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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4期|王嘯峰:告訐者
來源:《江南》2021年第4期 | 王嘯峰  2021年08月16日08:38

推薦語

每一列火車都有其固定的運行軌道和規(guī)律,很多人的心中也有這樣一列火車,一心前駛,想要突破現(xiàn)實的困宥,達成想要達成的愿望。這列火車,也許是童年時的渴望,也許是少年時的夢想,也許是成年時的遺憾。從另一個層面上說,它又或許是曾經(jīng)求索的執(zhí)著和念想,又或許是無法釋懷的悔恨和隱痛。小說《告訐者》就是通過呈現(xiàn)家庭成員和社會成員之間外在的關(guān)系對“我”精神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化和影響,展示出人們靈魂深處的那些刻痕。作者借用夢境、意識流、蒙太奇等手法進行穿插式敘事,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告訐者

□ 王嘯峰

咔啦咔啦,嗚嗚嗚!

我似乎醒過好幾次。都只能動動眼皮看看窗外。有時陽光刺眼,有時乘客吵鬧,有時廣播刺耳。這些對我影響都不大。我像只海豚,在睡眠的海洋里暢游,換氣時才冒出水面,順便瞄一眼水上世界。

短暫清醒的時刻,我都感覺是在向現(xiàn)實世界做告別。出于本能,我硬撐著把眼皮往上翻。上面有我的座位號:06A。大腦皮層頑固地補強了這個信息:6車06A。

臨上車時,他們給我吃了藥,寬慰我,安德魯森松是目前世界上最強的廣譜抗過敏藥,P市沒到,我就會全好了,精神抖擻下車辦事。

安德魯森松很快就起效,睡著前一秒我才意識到,其實我從不過敏。

某一個夢里,我正在研究另一些夢。

我戴著厚手套把一個夢從霧氣騰騰的冷凍劑里提取出來,溫度控制在零下158.88度,即便差0.1度,夢的原始性也會打折扣。

夢的專用播放器經(jīng)過短暫讀取、解析、轉(zhuǎn)換,大屏幕上出現(xiàn)夢境。

一條小船,船頭坐著劃槳的中年男人,他正不緊不慢地劃槳,他轉(zhuǎn)頭看四周的時候,煙蒂掉落甲板,幾個火星跳躍。我認出那是父親。我疑惑的是,他一個數(shù)學教師,之前既不會劃船,也不抽煙。

我躲在船尾不敢發(fā)聲,伸手想去抓竹竿。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被捆綁住,嘴里也被塞了毛巾。

小船離開主航道,進到蘆葦蕩。父親輕松起來,哼唱流行歌曲。調(diào)子哼得賴皮,歌詞改得下流。蘆葦在風中點頭,云開始聚集,天暗了下來。父親“呸”了一聲,加快劃槳速度,不一會,船鉆出了蘆葦蕩。

很多條小船箭一般向埠頭靠攏。父親單腿跪下,精瘦的高個子弓起來,渾身肌肉拉出線條,雙手握槳,左右輪劃,我們的小船漸漸超出其他船。那些船尾,有綁豬、雞、鴨、鵝的,就是沒綁人的。

我遠遠看見岸上最顯眼的地方,搭了一個祭壇。我們的船已經(jīng)突到最前面??謶肿屛覝喩眍澙酢M虏怀鲎炖锏拿?,我更驚恐地向父親求救,但只發(fā)出了“嗷嗷嗷”的聲音。

父親回了下頭,眼里充斥邪性笑意。在他軟刀子般的目光下,我只剩下祈禱和懺悔。

我惶恐地記下關(guān)于這則夢的隨感,感覺寫得飛快,思路一形成,記錄器里就有了聲、光、文字三重記錄。

我準備再提取一個夢的時候,敵人進攻開始了。他們都逃得精光,空蕩的夢源庫房里,紅色警報一陣緊似一陣。敵人無法攻破實驗室,只能用強大的外力擠壓,使實驗室和庫房變形,擠爆。

我被擠得呼吸很困難,夢中死去是什么狀況?我還保持著冷靜。

一個超級胖子坐到B座上,我被他擠得頭緊貼車窗。

我把一張一等座的票拿去報銷。

他們把票扔出來?!澳阒荒茏茸?。”

“我補差額?!?/p>

“你的行為是補不回來的?!?/p>

我把票撕掉。他們繼續(xù)說笑。

我還沒有走出房間,就被他們叫住。“你去趟P市。”

“P市?什么事?”

