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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8期|陳銳軍:雪域奇兵(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8期 | 陳銳軍  2021年08月31日08:35

雪域奇兵(節(jié)選)

陳銳軍(回族)

喀喇昆侖之巔,常年不化的皚皚積雪,覆蓋在壯美的山脊之上,恰似冰雪美人一般安臥于此。層巒疊嶂的雪山之間,遍布著各種各樣的堰塞湖,晶瑩翠綠,如同一顆顆珍珠隨機散落著,和美麗的雪山、連綿的冰峰一起,構(gòu)成了喀喇昆侖山特有的靚麗風景。這些湖泊是億萬年來冰川活動的遺跡。億萬年形成的冰川,因全球氣候變暖而逐漸消失,依依不舍,給人間留下這樣一滴滴晶瑩的眼淚。

在喀喇昆侖高原的腹地,有一座海拔將近5200米的邊防哨卡——天文點哨卡,地處喀喇昆侖山脈之奇普恰普山的西側(cè),北靠小5500高地,南臨奇普恰普河谷。

20世紀五十年代初,國家天文氣象勘察工作者經(jīng)過艱難跋涉到達該地區(qū),在一座無名山頭上裝置了測定天文氣象的標志,氣象工作者稱該點位為天文點。解放軍某部邊防連官兵帶著三頂帳篷一口鍋,歷經(jīng)千難萬險來到這里,建立了邊防哨卡,從此這個哨卡就有了天文點哨卡的名字。

天文點哨卡海拔太高,屬于生命禁區(qū),這里每年冰雪期長達十個月,一年當中三百多天都在刮風,空氣中的含氧量還不到平原地區(qū)的一半,最形象的比喻就是“氧氣難吸飽,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四季穿棉襖”。這里離太陽很近,離我們很遠,守衛(wèi)哨卡的戰(zhàn)士被稱為離天最近的哨兵。

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深秋的一天,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不期而至,一夜之間氣溫驟降。連長李志成清晨醒來,推門一看,一陣凜冽刺骨的狂風夾雜著雪花撲面而來,他不由得一愣,趕緊關(guān)上大門。門剛關(guān)上,一陣急迫的敲門聲就響了起來。

“報告。”

“進來?!甭牭绞菓?zhàn)士樊凌云的聲音,李志成利索地回答。

樊凌云急匆匆跑了進來,帶著一身的寒氣。“報告連長,咱們連的水快不夠喝了。今年這天氣真反常,不光冷得早,而且降溫太快。剛到國慶,白天的溫度就已經(jīng)是零下二十幾度了,夜里能到零下三十度。我們觀察了一下,咱們平時取水的那個小湖,水太淺,已經(jīng)凍透了、凍死了,鑿都鑿不開,這可咋辦呀?!?/p>

“我也是剛接到團部的通知,讓我們做好應(yīng)對極端異常天氣的準備??錾降奶鞖獗緛砭褪撬蚕⑷f變,誰也說不準在哪里、什么時候就會下大雪。連隊用水,不能短缺,看來也只能去更遠的地方,找一個再大一點兒的湖取水了?,F(xiàn)在正刮大風,出行肯定不安全,能不能就近掃點兒雪化成水,臨時先救救急呢?”李志成問道。

“咱這喀喇昆侖山,本來就是三里不同天。您就說咱這哨卡吧,正好在這風口上。昨天這場雪,要是下得大一點兒也行啊,偏偏就是這么薄薄的一層,風又特別猛,一陣風來還都給吹走差不多了?,F(xiàn)在還真掃不了多少雪,光剩下土渣子了,根本就沒法兒用啊?!狈柙凄洁熘?/p>

