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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詩家才情 學人風范
來源:北京晚報 | 楊建民  2021年08月12日09:07
關(guān)鍵詞:馮至

原標題:我收藏的馮至先生題字及信函 詩家才情 學人風范

本文作者收藏的馮至先生作品、題字及信函

大學幾年雖修習的是中文,可很長一段時間,我只知道馮至先生是位詩人,偶爾的,還見過他幾首譯詩,其他,就并不清楚了。

在校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對馮至先生作品的印象,主要就來自魯迅的那句著名評語:“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睕_著它,便去圖書館尋查。所得有限,是一本《馮至詩文選集》。

這本“選集”是1955年出版的,許多今天被充分認識的作品,例如詩人1941年所作,引起不小影響的27首“十四行詩”,此集里一首也沒選。

這部集子,詩之外,還選有小說,如《伍子胥》;還有幾篇散文。從整部看,并不怎么豐厚。可其中的詩句,還是或深或淺打動了我。譬如由文學史介紹過的《我是一條小河》:

我是一條小河,/我無心從你的身邊流過/你無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兒/投入了河水的柔波。

我流過一座森林,/柔波便蕩蕩地/把那些碧綠的葉影兒/裁剪成你的衣裳。

我流過一座花叢,/柔波便粼粼地/把那些彩色的花影兒/編織成你的花冠。

最后我終于/流入無情的大海,/海上的風又厲,浪又狂,/吹折了花冠,擊碎了衣裳!

我也隨著海潮飄漾,/飄漾到無邊的地方;/你那彩霞般的影兒/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樣!

此詩通過流動的小河,時時牽絆著一個“彩霞般的影兒”。雖然“影兒”只是“無心”投入河水的柔波,可小河卻一路帶著。過森林便把碧綠的葉影兒,“裁剪成你的衣裳”;過花叢便把彩色的花影兒,“編織成你的花冠”……可流入大海后,花冠、衣裳,終于被海風“吹折”,被海浪“擊碎”,“我”飄漾到無邊的地方,“彩霞般的影兒”,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樣”。詩人傳達的情愫,不甚激蕩,只如小河一樣,緩緩而行,雖清淺,卻同樣深具愛意。雖然最后一切“幻散”,可那一份委曲悵惘情緒,卻表達得深切不凡。

“小河”之外,一首在當時讀來有些驚心的《蛇》,也由作者選留下來:

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靜靜地沒有言語。/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伴侶,/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從你那兒輕輕走過;/它把你的夢境銜來了,/像一支緋紅的花朵。

這首詩整體基調(diào),與“小河”相似,連綿而舒緩??梢庀蟮奶暨x,卻不同一般?!吧摺苯o人大致印象,陰暗得讓人有恐懼涼意,可作者卻取了它幽靜一點,來與“熱烈的鄉(xiāng)思”比對,并在其特有“輕輕的”動作下,神秘地“把你的夢境銜來”。整首詩由于“蛇”的意象襯托,回環(huán)往復,靜而不默,呈現(xiàn)深卻濃郁意境,給人留下非凡印象。

當時書少,獲得不易。這兩首以及其它幾首自己感覺有味的,皆錄入了我的抄詩簿。可當時,青春勃發(fā),極易受詩情鼓蕩,中外詩人的作品“滾滾”,讀了許許多多。馮至的詩作,很快就融入了這批大軍,成了一片渾茫的記憶。

后來一天去逛古舊書店,意外見到一冊與在學校借閱相同版本的《馮至詩文選集》。此書封面一例綠底,上面是深色宋體書名,下面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字樣??煞Q簡潔。前面說“一例”,是因為當時出版的一批現(xiàn)代作家作品,封面裝幀一切相同,只以書名區(qū)分。此書看去很舊了,可基本完好,價格是用印章蓋上去的:“叁角五分”。在當時,不低不高,稍稍猶豫就買下來?;氐郊?,翻了翻幾首詩,重讀了作者有名小說《伍子胥》,對作者的構(gòu)思力頗感佩服,可當時體悟淺,不盡知曉其間有很深的民族情結(jié)和古典文化根底。

畢業(yè)前后那幾年,在多種報刊上,讀到馮至先生不少作品。這些文字,有對友人(尤其青年時期)回憶,有自己寫作的過往記憶,以及書評等。因為馮至曾留學德國,對德語詩人,特別是歌德、海涅、席勒等,有濃厚興趣,這段時間,他寫的有關(guān)幾位詩人的研究及翻譯文章,也很不少。此時馮至的文字,頗為質(zhì)樸,讀來有鉛華落盡之感。由此,我對他這方面的功力也更加了解,加之先前讀詩文的印象,感佩之情油然而生。1985年初,突發(fā)奇想,想請馮先生為我所存《馮至詩文選集》題字簽名。對名人的仰慕,使我想從他們的手跡去獲得實感。

當時并不知道馮至先生地址,只知道他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便附上一函,將這冊年代有些久遠的書包封好,寫上大致地址,寄出去亂撞。

