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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8期|蘇滄桑 :冬釀
來源:《草原》2021年第8期 | 蘇滄桑  2021年09月03日09:05

蘇滄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浙江省散文學會常務(wù)副會長。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十月》《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鄉(xiāng)愁》等。曾獲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多個獎項。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排行榜、教材讀本,并被應(yīng)用于中、高考試題。

冬釀

蘇滄桑

這是山里村的時間,戊戌年冬至凌晨五點。

如同四十六億年來的每一天,太陽和地球無意突破洛希極限①, 依然相安無事,因此,東海上的玉環(huán)島,和往日一樣,太陽會如約翻過黑夜的墻,躍上墻頭般的海平面。

日出之前,一個精靈悄然潛入了山里村的每一個縫隙。它比光潛得更深,走得更遠,光無法滲透的每個皺褶,它逐一滲透。村莊被歲月啃噬的每道傷疤,它逐一抵達。

一個灰撲撲的釀酒坊窩在廟垟塘山坳一棵巨大的香樟樹下,無孔不入的精靈——糯米飯蒸騰的熱氣正源源不斷地從釀酒坊里涌出來。

山崖下傳來隱約的濤聲,釀酒坊里響起兩個男人的聲音。

老師頭伊海伯說,要雪白的糯米,一粒壞米都不要。

總管靈江叔說,對,雪白的糯米,寧可貴點。

糯米從泉水里撈出來的樣子,像冬日屋檐上的青苔被春雨喚醒。倒進木蒸桶時的樣子,則像江南臨近年關(guān)的一場小雪,薄薄的,瘦瘦的,亞光的。

那一眼泉,在一道山坡下,亙古不斷。山下的楚門鎮(zhèn)旱了,南門河底開裂,這眼泉也不會斷流。浸米,洗米,炊飯,淋飯,用的都是這眼泉。

半小時后,糯米飯從木蒸桶里倒出來時的樣子,變成了江南的另一場雪,停在南門河堤上,雪白,松軟,一層疊著一層,像雪花瓣一片挨著一片,每一個鏤空處,都住著一朵晶瑩的晨曦。

糯米飯的暖香,來自谷穗,谷穗來自土地和陽光,它是光的孩子。初升的太陽向山里村撒下一縷縷晨曦的剎那,它與母體重逢。

炊飯,拉開了山里村冬釀的序幕。

做酒人伊海伯、靈江叔在木蒸桶底部攤上一塊白紗布,倒入浸好的糯米,蓋上竹斗笠。

鍋爐蒸氣從木蒸桶下洶涌而上,將糯米“炊”熟,黏度恰到好處。

七個男人的身影穿梭在蒸騰的熱氣中。蒸氣升到屋頂,凝結(jié),雨一樣滴落到他們頭發(fā)上,懸停在眉睫上,順著臉上的溝溝壑壑往下淌。像蒸氣雨一樣淌下來的,是七個男人的汗水。

七個海島漢子,在熱氣蒸騰里揮汗如雨,最大的七十歲,最小的四十九歲。

沿著糯米飯堆蜿蜒的雪線,現(xiàn)在進入嬰兒滄桑的時間。我一歲。

盛夏七點鐘的陽光照在一張舊木床上,照見塵埃在光線里浮沉,水母般忽明忽暗,也照見一個女嬰的落生。如同一顆種子,被飛鳥銜來,又隨意丟棄,我落生在東海邊的玉環(huán)島。

從老屋的每一個縫隙里,滲進來深藍色和暗綠色的呼吸,提前讓這個取名為“滄?!钡呐畫敫惺艽蠛5奈兜?,泥土的味道,樹的味道,雨水的味道,星辰的味道,早晨和黃昏不同的味道——萬物生命之初的至純之味。

女嬰聞到一股奇香,睜開了濕漉漉的眼睛。

一碗姜酒雞蛋面,端到了母親面前。濃郁的酒香,隨著裊裊熱氣瞬間彌漫。屬羊的母親端著面,垂下了濕漉漉的眼睫,落下兩顆淚。春天,當她挺著大肚子,穿過溫州平陽街頭武斗的漫天硝煙,穿過樂清灣海峽,穿過家鄉(xiāng)熙熙攘攘的十字街,穿過東門街的一部分,終于回到娘家小院時,厚厚的云層中垂下一束陽光,落在一只剛剛封上黃泥的釀酒缸上。

外祖父壓低嗓音說,我釀了一缸黃酒,給你月子里吃。

對于母親,這缸酒不是酒,是亂世中娘家接住她的懷抱。

姜酒雞蛋面的香味,像一群被釋放的孩子,爭先恐后爬出窗,躍過樹,跳上屋檐,雀躍在楚門鎮(zhèn)的一道道屋脊上,久久游蕩在十字街頭。

物資匱乏的年代,連空氣都稀薄,香氣在楚門街的空氣里瞬間激起一層一層漣漪,鄰居孩子們被香氣牽著鼻子,嗅到了它的來處。

酒香出賣了外公的秘密。一個鄰居舉報外祖父,說他做酒賣酒,偷稅漏稅。

那個年代,私自釀酒賣是非法的。玉環(huán)釀酒可溯至清嘉慶年間,時有專營酒坊和農(nóng)村家釀。酒坊一般為前店后坊,批零兼營,以生產(chǎn)黃酒為主,白酒次之。據(jù)《浙江特產(chǎn)》1949年9月號記載,中華民國36年(1947年)玉環(huán)土酒產(chǎn)量為2341擔。1951年9月后實行統(tǒng)購專賣,禁止家庭私釀,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仍是如此。

母親急了,問,鎮(zhèn)里有人來找阿爸的麻煩嗎?