“婆婆媽媽的,光抱怨有什么用?”李志成推開大門,高喊了一聲,“王強,王強,你過來一下。王強,王強?!?/p>

“哎,哎,到,到?!彪S著一連串由遠而近的回答,汽車兵王強一溜煙跑了過來。

“瞎忙活什么呢,怎么半天才過來,八成又在那兒跟新兵蛋子耍嘴皮子呢吧?”李志成今天心情的確不太好。

“沒耍!沒耍!給新兵講安全知識呢。連長找我有任務(wù)?”王強笑著回答,一口流利的“川普”。

“連隊馬上就要斷水了,最近的小湖又凍死了。這周邊也就你跑得最熟了,咋弄吧,你來說說看?!?/p>

王強掩飾不住,得意地回答:“報告連長,還真是沒誰比我更熟悉這里的地形了。您就放心吧,我知道一個地方,有一處挺大的湖,距離咱們哨卡也就三十多公里,按平時開車,也就一腳油的距離。這個湖啊,水挺深的,肯定沒凍透。就近取水,小事一樁,您放心,在咱這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地方,巡邏、執(zhí)勤、勘查、邊控,哪一個任務(wù)不比就近取水要艱巨得多啊?!?/p>

“小事一樁?你小子也別太大意喲!下午還有重要的執(zhí)勤任務(wù),取水必須快去快回?!?/p>

“二排長,請你過來一下?!崩钪境蓻_著院子一聲高喊。

“到?!倍砰L汪國峰應(yīng)聲而至,“請汪國峰排長親自帶隊,帶上十個戰(zhàn)士,王強開車,就近取水,快去快回,中午之前必須返回,下午還有重要執(zhí)勤任務(wù)。”李志成非常簡潔地下了命令。

“保證完成任務(wù)?!蓖魢甯纱嗬骰卮鹬螅⒓唇M織大家快速收拾工具,鐵鍬、鐵錘、鋼釬、水桶,一應(yīng)工具,很快配齊了。

天文點連隊配備的車,僅此一輛,運送補給、執(zhí)行巡邏任務(wù),全靠這輛東風卡車。王強平日里把車當成寶貝,一有空就把車擦洗得锃明瓦亮。他利索地給愛車加滿了汽油,檢查車況、備齊工具,輕車熟路地做好了出發(fā)前的各種準備。萬事俱備,等王強坐進車里發(fā)動汽車時,卻發(fā)現(xiàn)這車今兒個哼哼叫喚得挺響,就是半天發(fā)動不起來。

汪國峰著急地問:“王強,什么情況啊,怎么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啦?”

“排長,您別急,我下去看看?!蓖鯊娤萝嚹贸鰮u桿,使勁兒用手搖發(fā)動,連續(xù)試了三四次,還是都不行。樊凌云和其他戰(zhàn)士都聚攏了過來,片兒湯話可就來了。

戰(zhàn)士克力木調(diào)侃道:“怎么啦強哥,你剛才不是還吹呢嗎,什么這車就是你的女朋友,你對她全身了如指掌,你們已經(jīng)人車一體了,今兒怎么半天也發(fā)動不了呀,你昨天晚上咋惹著你的‘女朋友’啦?”

王強不耐煩地打斷他:“去去去,一邊去,別瞎搗亂,沒看見啊,這車發(fā)生‘高反’了。”

戰(zhàn)士錢江潮也跟著起哄:“哎喲嘿,強哥就知道糊弄我們吧?只聽說過人有高原反應(yīng),哪兒聽說過汽車也有高原反應(yīng)的,你們說是不是?”

王強一邊手搖發(fā)動機,一邊不屑一顧地回答:“就你這新兵蛋子,懂個球!咱這高原空氣稀薄,空氣中氧氣的比重,只有陸地的四成,高原嚴重缺氧,人離不開氧氣,汽車燃燒無論是汽油還是柴油,離開氧氣都不行。氧氣含量少,機械功率自然也就下降了。不光汽車有‘高反’,很多機械設(shè)備到了這里,都會有‘高反’,懂了嗎?”

