崇正:海灘機器人
1
海米瞎了。
母親問她,是不是完全看不見?她不語。
再問,她才小聲說,就如同下大雨的黃昏,雨刮器壞了,透過車玻璃往外看,外面的世界有時亮一點,有時暗一點,一片模糊。
“那就是還能看到一點?”
“我是個瞎子了?!?/p>
母親不知道該繼續(xù)說什么,她在盤算著賬戶里的錢,這個數(shù)字遠不足以去支撐一次高規(guī)格的眼科手術(shù)。海米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說,媽媽不怕,錢會有的。這話輕飄飄地,等于什么也沒有說。母親發(fā)出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
午后的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帶來了遠處大海的氣息。以前海米只知道風(fēng)是冷的,或是熱的,而現(xiàn)在這些風(fēng)在她這里具備了形狀,她能夠判斷什么形狀的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安放在房子的哪一個角落。比如現(xiàn)在,她對著這圓錐形的風(fēng)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快,風(fēng)在室內(nèi)空氣的邊緣消解了,變得跟房間里的空氣再無二致。海米想把這逐漸平庸的風(fēng)推開,手一揮,卻不料碰掉了一只安放在桌子上的瓷碗。
海米心里一驚,耳邊聽到陶瓷破碎的清脆聲響。
母親聞聲從廚房跑出來,她本來想說什么,又把話咽回去了。碎片被打掃干凈,房間里重新變得安靜。
海米不敢再動,她感覺周圍都是瓷器,稍有不慎,就會把它們通通打碎。是的,空氣做的瓷器,風(fēng)凝固而成的瓷器,全都陳列在房間里,等待她貿(mào)然觸碰,以便發(fā)出炸裂的聲響。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小時,她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只易碎的瓷器,被擺放在風(fēng)雨飄搖的地球上。這個星球如此寂寥,又如此鬧騰,她不敢動。
屋內(nèi)終于有了響動。午睡起床的母親穿鞋出門上班,穿鞋子的聲音,門開了,又咔地關(guān)上了。母親在一家鞭炮銷售點上班,眼見馬上就要過年了,鞭炮銷售點開始忙碌起來。
該死的鞭炮!
她的眼睛正是在一聲鞭炮炸裂之后瞎掉的。當(dāng)時她正從一棵榕樹下面走過,只聽見一聲巨響,有什么東西從天上覆蓋下來,還有幾個孩子的聲音:“不是他……”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時,她在醫(yī)院里,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了。那是村里最大的榕樹,也沒有誰會在那里安裝監(jiān)控,所以警察壓根就調(diào)查不出個所以然。
倒是幾天后,鄰居王嬸的推測可能最接近真相:“我猜,我只是猜測,我的話說了不算,更不能作為證據(jù)啊……我猜,是那群熊孩子干的,上次就是他們用包裹了牛糞的鞭炮去炸傻哥彭一棍,把他嚇得半死?!?/p>
傻哥彭一棍是村子里的傻子,聽說年輕時候挺精神的,但從一次事變回來以后,就變成了傻子,一旦聽到鞭炮聲,他就會發(fā)狂,突然臥倒然后匍匐前進,屁股一扭一扭,樣子像一條斬斷尾巴的變色龍。孩子們就會圍著他大笑。
“別問我,我可不知道都是誰家的孩子?!蓖鯆鹫f。
王嬸當(dāng)然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因為大家都明白村主任的小兒子最喜歡放鞭炮。這種誰都知道的事,就是誰都不能說。
“海米只能認(rèn)個倒霉,他們要炸的也不是你。況且,他們都只是一群孩子……唉,可憐那么一雙好看的眼睛!”
但醫(yī)生也鼓勵她,人體是很神奇的,視力的恢復(fù)有時候說不清楚,得看個人。她明白這都是甜蜜的謊言,只是為了給她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2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海灘上那個機器人是個神經(jīng)病。”一個聲音說。
海米嚇了一跳,她猛然醒來,剛才吹著風(fēng),竟然趴在飯桌上睡著了。她伸手一摸,確認(rèn)身邊存在一張桌子。她緊緊扶住桌子。
“誰?”她感覺身邊似乎有異樣,“是誰???”她提高了音量。
沒有回應(yīng),良久,才有一個聲音說:“我……”
陌生的聲音這么近,音量也不大,但像炸了一個雷,海米一陣哆嗦。
“你誰?”
