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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8期|李黎:春光如海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8期 | 李 黎  2021年08月25日08:00

陽光以周末特有的雀躍在窗外閃耀盤旋,溫度似乎也隨之升高不少。碧綠的樹枝隨陽光往房間里擠,每一片葉子都反射著光芒,微風吹過后的晃動讓白花花的一片更為刺眼。房間里有些陰暗,牛小燈坐在寫字臺前埋頭寫作業(yè),眼睛湊到桌子上,背部彎曲,整個人幾乎要嵌進桌子里。牛山又把目光移向窗外,明媚的春天就在那里,但自己和它之間有一種距離,似乎每一年都匆匆錯過。老婆大喊一聲:“把頭抬起來,說過多少遍了。”說完她走進臥室收拾衣服,聲音帶著長長的尾巴抽打在每個人身上。牛山強忍住煩躁,把它歸為春天的一部分,轉(zhuǎn)身去廚房吃早飯。外婆小聲對牛小燈重復著女兒的話,聲音如同溫柔的撫摸,努力讓鞭打后鮮艷的傷痕快點消失。外公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埋頭看書,從認識至今,他都是低頭彎腰、緊緊閉嘴的樣子。

“快點,這么長時間都沒寫好,磨磨蹭蹭的有意思嗎?”老婆又喊了一句。牛山走到朝北的廚房熱牛奶,在微波爐嗡嗡聲中看看北面的天空,湛藍深處有隱約的云彩,一些不為人知的痕跡。牛山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讓人感慨的事:自己在女兒這么大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三十年后的生活是這樣的,那時自己從不會考慮將來是什么樣的一個人。當時的父母也處在自己現(xiàn)在的年齡,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他們想到過這么多年后的今天嗎?或者說,這么多年他們到底怎么過來的?

這時電話響了,是父親打來的。帶著保佑保佑保佑的祈禱,牛山按下通話鍵。父親耳朵不好,他用確保自己可以聽清的聲音大喊:“你們在不在家,我今天檢查,你媽說好幾年沒有到你們家了,要去看看。”牛山說現(xiàn)在都在家,一會兒要帶牛小燈出去吃飯,下午去動物園,可以等你們過來,牛小燈正好還有作業(yè)要寫。聽說他們要出去,父親猶豫了,牛山則堅持讓他們過來,語氣像是對下屬布置任務。父親最近一次過來的具體時間已經(jīng)說不上來,但牛山能記得母親最后一次過來的日子,就是父親做手術(shù)的前一天。萬幸有了床位,帶著悲苦和一絲僥幸住下,隨后是一系列檢查。在檢查中,身體如手術(shù)所愿垮了下去,臉色也仿佛死人一樣。母親趁父親手術(shù)前的小半天間隙趕到家里,在悲痛中給牛山打掃衛(wèi)生。如果這樣能讓她不去多想父親的病情也很好,只是母親的表情有些猙獰,咬牙切齒的樣子像是身負千斤重擔,唯恐一旦松懈就被壓垮。牛山袖手旁觀,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所有的詞匯在胃癌面前都毫無力量,堆積如山的書在重癥面前只剩下幾十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常用字。把廚房收拾一新后,母親回醫(yī)院,和父親并排,在病床旁的躺椅上躺下來,陪著父親一起度過手術(shù)前的長夜。三年過去了,父親的“五年存活率”看來不是問題,如果只看臉上的紅光而不是檢查報告,他給人還可以再活五十年的印象。除了復查,這幾年父親再也沒有離開過小區(qū)一帶。母親和一群跳舞的朋友帶著彌補的心情滿世界旅游,內(nèi)蒙古日本澳大利亞都去過了,父親從來不去。他不能坐飛機,不能坐高鐵,長途車也不能坐,他能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到馬路對面的小區(qū)去打牌。一兩百塊錢的麻將為主,不賭錢的摜蛋為輔。牛山這幾年回家頗為頻繁,他想象另外的場景:父母真正老得生活不能自理后,自己每天驅(qū)車在單位和父母家之間奔波,晚上不管多晚都回去住下來,第二天一大早開車上班,路上大約要一個小時。這種奔波不僅是在父母家和單位兩頭,而且在過去和現(xiàn)在兩頭,甚至在生死兩頭。三十多公里的高速公路在牛山的想象中變成了一條細細的黑線,一條通向中年的小路。今天父親例行檢查,和母親一起順道到牛山家坐坐,可以讓這次進城更像是踏青而不是復查,而踏青,是青年人的生活內(nèi)容之一。

大學同學羅灝然的老婆胡馨雨發(fā)來一個很長的消息,問牛山下周有沒有空,想請他吃飯,親戚家小孩明年高考,要請牛山幫忙。點招早就取消了,牛山幫不上什么忙,這讓牛山有些惱火。更讓他惱火的是這個消息不是羅灝然而是胡馨雨發(fā)來的,充滿了公務的客氣,光是感謝就說了四遍。牛山刪了消息,告訴自己周末就不處理公事了。

十幾分鐘后牛山聽到了門鈴聲,他走過去按下按鈕。直到這時,他才告訴老婆和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要過來,中午一起吃飯。他轉(zhuǎn)過臉對牛小燈說:“你就慢慢寫吧,時間多得是。寫好了還可以和奶奶一起收拾房間?!迸P艏饨幸宦?,扭頭看了看背后混亂不堪的房間。牛山也刻意地看看,又強調(diào)說:“你看看亂成什么樣子!”女兒的房間是牛山最為煩惱的地方,里面的物件大概超過了一萬件,幾百本書,幾百張光盤,包括音樂、動畫片、鋼琴曲、英文兒歌,幾百件衣服,十多個造型不一的包,還有毛絨玩具,從乒乓球大小的掛件到比牛小燈還大的狗熊,足有一百多個。有上千個樂高玩具組件,更有無法歸類的玩具和物件。牛小燈最近酷愛貼畫,房間里到處都有貼畫,還有大量沒有貼出去的……很多攤在地上床上的衣服書本都反射著刺眼的光芒,房間簡直不能下足。