外祖母呵呵笑,說,沒有,鎮(zhèn)里人明白著呢。

那一壇琥珀色的黃酒,變成了母親的姜酒面、糯米酒飯、炒米飯、核桃調(diào)蛋,變成汩汩的乳汁,母親的心頭血,注入了女嬰最初的生命里。

自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代起,中國尤其是南方大地上經(jīng)年彌漫著蒸騰的飯香和酒香,中國獨有的黃酒,與啤酒、葡萄酒并稱世界三大古酒。先人獨創(chuàng)酒曲復(fù)式發(fā)酵法,南方以糯米,北方以黍米、粟為原料,釀成含有21種氨基酸的低度酒,維生素、有機酸、高級脂肪酸、芳香酯等主要成分,與各種微量元素,與酵母菌、曲霉菌、乳酸菌等微生物相互融合,成為最適合黃種人體質(zhì)的保健養(yǎng)生佳釀,產(chǎn)婦少量食用最是補血袪寒。

日日夜夜,女嬰嚅動著唇,本能地尋找那一縷異香。找到它,便找到了乳汁,找到了母親,找到了安寧。

先人們相信,用酒喂大的海島孩子,往后余生,不畏驚濤駭浪,亦無懼歲月蒼涼。

兩年后一個冬日的午后,弟弟快降生了,身為師范學校教師的父親從溫州平陽城東的家里走到城南的學校宿舍時,差點被一陣濃郁的酒香撲倒!

父親為母親釀了一壇紅曲米酒月子里吃,擱在床底下,酒發(fā)酵了,壇子太小了,玫瑰色的米酒溢出來流了一地。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顏色、這么香甜的水呢?姐姐帶著兩歲的我,常偷偷舀一勺米酒喝。然后,她將我捆在背上,飛奔到曬谷場和小伙伴們跳橡皮筋。

臉上紅撲撲笑嘻嘻的姐姐,輕輕一跳,就夠到了云朵、星星,感覺自己騰云駕霧般,像仙女一樣。

臉上紅撲撲笑嘻嘻的我,趴在姐姐背上,兩只羊角小辮隨著她的跳躍一顛一顛的,流著口水進入了夢鄉(xiāng)。

山崖下涌上來淡淡的海腥味,現(xiàn)在進入姨公的時間。我四歲。

姨公將筷子頭蘸一蘸白酒,伸到我嘴邊,讓我吮一下。

討海人黑紅色的臉上,堆著海浪般溝溝壑壑的褶皺,骨節(jié)粗大的手放下筷子,撮起一只白底藍花瓷酒盅嘬了一口,“吱”的一響,眉頭瞬間舒展。然后,他捏起一只腌沙蟹,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來。

年過半百無一子半女的姨公喂我喝白酒,把我當成他從未有過的兒子。姨婆看我的眼神,像看她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女兒。

姨公說,玉皇大帝叫神仙到人間看看,誰過得最苦。神仙看見喝酒的人皺著眉頭那么痛苦,就說,給他好魚好肉過酒吧。神仙又看見喝番薯絲粥度日的人,喝得稀里嘩啦很痛快,就說,給他點咸菜過飯吧。

人世間,多少不公平啊。姨公說。

小屋門前的黑沙灘,如一匹無限光亮的黑緞子,討海人姨公姨婆住在楚門靠海的外塘村討海曬鹽為生,父母將我臨時寄養(yǎng)在那里。姨婆拿了蒲扇,抱我坐在竹籬前看星星看月亮,它們很少同時出現(xiàn)。酒意和海浪單調(diào)的嘩嘩聲輕輕搖來我的睡意,我睜著大眼不肯入睡。

姨婆要將我抱回屋,我說,天上的月亮好孤單啊,我要陪著它。

姨公喂我的一口口酒,沒有在我年幼的腦海里留下任何記憶。遙遠的星辰,搖曳的油燈,墻上長長短短的物什的影子,姨公姨婆忽長忽短的身影,靜夜里萬籟的轟鳴聲,構(gòu)成了千萬種稀奇古怪的想象,成為我一個人的、最初的童話。

姨婆后來說起,我那時經(jīng)常哭,用平陽話喊著,我要回家!

父母調(diào)回玉環(huán)后,姨公常佝僂著背,挑一副裝滿鹽或文旦的擔子,穿過楚門十字街,坐到母親的裁縫小店里。

母親便停下手里的活,買回一斤酒,一包油炸蝦,讓他坐在店里慢慢喝。東門街人來人往,琥珀色的酒液映照著天光,呈現(xiàn)一道道黑沙灘般光亮的波紋。

太婆斜倚在老藤椅上,挽一頭蠶絲般的白發(fā),穿一身素凈對襟小襖,雙手或搭在銅制小手爐上,或靜靜捻著佛珠,或捧著線裝的《醒世恒言》《紅樓夢》《萬花樓》看,或靜靜看東門街人來人往,靜靜聽母親裁縫機的噠噠聲。黃昏降臨時,太婆慢慢爬上樓梯,在太太婆留下的佛龕前,神情肅穆地點上油燈,燃上三支香,為家人祈求平安。

太婆說,古者儀狄作酒醪,禹嘗之而美,遂疏儀狄。杜康作秫酒。

姨公沒有說話,他聽不懂。

太婆說,你恨一個人,讓他喝酒。你愛一個人,也讓他喝酒。

姨公笑笑。

太婆自言自語說,人活一輩子,也就是喝了幾盞酒,賺了身邊這么些個人啊。

姨公還是沒有說話。他和姨婆的身邊有誰呢,他們身后有誰呢?