“我……彭一棍……”那個聲音說,“他們叫我傻哥?!?/p>
海米從這個聲音中聽到了形狀,仿佛是一把鈍了的刀子,對面這個人,就是一把直立的刀子,黯淡生銹的刀子。
“你是刀子?”她脫口而出。
“不是,我是傻子?!?/p>
“你來我家做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甭曇衾锍錆M了真誠的沮喪。
然后,彼此又沉默。
窗外有三只鳥在揮動翅膀,它們叫了一會兒,傻哥彭一棍才說:
“痛嗎?”
“嗯?”
“你眼睛痛嗎?”
海米搖搖頭。
傻哥用很低的聲音說:“本來痛的應(yīng)該是我?!?/p>
一個念頭在海米心中升起,比起眼睛看不見,變傻無疑是一件更令人悲哀的事了。天底下還有比她更可憐的人,而她以后大概也只能跟這些可憐人說說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們要上班,要戀愛和結(jié)婚,只有可憐人的生活是被閑置的,處于世界秩序之外。如果地球上的幸福可以排隊領(lǐng)取,那么海米肯定會被擠出隊伍。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所謂呢?她內(nèi)心蒸騰起一種勇氣。
“傻哥!”她用明亮的聲音喊,她聽出自己的聲音是一只斑斕的風(fēng)箏,正準(zhǔn)備放飛。
“嗯?”傻哥彭一棍回應(yīng)道。
“傻哥,你有車嗎?我想去海邊,我想去看大海。”
“但你不是什么都看不見?”
“這個你不用管……吹吹海風(fēng)也就足夠了,你有車嗎?”
“我有一輛三輪車?!?/p>
海米想起來了,她有好幾次都見傻哥踩著三輪車在村子里溜達,那是他的坐騎。她問:“后面能放一把塑料椅子嗎?”
“是的,可以?!?/p>
海米突然激動起來:“那我們?nèi)タ春?!?/p>
她又問:“我們能去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大人會罵嗎?”
“你就是大人了,你都已經(jīng)這么老?!?/p>
“不知道,我不知道?!?/p>
“那就走!”海米伸出一只手,但沒有人來拉她的手,“你要拉我,我才能走?!迸硪还鞔蟾乓呀?jīng)到了門口,他折轉(zhuǎn)回來,握住海米的手腕。
人力三輪車準(zhǔn)備停當(dāng),尊貴的座位是一只紅色的塑料椅子。
他們出發(fā)了,走過曬谷場,戲臺上一群學(xué)生在排練節(jié)目。
“我從大海來到落日的中央,飛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塊落腳之地,今日有糧食卻沒有饑餓,今天的糧食飛遍了天空……”整齊的童音抑揚頓挫地朗誦著詩歌。
“他們在唱什么?”海米問。
“不知道,有一天我在戲臺那里看,領(lǐng)隊的老師看著學(xué)生大聲讀書,她聽著就哭起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詩歌里有針,她被扎到了。我伸手去安慰她,她卻罵我流氓,可兇了。還說我要是敢亂來,她就拿真的針來扎我,我趕緊就跑。”
這是傻哥彭一棍見面之后說得最長的話。海米沒有說話,她明白自己正朝大海的方向在移動。也許有人在遠處看見他們了,會說一個傻子帶走了一個瞎子,但這又有什么所謂呢?也許明天的新聞會說一個女瞎子慘遭殺害,兇手是村里的傻子(一個經(jīng)常被欺負(fù)的傻子只能欺負(fù)比自己還可憐的人),這又有什么所謂呢?只要能夠戰(zhàn)勝內(nèi)心的絕望,一個人被剝奪了存在的時間,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想到這些,海米的內(nèi)心感受到一陣充盈,她覺得自己活明白了,就像騎上一輛自行車,能夠平穩(wěn)前進所依靠的是隨時可能失去平衡的危險。當(dāng)然,海米坐在三輪車上并沒有這么稠密的念頭,她只是讓意識輕輕流淌,同時想到了一個叫“女神狀態(tài)”的詞,她覺得自己此刻正處于“女神狀態(tài)”之中,而女神在行進中。