大家“噢哦——”了一聲,也就不再起哄了。大家心里也覺得,王強說得的確是有道理,誰讓人家王強是個有經(jīng)驗的老兵呢。

王強專心致志地使勁兒搖了好幾次,累出一身大汗,發(fā)動機終于懶洋洋地轟鳴了起來。王強這才露出了一點兒微笑,士兵們也都趕緊上了車。剛才王強圖干活兒方便,只穿了一身薄棉襖,本打算先打著車,再回宿舍去拿軍大衣呢,一看戰(zhàn)友們都已經(jīng)上車等著了,排長汪國峰也已經(jīng)鉆進駕駛室里,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趕緊進了駕駛室,直接開車上路了。

車子在高原的公路上行使,沿途四周,大大小小的堰塞湖,明顯都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放眼四望,公路兩旁的原始地貌和巍峨群山,風景非常壯麗。大家看著美景也不由得情緒高漲,一起高唱道:“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氧氣吃不飽;六月雪花飄,四季穿棉襖;困難真不少,我們嚇不倒?!?/p>

汪國峰問王強:“這幫新兵蛋子又亂改詞兒,都是你教的吧?!?/p>

王強笑道:“排長,您看我這改得多大氣呀。后兩句要按照民謠說的‘十去九不回,白骨鋪成道’,還不把那些新兵蛋子們都嚇跑了?!?/p>

汪國峰說:“都說這喀喇昆侖山的邊防哨卡是世界屋脊的屋脊,是‘生命禁區(qū)’。沒來之前不理解,住了一段時間才真正領(lǐng)教他的厲害了。當初看你‘高反’那個厲害喲,還想著你呆不了幾天呢!哎,對了,你小子怎么沒穿軍大衣就出來了?”汪國峰說著說著,突然間注意到王強只穿了一件薄棉襖。

王強說:“放心吧排長,我叫王強嘛,‘頑強’著呢!不就是取個水么,不用到中午就能趕回來,駕駛室也不太冷,等會兒打水,我就偷個懶唄,在駕駛室里,不穿軍大衣,不要緊,不要緊。”

王強敲了敲后面的車廂:“同志們,再來首更有力量的?!?/p>

大家齊聲唱道:“十里高,四成氧,寒風怒號砂石癲狂。雪域美,高原壯,喀喇昆侖鋼鐵脊梁。爬冰臥雪礪尖兵,錚錚鐵骨傲風霜。凜凜寒光照鐵衣,披星戴月守邊防。昆侖之巔青春綻放,熱血男兒生命輝煌……”

歌聲中,車子在壯麗的喀喇昆侖之巔快速行進著。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達了王強所說的那個很大的湖泊跟前。雪域高原上,十里不同天,這一段路面積雪挺厚,王強小心翼翼地開著車,把車在公路上靠近湖邊的地方,慢慢地停穩(wěn)了。

大家都拿著工具跳下車,趕忙去湖邊探路鑿冰取水。湖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汪國峰走到湖邊,看了看湖面,用大錘子敲了敲冰面,感覺冰太硬、水太淺,又往前走了十幾步,再敲敲,反復(fù)試探,在找到既安全、不太遠,又不是特別厚的冰面后,他召喚大家就在此處開始鑿冰取水。

大家選準位置,圍攏在一起,分成幾組熟練地開始行動,有的負責掄鐵錘,有的負責握鋼釬,在冰面上叮咣五四地開鑿起來。

王強嘴上說在駕駛室待著偷個懶兒,可大家都在忙著,他也閑不住。下車走到湖邊,仔細踏勘著湖畔冰凍的地面。冰雪覆蓋很厚,看不清雪下面地基情況。他用腳使勁兒踩跺雪地,反反復(fù)復(fù)試了又試,終于找準一處地方,放了塊石頭做個標志。

汪國峰回頭看見王強,喊:“外面那么冷,你又沒穿軍大衣,下車干嗎呢?”