“你去了就知道了?!?/p>

我低頭在手機上買票,二等座全沒了。我可以不去了。

“把這個帶過去?!?/p>

一個黑匣子。

“沒二等座了。”

“帶上這個可以坐一等座。”

我想了想。“算了,我還是搶票吧?!?/p>

我轉(zhuǎn)頭看看胖子。胖子在流汗,所有腰里的肉都跨到我這一格里來了。我往窗口勉強讓讓,那些肉像海蜇一樣又游了回來。

不知不覺中,我清醒許多。他們說,P市到了,我就痊愈了。換個說法,我好了,P市就快到了。我掙扎著往前方提示屏看,時速還在350,根本沒有停的跡象。我又不高興搭理胖子,就憋著,等乘務員、乘警或者清潔工走過。

還好,頭上下可以動動,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沒有被捆綁的痕跡。抬頭看行李架,嚇出一身冷汗。

黑匣子不見了。我不敢動。深呼吸多次,回憶他們給我服完藥,叮囑的話。東西,在行李架上!在你上面!上面!我似乎也點頭確認。

我正準備報案時,高鐵進入隧道。噪音、晃動、閃動。我先按住自己焦躁的心。

父親去世那年,我結(jié)了婚。

婚禮那天,父親被推進宴會廳。他臉上已經(jīng)沒有一塊肌肉能動,兩個大眼珠落在深陷的眼眶里,死亡氣息飄出來?;槎Y色彩頓時暗了下來。原本亂哄哄的酒席鴉雀無聲了。

一個人忽地站起來。是我母親。她從司儀臺邊上一桌往大門口奔。紅色旗袍、燈光電纜、桌椅凳子把她絆了一長串趔趄。

父親目光始終盯著一個紫色大氣球。

幾天后,母親發(fā)給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微信。說自己已經(jīng)看透世間萬象,殘年將云游四海。果然,從此她朋友圈排滿國內(nèi)國際景點照片。只是沒有出現(xiàn)人像,我不能斷定她是在場,還是盜圖。

很奇怪,我?guī)缀醪粻繏炷赣H。她也隨便我,朋友圈點贊、節(jié)日問候,她一概不理不睬。

我腦子里一直存著父親。雖然這個一板一眼的數(shù)學老師與我共同生活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

去鄉(xiāng)村學校,已經(jīng)是泛黃、泛黑的日歷了,可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父親的眼神。父親和我坐在綠皮車廂里。我探出頭看火車啟動。被父親輕輕關(guān)上窗。他沒有說話,兩只眼睛也沒有瞪圓,只是掃了我一眼。頓時,我覺得做錯了一道題,垂下頭。同樣的情況出現(xiàn)在車站。我們下車時,不少學生來接老師。大家圍著我們嘰嘰喳喳,聲音越來越大。父親咳嗽一聲,眼睛盯著最活躍的那個高個子。剎那間,只有風刮過站臺的聲音。莫名興奮從我心底泛起。我的書包早就被高個子搶去背了。

天擦黑。父親在煤油爐上做飯。外面黑魆魆的,我甚至不敢越過學校圍墻,沒有路燈,只有河水流淌的聲音,以及村里老婦女們嘰嘰喳喳的啰嗦聲。

漂亮女教師在煤屑操場上找到我,拉起我的手,帶我去她宿舍。我果斷地甩掉了她的手。

她并不介意,掏出大白兔奶糖、萬年青餅干給我吃。我把東西捧在手里,望著微笑的甜甜的女教師,沒有做出任何表情。

我把糖和餅干扔進廁所。在廁所門前哼哼哈哈使勁打了一套長拳。最后一拳,打在廁所外墻上,撲簌簌一些墻粉掉落。右手全是血痕。

城里老師就兩個,父親住西頭,漂亮女教師住東頭。

父親關(guān)掉煤油爐,嗆人的氣味讓我不住地咳嗽。他轉(zhuǎn)頭望望屋外,隨即收回目光。他拿出碗筷,盛飯菜。

一股氣憋在胸口,我一口都吃不下。

父親與母親離婚后一直單身。

我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父親推著自行車,母親挎了個黑包走在他身邊。

陽光好得把陰暗的地方都變亮了。

我抬頭瞇眼看藍天,如果能坐一次飛機的話,那么開學就有得跟同學們吹了。

“暑假有什么安排呢?”