十年后一個夏日,超強臺風即將登陸。下午三時,狂風大作,天完全黑了,黑壓壓的云層射下一道道詭異的白亮,特別恐怖。父親不知關(guān)在哪里出中考試卷題,母親和我用一塊門板去頂一扇未裝玻璃的窗戶,突然看見田埂上搖搖晃晃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挑著兩個大籮筐,走幾步就被狂風吹到田埂下,又跌跌撞撞爬起來,籮筐被風拉扯著的慣性也拉扯著她,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要將她甩到天外。

是姨婆。外塘眼看要被海水吞沒,她逃到我家躲臺風。淚眼模糊中,我想起,姨公已經(jīng)不在了,她一個人了。

這是山里村的時間,戊戌年冬至上午九點。

靈江叔將鐵鍬插進糯米飯,用力抬起,翻倒進大木桶。鐵鍬收回,在一旁的小水桶里蜻蜓點水似的浸一下,以免糯米太黏,又插進糯米飯里。一桶飯一百四五十斤,一鍬約十一斤,一桶飯約十二鍬。如此反復(fù),使的是巧勁,腰、右胳膊、右手腕用勁最大。深藍色的工作服上,汗水印子從脖子后面往四周擴散。他沉浸在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動作里,沒有聽到有人說話,或許有,他耳朵有點聾,聽不清。

個子最高的師傅全于,用帶把的小水桶從大水桶里舀起泉水,淋在糯米飯上,要五桶半冷水。然后從溫水桶里舀起溫水再淋四遍。必須是五桶半冷水,溫度是否剛剛好,關(guān)鍵在那個半桶。他個子高,拎起水桶像拎白菜一樣看起來挺省力,喧囂的蒸氣里,卻聽得見他正氣喘吁吁。

米好水好,還要手藝好,最要緊的是曲,曲是酒的魂。

在日本被稱為“酒神”的釀酒專家坂口謹一郎曾說,中國發(fā)明了酒曲,影響之大,堪與中國四大發(fā)明相媲美。

人類用谷物釀酒分兩大類:一類是利用谷物發(fā)芽時產(chǎn)生的酶將原料本身糖化成糖分,再用酵母菌將糖分轉(zhuǎn)變成酒精;另一類是用發(fā)霉的谷物制成酒曲,用酒曲中所含的酶制劑將谷物原料糖化發(fā)酵成酒。酒曲釀酒是中國釀酒的精華所在,最早的文字記載始于周朝的“若作酒醴,爾惟曲蘗”。

上午九點鐘的陽光照進釀酒坊,落在十幾只巨大的褐色發(fā)酵缸上,泛起黑亮的光,落在稻草蓋子上,泛起毛茸茸的金光。四十九歲的平頭壯漢永青上身黑色背心下身青色牛仔褲,腳上黑色套鞋,右手臂上文著一條老虎刺青,他在巨大的發(fā)酵缸邊威風凜凜拌酒母的樣子,像一個電影畫面——他伸出粗壯的手臂,像摟一個小女孩一樣一把將糯米飯摟進懷里……并沒有,他將絳色的酒曲撒到糯米飯上,然后一把一把將糯米飯摟近自己,用兩個手掌連同手腕不停翻炒、抖灑,將結(jié)團的飯團揉松,否則酒母滲不透飯會餿掉。然后,他將糯米飯從缸底一直沿著缸身搭好,用竹刷子刷平,濕漉漉的糯米飯服服帖帖地,像一群被他哄睡了的孩子。然后,他在缸底掏出一個小碗大的窩,輕輕蓋上稻草蓋子。他抬起頭,聞到了糯米飯香里夾雜著另一些香味,有麥曲香、酒香,還有樟樹的香。

一小束極細微的陽光,穿透稻草蓋某一個極細微的縫隙,潛入了酒缸內(nèi)部,看見了一眼泉的胚胎。那眼泉,此刻如日出般靜謐,即將如日升般盛大,日落般浪漫;那眼泉,源于遠古時代樹洞中變質(zhì)的花果,遺落在山野的糧食,或動物的乳汁,以最清洌、最奇妙、最淳厚、最殘酷、最美好的形式,隨著時光之河滾滾向前。

賈湖文化的酒作坊遺址、余姚河姆渡的爵、三星堆的觚、邱城的觶等考古證明,黃酒是史前產(chǎn)物。學者洪光住先生所著《中國釀酒科技發(fā)展史》說:“我國以谷物釀造黃酒的起源,大約始于新石器時代初期,到了夏朝已有較大的發(fā)展,但是真正蓬勃發(fā)展的時代,應(yīng)當是始于發(fā)明酒曲、塊曲之時,即大約始于春秋戰(zhàn)國、秦漢時期?!?/p>

最為古老的黃酒實物于1974年驚現(xiàn)河北省中山縣戰(zhàn)國時代晚期中山王墓。銅壺子母咬合的緊密壺蓋,使酒液得以保存,打開銅壺時可聞到明顯的酒香,酒液因銅鹽而呈淺藍色,經(jīng)化驗,為黃酒的原形。

更為神奇的是2003年,西安文物專家在發(fā)掘清理一座西漢早期墓葬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存放在青銅器中的51斤古黃酒,仍香醇可飲。

多少年了,那眼泉始終汩汩鳴響在人類歷史的肌膚、血液、心臟、靈魂里,每一根毛細血管、每一個細胞里,見證甚至參與過多少風云變幻、恩怨情仇,撫平過多少坎坷,親吻過多少傷痕……人們貪戀它,怨恨它,卻離不開它。

穿透釀缸稻草蓋的那一小束光,帶我們進入祖父的時間。我七歲。

楚門鎮(zhèn)南門河邊,小叔叔和小姑姑兩家挨著住。有一晚,小姑父喝酒到深夜回家走錯了門,掏出鑰匙捅小叔叔家的門,捅不進,自言自語道,怎么開不開呢?

小叔叔在樓上聽到動靜,嚇得不輕,躡手躡腳下樓,摘下墻上一把寶劍,貼在門后聽,心想,這個小偷膽子真大,偷東西還敢說話。

門一打開,哇哇!兩人都嚇得一聲大叫。

我問小叔叔,為什么你拿的是寶劍,而不是菜刀或者棍子呢?