王強好像沒聽見似的,繼續(xù)低著頭仔細地看了看地面,然后回到車邊,鉆進駕駛室里,再次發(fā)動車,把車從公路上開到湖邊擱著石頭標志的地方,停下車對汪國峰說:“排長,我想把車開得盡可能再近些,這樣讓大家更省些力氣。我反復(fù)看過了,也只能把車停到這兒了。我擔心以前湖水淹沒的地面太軟,容易陷車。依我的經(jīng)驗,這已經(jīng)是距離冰湖最近的安全停車地了。”

汪國峰使勁兒跺了跺冰面,沒再說什么,跑過去和大家匯合,一起掄錘鑿冰。王強也拿起一把大錘,一溜兒小跑跟了過去。

畢竟這里的海拔太高,即便適應(yīng)了高原氣候,可一旦干起力氣活兒,大家都還會有明顯的高原反應(yīng)。大家掄起大錘,砸不了幾錘,就開始顯得非常吃力,干著干著,掄錘的準星就有了問題。克力木和錢江潮是一組,王強在一旁注意到正在掄錘的克力木臉色發(fā)紫,氣喘吁吁,動作明顯出現(xiàn)變形。他感覺不太對頭,突然發(fā)現(xiàn)克力木的大錘眼瞅著就偏了方向,眼看著就要砸向扶著鋼釬的錢江潮的手了,急忙大喊一聲“小心”,手中大錘隨手一丟,沖過去一把從底下托起克力木的錘把子。

由于冰上太滑,大錘下砸力度很大,王強和克力木同時失去了平衡,身體不由得一起摔倒在地,甩脫的鐵錘狠狠地砸到了冰面上,哧溜一聲滑出去老遠。錢江潮握著鋼釬愣在那里,其他人也都停了下來,汪國峰聽見聲音趕忙也走了過來,“什么情況,咋回事兒?”

克力木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躺在冰上抱怨起來:“強哥,你干嗎搶我的錘把子呢?把我這屁股摔得好疼喲!”

王強爬起來,拽起克力木:“克力木,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你摔著了??赡氵@一摔啊,屁股頂多疼上幾天。你這鐵錘要真是砸到錢江潮的手上,他的手可就算是廢了。”

錢江潮說:“強哥,你也太大驚小怪了吧,就算砸到手上了,就能那么嚴重?”

汪國峰看著大家說:“王強做得對。你們這些新兵蛋子,真不知道個輕重。前幾年,兄弟連隊有位戰(zhàn)士就是這種情況,手被砸傷了,當時因為凍木了,沒有啥知覺,就沒當回事兒?;厝ブ蟛虐l(fā)現(xiàn),手指被砸斷了,又嚴重凍傷了,連隊醫(yī)療條件畢竟有限,等送到山下治療,錯過了時機,最后落下了終身殘疾,年紀輕輕的,多可惜?。〈蠹腋苫顑阂欢ㄒ狱c兒小心。咱們邊防戰(zhàn)士,是要有敢于犧牲的精神,不怕受傷,這都是對的。但是絕不能做無謂的犧牲,你們都還年輕,我必須對你們負責,這一輩子還長著呢,一定要注意安全!都聽到?jīng)]有?”

“聽到了——”大家齊聲回答。錢江潮和克力木聽這么一說都嚇得擦了擦額頭的汗,緊緊握住王強的手,使勁握了握,表示感謝。

王強笑了笑:“記住了啊。我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回去要請我喝酒、吃烤包子??!”

大家繼續(xù)鑿冰,沒過多久,就聽見有人高呼:“冰面鑿開了,可以取水啦?!?/p>

在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高原,即使是空手徒步,也相當于在平原地區(qū)負重二十公斤,感覺很累。積雪的冰面,即使路看著十分平坦,走起來還是特別容易打滑,行走時還必須時刻多加小心,所以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喘氣,更別說是冰湖取水這樣高強度的重體力活兒了。