外婆說:“不要奶奶收拾,他們這么遠來一趟不容易,我收拾就可以了。”牛小燈反駁說:“你怎么能跟奶奶比,奶奶是處女座的?!迸I叫α诵Γ馄爬^續(xù)嘮叨:“我收拾得不也是蠻好的嗎?”牛小燈駁斥說:“你就是沒有奶奶收拾得好,奶奶家地板都能直接睡覺,奶奶家的灶臺一點油都沒有。”外婆生氣似的說:“怎么可能,又不是沒有人住了?!崩掀艆拹旱乜戳丝醋约耗赣H一眼,對著牛小燈大喊:“你不要說個不停啊,快點寫,寫好了才有時間收拾?!蓖馄烹S著這句話沉默下來,昂首走進廚房,清洗泡在水池里的碗。牛山站在客廳看過去,感覺她和天空中不易覺察的白云有某種類似,對自己而言是陌生的,消散聚集都讓人不知所以。老婆走近了說:“那我們還吃不吃自助餐了?”牛山說:“為什么不吃,都訂好了,一起去吧?!?/p>

開門時牛山隱約有點失望。以往,尤其是牛小燈剛出生那一兩年,每次父母過來都很隆重,首先映入眼簾的往往是綠油油的蔬菜,沾著泥土滴著水珠,他們從蔬菜后現(xiàn)身,像一片開闊的菜地。今天父親一進門就遞給牛山一張粗糙的小紙條,是檢查的票據(jù),讓牛山周一幫忙去拿一下報告。此前牛山已經(jīng)拿過了兩次。復查報告是手術(shù)的殘余,以年為單位延續(xù),哪天這個殘余終止了,就是意味著手術(shù)在成功之后又歸于失效,人已經(jīng)不在了。牛山把紙條折好,放進錢包。

外婆從廚房走過來,招呼說:“來啦,辛苦了,這么遠跑一趟?!备赣H帶著客人的拘謹說:“今天過來檢查,好幾年沒來牛山家了,拐過來看看?!遍_門時外公已經(jīng)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寒暄中外公突然張嘴笑了起來,隨笑容一起到來的是一股罕見的活力,似乎此前他一直在蟄伏:“親家你好啊,氣色很不錯,看樣子恢復得很好。我就說過手術(shù)也不完全是壞事,好好養(yǎng)一段時間身體說不定更好呢?!备赣H連連點頭,表情放松下來,看看四周。母親走到廚房打算幫忙,外婆說:“你們休息休息,我一會兒就好了?!崩掀艑χP艉埃骸澳氵€不喊人嗎?”牛小燈掛在凳子上,不寫作業(yè)也沒有迎出來,呵呵呵地傻笑,打量著兩個陌生的親人。老婆又催促一句,牛小燈嘟囔著下地,一邊走一邊后退,但還是挪到跟前,喊了聲爺爺奶奶?!靶舭?,想死奶奶了!”奶奶一邊說著,一邊伸著脖子看了看牛小燈的房間。母親說得字正腔圓,努力讓每個發(fā)音都像舞臺上的普通話?!扒迕鞴?jié)不是剛剛才回去過嗎?”牛山說著,又有點后悔,這件事他沒和外公外婆說起過,外公幾次說起,去鄉(xiāng)下時把他們一起帶上,看望一下親家。

奶奶脫了鞋子,走進牛小燈的房間到處看看。牛山擔心她說房間太亂,好在母親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幾件扔在地上床上的衣服掛到衣架上,又湊到牛小燈身邊看她寫作業(yè),問這個問那個。幾句話之后,牛小燈和奶奶閑聊起來。幾年來一直是這樣,牛小燈在每次見到爺爺奶奶的最初幾分鐘都害羞而抵觸,要花一點時間才親密起來。牛山走過來說:“寫完作業(yè)把房間收拾一下,收拾不好我就讓你去跟奶奶一起住?!迸P舻闪伺I揭谎壅f:“不可能,那我上學怎么辦?”奶奶哈哈哈大笑起來,夸獎牛小燈很精明。老婆在外面高聲說:“你把房間搞成這個樣子,上不上學有什么區(qū)別?!迸P翕Р患胺溃瑤缀跻奁饋?,奶奶也有點手足無措,安慰牛小燈說沒事的,報紙上說的,房間亂的小孩是聰明的小孩!牛山聽了翻了個白眼,母親這話實在是違背她自己的想法,她把自己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水池、馬桶甚至紗窗看上去都是全新的,怎么可能覺得牛小燈的房間沒事。奶奶又說了句沒事的,長大就好了,隨后沉默下來。父親和外公也并排坐在沙發(fā)上沉默著,兩個人的沉默讓客廳里有種不宜久留的感覺。

牛山給外公的茶杯里加水,問父親有沒有帶水杯,父親使勁搖手說,不用加,還有水,你不要管了。滕鵬發(fā)來一條消息說,子彈回南京工作了,下周我們找個時間一起聚一下。牛山說:“好?!薄霸僖黄鹑ハ磦€澡!”滕鵬說,牛山?jīng)]有回答,刪了消息,把手機放在電腦前充電。在一片明亮的寂靜中,他走到牛小燈房間門口對母親說,“等牛小燈寫好了,我們一起下樓吃飯?!蹦赣H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走到牛山近前說:“我們不在這里吃飯了,看看就走?!闭f著她看看客廳和臥室,有種巡視的氣勢,也有最后一眼的留戀。她總是抱怨牛山家里不干凈不整齊,實在看不下去時會冒出一句:“你的手有毛病嗎?”“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牛山知道沒有辦法跟母親說道理,諸如你總是把家里收拾得像沒有人住一樣,那你為什么還要住在家里呢?牛山的意思是既然有人住,家里必然會有混亂和骯臟的部分。不過他的話可能會被理解成人為什么要活著呢,想到這一層,牛山就不再辯論。滕鵬又發(fā)了一張圖片,是幾位明星和巨商早年間的合影,可以和這兩天的新聞聯(lián)系起來。牛山看不大懂,牛小燈上學以來他已經(jīng)盡量不去關(guān)心新聞時事。