小叔叔答不上來。我想,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必然源于祖父的浪漫基因。

穿著長袍的、七十歲的祖父打開一方干凈的手帕,包上一只紅彤彤的大蟹腳鉗,裝進褲兜里,慢悠悠穿過楚門南門街,走到十字街的西北角,踱進了楚門最大的煙糖公司雜貨店,坐到了高高的柜臺前。營業(yè)員小嬸嬸便淺淺一笑,轉(zhuǎn)身去酒缸前舀上一碗酒,放在祖父面前。

祖父倚在高高的柜臺前,掏出蟹腳鉗開始喝酒。十字街人來人往,影影憧憧,酒意慢慢上頭,往事潮水般涌來——

四十歲的祖父守在漩門灣,等待漁船載回活蹦亂跳的小海鮮,裝滿他的籮筐,再挑回楚門鎮(zhèn)小南門的家里。他坐在梨花木椅上,點起煙斗,像司令一樣指揮著雇來的小工和妻兒將魚蝦蟹按大小分類,次日凌晨挑到菜市場販給賣菜的,一家老小的生計,八個兒女的學費,都在那一擔一擔的小海鮮里。

月圓之夜,高高瘦瘦的祖父換上長袍,梳著大背頭,捋著八字胡,變成了一位風流倜儻的紳士。他踱到南門河邊,那里早已停著一條雇的船,等青燈古、賴烏丁等一幫“狐朋狗友”一一上船。鑼鼓笙簫三弦京胡一應(yīng)俱全,卻沒有女人。他拉京胡,一幫人吹拉彈唱,開懷暢飲。夜半盡興后,他哼著小調(diào)走在清冷的石板路上,一手煙斗,一手提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帶給祖母吃,他知道她會一直等他。

祖父愛酒,一日三餐都喝一點黃酒,但不多喝,古人說酒是“狂藥”,會壞事。他目睹小堂弟喝醉了酒,跟一個開酒館的玩“跌三胡”把戲。一開始,他贏了人家整個酒館。繼續(xù)喝,繼續(xù)玩,先把酒館輸了回去,又把祖上留下來的、鎮(zhèn)上最大的兩間醬油店也輸?shù)袅恕?/p>

七十歲的祖父坐在十字街頭慢慢喝酒,耳蝸里回響起一陣陣槍聲。

第一陣槍聲過后,蘇家叔伯兄弟們跑過來愁眉苦臉圍了一屋,說來抓壯丁了。祖父傾囊而出,找了幾個外鄉(xiāng)乞丐,頂替兄弟們當了壯丁。

第二陣槍聲響在正月十三,楚門鎮(zhèn)解放沒多久,藏匿在批山島的國民黨殘兵敗將反攻回來,闖到一個小酒館門前要酒喝。當時,我年輕的、做過地下工作的大伯為躲避追捕,化裝成酒館小伙計,正被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店小二按在后院柴房里死活不讓出去。一個兵匪頭子砸了半天門見沒反應(yīng),拔出手槍,啪啪啪幾聲,把隔壁糕餅店的鉛皮屋檐打了三個洞,正罵罵咧咧著,遠處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有人跑過來喊,漩門灣那邊,共產(chǎn)黨三五支隊打回來了!

一幫兵匪拔腿亂竄。年幼的父親光著雙腳追往漩門灣瘋看熱鬧,祖父追上他把他按在一塊巖石后,看到一群黑壓壓的青壯小伙們正在寫血書,誓師大會后,幾條小船在驚濤駭浪里向?qū)Π栋l(fā)起沖鋒,槍炮聲隆隆作響,不一會兒,四周突然靜了下來,說,勝利了。

多年以后,祖父挨了批斗回來,面對被他連累入不了共青團的孫女委屈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帽子終于被摘掉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除了喝酒,什么都無滋無味了。

吃了早飯酒,他坐在后院的水井邊拉胡琴。木結(jié)構(gòu)的兩層樓上,他年輕美貌的女兒們足不出戶地坐在花棚前繡花,小指甲長長的,透明的,小指尖撩起絲線,在陽光下一彈,穿進雪白的畫了藍線花印的布中,“嘭、嘭”輕微地、有節(jié)奏地響著。

吃了中飯酒,他將兩桶肥料或水挑到山上,伺候他僅有的一小塊莊稼地,他躺在陽光下的草坡上,瞇著眼慢慢摸出煙葉,山風和煙拂過他日漸老去卻依然清矍的臉。

吃了夜飯酒,他將雙腳泡進熱水桶里,戴上只露兩只眼睛的棉線帽做鬼臉給孫子孫女看。低矮的屋檐下,傳來小叔叔的提琴聲。他另外三個兒子兩個當了老師,一個在云南當?shù)刭|(zhì)科學家。

十字街人來人往,酒碗漸漸淺了,空了,年輕的陌生的面孔越來越多了。祖父輕輕咳嗽著,食指在柜臺面上順著樹的年輪,畫著一個一個圈,想,酒終究還是甜的。

有一天,祖父輕輕咳嗽著,覺得今天喝的老酒比往日甜。他從長袍里掏出折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看到一縷血絲正慢慢滲進手帕緊致的紋路里。他想,我的戲,要落幕了。

二十年后一個冬日的傍晚,天色陰沉,杭州筧橋機場停機坪上起了一陣大風,我焦急萬分地等待著剛飛完航班的羅局長為我簽一張候補票。小叔叔的好友阿平輾轉(zhuǎn)找到我,要趕飛到路橋,去玉環(huán)。他說,你小叔叔被人誣告了,帶進去了,我得去救他。

彼時,小叔叔小嬸嬸的好友阿雯已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長途汽車翻山越嶺抵達玉環(huán),這個酒量并不好的杭州小女子,憑著一身豪氣,把自己喝翻,讓一個說得上話的人由衷感動,答應(yīng)幫忙。最后,親友們和趕來的阿平一起,把小叔叔救了出來。

和小叔叔有關(guān)的酒局,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海島人喝酒,不管紅的白的啤的,都論箱。尤其一到正月,每天睜開眼,就是一場接著一場的酒局,直喝到半夜眼睛都睜不開為止。朋友阿華喝多了,夜里回家,直接把車開到了海里,浮在海面上喊救命。

酒到底有什么魅力,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販夫走卒,人見人喜?

酒到底有什么魔力,結(jié)千古仇怨是它,化三尺寒冰是它,安邦是它,亡國也是它,成是它,敗亦是它?