剛才鑿冰取水,幾人合力用鐵錘和鋼釬,鑿出一個大冰洞,鑿了幾百錘。鋼釬冰冷至極,常人難以想象。人要是不戴手套,碰一下鋼釬,就能把手牢牢地粘?。蝗绻踩∠聛?,能生生撕下來一層皮,十指連心,疼痛難忍。冰洞鑿好之后,取出冰塊,再用桶探入冰湖。打出水來,然后費力地提著水桶走出冰湖,運到停在湖邊的卡車邊。要爬上卡車,還必須提升到兩米多高,才能把桶里的水倒進儲水罐。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要把容量五噸的水箱裝滿,至少需要幾百桶水。這一系列動作,要是放在平原地帶,對這幫小伙子,那根本就不算個事兒??稍诒环Q為生命禁區(qū)的高原,那份辛苦,要是沒有鋼鐵般的意志,還真的干不下來啊。

天,一直下著鵝毛大雪,寒風凜冽,鉆心刺骨。在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喀喇昆侖山,在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嚴寒中,大家高原反應(yīng)越來越強烈了。提著一桶幾十斤重的水,從湖邊艱難地走到車跟前,雖然只有五十多米,路上也要歇好幾回。不一會兒,大家就一個個嘴唇發(fā)紫,氣喘吁吁了。

這種情況,越往后會越嚴重。在取水的路上,好幾個戰(zhàn)士眼看著就變得猶如醉漢一般,搖搖晃晃,步履維艱。水從桶里濺出來,落到大衣上,立馬就結(jié)了冰。大衣也就很快變得像盔甲一般堅硬,大家行動起來越來越不方便,取水也就顯得越來越累了,整體速度也就慢了下來。

王強穿著單薄,站在外面越來越冷。躲進駕駛室吧,又真不好意思。大家的辛苦,他是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在冰湖邊一次次用力跺著地面。

“行了,行了,王強,你又沒穿大衣,別凍感冒了。你是老兵,高原上凍感冒有多危險,你又不是不知道,趕緊回駕駛室去?!蓖魢遐s緊喝止他。

“戰(zhàn)友們?nèi)∷畬嵲谑翘量嗔?,我想把車開得再近一些,讓大家少走幾步?!蓖鯊娨贿吔忉專槐槔^續(xù)踏勘已經(jīng)凍得非常堅硬的湖畔。思索片刻,他決定冒險把車開得再近一些。這時候能近一點兒算一點兒,大家如果能少走十幾米路,就能少很多辛苦。

王強鉆進駕駛室,發(fā)動車子,又往后倒了大概十幾米。他小心地把車停穩(wěn)后,從車里跳下來,仔細地看了看地面,對大家說:“大家接著取水吧?!?/p>

汪國峰走過來,喘著氣:“能行嗎?不會把車陷進去吧?”

王強說:“試試吧!我覺得問題不大,大家‘高反’太厲害了,能近一點兒就近一點兒吧!”

汪國峰看了看已經(jīng)疲憊不堪、體力到了極限的戰(zhàn)友們,只好點了點頭。

車開近些之后,運距又縮短了,大家裝水速度明顯加快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裝好了五噸水。儲水罐裝滿,大家簡單收拾收拾,就準備出發(fā)歸隊了。

汪國峰沖著大家喊:“大家收拾收拾趕緊上車,工具別落下,準備回去吃午飯嘍?!?/p>

汪國峰拍了拍身上的雪,坐進了駕駛室,看看手表,剛過十二點。他重重地拍了拍王強:“你小子不賴!車靠近了十幾米,效率增加不少,等回哨所,我向連長匯報,給你記上一功?!?/p>

王強笑了笑,沒吱聲,發(fā)動車,掛擋起步,可是車子紋絲沒動。繼續(xù)使勁兒踩油門,發(fā)動機粗重地轟鳴著,可車子還是原地不動。反復(fù)加油,折騰了半天,車子還是沒挪窩。