外公朗聲說:“等會我們一起下樓吃飯,吃自助餐,我們請牛小燈?!闭f著他站起身來,似乎大家吃完了,他帶著自豪的心情去買單。母親嘿嘿嘿笑了幾聲說:“真的不在這里吃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家里還有事情。”外公連聲制止:“吃完飯再回去不是正好嗎,自助餐有很多好吃的,什么東西都有,我們是沾牛小燈的光。”母親嚴肅地說:“真的不吃飯,我們一會兒就走了。他也吃不了多少東西,還要浪費那個錢干什么?!蓖夤€在堅持:“自助餐里什么好的都有,肯定有很多親家能吃的菜,我們一起去吧?!?/p>

老婆看了看牛山,牛山說,“要不我們不吃自助餐吧,確實太貴了,就在樓下找一家飯店……”牛小燈叫起來:“不行不行,我要吃自助餐,說好了吃自助餐的,說好了外公請客的?!彼捯魟偮?,奶奶也抬高了聲音說:“我們不在這邊吃飯了,他也吃不了多少。他現(xiàn)在一天要吃五六頓,每一頓只能吃一點點,吃自助餐實在太浪費了,他吃得都沒有小孩子多?!备赣H呵呵呵笑起來,臉上帶著歉意。牛山慌忙背過臉,走到書房看看手機,羅灝然發(fā)消息說:“我老婆給你發(fā)消息了吧,不要理她,也不是什么親戚,她就喜歡瞎張羅?!迸I秸f沒事,到時候我問問。父母又花了幾分鐘強調(diào)不在這里吃飯,牛山大聲說:“不吃就不吃吧,到十一點我們一起下樓。”牛山這句話說得明白,大家都不再說什么。

母親走到廚房給保溫杯加滿白開水,擦干外面的水跡放進包里,又掏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堆報紙,層層打開后一只大紅色的碗顯露出來。她舉著這碗走到牛小燈身邊說:“小燈,送你一只碗,一只壽碗?!迸P舸舐曊f:“一只碗!什么鬼?”

奶奶耐心地說:“怎么能是鬼呢,是一個老爺爺,活到了一百零五歲,去世了,我們?nèi)コ燥?,每家人可以領(lǐng)一只碗,表示長壽,我?guī)硭徒o你了?!蹦莻€壽星牛山知道,但從沒見過,自從離開家讀書,二十多年來每次回去基本上都待在父母家里,難得出去走幾步,越來越多的人不認識,越來越多的人也漸漸見不到了。

外婆感嘆一百零五歲的高壽:“如果我們都能活到這么大,就能看到小燈結(jié)婚生子了。”外公和爺爺奶奶哈哈哈大笑起來,又陡然停住,沉默像浪花一樣沖過來。牛山大聲說:“牛小燈,還不謝謝奶奶?!迸P舨磺椴辉傅卣f了句謝謝,奶奶彎下腰把臉湊到牛小燈的眼前,繼續(xù)用夾生的普通話說:“不用謝,爺爺奶奶有什么好東西都會給你的?!痹谀棠躺蠐P的尾音中牛小燈哈哈哈笑起來。外婆走過來說:“這個碗正好也一起洗洗?!闭f著她從母親手里拿過碗,轉(zhuǎn)身去了廚房。母親對著外婆的背影喊:“親家你也不要忙了吧,他們不是有洗碗機嗎?”外婆還沒回答,牛小燈就興奮地問奶奶:“是不是人死了都要發(fā)一個碗?能不能發(fā)其他東西,我死了我要給每個人發(fā)一只毛絨小狗?!闭f著她扭過身子指了指枕頭旁邊的灰色的毛絨狗,“爸爸陪我睡覺的時候喜歡拿它當枕頭,我心疼小狗,讓爸爸又買了一個,這個就是他的枕頭,我的小狗在地上?!蹦棠檀笮χ庳熍P簦骸昂f八道,你活得好好的怎么會死呢?!蓖夤蜖敔敹夹α似饋恚夤谛⌒〉目蛷d來回踱步,爺爺還是坐著,臉上的笑容一片片掉在自己腳下。

十一點,七個人下樓,牛山和牛小燈已經(jīng)路過六樓門口時,外婆還在最后,忙著換鞋子,隊伍嘩啦嘩啦在樓梯上繞著往下。下樓后,父母他們要從小區(qū)東門出去,往北步行一百多米有公交站,隨后是地鐵,中途換乘再坐區(qū)間公交車到家。牛山說:“我?guī)湍銈兘幸惠v車吧,省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蹦赣H嚴詞拒絕,說坐小車不舒服,轉(zhuǎn)幾趟車不要緊。牛山?jīng)]說什么,手機上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了句:“快遞放在一樓門衛(wèi)了,有空去取。”牛山回復說,“好的,辛苦!”