3
透過眼里斑駁的迷霧,她大概明白身邊的景色正從熟悉變成陌生。她開始還能感覺到村里的池塘、斜坡、鵝群、小竹林,這些都是她從小一次次路過的地方,它們就像一張波斯地毯的邊線一樣確定。而后來,這些邊線逐漸變得模糊,像畫家的手不斷在修改事物的輪廓,她身處莫測之中。有那么一陣子,她內(nèi)心不禁慌亂起來,覺得自己做了一個荒唐的舉動。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價值的悲劇,莫過于一個不安分的殘疾人一時沖動釀成大禍。
耳邊的風(fēng)是涼的。她跟傻哥說話,但他似乎專注于蹬車,更多的回應(yīng)是“不知道”。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汗味。他一定汗流浹背,像一個勇敢的士兵,拼盡全力,一心想將她送往目的地。
道路逐漸變得崎嶇,她必須用力抓緊三輪車的鋼條,才能維持平衡。開始她十分擔(dān)心,后來卻也逐漸享受這樣的顛簸。她身處悲劇之中,如果有未來,那么未來的更多時間應(yīng)該是身處于沉默安靜,這樣瘋狂的顛簸實屬難得,如果不能享受這劈波斬浪般的驚心動魄,那么她的人生軌跡豈不是約等于死亡的平行線。
死亡的平行線。她在心里默念這樣一個詞組,想起中學(xué)時候老師第一次在黑板上畫出平行線的情景,她還能記得粉筆是如何沿著三角板的邊緣留下清晰的白線。
三輪車穿過另一個鎮(zhèn)子,她知道這是必經(jīng)的路,鎮(zhèn)子上賣各種魚干的店散發(fā)出陣陣腥味,她可以清晰辨別出哪些腥味中有魷魚干。終于,路邊小攤的聲音遠去了,嘈雜的人聲也沒有了,她可以明顯感覺到空氣中濕度越來越高,海風(fēng)的味道越來越濃,大海越來越近。三輪車慢了下來,她可以聽到車輪壓著沙子的吱吱聲。
車停了,傻哥彭一棍跳下車,他伸手來拉她的手腕,他呵呵笑著,什么都沒說。但她聽明白了,她可以下車了,海邊終于到了,她聽到不遠處有海浪的聲音。
他們艱難地走下一段緩坡,又走下十幾級石頭鋪成的臺階。她問傻哥臺階兩邊有什么,傻哥答:“野菠蘿?!彼酪安ぬ},一種耐旱的植物,結(jié)出來的果實跟菠蘿很像,但吃不了,吃了會拉肚子。為了避免滑倒摔進野菠蘿叢里,海米不得不把涼鞋脫下來,赤腳踩在石頭上。石頭是冰涼的,非常舒服。在數(shù)到十七之后,她踩到了柔軟的沙子。
“我踩到沙灘了?!彼呗暫敖兄K氡寂?,但終究還是沒敢,只是快步往前走。海浪拍打巖石的聲音越來越響,她在這樣的聲音中放聲大哭起來。傻哥跟在她的背后,呵呵地笑著。
黃昏時候的大海是喧囂的,卻又如此寧靜。來自夕陽柔和的光讓大海更為深沉,而光線的指揮棒所到之處,便有澎湃的樂章。在海米這里只有夕陽照在臉上的溫暖,澎湃的樂章也只是單調(diào)的拍岸濤聲。隨著重復(fù)的濤聲和海風(fēng)帶來的涼意,海米感到有點倦怠。這種倦怠像什么呢?像一個漏氣的氣球,一點點縮起來,將自己的心緊緊裹住。
她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一個想法就如同一道圣旨降臨到她的王國。
一切都明白了,她突然知道她來到海邊是為了什么,她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海米是屬于大海的,她這時才明白過來,她那么興奮地來到海邊,其實是出于一種本能的召喚。她像一個看到魔術(shù)背后秘密的孩子一樣意興闌珊,又突然因一種涌動的悲憤漲紅了臉。
海水一遍遍漫過她的腳踝,她對傻哥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能不能到岸上去?”