王強臉上沒了笑容,一邊下車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壞了!”下車一看,原來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湖邊地質(zhì)畢竟過于松軟,盡管已經(jīng)凍了很厚一層,也承受住了十噸的車身自重,可是加上五噸水的重量,再加上十幾個壯小伙子的體重之后,地面就承受不住了。不知在什么時候,卡車悄然淪陷了,幾個車輪已經(jīng)悄悄陷到地里面了。

“嗨,要是剛才先不上人,把車先開出來就好了?!蓖鯊娦睦锖蠡谥?,嘴里沒敢說出來。這世上從來不賣后悔藥,“既來之則安之吧。”

“弟兄們,請大家先下車,減輕一些重量,我再試試看!”王強再次上車,招呼戰(zhàn)友們先下車,再做一次嘗試??蔁o論怎么加油門,車輪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濺起了大量的冰雪和泥漿,但是車輪卻始終沒有辦法從深陷的湖畔地里開出來。

大家都圍在車子周圍,有的從后面推,有的從側(cè)面推。王強使勁兒地掛擋踩油門,車輪艱難地轉(zhuǎn)動著,卷起的冰雪泥漿,把大家一下子都變成了泥人、雪人,可是自重加上載重已經(jīng)超過十五噸的東風卡車,依然像個倔驢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要減輕車的重量,看來只能放掉好不容易才灌進去的水。可這些水是戰(zhàn)友們冒著極度嚴寒,戰(zhàn)勝高原反應(yīng),辛勞了好半天的收獲,王強怎么可能這樣輕易放掉呢?還是再想想其他辦法吧。

大家從四面八方找各種材料,往車輪下面墊上大小石塊,來增大車輪的摩擦力。

王強繼續(xù)加大油門,卡車“嗡嗡”作響,費力地怒吼著,喘著粗氣。車輪只是在原地空轉(zhuǎn),再次濺起大量冰雪泥漿。一遍又一遍地嘗試,終究還是無濟于事。車子不僅在原地沒能前進一步,在泥漿里反復(fù)高速旋轉(zhuǎn)的車輪,反而越陷越深了。

駕駛室里,王強雖然沒有穿軍大衣,也是連累帶急,滿頭大汗。他從后視鏡中看見大家有的搖頭,有的干脆躺在雪地里,顯然大家也都泄氣了。

排長汪國峰看了看大家,無可奈何地說:“先放一半水吧!”

錢江潮躊躇地爬上車,打開儲水罐,水閘一打開,好不容易裝進去的水就一瀉而出??粗鞒鰜淼乃?,大家都默然無聲。水放掉了一半之后,王強再次掛擋踩油門,但車輪依舊是空轉(zhuǎn),沒有起色。

偏偏這個時候,雪越下越大了,風也刮得越來越猛了。

汪國峰無奈地下了一個痛苦的命令:“把水全放了吧。大家的命要緊,再折騰下去天就黑了。”大家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黑暗已經(jīng)悄悄降臨了。

水,一點兒也沒剩,全部地、徹底地放了出來。在車子的尾部,很快就凍出了一大片光亮的冰面。累壞了的戰(zhàn)友們,癡癡地看著自己那么辛苦的付出,就這么付諸東流了,一個個默默無語,有的戰(zhàn)士眼睛已經(jīng)有些濕潤了。

王強透過后視鏡看見水全部放空了,他嘴里念念有詞,憋足了勁,掛上擋,突然猛踩油門,希望一鼓作氣讓車沖出地面。

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發(fā)動機牛吼著,車輪高速空轉(zhuǎn)著,車身卻一步也不肯前進,反而越陷越深。王強一邊使勁兒地大聲喊著,一邊有點兒絕望地使勁兒地摁著喇叭。喊聲和喇叭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響徹了寂靜的昆侖之巔。

過了一會兒,一切都安靜了下來。王強有些絕望地把頭趴在了方向盤上,淚流滿面了。這時,汪國峰過來敲了敲王強的車門:“別費勁了。車輪已經(jīng)三分之二以上都陷到地下了,今天車肯定出不來了。”

王強跳下車,他看了看車,又看見戰(zhàn)友們有坐在那里的,有站著的,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

王強自責地說:“都怪我!都怪我??!”