在熱烈的告別聲中爺爺奶奶緩緩離開,剩下的五個人往西邊,出西門后左拐,往南幾十米就是“萬國精致海鮮料理自助餐廳”。牛山一邊走一邊對外婆說:“牛小燈真不錯,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路過這邊,她從來沒說要來這里吃飯,我們說了她才想起來。”

外婆責備說:“你們也不要提,為什么要提呢?這么小的小孩吃什么自助餐,撐得要命。小孩子就應該在家里吃飯,你們在家做飯?zhí)倭耍銈円獱幦∽屗刻於荚诩依锍燥?。”牛山本想說現(xiàn)在太忙,沒時間每天做飯,如果這樣說了,外婆一定會說,她來做飯。牛山什么都沒說,停下腳步等走在最后的老婆,老婆面無表情地走過來,似乎對剛才的對話還有對話的兩個人都十分不屑。外婆追上前面的牛小燈和外公,走在牛小燈和外公中間,和牛小燈手牽手。牛小燈擠到外公外婆中間,外公正要伸手去抓她,外婆又轉(zhuǎn)到牛小燈和外公中間,伸手牽著牛小燈的手,微微晃動著。

萬國料理有一個氣派但昏暗的門洞,走進去之后是開闊的大廳。時間還早,大廳里只有服務員在忙,客人很少。一桌客人遠遠地坐在窗邊埋頭大吃,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端著餐盤在一排排食物前隨意挑選,一邊夾菜一邊聊著什么,富有磁性的聲音隨著舒緩的音樂四處游走,隱約可以聽到“下跌”“概念股”等字眼。

牛山一家人在一個大圓桌前坐下來,牛小燈拖著外婆去找吃的,老婆喊上牛山一道拿東西,外公習慣性地一邊漸漸陷入沉默一邊看著四周。十幾分鐘后,牛山回到桌邊時,牛小燈已經(jīng)伸著頭在吃,老婆大喊:“你拿這么多蛋糕干什么?”外婆忙不迭地干笑,老婆繼續(xù)說:“你不會拿一點基圍蝦三文魚啊,那邊還有鱈魚,花這么多錢就吃蛋糕,你會不會吃自助餐?”

牛小燈喊:“人家就喜歡吃蛋糕嘛?!崩掀鸥討嵟骸案阏f過這家是海鮮特色,你也不先看看,看到蛋糕就拿這么多,有沒有腦子?”牛山壓低聲音說:“小燈你吃幾口就算了,吃不完就給我吃吧?!崩掀乓贿厰嚢柚婺┽u油一邊抱怨:“平時她要吃個雞翅漢堡你都不給她吃,現(xiàn)在怎么拿這些垃圾食物呢?每次吃自助餐,就是蛋糕加冰淇淋,以后真的不要帶她吃自助餐了?!迸P粜χf:“還有水果?!?/p>

學院同事葛聞達給牛山發(fā)了一個很長的消息:“宋副院長昨晚自殺了,據(jù)說他夫人在‘錢臺’上做投資,最近垮了,大概有兩千萬拿不出來,這些錢都是以宋副院長名義從銀行貸出來的。尚未完全確認,請勿外傳?!迸I酵蝗桓杏X想笑,四年來宋副院長處處事事都和他作對,毫無長者風范。人死了理應傷感,牛山想既然還沒有完全確認,那么自己可以暫時幸災樂禍一番,就在心里說:“死得好。”他抬頭對外公說:“爸爸你也去拿點吃的啊?!迸P粽f:“外公你不要拿蛋糕了,我吃不掉給你吃。”外公開心地笑了一下,又拖著沉重的腳步悶聲離開。兩三分鐘后他就回來了,外婆看了看他餐盤里的食物皺著眉頭說:“你不會拿點好東西,這些烤鴨排骨有什么吃頭!”外公憨笑幾聲,低下頭自顧自地吃,吃了幾口抬頭對牛山說:“趙大雷被銀行開除了,這件事你知道的吧。他這一次真的完蛋了……”老婆沖牛小燈喊:“這些蛋糕不要再吃了,都是色素,有什么好吃的。”她看著自己母親說:“你帶她去拿點好吃的,多拿幾份三文魚?!迸P艉埃骸拔也粣鄢陨娜聂~,我要吃熟的?!蓖馄疟頁P說,“小燈說得對,要吃熟的,生的吃了會拉肚子。”

葛聞達又說:“牛院長,后面就看你的了?!卑殡S這句話的是一個燦爛的笑臉。牛山還是沒說什么,他真希望自己沒看到這些話。在老婆的催促中,外婆拽起牛小燈小跑著去拿食物,剛走到第一排食臺前牛小燈就踮著腳打量花花綠綠的糕點。老婆大喊:“你們先看完再拿啊,到處看看。”她又轉(zhuǎn)臉對牛山說:“每次自助餐都馬馬虎虎,做什么事情都馬虎!”牛山對外公說:“趙大雷的事我知道,他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有辦法。”外公說:“反正他這一次是完蛋了,我就覺得他遲早會出事,人家還銀行的貸款敢自己拿去用,真的是想死哦……”老婆說:“他出事你高興啊,好事情從來沒聽你們說過幾句,壞事情就想著跑來跟我們說,你們有意思嗎!”