“不能?!?/p>
傻哥堅決的語氣讓她感到詫異。她問為什么不能。他說不知道,就是不能。海米笑了。彭一棍才說:“有個機器人,機器人讓我看見……看見你死了,被海水沖上來?!?/p>
海米瞪大了眼睛,雖然她什么都看不見。傻哥解釋說,上次他靠著那塊石頭睡了一覺,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海米笑著說,那只是夢而已。
“那是一塊石頭,長得真像一個機器人,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海米心里說即便你說附近有一頭六條腿的大象,我也只能選擇相信,反正我看不清。但她還是跟著去了,那就是一塊石頭,矗立在沙灘上,海米摸著它走了兩圈,說:“這么巨大的石頭,摸起來跟鐵塊似的……而且,還挺圓的,會不會有人加工過?”
傻哥彭一棍搖頭說:“不知道,我不知道?!?/p>
海米看不見,這個海灘邊上矗立著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石頭,大的小的,它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出現(xiàn)在這里。但長得像機器人的,就這么一塊,附近的孩子都叫它海灘機器人,很多人會把它當(dāng)作樹洞,對它說悄悄話,傾訴自己的心事。
海米又繞著它轉(zhuǎn)了兩圈,她看起來饒有興致。
“但也不是球體?!焙C鬃匝宰哉Z,“它有兩個面是平的,像個石鼓,下面還有一個基座,橫向臥著,確實像一個巨大的機器人伸腿坐在海邊,望著大海,我說得對嗎?”
“你說得對,”傻哥突然變了一個聲調(diào),語速也變快,他對海米說,“海米海米,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我們得快點,我的時間不多了,四十五分零九秒以后,我將會重新啟動?!?/p>
海米并沒有被嚇到,她說:“你是誰?”
“我是海灘機器人?!?/p>
4
我是海灘機器人,海米,請你坐下來,你得認(rèn)真聽我說。
海米,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我只有四十五分零九秒,在這樣的時間里,我并無法講清楚我們的所有事情,但請你相信我,我們真的非常需要你的幫助,在三十萬年的等待中,在所有的平行時空里,我們反復(fù)演算過,今天我們的相遇,是唯一能讓我們重獲新生的機會,你就是我們整個族群的希望。這事就如同一個迷宮,我們必須迂回地尋找唯一的出口。所以我們在七萬年以前才啟動了智人的基因,讓智人成為尼安德特人、弗洛里斯人、直立人以及各種動植物的主宰,穩(wěn)居這顆星球的食物鏈頂端。
首先你要明白,假若將地球四十六億年壽命視為一年,則人類在地球存在的時間約等于半小時。按這個時間的比例尺,那么我們的族群大概比人類早半天來到這里。我們曾經(jīng)在地球上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明,在三十萬年前為了躲避一次可能導(dǎo)致毀滅的彗星撞擊,我們通過全員表決之后,進入了“時間晶格”時代。
你剛才觸摸到的這塊石頭,里面的核心部件就是時間晶格,它被看起來類似石頭的特殊金屬所包裹。所謂時間晶格,就是我們超脫了時間的控制,可以自由地選擇我們希望存在的時間?;蛘哌@么說吧,剛才我們將地球的壽命比喻為一年,現(xiàn)在我們把時間比喻為一本書,我們可以隨便翻到任何一頁,閱讀每一頁中生命演繹的悲歡離合。然而危機還是發(fā)生了,當(dāng)我們以為已經(jīng)超脫了時間時,時間卻以另外一種方式影響了我們的存在。我們不知道到底觸碰到了哪一個隱形的開關(guān),造成我們滅絕的命運開始了:在時間晶格中,時間會不斷重啟。