汪國峰點燃了一支煙遞給王強:“你也別太自責了,你也是一片好心?!?/p>

王強接過煙,使勁兒地吸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家一個個像冰凍的泥人一樣坐在雪地里,又累又冷,有的擠在一起抱團取暖。有的戰(zhàn)士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地取了一把雪充饑。

汪國峰問王強:“車上有吃的嗎?”

“出來時,都以為是個簡單任務(wù),啥吃的也沒有。”王強回答。

戰(zhàn)士陳兵突然站起來,步履踉蹌:“我去四周找找看看有沒有吃的。”

王強走過去,一把拽住陳兵:“不用去找了,這周邊我走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別說吃的了,地上連根草也找不著啊?!?/p>

陳兵還要走:“那我們也不能就這么等死呀!總要試試啊?!?/p>

王強使勁兒拽住他:“你臉色發(fā)紫,走路晃蕩,‘高反’已經(jīng)很嚴重了,這樣太危險?!?/p>

陳兵嘟囔著:“就你知道的多,還不是因為你,才把大家弄成這樣的?!?/p>

聽陳兵這么一說,王強拽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動了一下。

汪國峰大聲斥責道:“誰也不許胡說八道。你們都給我記住了,在咱們喀喇昆侖山,能救你的人,永遠只是你的戰(zhàn)友,沒有別人!”

陳兵顯然“高反”還在起作用,他繼續(xù)憤憤地嘟囔:“還說什么‘困難真不少,我們嚇不倒’呢,是嚇不倒,但是會餓倒了,我看這回真要是‘十去九不回,白骨鋪成道’了?!?/p>

這時,錢江潮突然大喊:“不好了,李陽暈過去了?!?/p>

王強喊:“趕緊抱著他說話,‘高反’了,天這么冷,可千萬不能睡著了?!?/p>

錢江潮立刻把戰(zhàn)友抱在懷里,不停地跟他說著話。

汪國峰說:“必須想辦法取暖或者弄點兒吃的,不然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王強突然心生一念,拽著錢江潮和克力木就往車子邊上走去。三個人來到車子后面,王強爬到車子底下,讓錢江潮和克力木幫忙去取備用輪胎,他們折騰半天才把備胎取了出來。

備用輪胎有幾十公斤重,在雪地里滾著凍透了的輪胎,就像滾著一大坨冰塊。

錢江潮奇怪地問:“強哥,你拿這備胎干嗎?”

王強沒有急著解釋,打量著四周地形,說:“克力木,你去車子里拿些汽油過來;江潮,咱倆把備胎推到那個小山坡下面避風的地方?!?/p>

雪還在下著,風也越來越大。王強和錢江潮費力地滾動著輪胎,克力木拿著汽油走過來,一起走向小山坡。

錢江潮這才明白:“你這是要燒備用輪胎取暖呀,那你干嗎不把輪胎直接滾到那邊去呢?”

王強苦笑了一聲:“這里山坡下可以避風,離汽車遠一些,燃燒起來也比較安全?!?/p>

克力木找到避風處,拿起火柴就想點燃輪胎,可是輪胎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王強耐心地告訴他:“別看輪胎是以橡膠為主材做的,點著它可不那么容易。橡膠可燃,卻不易燃,燃點至少要350℃以上,尤其在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昆侖山,嚴重缺氧,更不容易燒著,必須要澆上點兒汽油。”

錢江潮把汽油灑在輪胎上,擦燃火柴就準備點火,被王強一把拽了回來:“你不要命了呀!這輪胎里裝滿了氣,這樣一點燃,還不把咱都給炸死啦。”

錢江潮嚇得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強哥,你還真是個百事通呀!”