“沒什么,聽你的?!?/p>

“我們?nèi)市吧?”

父親推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長長地感慨了一聲:“??!P市?!蹦莻€聲音帶著尾巴,揚上無邊天際。

“不光有海,P市還有大型商場,你陪我好好逛逛。秋冬季好的款式都出自那里?!蹦赣H開心地補充。

我笑出聲來。他們微笑著回頭看了我一眼。

一片云遮住了太陽。他們的聲音低了下來,但是我敏銳的聽力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詞匯。

“我們單位的小張,那個財務科的,胖胖的姑娘?!?/p>

“嗯,我記得。”

“她前個月出去旅游一次,回來懷上了?!?/p>

“也是P市?”

母親的聲音更低了。

“你怎么這么不開竅??!”

我感覺父親后腦勺微微頓了一下,隨即,連連往前沖了好幾下。

那個后腦勺里包裹著一個個興奮的念頭,刺破它們的方式很簡單:犧牲我。

我手抓牢書包架,用指甲剝螺帽,一個接一個手指上。鮮血從指甲蓋里滲出,很快沾滿雙手。

父親和母親,時而輕聲低語,時而仰天而笑。寬闊的原野和蔚藍的大海,印象中的P市,多么適合我。

我也開始笑,笑得臉都抽了筋。天地在旋轉(zhuǎn),一切都在跳舞。

我的鮮血沒有白流。

父母親沒有去成P市。

我的眼前全是白色,白色的墻、白色的家具、白色的衣服。我吸入的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待在單人病房,除了一張床、一個床頭柜、一張板凳,沒有其他東西。

開始時,父親和母親一起來看我。他們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對我揮手。我小心地向他們打招呼,說著我想表達的話。他們?nèi)匀恢皇菗]手。過了一段日子,只有父親來了,他不揮手,就這么靜靜地站著看我。我也直勾勾盯著他。再后來,父親在玻璃后閃一閃就消失,像到動物園看一眼猴子。

高鐵在長長隧道里平穩(wěn)運行,我昏昏欲睡。加重的沉悶噪音、窗戶上一片漆黑,我感覺列車要駛向太空。

胖子嘆了口氣,吐出一個詞。我沒聽清,也沒有反應。他轉(zhuǎn)頭,近距離對著我,清晰地說:“我要去坐膠囊列車了?!?/p>

他的口氣里有甜味。母親發(fā)在朋友圈的內(nèi)容里提到過,這是糖尿病人的癥狀。

雖然糖尿病不是傳染病,我還是靠窗又貼緊了點,用手捂了捂嘴鼻。

“膠囊列車只有一個車廂?!彼门质蛛S意點點前后?!皶r速高達1000,國際間是2000,洲際列車是4000。北京到上海,半小時抵達。上海到舊金山,也就兩個多小時?!?/p>

不知怎么的,我感覺列車震動厲害了。我們就像一發(fā)子彈被裝進管道里,砰的一下,被擊發(fā)出去。管道、隧道,倉位、座位,地表、星空。

“你跟我說這些什么意思?”我強忍不適。

胖子用冷冷的語調(diào)繼續(xù)說:“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坐火車了。馬斯克已經(jīng)定下超級高鐵的時間表,我國也宣布建設高速飛行列車,他們說如果我能通過實驗,基本上所有乘客都能適應‘飛鐵’旅行了?!?/p>

我拐了個彎才明白他的意思,剛想笑出來,卻被一個更大的悲傷壓了下去。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迸肿佑檬纸伈亮瞬梁?,胸口的格子襯衫濡濕一塊,像個上翹的微笑嘴唇?!案咚賻щx我,是不是能把我‘全部’帶走?”

“轟”的一聲,高鐵沖出隧道。我腦袋突然疼了起來。他們給我吃的藥,似乎治不好我的頭痛病。隱隱地,心里面似乎被胖子觸發(fā)了一個小機關(guān),可抓又抓不準。

“啊!好刺眼的光。”

胖子站起來收拾行李?!澳阋詾榫瓦@樣走出了黑暗嗎?”