從醫(yī)學角度分析,乙醇是一種神經(jīng)成癮物質(zhì),對人體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具有較強的親和力,醫(yī)學上稱為中樞神經(jīng)抑制劑。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達到0.06%左右時,首先抑制的是大腦皮層,使人松弛、輕快、愉悅、沖動。到0.1%時,就會出現(xiàn)醉酒狀態(tài),抑制加深,感覺遲鈍,記憶、判斷力受損,自控能力下降。長期飲酒會改變大腦皮層的功能,出現(xiàn)上癮現(xiàn)象。中醫(yī)認為,酒精性陽、熱、燥、烈。少飲怡情,養(yǎng)胃。多飲傷肝傷神,暴飲傷命。

醫(yī)生對阿華說,你血壓高,想長壽就戒酒吧。

阿華說,不能喝酒,不開心,我活那么久干什么呢?

楚門鎮(zhèn)南門河邊,大雪紛飛夜,小叔叔和朋友阿果喝酒。曾蒙受冤屈背井離鄉(xiāng)的阿果悶頭喝下一杯陳年花雕,問,當年他們打你了嗎?

小叔叔說,倒是沒有,但多少難熬啊。

阿果說,他們打我,不讓我睡覺,讓我編受賄的時間地點,我編不出來,又打。

他的近視眼鏡片后,涌起一片淚光。

小叔叔給他滿上酒,說,不說了,喝酒喝酒。我爹說過,吃過苦,才品得出酒是甜的。

陽光灑在瓦當間的青苔上,沿著嫩黃的茸毛,現(xiàn)在進入父親的時間。我十二歲。

這一場喜酒,父親等了五年。

父親想讓三個孩子離開逼仄的老屋,在有花有樹的園子里,喝著山泉水、吹著海風長大。

父親想讓三個孩子夏夜一抬頭就能看到一整條銀河冉冉升起。

從溫州平陽調(diào)回老家任教后,父親在楚門鎮(zhèn)東南面金雞嶺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山后浦村買了一塊地基。全鎮(zhèn)最高的三層樓房造好了,院子圍好了,房梁起好了,喜酒開席了。

父親端起酒碗,先敬天敬地,再敬相幫的父老鄉(xiāng)親。父親酒量不好,卻一碗接一碗喝。又高又瘦的書生大聲說笑著,大碗喝著酒吃著肉,是我們從未見過的父親,三姐弟面面相覷。

父親悄悄說,這一場酒我等了多少年??!剛才已經(jīng)墊了兩大碗米飯哈哈哈!

晴朗的夏秋之夜,五口之家聚在三樓朝南的陽臺上,吹拉彈唱,朗誦,對聯(lián)。后山黑幽幽的,銀亮的小路像一頭濃發(fā)的分際線,夜蟲的鳴叫和金雞嶺泉水的汩汩聲清晰可聞。東南角,一整條銀河正冉冉升起。

父親說,我要挖一口井。

村里老人說過,山后浦村靠山,翻過山是東海,地下都是巖石,不知道要打多深才會有水,要有水,也是海水。

父親不信,他將一口白瓷碗扣在泥地里,說,要是第二天碗壁有露水,就說明地下有水。

玉環(huán)島缺淡水,人們甚至期盼刮臺風帶來珍貴的雨。金雞嶺半山腰的泉水從巖石里汩汩地涌出一朵朵水花,很甜。楚門南門河一干裂,山后浦的水井也干了,人們就挑著大桶小桶跑到金雞嶺排隊接水。早晨,父親開門去學校上課,門口常停著一桶水,是對門的根才爹娘從山上挑來的。父親想打一口井,為自家,也為鄉(xiāng)鄰。

那一晚,父親輾轉(zhuǎn)反側(cè),后半夜總算迷糊過去,夢見一條青色巨龍從小院騰空而起,天上烏云滾滾,大雨如注。

父親一醒來,就聽見院子里母親欣喜的喊聲:快來快來!有水!

扣在地上一夜的白瓷碗壁上,掛滿一顆顆白亮的珍珠,映出了小院如水的春色。母親喝醉了一般坐在地上呵呵笑。

最好的打井師傅來了,叼著煙,嘿嘿笑,搖搖頭。

父親說,打,一定有水!

師傅說,難。

三米打下去,便有兩支筷子粗細的水噴射出來,水井里一下子被水霧籠罩了。

師傅大驚,說,怪,這水怎的這么好!

父親讓師傅不要澆水泥,弄幾塊石頭圍一下好了,否則把水流截斷了,村里大井里就沒水了。

那一晚,父親端起酒杯敬打井師傅。又高又瘦的父親,大聲說笑著,大碗喝著酒,吃著肉,打井師傅仍是搖著頭,嘖嘖稱奇。

娘家小院的那口井,夏天冰涼入骨,冬天熱氣騰騰。

一眼井,是五口之家和滿院花草魚蟲的吃喝用度。

一眼井,是父母親背井離鄉(xiāng)后的葉落歸根。

一眼井,對于一個孩子,意味著什么呢?

年少的我趴在井口,聽井水汩汩作響。我聽見了外祖母家中春蠶吃桑葉的沙沙聲,聽見雨落在不遠處的稻田里,蛙聲震天,聽見桂花樹的根使勁伸進井里喝水的嘶嘶聲,聽見從井底傳來東海的呼吸,海鷗鳴叫,海浪滔滔。

還有一些更遠更陌生更新奇的聲音,比大海更遙遠,比星空更神秘。我想,終有一天,我也會背井離鄉(xiāng),親眼看看我聽到的所有的四面八方的聲音之源。

這是山里村的時間,戊戌年冬至上午十點。

米是骨頭,水是血液,曲是魂魄。醪是酒的胎兒。

六十九歲的伊海伯困得厲害,窩在大樟樹下暖暖的陽光里打了個盹。半夜,他要一次次爬起來聽酒,聽曲的輕歌曼舞,聽曲的淺吟低唱,聽曲的作威作福。

月亮掛在大樟樹上,幾乎每晚都會看見小屋通往釀酒坊的斜坡上,搖搖晃晃走來它熟悉的守夜人,釀酒坊唯一的守夜人。他敞著棉大衣,趿拉著棉拖鞋,紅彤彤的臉,睡眼惺忪,兩百步的路,他的鼻子一直使勁吸溜著。