“隔行如隔山,對汽車兵來說,這都是常識。我當兵前學過修車,來部隊又系統(tǒng)地學過?!蓖鯊娨贿呎f著,一邊用改錐捅氣門芯,慢慢放掉輪胎里面的氣。王強小心翼翼地擦燃火柴,幾個飛濺的火星,一下子點燃了澆在輪胎表面的汽油,輪胎表面立即就躥出了紅色的火苗,在風中抖動。

王強朝汪國峰喊道:“排長,請戰(zhàn)友們都過來取暖吧!”

大家圍攏過來,圍住燃燒的輪胎,在風中護住搖曳的火苗。輪胎表面的汽油,慢慢悠悠地燃燒了好一會兒,才真正引燃了輪胎。燃燒的輪胎很快就向四周散發(fā)出異常刺鼻的惡臭味,有的戰(zhàn)士感到一陣惡心。但是,這團火還是一下子就把戰(zhàn)友們緊緊地聚攏到了一起。大家的臉上逐漸紅潤了,也漸漸露出了笑容。

其實想到燒備用輪胎取暖這個辦法,王強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路況極其復(fù)雜的高原上行駛,路面上布滿了各種尖銳的石頭,對汽車輪胎傷害很大。司機必須隨時應(yīng)對各種險情,備用輪胎是不可或缺又經(jīng)常需要使用的。司機主動提出燒掉備用輪胎來取暖,在平時那是不可想象的。可是眼下救命要緊啊,也只能如此了。

不到一個小時,碩大的輪胎就燃燒殆盡,只剩下了內(nèi)部的鋼絲散落在地面上。最后一絲火光,悄然熄滅了,黑暗和寒冷,再次毫不猶豫地包抄過來。四周再次陷入黑色的寂靜,遙遠的地方依稀傳來幾聲狼嚎,各種危險潛伏在暗夜里,令人心驚膽戰(zhàn)。

“沒有火取暖,夜晚這么漫長,咱可該咋熬過去啊?”“連長對咱們現(xiàn)在的情況,肯定還一無所知,他們肯定也都急壞了?!贝蠹揖墼谝黄?,抱團取暖,悄悄議論著。

汪國峰把王強叫到一邊:“咱們從取水行動,變成了救車行動。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忙了整整一天了,白天都弄不成的事,晚上肯定更弄不成。今晚這輛車肯定是救不出來了。下一步怎么辦,聽聽你的意見?!?/p>

“咱們整個連隊只有這一輛車,平時既要承擔邊防巡邏任務(wù),又要負責補給運輸。今天出了意外,別說連部直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咱們這里發(fā)生的事,就算知道了也沒啥轍,大雪封山了,他們也沒辦法組織快速救援。我覺得當務(wù)之急吧,是趕緊帶戰(zhàn)友們步行回到連部。”王強建議道。

“這里距離連部所在地有三十多公里。這個距離,平時開車也就個把小時。如果是白天,沒有暴風雪,大家急行軍,半天也就能回去??涩F(xiàn)在正是狂風暴雪,夜里周邊還有野狼,加上大家忍饑受凍已經(jīng)一整天了,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走回到連部,很真不好說。路上哪怕千難萬險,現(xiàn)在也只有立即步行回連部了,這是唯一的一條生路?!蓖魢宸治龅馈?/p>

感覺惹了禍的王強,耷拉著腦袋建議道:“排長,您分析得非常對。天黑了,其實大家都留在這里也沒啥用。冰天雪地的,凍一夜太危險啦,也沒啥意義,您還是帶著戰(zhàn)友們先回連部吧。請您給我留兩個戰(zhàn)友,明兒天一亮,我們繼續(xù)想辦法,我拼死也一定要把車救出來! ”

汪國峰此時也別無選擇。他站起身:“同志們,收拾好東西,輕裝上陣,帶上鋼釬防身用,大家一個跟著一個,不要掉隊,和我一起步行返回連隊。錢江潮、克力木,你們兩個留下來,配合王強繼續(xù)救車?!?/p>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