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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家鄉(xiāng)的涼橋
來源:中國民族報 | 向以樺  2021年08月26日09:54

那橋難忘。

三座大山圍成一個交叉河谷,兩道最為陡峭處,就架了那座橋。橋很普通:瓦頂木架,橋面和兩側(cè)的椅型柵欄,均由三寸寬的木條鋪成。站在橋上,可看空中浮云,能數(shù)水中魚蝦。這橋安臥于巴山峽谷,簡簡單單,清清瘦瘦,像一幅白描,工整且古拙。縱然是在炎炎夏日,長途而至,一旦踏上那橋,腳下的木板便“啪啪”作響,山風(fēng)從云頭、從水中、從樹蔭、從巖影下蕩蕩而來。你會覺得,炎日遠去了,疲乏消失了,余下的,只有從頭到腳的涼快,從筋骨到心靈的輕松。如果停歇下來,憑欄舉目四望,滿目盡是綠意,滿耳全是鳥鳴。

人們叫它:山溪口涼橋。

橋的南端,是一條通往縣城的公路,終日喇叭馬達之聲不絕;而橋的北端,只有一條蜿蜒于山區(qū)的土路。從遠方的山區(qū)出發(fā),行程數(shù)十里,行到山崖仄轉(zhuǎn)處,遠遠的,便可看到幾段稍寬的路面,心中猛然一熱:公路。由此便想到汽車,想到花花綠綠的城市。但是先踏上的,還是那座一說起來就渾身涼爽的山溪口涼橋。

二月,大山上的枯黃還在浮動,雪影有些斑駁,若順了河谷朝南趕路,越走山越綠,越走水越響,越走風(fēng)越熱。當(dāng)行至山溪口時,已是一身的大汗。而涼橋呢,也早已被鳥語花影擁抱。有人趕場歸來,老遠就喊:今年才怪啊,正月還沒有完啊,山溪口涼橋上就聽得到陽雀的叫喚聲了。細娃娃們聽了,就心熱腳癢,吵著鬧著要下山溪口過涼橋,要去羅文壩趕場吃小籠包子。

沒有通公路的山區(qū),山民的日用百貨全靠人力背,這橋便是獨一無二的通道。橋的南端,有綠竹幾叢,茅舍幾間,還有一家人工油坊,組成一個有聲有色的去處。綠竹曲徑,山明水秀,好一幅田園風(fēng)景。過往行人,背挑不論,再忙,再累,也要在涼橋上停歇片刻,與陌生的或熟悉的過路人閑聊上一會兒。有時,油坊主人會叫你靠里面一點,這時你才感覺到,不時有透亮清冽的水滴從空中濺落,含了山風(fēng)和陽光,濕你一頸,涼你一頭。你這時抬頭望去,會看見一條用青岡樹挖成的水槽濕漉漉地從橋頂橫過。水槽連接著一個巨大的水車輪子,輪子的轉(zhuǎn)動給油坊帶去動力。水響輪轉(zhuǎn),吱吱嘎嘎,在它終年不絕的吟唱中,清醇濃釅的菜籽油便牽線似的從沉重黝黑的油架里淌出來。間或,隔了竹影,還會傳來打油漢子的號子聲:“哎——嘿,哎——嘿”,半天一響,隔會兒一聲,有些悠閑飄浮,但又穩(wěn)沉實在。

歲月風(fēng)化著橋,瘦橋西風(fēng),搖搖晃晃。腳步重了,有瓦角檐片抖落,這時就有人吼,輕一點,莫把橋踩垮了。其實,一條由南向北的鐵路正在向山區(qū)延伸,開山炮的轟鳴早有所聞,修路大軍的彩旗已在遠處的山梁上若隱若現(xiàn)。這橋遲早要消失。但人們不管那么多,用心地守護著那橋。一個風(fēng)雨齊來的日子,有人喊:小心,這橋要垮了。周圍立刻就圍滿了人,匆忙的過路人也圍了過來。搭架的,上頂?shù)模蜥數(shù)?,套繩的,半天之后,橋又保住了。人們擰干了衣服上的汗水和雨水,互遞煙葉,笑一陣又聊一陣,便吆喝著告別。

有一老人,家住橋頭山坡,沒事時常常來橋上修修補補,有時還在一塊青石板上雕刻著什么。老人年過七旬,清瘦而健康。他光著上身,躬在那里,陽光下,填滿毛孔的沙塵清晰可見。據(jù)說,老人家中祖?zhèn)髂臼?,那涼橋便是他爺爺?shù)母篙厒冊斓摹@先说膬鹤硬粫臼炙?,卻會架橋筑路。老人沉默寡言,除了在橋上修補敲打,就愛一口接一口地抽葉子煙。有時,有人問起這橋,他才會停下手中的活,長嘆道:這橋也該拆了。

涼橋果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鐵路大橋;連接的,是一條縱貫?zāi)媳钡蔫F路干線。古老的涼橋,清高于無數(shù)的風(fēng)雨日夜,卻也成了山里人一段恬靜的記憶。如今,山溪口已是車水馬龍了。火車的鳴笛聲劃破了大山千年的沉寂,在山谷間回蕩。如問,油坊水車呢,涼橋茅舍呢,哪去了?歲月已將它改編為故事了。進進出出的山里人,或坐車,或走路,穿紅戴綠,嘻嘻哈哈。那腰包,好飽滿;那姿勢,好瀟灑。匆匆忙忙,似有趕不完的場,買不完的貨。有時,他們也要坐上火車。風(fēng)吹輪轉(zhuǎn),他們會興奮地把頭探出車窗外,任黑發(fā)在山風(fēng)中飛揚一路的快樂??伤麄冏炖锶匀灰f:要是涼橋還在,上去坐一會,那才叫涼快呢。過去,人們爬山爬累了,就怨就嘆,盼大公路盼鐵路?,F(xiàn)在,汽車來了,火車也來了,可人們又依戀那清爽得有些寂寞的昨天了。

站在橋頭,憑風(fēng)吹面。看著日新月異的四周,聽山里人從過往汽車火車里甩出的陣陣笑聲,心緒總難在腳下定格??偸琼樍撕铀?,順了山風(fēng),去尋找山溪口的昨天,尋那八面來風(fēng)的涼橋和那把橋刻上石碑的老人。幾十年過去了,走南闖北,用雙腳和目光丈量過的橋梁也多了,信手數(shù)來,也比那涼橋堂皇而氣派??捎洃浿?,偏就忘不了那座涼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