他吸溜著所經(jīng)之處的每一絲香氣。從小屋到釀酒坊一百多米的斜坡上,他依次聞到了冬菊花的香,大樟樹干燥的樹皮香,冰冷,清洌,孤獨,和春天開花時濃郁的樟樹花香截然不同,和白天釀酒坊蒸騰的糯米飯香氣也截然不同,他都喜歡。走近釀酒坊,則有一股熟悉的香氣,如多年來他深愛的女人,牽著他的手迎他回家。

邁進家門的一瞬,他的耳朵雷達般炸開。

他蹲下身子,將耳朵貼緊發(fā)酵缸,一個缸一個缸地聽,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聲音——醪液發(fā)酵聲,是那種“節(jié)節(jié)”聲——像初春小雨打在文旦樹葉上,很細很急。像雪正在太陽下迅速融化。像他小時候夜里到屋外撒尿,看到從籠子里逃出來的青蟹在灶臺下吐沫。

醪是娘肚子里還不會說話的胎兒,嚶嚶嚶嚶哭著笑著,告訴它自己餓了,困了。

胎兒說,缸料厚了,溫度高了,難受!

他就趕緊打開稻草蓋子,耙?guī)紫拢褮馀懦鋈?。一共二十幾個缸,耙個把鐘頭,等胎兒們安靜了,他就回小屋睡一會兒。雖然每天酒喝得迷迷糊糊,腦子里卻有一根筋吊著,會準時醒來,一兩點起來一次,兩三點起來一次,哄它們睡。有時候,胎兒們“補吃多了”,鬧得太猛,“發(fā)高燒”,直接泛出酒缸,水舀都來不及舀,他就得每一個鐘頭都爬起來,一夜四五遍,等酒缸里“潛實”了,他才安下心,天也亮了。

發(fā)酵期間的攪拌冷卻,俗稱“開耙”,是整個釀酒工藝中的關(guān)鍵,調(diào)節(jié)發(fā)酵醪的溫度,補充新鮮空氣,以利于酵母生長繁殖。人們尊稱開耙?guī)煾禐椤邦^腦”,即釀酒的首要人物,要斷米質(zhì)、制酒藥、做麥曲、淋飯等等,一聽、二嗅、三嘗、四摸,負責釀酒的一切技術(shù)把關(guān)。沒有一位開耙頭腦能保證其一生中所釀的每一壇酒都是好酒,伊海伯卻幾乎從未閃失。

伊海伯是玉環(huán)島第八代做酒人,三角眼人,祖輩從清朝開始做黃酒賣黃酒,最擅長做雙缸酒,也就是第二遍加飯時,本該加水,他們加五壇老酒,味道更醇厚香甜,最適合女人和不太會喝酒的人喝,補的。從前從三角眼到楚門鎮(zhèn),要渡水,一家人搖著櫓,船里滿載黃酒過來賣給楚門人。后來,他大伯和父親先后成了楚門酒廠的掌門人,再后來,酒廠合并了,改做啤酒了。

少年伊海繼承了一手釀黃酒手藝。上輩人說,黃酒的歷史比白酒長多了,白酒在元代才興起。黃酒里的山東即墨酒、福建紅曲酒、客家娘酒、房縣黃酒、福建沉缸酒等早已名聞天下,最有名的紹興黃酒,按制作工藝的糖度分元紅、加飯、善釀、香雪,人們更喜歡叫它們花雕、女兒紅、狀元紅,其實女兒紅、狀元紅也屬于花雕酒。早年間,江浙人家生了孩子,會釀幾壇酒埋在院子里,等孩子長大成人后挖出來喝。女兒出嫁時喝的叫女兒紅,兒子金榜題名時喝的叫狀元紅。

少年伊海也繼承了好酒量,十四歲時一天吃過十二斤黃酒,現(xiàn)在還是一天五斤黃酒,當水喝,白酒一天可以吃一斤多,沒酒吃不行。從醒來到睡下,到半夜起床,他都要喝酒,一天吃十幾次。喝多了趴桌子上睡,醒來又喝,但從不糊涂。他喝什么酒都覺得不好喝,就喝自己做的酒。

有一次他去宜興,酒館里的黃酒賣35元一瓶,他品來品去,覺得酒瓶是好看的,但才七兩半,舌頭都沒打濕,農(nóng)民們哪里吃得起?回來就拉著哥們說,我們自己做酒。

白酒辣,紅酒酸,他都不喝,只喝自己釀的黃酒。心里,對遙遠的仿佛另一個世界的白酒紅酒釀造人充滿敬意,惺惺相惜。他聽說,外國人把谷物釀的酒蒸餾,叫威士忌,把葡萄酒蒸餾出的叫白蘭地。赤霞珠是葡萄酒王國中的國王,拉菲則是皇后。拉菲莊園中種植的葡萄基本不用化肥,兩三棵葡萄樹才能生產(chǎn)一瓶750ml的酒。拉菲酒的個性溫婉內(nèi)斂,花香果香醇厚柔順,和他做的黃酒很像。于是,他覺得,在全世界,他都是有知音的。他暗暗跟他們較著勁,不能“倒牌子”。

“我一世人貪酒,這輩子,老酒和飯一起戒了?!?/p>

酒是他最愛,花也是。

沿著釀缸里似有似無的“節(jié)節(jié)”聲,現(xiàn)在來到母親的時間。我十五歲。

卡車一寸一寸行進在天臺會墅嶺最高處的盤山公路上。天黑了,雪停了,狂風呼嘯著將一尺厚的積雪吹成延綿不絕的一排排刀鋒。橫亙在玉環(huán)通往省城要道上的會墅嶺,是十二小時車程里最險要的一段。

四十歲的母親坐在卡車后座,緊緊抱著一包紹興糕點,驚恐的目光在前座的大師傅和小師傅間來回跳躍。

車輪外是萬丈深淵。

大師傅挺高身子,伸長脖子,緊緊抓著方向盤。小師傅一手緊抓著一塊大石頭,一手把著虛掩的車門,時刻準備著,萬一車子打滑,他就跳下去用石頭塞住輪胎。

母親開辦服裝廠后,常常一個人到紹興進貨,包一輛卡車載著布匹回家,不料這次遇上暴風雪,一包從紹興買的準備帶給孩子們吃的糕點,成了三個人的救命稻草。

一寸一寸挪,一秒一秒挨。驚心動魄的每一秒,她不敢去想,假如車子墜落懸崖,孩子們怎么辦?