“前面是個小站,你難道去那里做偉大的實驗?”太陽浮在大片霧靄中,咸蛋黃般了無生氣。冬季平原上所有植物都被收完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小丘和破舊建筑。

胖子手上提了一個黑匣子,我剛想提醒他不要拿錯,他搶先說話了:

“按照馬斯克的3D交通構(gòu)想,我們的腳下,全都是立體交通網(wǎng)絡,支撐我們生活的就是無數(shù)根鋼筋水泥柱子?!彼跉?,指指腦袋,仿佛無數(shù)根鋼筋已經(jīng)植入他腦子,“你會懷念一無所知的歲月的?!?/p>

父親老家親戚打電話來,宅基地上的一些事情要我去簽字。

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上了綠皮火車。

住院期間,我給他找了個護工。護工沒幾天就提出加工資。

“是難伺候嗎?是難說話嗎?是難護理嗎?”

“都不是!”

護工也老了,黑臉上滿是皺紋。吸煙的時候,手有點抖動。

“他盯著我看!那眼神??!我受不了?!?/p>

我發(fā)了他一支煙,也給他加了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只要進病房,就戴老花鏡。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看不清他,心里的那些事情就不會‘飛’向他?!?/p>

“哪些事情會‘飛’向他???”

他一邊撫摸老花鏡,一邊露出詭異的笑。“我們村口有個土地廟,我每次走過都會進去拜拜土地公公。我試過好多次,不管站在哪個角落,他眼睛一直盯著你看。而我祈求的一些事情,根本不用啰里啰嗦說出來,只要暗自念他名號就行?!?/p>

我很感謝這位護工,父親陰陽兩界的事情都讓他操辦了。

告別儀式我原以為沒幾個人來,我也懶得通知相關(guān)人等。結(jié)果父親的朋友、同事、同學、學生來了好多,最后兩排都站到“松竹堂”外了。

等骨灰的時候,護工拉住我結(jié)賬,順便把父親的一些小遺物拿給我,當中有兩本寫著密密麻麻人名的通訊錄。

“我按順序一個個打的。”他抽一口煙,眼睛瞄了瞄正在散去的人們。突然,他拍拍我胳膊。“喏,那個穿黑衣的女人,叫什么名字來著?哦,李老師!我打電話過去一說這個事情,她就哭了??薜梦叶紓牧??!?/p>

抽完兩支煙,我才靠到李老師邊上。她正坐在簡易塑料椅上獨自抹淚。

“李老師!阿姨好!”我問候她的時候,小心翼翼。

她茫然地抬頭,觸碰到我眼神的一瞬間,猛地低下了頭。她燙得卷曲的頭發(fā),黑白參半。

風吹過操場,遠處田野里的麥香飄過來,她左手握著一大把大白兔奶糖,右手拿了兩卷萬年青餅干。

我心愧疚。

“這是父親生前用過的派克金筆,送給您,留個紀念?!?/p>

她接過筆,輕輕地撫摸,一遍又一遍。我像個賊一般悄悄溜走。她還在端詳、摩挲舊得掉漆的筆。

綠皮火車在田野上馳騁的時候,速度也很快。我甚至有點擔心行李架上的那個黑盒子會不會掉下來。我站起身,把它往里推推。眼睛突然一酸,差點掉下眼淚。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寬慰自己,父親還在,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而已。我在送這只盒子,車廂在送我。父親的一切已經(jīng)走遠,我的一切正在走遠。

我簽下了一堆名字。他們送我一本家譜。我稍稍一翻,掃到清朝居然有一個祖宗的名字跟我一模一樣。我揉揉眼睛,再翻回去仔細找,卻再也找不到了。

“真是抱歉??!”W村長抽著我遞過去的煙,顯得很猶豫?!拔覀冎滥銥檫@里做了很多事??蛇@件事,我們還是堅持原則。按照族里規(guī)矩,你父親這樣的情況,觸犯宗規(guī),不能葬在宗族墓地里。”

我沒有再爭辯,捧著黑色骨灰盒走出祠堂,一直走到荒山口,在W村的邊緣地帶,安葬了父親。

直到列車馬上就要停穩(wěn),我才脫口而出:“你拿的黑匣子,是不是我的?”