牛山什么都沒說,外公埋頭啃著大塊的烤鴨,用牙齒把一條條肉撕下來,在嘴里無聲地嚼著。沉默片刻后老婆說:“快要放暑假了,是不是要找個夏令營給她去上一下?!迸I嚼淅涞卣f:“去年她夏令營回來黑成那個樣子,你說了好幾天,今年還要去?”老婆翻著手機說:“單位幾個同事在轉(zhuǎn)一個出國游學的廣告,外國語學校辦的,我發(fā)給你。拿的都是甜食,我去給她拌一份蔬菜沙拉,不吃完不許走?!崩掀磐蝗徽酒饋碜唛_,外公說:“趙大雷多可惜啊,奮斗這么多年干到行長也不容易,自己非要找死?!迸I降皖^看著手機,把老婆剛剛轉(zhuǎn)給自己的出國游學的文章轉(zhuǎn)給了王小融。外公又說:“要不要喝點酒?”牛山不知道該不該喝一點,繼續(xù)翻看手機,外公也沒有再說什么。

老婆回來,把一碗精心搭配的沙拉放在牛小燈的位子上。外公說:“少吃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什么東西吃不到啊?!崩掀艈柵I剑骸澳愣宋绻?jié)的禮物準備好沒有,今年是不是要給許院長也準備一份,我聽說他很在意這個?!迸I洁帕艘宦?,翻看同學群里的聊天記錄,幾個人在說宋副院長自殺的事情,還有幾個人讓牛山說幾句。牛山只得說,不要亂說話,等官方消息。這句話被幾個同學嘲諷了一通。

牛小燈端著一大堆水果走了回來,老婆剛想說什么,牛山打岔說:“不要管她,反正她就是垃圾食品愛好者?!迸P粽f:“你才是垃圾食品愛好者。”老婆說:“這個蔬菜沙拉必須吃完。”牛山說:“她拿了這么多水果了,蔬菜吃一點就可以了,這個沙拉醬不也是甜的嗎。”老婆說不行,蔬菜和水果不是一回事。牛小燈還在氣鼓鼓的,“你才是垃圾食品愛好者,我是跟你學的。”牛山說,“你看看我的,哪一個是垃圾食品?”牛小燈跪在椅子上,把身體俯在桌子上指著牛山的餐盤說:“這個白的魚是垃圾,這個紅的魚也是垃圾。這個牛排是垃圾,這個藍莓汁是垃圾,這個蝦子是垃圾,這個貝殼也是……”牛山笑著說:“這個是生蠔,不是貝殼,那個才是貝殼。”他在心里說,小燈,你說得對。

十二點左右,餐廳里的人突然多了起來,一批批人像地上生長出來的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彼此招呼著,吵吵鬧鬧地走來走去。牛山的手機又嗡了一聲,他掃了一眼屏幕上的提示,是王小融。他裝作去拿吃的,在一堆冒著煙的中式煲湯后面,牛山小心地看著:“他說今天出去開會,在湖濱酒店。我打電話去問,說沒有什么會議,我還找朋友問了酒店的銷售部,也說沒有什么會議。”牛山很失望,可以預見接下來又是冗長的分析梳理乃至疏導,間或有些約定,還有一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諾。

牛山彎腰拿碗,盛了四碗牛雜湯放在臺子上,對服務員喊,“麻煩幫我找一個托盤?!狈諉T猶豫著說沒有托盤,可以幫忙端過去。牛山一手端一碗往回走,丟下另外兩碗請服務員幫忙。外婆正在生氣,一直在抱怨著。從吃飯開始她就在抱怨外公,似乎他吃下的每一口食物都有問題。她抱怨外公一直在吃那些無人問津的大魚大肉,抱怨他沒辦法把錢吃回來,抱怨外公不聽勸。外公突然對牛山說:“你也要注意,不要像趙大雷一樣瞎搞,不然這么多年都白干了,不抓起來就不錯了……”外婆壓低著嗓音怒吼:“你胡說什么東西,只有你們錢家人才會干這種事?!崩掀艣_著牛小燈喊:“你吃蔬菜啊!光吃沙拉醬蔬菜一口都不吃,有意思嗎?”外公還在說:“人不要太貪心,他工資那么高,還要把人家還貸款的錢拿去理財,這是犯罪?!蓖馄庞每曜哟蛄送夤直骋幌隆?/p>

牛小燈突然說:“你們下午陪我去動物園吧?!痹媱澥桥I胶屠掀艓P羧游飯@,外公外婆回家。外婆問:“你爸爸同不同意呢?”牛山當作沒聽到,低頭看看手機,時間是十二點半。父母應該已經(jīng)坐上區(qū)間的公交車了,再有半小時左右他們會在正在擴建的小區(qū)附近下車,在四溢的灰塵中緩緩回家,消失在共同度過的日子里。老婆一邊吃東西一邊給牛山發(fā)了一個消息說:“她練鋼琴一塌糊涂,你說不練了,她練芭蕾舞一塌糊涂,你又說不練,現(xiàn)在連吃自助餐都一塌糊涂,你能不能管管,我不想當我父母面吵架,你好好管管她!”牛山不知道怎么回答,王小融又說,“清明假期最后一天他也出去開會了,整整一天沒回來,打電話也不接?!?/p>

牛山抬頭看看,老婆一邊吃一邊看視頻,音量開得很小,嘻嘻哈哈和大呼小叫隱約傳來,和她冷冰冰的臉色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外婆在和牛小燈說閑話,說想帶她去動物園,不知道爸爸同不同意?!耙荒阕约喝枂柊职帜兀俊彼龖Z恿牛小燈。老婆對牛小燈說:“你今年暑假想不想出國上夏令營?”牛小燈說:“我想和徐明月一起上夏令營,她要去小小特種兵夏令營。”老婆說:“那個有什么意思,不就在江北山里面嗎,騙小孩的,你要去遠一點?!?/p>

牛山說:“她想和徐明月一起去就一起好了,有個熟人她感覺很安全?!崩掀庞终f:“徐明月那么調(diào)皮,牛小燈你少跟她在一起玩?!迸I讲桓吲d地說:“徐明月成績很好啊,調(diào)皮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牛小燈跟她做朋友有什么問題?這種事情我們怎么管得了?”老婆不再說話,把手機拿得更近了。外公在外婆的抱怨中已經(jīng)走開,在不遠處徘徊,他完全不知道吃什么才會不被指責。