夜里九點,卡車終于慢慢“溜”到了山腳下,直奔一家剛要打烊的小飯館。

大師傅邊擦著額頭上的汗,邊讓店小二快上老酒。嘩嘩嘩倒了三碗黃酒,大師傅先端一碗一口氣喝了,小師傅也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兩人把目光看向母親。

素昧平生的三個人,已是過命的交情。

母親什么也沒說,端起碗一飲而盡。酒到了胃里,變成淚涌上母親羊羔般溫柔的眼。淚眼蒙眬中,她看見一百多公里風雪路的盡頭,山后浦15號那個開滿鮮花的小院,一個男人和三個孩子正望眼欲穿。

凌晨五點,卡車到了楚門車站,卸了貨,母親央幾個拉板車的人把布匹拉到山后浦。穿過風雪,拐過村口的小橋時,母親看到了自家二樓一盞徹夜未熄的燈,整個人一下子軟了下來。

母親發(fā)燒整整七天,人瘦得脫了形,才掙脫了鬼門關(guān)。母親并沒有和三個孩子講過那一個雪夜的驚心動魄,卻反復(fù)說著她從卡車大師傅那里聽來的笑話:

說,從前,有個老婆特別笨,老公從外地回來跟她說,有一種被子很暖和,四四方方跟我們家天井一樣,你也縫一條吧。老婆說好。夜里,老公一腳伸到了被子的大窟窿里,罵,咋回事,好好的被子讓你剪了一個大洞。老婆答,你笨死了,咋把腳伸到水井里去啦。

說,老公出門前讓老婆燒半條帶魚回來吃。老婆說好。老公回家一看,只見半條帶魚煮在鍋里,尾巴卻掛在鍋外。老公罵,這是干啥?老婆說,你不是讓我燒半條帶魚嗎?

母親笑點低,總是邊說邊笑,還沒說完,眼淚已糊滿她粉紅色的眼眶。

母親恢復(fù)元氣了,又開始跑——沿著巨大的裁縫桌子,用藍色印油將花樣印到一層層布上,繡花,做被套,一天跑下來的路,從鎮(zhèn)里到縣城都跑到了。

她跑的路、下的力、擔的驚、受的怕,變成了兒女們一場接著一場的喜酒:姐姐讀大學了,我讀大學了,弟弟讀大學了。姐姐出嫁了,鋼琴陪嫁,小鎮(zhèn)之前沒有過的。我出嫁了,空調(diào)陪嫁,也是小鎮(zhèn)之前沒有過的。弟弟娶妻了,樓房翻建一新……然后,桂花樹開枝散葉,孫女外孫女們一個接一個遠赴英國美國讀研攻博了,工作了。孩子們帶他們?nèi)チ撕芏嗟胤?,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科羅拉多大峽谷、夏威夷、瑞士……

多年后,我第一次聽母親輕描淡寫地說起雪夜的故事,心里暗暗落淚時,想起一個紀錄片:非洲剛果雨林里,一條巨大的巖蟒爬到巖石上曬太陽,直到體溫升到它無法忍受時,它才爬回巢穴,將那些巨大的蛇卵纏繞在身上,將溫度傳給那些幼小的生命,直到它們出生。不正常的溫度讓它忍受了巨大壓力,需要三年才能恢復(fù)體力。

而一百條小巖蟒里只有一條能僥幸存活到成年。

沿著月光羽翼般的波紋,現(xiàn)在進入少女滄桑的時間。我十八歲。

月光照進“雞窩”,穿過蠶繭般的蚊帳,照在三個小女人滿月般光潔的臉上。小女人們窩在草席上,一首接一首朗誦詩歌。

二十三歲的谷音最愛李清照的詩,十八歲的我最愛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

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覺得,從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劫運教天懸地殊隔離了我們,卻留下了你那顆心,在我的心房里搏動著雙重聲響。正像是酒,總嘗得出原來的葡萄,我的起居和夢寐里,都有你的份……

十六歲的瓊環(huán)不肯朗誦,被撓了癢癢般呵呵呵笑。

“雞窩”般大小的出租屋里,靠墻一張床,靠窗一張小桌,自封“雞窩協(xié)會會長”的谷音是我姐姐的老同學,也是玉環(huán)縣正聲名鵲起的第一位女律師。我家新房造好后,她冒著大雨從老家芳杜村扛來一棵半人高的桂花樹,栽在娘家小院的水井旁。瓊環(huán)是我姐姐的小姑子。我到縣城參加高考,寄宿“雞窩”,高考結(jié)束了,賴著不走,三個臭味相投的小女人天天黏在一起。

小桌上一片狼藉,半瓶十全大補酒,一個用來當酒杯的搪瓷茶杯,一盤鹵雞爪剩了兩個,三碗煤油爐煮的清水掛面都剩了大半碗。

“雞窩”的門外是一堵矮墻,看不到一絲綠色和一片藍天,偶爾,月光會漏過屋檐和矮墻之間的縫隙,照進“雞窩”,照見那本黑白兩色的《白朗寧夫人十四行詩》,書頁里有十來幅剪紙一樣的黑白插畫。

先來我最愛的蘇軾。

“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p>

她說:“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p>

我說,我喜歡他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薄霸娋瞥媚耆A”應(yīng)該接在這里,你聽,一蓑煙雨任平生,詩酒趁年華!

她便笑我醉了。

我們讀《詩經(jīng)》里的酒,數(shù)《詩經(jīng)》里寫到酒的詩篇到底有四十幾首。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p>

“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我們讀屈原的酒。《離騷》是圓周率一般的存在,我只會背一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之后就背不下去了。我說屈原會不會是外星人,如果不是,那《九歌》《天問》一定是他酒醉后寫的,否則怎會如此瑰麗磅礴?怎會有一連串的終極拷問?