真幸運,春節(jié)過后不久,我收到一個郵包。郵包下面的落款署有“馮至”,我知道:成功了。

書的扉頁,馮至先生用毛筆在上面題著:“建民同志存有此書,謹簽名留念”。下面記有時間“一九八五年二月”。署名后面,鈐一方紅印,是篆體“馮至”二字。今天讀來,這印章刻得遒勁老到,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回憶起來,馮先生用毛筆題字簽名,是我的請求。在我的印象里,老一輩學人,毛筆字幾乎個個能耐,事實證明的確如此。馮先生題字,工穩(wěn)而起落清晰,一望便知是有底子的,可今天回想起來,才感到頗為冒昧。當時馮至先生已年高八旬,動毛筆機會大約不會很多。為我的要求,是要多費幾層工夫的。于此,亦可略見馮先生為人態(tài)度之一斑。

除這次請求題字簽名,我與馮至先生還有過一次交往,得到了他的一封回信。這封信內(nèi)容,可以反映馮先生為文、為人的一些方面,值得略加記述。

大約是1989年下半年,我讀到一冊厚重的《馮至學術(shù)精華錄》,由此,對馮先生的學術(shù)成績,才有了更多了解。首先,除去作詩、德語文學翻譯研究,他還是一位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家。這部書中所選《杜甫傳》章節(jié)可為明證。讀畢,我對人們評價此書“著名于學術(shù)史,據(jù)為典要”有很深體會,雖然國內(nèi)研究杜甫者甚眾,可當時馮先生此書卻真正“特出一頭”。

由于喜愛,覺著此書有必要向更多人推薦,我便不揣淺陋,草出一紙短文。拙稿寫成后,我沒有先寄給報刊編輯部,而有些好事地想讓馮至先生讀讀,便認真抄出一份,按馮先生寄回書時的地址,寄往北京。

十多天后,我收到了馮至先生一封不長的回函。這封信我一直保存著,所以重要內(nèi)容還可錄出:

“我本非‘學者’,已在該書《自序》中首句聲明,偶有論述,更當不起‘精華’二字。至于‘精華錄’命名,乃出版社強加于我者,徒增汗顏?!?/span>

這是馮先生信中首先的一節(jié)。由此可見,馮至先生是不樂意“學術(shù)精華錄”這樣的書名的。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用詞分量:“當不起”、“徒增汗顏”;外在因素是“強加”,自己認為“本非‘學者’”……筆者以為,這是一個將“學術(shù)”、“精華”標桿懸得極高,對它懷有極深敬意的學人內(nèi)在心語。這樣的表述,恐怕還不好簡單用“謙遜”二字概括。

對于拙文,馮先生說:“您的評論,我沒有意見,只覺得夸獎太多,未能指出書中缺陷與不足之處。實際上,此書所收文章,歷時將及半世紀,良莠不齊,深淺懸殊,均在所難免,似不宜一概肯定?!?/p>

當時已經(jīng)學習寫作并發(fā)表過不少書評文字,自以為略微了解一些作者及幾家報刊需求情況,讀了馮先生這段話,頗受震動。在學術(shù)著述面前,含夸飾之心,不能指出其不足,就會減少堅持真正評價之誠意,這樣的評論文字,意義和參考價值會打折扣。

意識到這一點,在之后的學寫書評過程,我盡量按照馮先生提示,認真論及作品的優(yōu)長及不足。有了這樣的要求懸著,我是不敢再隨便碰見一本什么書就提筆評說一番,在書的選擇方面審慎了許多。由于這樣的審慎,對作品,我反而有了更多的收獲和深入體悟。后來發(fā)表過幾篇有關(guān)書評“風度”、“距離”、“新與舊”問題的文章,產(chǎn)生過一點影響,認真想來,與這封言辭懇摯坦誠的信有很大關(guān)系。

在后來數(shù)十年讀書歲月里,我又多次與馮至作品發(fā)生聯(lián)系。他的代表作《杜甫傳》,完整出版,我購存下來;有名的“開卷文叢”中收有他一部《書海遇合》文集,我也獲得,還遵照先生不溢美的求實教誨,草出一文介紹;四川文藝出版社早年出版的《馮至選集》,我在舊書攤上購存到第一卷。此卷將馮至的詩作,大致收齊,包括先前版本失收的“十四行詩”二十七首。這批詩作,誕生于抗戰(zhàn)期間。時代使然,詩人境界更為闊大,運筆更為嫻熟。雖然同首詩每行字數(shù)大致相同,可各篇按當時情緒,分別運用有每行六、七、八、十、十二字不等多個選擇完成,產(chǎn)生出極佳的認知境界與閱觀效果。讀到這些篇章,對當年作者不入選它們進《馮至詩文選集》,略覺遺憾,可結(jié)合時代背景,又似乎可以更深理解了。

我與馮至先生的聯(lián)系,就這么有限的一點。但是,當我翻出馮先生題字簽名的著作,尤其閱讀夾附其中的這封信時,總是感動而肅然。前段時間,再讀全本《杜甫傳》,仍對馮至先生所付心血非常欽敬,為他的學術(shù)態(tài)度和精神深深感染。求馮至先生題字簽名,以及寫作書評,獲得先生指教回函,事情已過去多年,先生逝世,也已經(jīng)多年,可心里總是念念難忘。雖然我無力對馮先生著作的更多方面作出評述,可這篇記述實感的短文,仍望它能化為一朵小花,將我的誠摯敬重,傳遞給這位令人可親敬的詩家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