牛山喝完藍莓汁,拿起玻璃杯說了句我去加一點,轉(zhuǎn)身離開。王小融又說:“他是不是太過分了,我辭職在家?guī)『?,小的出生后他就?jīng)常不回來,每次都說要開會要見人。今年開始,連放假也出去。這是不是就是外面有人了?”牛山本想說,你外面也有人,還不止一個,不過還是安撫說:“說不定真的開會,小的會議隨便開個套房就可以開?!蓖跣∪谡f:“現(xiàn)在他基本上不跟我說話,也不碰我。整個人胖得像豬一樣,肚子上肉煉成油夠吃半年的?!迸I接X得這種措辭太惡毒,似乎也是針對自己,嘆口氣說:“他說不定真的是在加班,要多掙錢啊?!辈坏韧跣∪诨貜?,牛山補充說:“你從來都不缺錢吧,那你還要求他怎么樣呢,總不能又掙很多錢又不應酬,身材好得跟甄子丹一樣吧。”

路過咖啡機時牛山停了下來,按下沖泡鍵站一邊等著。王小融說:“甄子丹太難看了。”牛山把所有的消息都刪了繼續(xù)等咖啡,王小融又說:“你說我要不要找個私家偵探,看看他平時都干什么?”牛山說:“你打算出多少錢,錢多的話我來給你干吧?!蓖跣∪诎l(fā)來一排大笑的表情。牛山把咖啡端出來放在一邊晾著,然后對王小融說:“你就當什么事不知道,不然還能怎么辦呢。你看中哪個小男生就約出來好了?!边@句話后面牛山特地附上一個笑臉,幾個已經(jīng)穿上短裙的女孩從身邊走過。牛山看了看她們的運動鞋和踝關(guān)節(jié),再低頭看看自己,昂貴的Mephisto皮鞋看上去和自己一樣老邁,只有在靜止不動時才能顯出一絲驕傲。過了好一會兒王小融說:“我也不想這樣,有什么辦法?!?/p>

外婆還在抱怨外公,一只手強有力地揮舞著,老婆在一邊打電話。牛小燈沒人管,大口吃著冰淇淋,不斷用眼睛瞟著大人。牛山聽到老婆說著一起安全事故,不知道是車禍還是火災。老婆嫌大廳里太吵,一邊說著一邊走向餐廳側(cè)面的衛(wèi)生間,消失在一排發(fā)財樹后面。牛山問王小融:“下周有沒有空?好久沒見面了?!迸P敉蝗缓捌饋恚骸斑@個湯太難吃了,外婆你吃吧?!迸I降闪怂谎壅f:“為什么你不喜歡的東西就要外婆吃,你不喜歡吃就誰都不要吃?!?/p>

外婆連聲說不要緊不要緊,王小融說:“好啊,我也想跟你見見,喝喝茶。不過小孩子事情太多了,忙不過來?!迸I轿⑽P起臉,想來一聲長嘆,又覺得有些夸張,回復說:“兩個孩子當然忙,不過你說什么喝喝茶就沒意思了,那盒杜蕾斯現(xiàn)在都沒用完呢?!蓖跣∪诨貜停骸安幌矚g酒店那種環(huán)境。你說你父母家那一段江邊景色不錯,什么時候帶我去玩?”外公對牛小燈說,“多吃一點肉,長個子,你不是喜歡吃牛排嗎,外公給你去拿?!迸P粽f:“我跟你一起去。”

“要到秋天才能在江邊的草地上躺下來,現(xiàn)在不行?!崩掀呕貋砀嬖V牛山,商場負一樓正在改造,工地上失火了,很小的明火,但事情讓人后怕。牛山問她怎么處理,老婆說:“我馬上過去,所有部門的負責人都過去,集團也來人,過幾天要開財富論壇,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有任何生產(chǎn)事故,我喝點咖啡就走?!蓖馄耪f:“那你們不帶牛小燈去動物園了?”老婆沒有回答,牛山說:“我自己帶她去吧。你開車嗎?”外婆問:“要不要我們帶牛小燈去?”老婆說聲開車,又往嘴里塞了兩口菜,拿起包朝大廳外走去,幾步之后背影挺拔筆直,外面明媚的陽光在等著她,一座繁華而喧鬧的商廈也在等著她。

牛小燈端著一只大號的餐盤和小小的牛排走回來,外婆跟她解釋說媽媽有事去單位了。她問牛山,媽媽為什么要去單位。牛山說失火了,重大安全問題。牛小燈似懂非懂,在餐盤里用幾塊水果搭積木。蘋果在下,菠蘿在中間,橙子在最上面,又覺得橙子和菠蘿的顏色太接近,就把西瓜放在兩者之間。這種孤單的游戲她從兩三歲開始一直玩到現(xiàn)在,把不同的物品堆在一起,有一次還把牛山準備送禮的幾條高檔香煙全部拆了,一盒盒拿出來搭積木。滕鵬發(fā)來四張照片,是同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的不同造型。牛山問:“哪里?”在和外婆一陣竊竊私語后牛小燈嗲嗲地說:“爸爸爸爸,下午就讓外公外婆帶我去動物園吧,你就在家好好休息?!迸I较胂?,答應了。

外婆說,晚飯他們帶牛小燈一起吃,然后再把她直接送回家,大概七點半。牛山說:“七點多太遲了,你們坐78路回來,到布料城站的時候我去接,你們提前打電話給我。不要超過六點,不然她媽媽又要怪她不寫作業(yè)?!迸P艉吆哌筮?,對不能和外公外婆一起吃晚飯表示不高興。滕鵬回復說:“金峰溫泉。我下午沒事,去不去?”外公去買單時,牛山問王小融:“我下午五點前都有空,要不還是去智慧谷那里,或者旁邊的夏威夷?”幾分鐘后外公買單回來,四個人站起來離開,牛山站在萬國料理門口跟牛小燈交代幾句,讓她不要一直黏著外婆,隨后轉(zhuǎn)身朝小區(qū)里走去。

王小融說:“我想去湖濱酒店,開一個豪華套間。”外公外婆帶著牛小燈一點點走遠,他們往南走一百多米,隨后左拐走幾十米,過馬路到布料城對面,那里有公交車直達動物園。牛山有些后悔答應讓他們帶牛小燈去動物園,如果自己單獨帶她去,牛小燈會更高興。自己會答應她的各種要求,會主動買冰淇淋買水果,還會帶她在動物園里的游樂場玩。外公外婆才不會帶她玩海盜船碰碰車之類的,更不用說過山車了。他回復王小融說:“遇到你老公怎么辦?”