開始的每次重啟以五萬年為單位,后來逐漸遞減,等到我們大概弄明白時已經(jīng)太遲了,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非常少。如今每次重啟的時間已經(jīng)由五萬年遞減到后來的一個小時,最近一次重啟只剩下四十六分鐘。因為遞減頻繁發(fā)生,十一萬年前我們這個時間晶格組團已經(jīng)與其他組團逐漸失聯(lián)。我們所有人瘋狂翻閱時間之書,遍歷所有的可能性,然后我們找到了你,由于需要你的存在,我們在翻閱到七萬年前,改變了人類的基因,啟動了智人的歷史。
當(dāng)然,你可能認(rèn)為自己非常普通,就像地球上所有普通的事物一樣,但在某個節(jié)點上,你又如此關(guān)鍵,就像一味解藥,由最平凡的植物構(gòu)成,卻可以令生命起死回生。
我們當(dāng)然也尋找過其他可能,在智人身上,我們開始可以與部分人類取得聯(lián)絡(luò),他們是部落的巫師。后來這樣的聯(lián)絡(luò)逐漸喪失。我們最后的一次有效聯(lián)絡(luò),是在你們計時方式中的19世紀(jì)末期,一個叫格里高利·葉菲莫維奇·拉斯普京的俄國人,他從我們亞歐大組團這里獲取了部分生物信息,但他死后,我們這個組團的時間晶格,就真的變成一個完全與外界斷絕聯(lián)系的監(jiān)獄。
也就是在你面前的這塊大石頭,其實是一個囚禁著七億人口的監(jiān)獄。這塊石頭有堅不可摧的外部結(jié)構(gòu),但如果時間物質(zhì)失控,我們很快就會變成一塊石頭,跟其他石頭并沒有什么不同,也將沒有人會知道我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的所有文明。
我們意識到我們在凝固,而且每一次重啟,我們中都有一部分人口的記憶也跟隨重啟而變成嬰兒態(tài),完全被重置。我們啟動了進化的程序,保留了一部分可以抵御重啟抹除記憶的人口,但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我們正以非常可怕的速度加速凝固。
剛才說過,我們組團沒有與其他時間晶格失聯(lián)之前,是可以跟人類中部分通靈者直接對話的,但后來這樣的能力喪失了,我們身處的世界成為一個孤島。我們就像你們故事里的鬼魂,能看見古往今來的一切,但無法觸碰。為了這一刻的見面,我們是經(jīng)過七萬年的周密籌劃和耐心等待。這一切需要諸多機緣巧合,我們需要與人類取得互動,那么我們就需要一個媒介。比如你面前的這個老傻子,正因為他的腦袋中還殘留著兩個彈片,他才可能成為我們接通人類世界的媒介,我們也才可以跟你直接對話。
因為我們只存在于固體里,你可以叫我們固體人。不過固體人這個詞對你們來說比較陌生,你可以把我當(dāng)成一個機器人,海灘機器人,但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海灘上的一塊石頭。
5
海米:好吧,你說了半天了,讓我來猜測一下,今天會不會是什么節(jié)日,我對時間現(xiàn)在也很模糊了,總之因為什么節(jié)慶,我媽給了一筆錢雇了兩個人,一個是傻哥,一個是瘋子哥。傻哥負(fù)責(zé)把我送到海邊,瘋子哥負(fù)責(zé)在這里講故事逗我開心。
機器人:海米,包括你現(xiàn)在說的這句話,也在我們的預(yù)設(shè)之中,相差不大。
海米:好吧,你把你們說得跟神一樣,把我說成救世主,那你們能治好我的眼睛嗎?能讓我重新看得見嗎?你們不能,對不對?