胖子滿臉驚詫,看看似乎還有一點時間,回身用教育的口吻、加快速的語調(diào)說我:“黑匣子,如果弄錯了,就‘剋’。”他把手橫在脖子上做了個割喉動作。

經(jīng)過他的警示,我才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人都有黑匣子。胖子走了,我可以直接看清C座上的年輕女子,她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在手里玩著一件東西。呃,那是一只小型黑匣子。我把眼光緊緊盯在上車的乘客身上,有的舉了航空箱大的黑匣子;有的抱了生日蛋糕大的黑匣子;有的像玩手機般在掌間玩黑匣子。我緊張起來。開始胡亂尋找自己的黑匣子。要命的是,這是他們?nèi)o我的,我根本不知道具體模樣,照胖子的話,那是丟不得的。

B座沒有乘客坐下。我側(cè)臉詢問C座女子:“黑匣子到底派什么用場呢?”

C座女子像看外星人般端詳我好久,隨后把黑匣子塞進提包,用手捂住,警惕地問我:“你的黑匣子呢?”

“好像找不到了。”我如實說。

“啊!你!”她驚呼起來,并轉(zhuǎn)身往另外一節(jié)車廂奔逃過去。

乘警是個女警。她和列車長一起過來。列車長也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請出示您的車票!”

其實我是打印出車票的,但我故意把身份證掏給她們。

“剛才有人報警說您的黑匣子丟了?!?/p>

我一聽,就有點生氣。

“我沒有報警。我本想報警的!”

她們看我的眼神,稀奇古怪,似乎我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或者缺胳膊少腿的人。

“哎!我怎么啦?”

“您似乎還處于迷糊狀態(tài),等您清醒我們再來?!彼齻冋f完,急匆匆地走開,高跟鞋的聲音在車廂里回蕩。

我清醒得很,糊涂的是她們,還有那些用異樣目光看我的乘客。

她們走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周邊的座位都空了。我橫躺豎躺都沒關(guān)系。胖子壓迫我時間太久了,我得舒張舒張。

藥物作用恐怕早就消失了,我可以從容地回想這趟旅程了。

我清醒過來,沒有發(fā)現(xiàn)黑匣子。黑匣子是他們放在我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的。他們把我扶上高鐵,當時我跌跌撞撞,吃了安德魯森松。吃藥是因為什么?我發(fā)病了。什么?。繎撌且环N突發(fā)病吧。發(fā)病之前,他們讓我去P市。去P市干什么?送黑匣子。黑匣子不是每人都有的嗎?這樣的話,我應該有兩個才對??涩F(xiàn)在,我一個都沒有。

我被送上高鐵,現(xiàn)在空身被運往P市。身邊沒有搭話的人,大家像躲避瘟疫一樣對待我。

奇怪的是,我再往前追溯記憶,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或許夢里會提示我一些線索吧。

我閉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著。

黑暗中出現(xiàn)一群螢火蟲,它們從眼睛四周出現(xiàn),飛呀飛,消失在黑幕的中央。不多不少,循環(huán)往復。

母親終于答應我去看父親最后一眼。

我開車接她去醫(yī)院的路上,她扭頭盯著窗外看,沒說一句話。我也只說了一句:“他瘦得快認不出了?!?/p>

護工摘下老花鏡,默默走出病房。

父親在掛水,鼻子上接著氧氣。

我閃到一旁,露出穿黑風衣的母親。

父親的眼睛從顴骨里凸了出來。眼神還是直直不帶彎。他指指床邊的方凳。

母親沒有坐下。她雙手牢牢抓著手提包的拎帶,靜靜地看著父親。

我說去買瓶水,溜出病房。到護士站查看一下賬單,又要交錢了。自動售貨機里并沒有我想要的蘇打水,我給母親買了瓶礦泉水。

一回頭,母親已經(jīng)從病房出來了。

我趕緊迎上去。

“你怎么出來了?。俊?/p>

“我完成任務了啊,來看他一眼?!?/p>

“這、這,也太那個了吧!”

“你難道還要我再進去嗎?”