在小區(qū)門洞,牛山給兩位門衛(wèi)師傅一人遞上一根煙,對方非常熱情,問牛山說,牛院長今天休息啊,沒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牛山滿臉笑容地跟他們哼哈幾句,繼續(xù)往前走。胡馨雨打電話過來,說準備了一個菩提手串給牛山老婆,問牛山下周有沒有空。一兩件小事她說了差不多十分鐘,像在推銷一部復雜的機器,牛山一邊耐著性子聽一邊在花壇邊來回踱步,趁機插話道:“下周我前半周去杭州開會,下半周接待部里的人,應該沒有空,這件事到時候再說吧,不復雜。”胡馨雨還要說什么,牛山說,我現(xiàn)在在湖濱飯店開會,周圍都是領(lǐng)導,不跟你說了。

掛了電話后他看到王小融的回復:“遇到也不怕,他能去我為什么不能去啊!我就是要讓他看到。”牛山停下腳步,回復王小融說:“湖濱酒店太遠了,我五點半一定要在家。你也不要這樣慪氣,就在附近選一個地方吧?!彼指i說:“不去了,下午可能跟王小融一起?!彪i說:“那我去打羽毛球了。王小融很漂亮啊,下次介紹我認識一下。”

牛山幾乎是一邊看著手機一邊走路,在樓下,牛山又看了看手機,王小融沒有消息,牛山想再問她一句,突然間覺得很疲憊,身體像手機一樣耗光了電量。他伸手按下幾個數(shù)字,沉重的鐵門“咯噔”一下松開,一道細細的裂縫出現(xiàn)在眼前。眼前的門縫是一個開端,在門縫背后的昏暗中可以看到無數(shù)內(nèi)容。可以看到牛小燈和外公外婆在一起時的畫面,看到牛小燈在學校的情景。牛小燈已經(jīng)上一年級,加上此前四年的幼兒園,已經(jīng)五年學齡,這讓她有種加速離開自己的趨勢。有時候牛山突然很想變成她的鞋子,不知不覺地跟她在一起,看看她在學校忙些什么,在外婆家忙些什么。還可以看到父母在家一天天度日的樣子,充滿了老年人的強顏歡笑,尤其是母親,把自己弄得忙碌而充實,卻又免不了為每一件事唉聲嘆氣,甚至痛心不已。至于哪種狀態(tài)更主要,這主要還是看自己過得怎么樣,牛小燈今后怎么樣。門縫后的昏暗也讓一些內(nèi)容就此消失,比如老婆的一個下午,王小融的一個下午。牛山后悔沒有答應王小融,應該先答應下來,碰面后是不是真的過去還不一定。王小融要的是支持,是充滿刺激的可能性,自己讓她明白自己不是這樣的人選,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五點半左右牛山接到外婆的電話,他關(guān)上電腦,換好衣服,來到中山路布料城前等著。遠遠地看到78路公交車過來,牛山穿過人行道來到站臺。公交車猛然轉(zhuǎn)彎靠近站臺,狠狠剎住、開門,外公外婆站在車門后面,一米三不到的牛小燈站在他們跟前。外婆大喊:“快下車快下車,小心點?!迸P籼聛?,牛山微微彎腰,給了她一個懷抱。隨即牛小燈對著正在緩緩關(guān)閉的車門揮手,跟外公外婆告別。外婆的臉緊緊貼在玻璃后面,像一張照片,公交車顫抖著開走了。路過小區(qū)東面的大方巷時,牛小燈朝巷子里看了看問:“爸爸我們不回家?怎么還往前走???”

“回家,不過我們換一條路走,走條小路回家。”

牛小燈問:“那我們到底去哪里?。俊?/p>

“先往東走,走到尚書巷,走到那一頭,再往西拐到小區(qū)北邊的菜場那里。到那邊你就認識了。”