谷音說,屈原太憋屈,不如曹操瀟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p>

她念白居易的“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我對聶夷中的“我愿東海水,盡向杯中流”。

她念“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我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她念“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我念“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

“醉吟先生”白居易的,“醉翁”歐陽修的,杜甫的,李商隱的,陸游的,辛棄疾的,等等。

自然繞不開李白“斗酒詩百篇”。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p>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p>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p>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p>

我問她,這一首可聽過——“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她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將來可不要嫁給李白這樣的醉鬼,天天守空房。

谷音最愛的李清照,自然是她反復(fù)吟誦的。她說,你知道李清照醉過幾次嗎?

我說不知道,感覺很多次。

她說,有詩詞為證的酒有大小十六次,醉酒程度不一,酒的滋味也不同。

出閣前,李清照醉了三回。“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薄白蛞褂晔栾L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薄澳S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泵恳槐?,少女般甜美。

嫁人后,南渡后,李清照微醉過兩回,大醉過五回。醉得最厲害的,是兩次?!皷|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薄吧码x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一杯比一杯苦澀。

喪夫、亡國后,李清照醉了六回?!熬菩褧r往事愁腸。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聞?wù)杪晸v,蛩聲細,漏聲長。”“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每一杯,都是難以下咽的苦酒。

歷史時空中,酒走著走著,從稚嫩的少年長成了壯年,走著走著,遇見了一個個有趣的靈魂,一場場化學反應(yīng),一場場曠世情緣。酒給人類藝術(shù)史涂上的,不是濃墨重彩,而是絕色。

三個小女人在月光下默默無言,思緒破蚊帳而出,隨月光飛得很遠,月光照不到的暗處,是隨著酒香流逝的芳華,是她們看不到盡頭的人生。

“雞窩”里也會響起放肆的大笑聲。三人輪番朗讀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笑作一團。

魯迅先生的這篇演講,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對當局暴政極盡諷刺。那段“五石散”和魏晉風度的描述,讓人讀來忍俊不禁。

他說,五石散是一種毒藥,但有錢人覺得吃了對身體有益,由何晏帶頭吃起來了。吃了這個藥,“全身發(fā)燒,發(fā)燒之后又發(fā)冷。普通發(fā)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后的發(fā)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p>

他對晉人為什么寬衣穿屐做了一番有趣的研究:“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因為皮肉發(fā)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預(yù)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現(xiàn)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xiàn),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于是不吃藥的也跟著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后,因皮膚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里都是很苦的。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捫虱而談’,當時竟傳為美事?!?/p>

魯迅先生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到名聞遐邇的“竹林七賢”:“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年青時,對于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讀到此,不裝一下“青眼”和“白眼”對不起魯迅先生,于是,三個女子的陣陣爆笑聲飛出“雞窩”,驚醒了熟睡的房東大娘,躥上低矮的屋檐,回蕩在玉環(huán)島寂靜的夜空。

日光和月光輪番盛滿“雞窩”,如同詩歌、淚水、笑聲盛滿“雞窩”,那時候,我們迷戀詩歌里的一切,相信眼見的一切美好,也相信愛情。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p>

如我們所愿,玉環(huán)著名律師谷音遇到了一段令她神魂顛倒的愛情。如我們所擔心,那段婚姻留給她的是千瘡百孔和巨額債務(wù)。多年后,已過天命之年的她遇到了一段新的愛情,我們在娘家小院她種的桂花樹下端起酒杯,將十全大補酒一飲而盡,身穿旗袍容光煥發(fā)的谷音說,來來來,做詩啦——沒有啥事大不了,開開心心最重要!詩酒趁年華!

這個典型的海島女人,拿得起放得下,并依然相信愛情。

深夜,大雨如注,院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她說,他來接我了。

夏夜十點,兩個模樣文靜的女大學生趿拉著涼拖鞋,推推搡搡溜出了杭州大學6幢309女生宿舍,大搖大擺晃出校門,穿過天目山路,晃進了杭大路上一家小餐館。

小餐館最受窮學生們歡迎的是醬爆螺螄,宿舍聚餐每人點一盤。我和海燕兩個吃小海鮮長大的臺州女孩,對這份湖鮮上了癮。

一人一杯冰啤酒,一盤炒螺螄。小菜館里已無其他客人,老板娘坐一旁擇著菜,偶爾抬頭看我們一眼,又看我們一眼。

一瓶啤酒還沒喝完,兩個女孩已醉意蒙眬。

海燕把臉湊到我鼻子底下,抬起又圓又大的眼睛,我清晰地看到了她一根根直直的、濃密的睫毛。

她說,我終于明白了,你眼睫毛為什么這么翹。

我說,為什么。

她說,你今天午睡時,我看了半天,你睡覺時眼睛閉得很緊,硬是把睫毛擠彎了,這我可學不來,哼。

一旁的老板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四個春夏秋冬,一瓶瓶冰啤酒,一盤盤炒螺螄,見證了兩個“死黨”注定綿延一生的情分。

我晃著腦袋對海燕說,你上輩子是欠我什么了吧對我這么好?

食堂買菜秩序亂,我買不到好菜,她幫我擠。

我懶,早飯起不來吃,她買好包子逼我吃。

我腿燙傷了,她用自行車馱著我去校醫(yī)院打針換藥,替我打水買飯。

我們一到月底飯菜票就合在一起省著用。

我們窮游過西湖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鬧別扭憋不過一天。

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她拍的:雪后的灌木叢前,十九歲的我穿一身母親做的墨綠色呢衣呢裙,圍一條米色羊毛圍巾,長發(fā)及腰,側(cè)頭望著遠處。

照片里的樣子,也是他第一眼見到我的樣子。四年后,四月的第一天,春雨綿綿,伴娘海燕將盛裝的我送進了他的家門。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注釋:

①洛希極限:指一個天體自身的引力與第二個天體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時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