機器人:對不起,我們沒有能力讓你的眼睛復(fù)明。
海米:那你們能給我錢嗎?我需要一筆錢,就能到醫(yī)院里排隊等待一個手術(shù),我也不明白要換掉什么,總之是一大筆錢。比如說,你可以告訴我后天開獎的彩票號碼,我今天就回去買彩票……至少給我一個希望。
機器人:這個我們也做不到,因為你中了彩票,后面的所有故事就會被改變,你就遇不到你要遇見的人,那么我們的計劃就會落空。
海米:那你說,我一個瞎子我能做什么?我一個瞎子被一個傻子用三輪車帶著出來游街,我還能拯救世界?我快要畢業(yè),但我現(xiàn)在連學(xué)校都回不去了。我的男朋友,只來醫(yī)院看過我一回,從此就消失了,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沒錯,我們只接過一次吻,也沒有任何誓言,他可以重新選擇別人,我能夠理解,但憑什么一聲不吭就消失啊,憑什么我就要做一個靠兩只手摸來摸去的丑八怪啊,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機器人:海米,海米,我們這次聯(lián)絡(luò)的最大目的,除了讓你明白我們是誰,更重要就是要給你希望,因為在我們所有的故事線中,你幾乎都走向自毀,你內(nèi)心積壓了太多負(fù)面的能量……
海米:我知道,你們是心理治療中心的人嗎?這半天云里霧里的話是一套新的治療方案嗎?我承認(rèn)我有病,我眼睛有病,心理現(xiàn)在也扭曲了,但我危害不了社會,你們就放過我吧。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沒法再畫畫了,我是個廢物,就不能讓我選擇一個美麗的地方,安靜地結(jié)束自己嗎?我也痛苦和猶豫,我也在彷徨,但我還有什么希望?一個人沒有生的權(quán)利,難道還沒有死的權(quán)利嗎?
機器人:并不是這樣的,我們來的目的,是為了讓你活下去,其實,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活著,我們就會得救。
海米:我有這么重要嗎?我活著,你們石頭里的幾億人就能活著?你不覺得這樣的話荒唐可笑嗎?
機器人:我們不擅長跟人類辯論,也不擅長安慰別人。但在這個故事線里,你只要活著,你就會生下一個女兒,你的女兒能夠拯救我們。這是我們這個時間晶格組團唯一的希望。但如果你自毀,死亡,從這個世界消失,你的女兒也將不復(fù)存在,我們就將永遠存在于靜默之中。
海米:我能有一個女兒?哈哈哈……讓我也想象一下,你要我跟眼前的這個傻哥結(jié)婚嗎?
機器人:不是的。
海米:又或者,我需要喝醉,大醉一場,然后被一個男人撿走,抬到酒店里,然后十個月之后我就生下一個女兒,獨自撫養(yǎng)長大,然后我的女兒連她爹是誰都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機器人:你表現(xiàn)出驚人的想象力,我們終于明白為何你的女兒會如此優(yōu)秀了,她將繼承你身上最優(yōu)秀的那部分基因。
海米:別再給我來這一套,你們給我一個理由吧,我如何能夠相信你?
機器人:好吧,海米,我們一直看著你。五歲的時候你最喜歡的玩具是一只硅膠蝴蝶,你喜歡摸著它藍色的部分入睡,后來這只蝴蝶丟了,更準(zhǔn)確說是被小狗叼走了,為此你大哭一場,這是你最早的悲傷記憶;八歲的時候你做過一件壞事,你用小刀將鄰居種的四盆多肉全部削斷,因為他們在背后說你爸爸的壞話,你從來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九歲的時候你從窗口看見男女之事,那是你第一次開了眼界,你臉紅心跳,但這也成為你的小秘密;十歲時候你最難過的事,是你居然充當(dāng)了告密者,向老師揭發(fā)你的同桌作弊,后來你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將真相告訴你的同桌;十二歲時你第一次知道父親在外面有一個情人,你沒有告訴你母親,你偷偷跟蹤到情人家里去,用水彩筆在她家大門上畫了一只烏龜,烏龜沒有尾巴,因為筆芯剛好用完了;后來在衡山頂上,小雨過后,你跟你第一個男友說,如果知道父親會那么快離開人世,你愿意他每天都過得快樂,即使他有情人,如果擁有情人能讓他不死,你可以允許他有一百個情人,只要他還能活著留在你的身邊……
海米:好了,夠了……
機器人:別哭海米,對不起我讓你傷心了。你的父親是一個特別好的父親,他非常愛你。他給你寫了三封信,被你母親收起來了,就在閣樓的第三個抽屜里,一個綠色皮包下方。在這三封信里,你父親因為三件事分別跟你道歉了,他告訴你生活需要勇敢。你可以讓一個你特別信任的人幫你讀這些信。別哭海米,人生總是有各種不幸,但這些不幸不應(yīng)該折損我們前行的勇氣。我的意思是,你也要珍惜你的母親,她也對你隱瞞了一些事。
海米:她隱瞞了什么?告訴我!