“為什么要走那邊?”牛小燈問,牛山想想說:“路都是給人走的,我們正好有點時間,你媽媽還在開會,我們就走走吧?!?/p>

牛小燈對這個回答不滿意,見牛山自顧自往前,只得跟著,嘴里問還要走多久。牛山故意夸張地說,要走半個小時。

“天啦,要走這么久!我能不能買杯水喝?”牛小燈眨著眼睛請求。她所說的水特指飲料,跟外婆在一起她喝不到任何飲料,除了自帶的白開水。

路過“萬家超市”時,牛山拿出十塊錢讓牛小燈自己進去選,自己站在門口抽煙。目送矮矮小小的牛小燈擠過幾個人,消失在花紅柳綠的貨架間之后,牛山扭頭看看中山路,看看兩邊。超市在一座大廈的一樓,幾級臺階之上,左手不遠處是大廈的出口,大批周末補習的小孩正隨著大人一道從門廳里走出來,沉重的書包在小孩背上,或者大人手上,在夕陽照耀下有一種悲壯的氣息。想到補習,牛山嘆一口氣,把目光挪開。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慘烈的聲音讓牛山心頭一疼,手上的煙翻滾在地面上,牛山彎腰撿起,狠狠吸了一大口,在沒有把腰挺直前就緊張地伸著腦袋四下看看。嶄新而持續(xù)的慘叫聲幫助牛山確定了方向,就在大廈出口的平臺上,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年人舉著一把血淋淋的菜刀撲向一對母子,撲向驚慌無措的人群。地上亂七八糟地躺著書包、紙袋、小孩和大人,滿地都是血跡,遠遠地刺向牛山的眼里。那個人還在揮舞著菜刀,剛剛還跪倒在地上的母子已經(jīng)平躺了下來,牛山?jīng)]有聽到刀砍在身上的聲音,但那個中年人和母子發(fā)出的持續(xù)不斷尖叫還是穿透噪音穿了過來??吹接辛硗獾娜俗叱鰜?,那個人縱身撲了上去,消失在大廳里。人行道上很多人沖了進去,一起被大樓吞噬,主干道上的車輛很多也停下來,積壓起來。牛山往前挪了挪,看不到大廈里面的情形,很多人從他身邊呼嘯著跑過去,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帶著極大的力量把牛山撞到一邊,他差一點就撞在“萬家超市”的玻璃櫥窗上。牛山轉(zhuǎn)身朝超市里走去,又在門口生生停下來,像第一天上班的酒店服務生一樣側(cè)身站在超市門口,時而往里面看一眼,看牛小燈在哪里,時而往前幾步,望向大廈那邊。隨著他不斷的靠近和走開,超市樓上“歡迎光臨”的聲音不斷響起來。牛山掏出手機,對著大廈大門那邊拍了幾張照片。畫面上的人太多,以至于只剩下了黑壓壓的腦袋,但地上的血被踩得到處都是,一部分已經(jīng)淤積,一部分不斷往人行道上流淌,還有一部分被鞋子帶起來濺在褲腳上,再緩緩流下來。每個人都踩在血泊里,每個人的鞋底都染紅了。也有一兩個人,戴著耳機漠然地路過大廈,朝自己這邊走來,他們還會繼續(xù)往前走。

幾分鐘后,牛小燈若無其事地走出來,手上拿著包裝夸張的飲料,液體是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桃紅色。她抬起臉,伸手把零錢遞給牛山。牛山看著她的臉,確實很像自己,不過也很陌生。他接過錢,順手摸摸她的腦袋,把她腦門上的頭發(fā)往后捋了捋,牛小燈有點扭捏地躲閃了一下。牛山說:“我們還是往回走吧,還是去大方巷,買點明天的早飯再回家。”

“太好了!”牛小燈喊了聲,“我們晚飯吃什么?”牛山說一會兒再說吧。兩人往車站、布料城和大方巷入口那邊走去,牛山問:“下午外婆有沒有帶你玩游樂場?”牛小燈帶著怒氣宣布:“不可能,她是不會帶我玩那些東西的?!?。

“那你一個下午都在看小動物?”牛山問。牛小燈說是的。

“那你一個下午都伸著小臉給各種小動物看?”牛山又問一句,牛小燈哈哈哈笑起來。牛山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動物園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動物園呢,把根本不會在一起的動物全都放在一起。動物們每天干什么其實我們都不知道,我們都是在外面看一會兒,然后就走了?!迸P艉俸俸傩α藥茁暎硎静焕斫?。“如果你是那些動物,你會怎么想?”牛山問,牛小燈嗯嗯啊啊幾聲,大聲說,“我要跑出來?!?/p>

樹杈間晃動的夕陽偶爾落在他們身上,璀璨動人,牛山不敢回頭看,瞇著眼睛看著前面,熟悉的街道在忽明忽暗之間有些不真實。他想快點拐到大方巷里,再抓緊時間回家。牛小燈一直蹦蹦跳跳的,說著動物園的見聞,又突然問:“爸爸,你下午都干什么的啊?”

牛山說:“你們?nèi)游飯@我就回家了,一直在睡覺,太累了,到現(xiàn)在感覺還是在睡覺。外婆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半天都沒力氣接?!?/p>

“那你做夢沒有?”牛小燈笑著問。

“做了,夢到媽媽單位起火了,媽媽帶著很多人在撲火,夢見她把一大杯剛沖好的咖啡澆到火上。后來消防隊員來了,她們幫忙把沒有燒壞的東西拖出來?!?/p>

“用咖啡救火,哈哈哈……”牛小燈發(fā)出一陣大笑說,“你當我是傻子啊,咖啡怎么能救火,媽媽喝咖啡每次就一小杯。”她說著,伸出小手比畫了一個小小的高度,笑瞇瞇地盯著牛山。牛山也笑了起來,摸摸牛小燈的頭說:“你走得累不累?我其實是不想回家,想在外面多走走。小燈,如果爸爸和媽媽分開來,回到爺爺奶奶家去住,你想跟誰一起過?”牛小燈正扭頭看著滿是毛絨玩具的櫥窗,沒有聽到牛山的話。路邊的這家店叫作“小慧的童年”,賣各種玩具和一些飾品,老婆帶牛小燈每次路過時都進去看看。牛山對牛小燈說:“你喜歡這家店?那我們進去看看吧,你可以買兩樣東西?!?/p>

“三個!”牛小燈神氣活現(xiàn)地說,“如果你答應我買三個的話,我就跟你回爺爺奶奶家?!?/p>

牛山厭惡地看了牛小燈一眼,示意她快點進去看,然后轉(zhuǎn)身背對店鋪,看著路上的車輛行人發(fā)呆。他們都去哪里?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縣,2001年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現(xiàn)供職于出版社。出版小說集《拆遷人》《梁山群星閃耀時》,著有詩集《深夜截圖》《雪人》?!?/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