我倆站在走廊里僵持了。手上的礦泉水提醒了我。

“來,我們到休息區(qū)坐坐?!?/p>

幾個護工在排隊用微波爐。沒有父親的護工。

我擰開瓶蓋,把水遞給她。她拿著啜了一口。

“雖然你們什么都不對我說,但是我差不多都能猜到。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你還不能原諒他嗎?”

“那么,你呢?本來我不想多說。是你逼我的?!蹦赣H聲音尖利起來。幾個護士從護士站內(nèi)向這里張望。母親隨后壓低聲音,“你圖什么?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你認為我好過嗎?麻木地生活,一無所知地過活,全世界都如此!你知道嗎?你窮兇極惡地去刺破。你得到了什么?”

我忽地站起來。眼前出現(xiàn)無數(shù)螢火蟲,它們胡亂地飛舞。我身體晃了幾下,手撐住墻壁。我說出來的話,卻很無力。

“你們不要我!要知道你們是我的親生父母??!”

母親板臉,側(cè)轉(zhuǎn)。

護工端著飯盒過來,跟我說了幾句。

我開車送母親回去。

她慢慢從后門下車,目送我倒車。

我落下車窗,向她揮手告別。

她突然走上前。

“你知道他對我做什么動作嗎?”

她慢慢舉起左手,伸出中指,直挺挺地朝向灰蒙蒙的天空。

我哈哈大笑。笑聲把她驚到了。

她整整黑風衣,一臉正氣地說:“他的追悼會我是堅決不會去的?!?/p>

“P市呢?”

她一愣。

“P市你還去嗎?”我?guī)еI諷的笑輕飄飄地問。

她臉色一變,一甩胳膊,扔下一句:“你問自己!”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高鐵減速,緩緩停在一個陌生的站。P市似乎不遠了。

站臺上候車的人似乎都集中到了第六車廂。

我把身子坐坐正,目光掃過面目模糊的候車人。

所有人都站起來排隊往車廂兩頭走。我探頭探腦,再次確認不是終點站。

一個玩手機的小姑娘排到我座位椅邊,我實在忍不住了。

“你是這個站下車嗎?”

“是啊!”

“你確定不是到P市嗎?”

“P市?開玩笑吧你,現(xiàn)在誰還到P市???”

“P市怎么啦?”我腦子里完全是一幅P市盛世繁華圖。

隊伍開始往前移動,小姑娘推著白色登機箱走了。

高鐵繼續(xù)前行。廣播里終于傳來最后播報:“前方到站,本次列車終點站,P市站。Next station is P.”

還好還好,P市是現(xiàn)實存在的就好。我寬慰自己。

另一個使我輕松下來的原因是,那些下車的乘客,全都沒黑匣子。而現(xiàn)在的第六車廂更是空空蕩蕩,除了我,什么都沒有。

也許“黑匣子”只是我吃藥后的一種幻覺。

這樣盲目的輕松只存在了幾分鐘。

前車廂門口出現(xiàn)兩三個人,我似乎還看到那個女列車長隱隱地在他們后面冒著頭。

我再往后面一看,感覺事情不大對勁。這些人扎堆上第六車廂干什么?

我是誰?我究竟在做什么?我使勁拍打腦袋,還是一團漿糊。

“請出示您的身份證和車票。”

女乘警像告密者,在不遠處探頭探腦。

“你到P市做什么?”

剛想拒絕配合,再看看被剛上車的一堆不明身份的人圍著,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送東西?!?/p>

“什么東西?”

“一個黑匣子。”

“黑匣子呢?”

“不見了?!?/p>

問話的是一個瘦高個。他一屁股坐在C座上。

“這個時候去P市時機不太對啊?!彼劬ζ揭暻芭抛握斫砩系膹V告,廣告畫了一對情侶在沖浪,浪花濺出一句廣告語:暢游碧海藍天,唯有P市絕佳。

“有人想去的?!边@完全是我真實的想法。

“請你描述一下黑匣子的樣子?!?/p>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黑匣子,卻讓我描述。我忍著強烈不快,草草地說:“這么長、這么寬、這么高,黑色啞光,不明材質(zhì)。”

瘦高個把頭轉(zhuǎn)向我。他的臉尖尖的,眼睛大得像螳螂眼,占據(jù)了小半張臉。那么熟悉,卻又很陌生。

“里面都裝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們讓我送到P市?!?/p>

“他們是誰?”