機器人:她隱瞞了她的病情,她將在四年零三個月之后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海米,請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所有時光,你如果在此刻葬身大海,由于悲傷,你母親的去世時間將縮短為十一個月。你不要試圖改變這個故事線,無論你做什么嘗試,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請你平靜下來,海米,接下來這句話非常重要,你的母親去世時,你將不是孤身一人,陪伴在你身邊的那個男孩,他才是你最佳的選擇,他也將是你女兒的父親。你的眼睛將在九年零四個月之后復(fù)明,你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你兩歲的女兒。你將活到九十六歲,會見證我們被拯救的整個過程。
海米: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機器人:不用客氣,海米,對于時間來說,三十萬年跟三十年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生命的本質(zhì)是經(jīng)受悲歡,將所有的體驗都視為活著的動力,所有的歡愉都不是僥幸,所有的苦難也不一定都是不幸。再見了海米,還有三十秒我就將重啟。
海米:你們下次重啟是什么時候?你們會突然消失嗎?
機器人:我們不會消失,時間可以無限細(xì)分,我們也會在無限細(xì)分中重啟震蕩,直到你的女兒將我們在虛空中拯救出來。請告訴你的女兒,要相信赫拉,赫拉會告訴她一切。赫拉,記住赫拉。再見了海米……
6
海米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問海灘機器人,她的眼睛會瞎掉,是否也是他們設(shè)計的一部分。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空氣中盡是靜默。只聽得傻哥悠悠轉(zhuǎn)醒:“你看我都睡了這么久,沒想到天已經(jīng)黑了?!?/p>
“傻哥又做夢了嗎?”
“沒有做夢,只是渾身好酸,就像走了很遠的路,又像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嗯,我想念他們。”“想念誰?”
“我的戰(zhàn)友們,我見到他們在我身邊倒下了,我沒騙你?!?/p>
傻哥不再說話了,他拉著海米去尋找他的三輪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大海之上是滿天星斗。這塊矗立在海邊的石頭靜默著,看起來與其他石頭并無兩樣。海米看不見星斗,也看不見所有的石頭,她只能聽到大海漲潮發(fā)出的雄渾的聲音。這得積蓄多少力氣啊,她想。
海濤的聲音逐漸變小,直至再也聽不見了。三輪車一路向北,路過小鎮(zhèn)時,傻哥停車去買包子和豆?jié){。路邊一條狗追著一只鴨子跑,鴨子嘎嘎叫著,顯然很慌張。
這時海米的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電話。她說她剛下班回來,路邊賣腸粉的五姨告訴她,海米坐傻哥的三輪車出鎮(zhèn)了,所以她趕緊打電話。她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埋怨海米不懂事,眼睛不好還亂跑。她聲音里帶著焦慮和氣憤。
海米聽著母親的聲音,腦海里被一個數(shù)字填滿:四年零三個月。今天是平凡的一天,但海米感覺自己已經(jīng)活過了整個一生。她忍住了哭聲,嗚咽了一下,說:“媽媽我想你了?!?/p>
母親在電話那頭發(fā)出一聲非常熟悉的嘆息,隨后所有的氣憤消失不見,她說:“每次罵你,你就來這招。傻孩子,海米是傻孩子,快回家吧,我買了你最愛吃的螃蟹。螃蟹的鉗子老大了,剛才洗螃蟹時,還把我的手指夾出血來,我就擔(dān)心你有什么不好的事。傻哥倒也不是什么壞人,就是人憨點,你受傷后他每次見到我都問你的情況。剛才我說話急了,跟你道歉……”
聽到“道歉”兩個字,海米想起了父親,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傻哥拎著肉包子和豆?jié){回來了,表功一樣嚷:“最后一份了,去遲了就賣完了!哎喲,你怎么這樣喜歡哭?是餓哭了吧?快吃吧,吃飽就不會想家了?!?/p>
陳崇正,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曾獲梁斌小說獎、廣東有為文學(xué)獎、華語科幻文學(xué)大賽銀獎,有作品曾入圍臺灣第25屆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為《廣州文藝》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