我腦袋又痛了起來,再使勁搖晃都沒用。

“不急不急,你好好想想?!笔莞邆€把靠背往后倒,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我無聊地轉(zhuǎn)頭望車窗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車停了。停在一個大大的穹頂建筑物內(nèi),成排的列車靜靜地躺著。

而剛上車的那些人,全都散落在我座位周邊,玩手機、聽音樂、打瞌睡的,什么都有。瘦高個不聲不響,正當我以為他睡著的當口,他突然清清嗓子。

“想清楚沒有???”

我問了個最想弄清的問題:“高鐵停了,是不是P市到了?”

瘦高個一本正經(jīng)地湊過頭,往車窗外張望。

“咦,真的停了呢?!彼p眼瞪大。我一下子想起護工說,自己的念頭“飛”進那雙深邃眼睛。

搞過這個噱頭后,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不要盼望了,P市,早呢。”

我?guī)缀跻饋砹恕?/p>

“這簡直太荒唐了。我是來執(zhí)行任務的,又不是來玩的?,F(xiàn)在我想明白了,是你們把黑匣子弄走了,現(xiàn)在又要把我空身趕下火車,我才不會這么傻?!?/p>

“你說的P市在這里!”他不知什么時候手里拿了一本舊書。

書頁差不多全黃了。翻開第一頁,一個大大的、肆無忌憚的W寫在書名下。把《心愿叢林故事集》這幾個字完全比了下去。

我抬頭望望瘦高個,他銳利的目光鼓勵我翻閱下去。

內(nèi)容簡介:以W為首的幾個大學生,向往既有大都市情調(diào),又具大海情懷的P市。暑假里,他們以學校組織夏令營為名,瞞過各自家長,前往P市。途中,為了解決食宿問題,學生們每天為投宿的旅館老板講述關(guān)于各類“心愿”的故事,老板視情予以免費食宿或者減收費用。當W等幾人千辛萬苦來到P市,才發(fā)現(xiàn)等待進P市的人排了幾十公里,輪到他們進去,估計要再等半年。于是,他們把旅途中講過的故事,重新又給排隊的人們講了好幾遍。

父親把《心愿叢林故事集》遞到我手上。

法定日子到,父親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小區(qū)邊上的小公園。除了裝錢的信封,還會給我點其他小東西。

自從他拎著行李離開家后,我見到他時,他的神情一直是僵硬麻木的。我開始有點怕。后來也習慣了。他沒有斥責過我一句。我內(nèi)心隱痛反倒日益增加。

有一次,他給了我一個海豚的徽章。

“P市看得到海豚吧?”我故意挑起敏感話題。

他轉(zhuǎn)頭盯我?guī)酌腌?,眼睛里閃現(xiàn)一絲光芒,轉(zhuǎn)瞬即逝。

“可能吧。我不知道?!?/p>

“最近,地理老師說,我國最具魅力的地方就是P市。”

“你好好讀書,以后去那里生活、工作?!?/p>

“你呢?”

“我挺好?!?/p>

我把書拿回家,第一樁事情就是用圓珠筆在扉頁書名下重重寫了個W,我的姓首字母,也是父親的。我并沒有開始看書,而是對著扉頁揣摩父親意圖。

過了一個月。我們又在小公園見面了。

銀杏樹葉鋪滿地。我用腳碾,直到黃色染污。

他嗓音沙啞:“藥要定時吃?!?/p>

我對他笑笑。好像吃了藥,我就能順利到P市生活、工作似的。

“書看了沒有?”

我搖搖頭。

隨后我提出我的問題。

“我有兩個問題?!?/p>

他警覺起來。雙手十指相交,頂在胸口。

“第一,我老是做夢,夢里的我總比現(xiàn)實中的我開心、快活。于是,我想,死是不是就是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呢?”

“瞎說。”

“好吧。第二個問題:做了壞事,會不會下地獄?”

這個問題像是一把劍,直刺他胸膛。我身體里每個細胞都在翻滾、跳躍,緊張地等待裁決。

他也開始用腳快速掃地上的樹葉,只是掃出來是個難看的“八”字,留下明顯的運動軌跡。

父親抱著我,坐在小火車頭上。游樂場的所有項目里,我只坐火車頭。上去就不肯下來。下雨了,父親把風衣罩在我們頭上。那一刻,我聽見他放大了的沉重呼吸聲。

“我長大后,你也老了,我?guī)愠舜蠡疖嚕 ?/p>

“你看,火車有固定運行軌道和規(guī)律的。我們的心中也有這樣一列火車?!?/p>

“我?guī)闳市!”

“好!我還沒去過呢。”

父親終于開始敘述。語氣平和如常,漸漸地,那些平淡的話,變得魔幻。

“你出生的時候,你爺爺已經(jīng)不在世了。他是一個箍桶匠。從W村一路挑著擔子進城,先是在老街拐角的地方擺個小攤,后來租了門面營業(yè)。他手藝好,又特別謙和,城西幾乎每家每戶都來他那里定制腳桶、面桶、馬桶等。他有了自己的店面,還請了個幫工。跟你奶奶生下了我和你的兩個姑姑??墒?,我和同學們一起沖突,他們就罵我臭馬桶匠崽子,‘馬桶崽’的尖叫聲傳遍大街小巷,我整天跟他們打架,即使贏了,也改變不了他們對我的歧視。有一天,街道上來了‘紅袖箍’,闖進店里,打砸一番,把店封了。你爺爺默不作聲,悄悄把材料收拾起來。店關(guān)了,但大家還是來找你爺爺。他就在家里做。我發(fā)了好多次脾氣。但是沒用。他淡淡地笑著說,活還是要做好的。思想斗爭了好久,我終于沖進街道辦事處,告訴他們家里正在發(fā)生的事。你爺爺解開圍裙,緩緩地擦著布滿老繭的手,默默地看著他們把成品、半成品、材料、工具等一股腦兒裝上正三輪,突突突,車子搖搖晃晃冒著黑煙遠去。我躲在墻角,緊張而興奮。當我挺直身體晃進學校,耳邊卻傳來咒罵聲:奸細、叛徒。同學們不再理我,甚至我想打架都找不到一個對手。你爺爺沒有罵過我一句。他開始幫著你奶奶做手工活,戴著老花鏡湊在昏暗的白熾燈下,一針一線穿插在皮手套上。他臨終前,我哭著向他懺悔。他抬起手,摸到我的胸說:‘沒事了。你把我?guī)Щ豔村吧。’”

“你是警察?”

瘦高個笑了:“你仔細看看我?!?/p>

我越來越覺得這個臉熟悉得很。通過玻璃窗的映射,我看到了自己的臉:瘦削的三角形,大大的眼睛占據(jù)臉的三分之一。

“你到底是誰?”

他指指車廂里的乘客,我這才注意到,剛才下車的胖子、C座女子、玩手機的女孩不知什么時候又靜靜地坐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

“他們又是誰?”我更加疑惑。

他雙手把車廂里的人作勢摟向懷里?!八麄兒臀遥际悄惆。 ?/p>

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后,他伸手取過我手上的《心愿叢林故事集》,隨手翻了起來。

“現(xiàn)在,你能把書還給我了吧?”

說完,他合上書,眼睛也閉了起來。

我腦子一片空白。一列火車隆隆駛過腦際。

突然,瘦高個提醒我:“黑匣子,可以還給我了吧?”

我實在想不出怎么回答他,就冒出一句話:“P市還沒有到呢?!?/p>

“你認為P市一定能到達嗎?”

“我已經(jīng)放下一切。P市還會遠嗎?”

“喂喂喂!那誰?我們要關(guān)門了?!?/p>

馬上冬至了,這個時間,整個游樂場快暗下來了。

我被管理員喊了好幾遍才清醒過來。

他們已經(jīng)走向控制臺,準備把電閘拉下。

小火車頭雄赳赳地閃著金光,我最喜歡坐火車頭。雖然冷,可是我服了安德魯森松,非但不怕冷,還覺得心里暖洋洋的。

嘎嘎嘎。小火車停了。

我轉(zhuǎn)頭往游樂園門口一望,一個瘦高個正提著一個黑匣子往外走。

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爸爸!等等我。我們一起去P市?!?/p>

王嘯峰,1969年12月出生,蘇州市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第九屆主席團委員,江蘇省電力作協(xié)主席。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獲得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