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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2021年第9期|潘軍:作為視覺藝術的電影之美
來源:《作家》2021年第9期 | 潘軍  2021年09月03日09:07

觀眾在談論一部電影時,往往會說畫面好看,很美。專業(yè)人士卻喜歡說這畫面具有“視覺沖擊力”。聽起來說的是一回事,其實不然。作為一門以視覺藝術為主體的綜合藝術形式,電影的魅力確實在于它的視覺之美。盡管電影里有文學,有音樂,有美術,但這些在進入電影范疇之后,都逐漸喪失了自己的本性,而化為電影的屬性。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電影就是一門視覺藝術,與繪畫、攝影一樣,都是給人看的。區(qū)別僅在于,繪畫、攝影表達的只是一個凝固的瞬間之美,而電影則是通過影像造型手段,呈現(xiàn)出流動的生活之美。電影由數(shù)個鏡頭連接而成,前輩大師們已經說過,單個的鏡頭是沒有生命力的,只有當它進入蒙太奇剪輯之后,才會獲得生命。這里的鏡頭指的就是畫面。一部優(yōu)秀的影片,創(chuàng)作者總是力圖做到讓每一個畫面都具有美感,盡管實際上未必可能。他們注重前景的設置,注重光線影調營造的氛圍,注重攝影機的運動和演員的調度,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讓畫面好看。

電影的畫面之美與畫面形成的視覺沖擊力,似乎存在著這樣一種關系。美的畫面未必都可以構成視覺沖擊力,但能構成視覺沖擊力的畫面,往往都是美的。這是因為,一幅畫面(鏡頭)從來都是孤立的,即使是精心設計的孤立畫面,其內在的能量也非常有限。它需要一種內在與外在的聯(lián)系。這里的內在,指的是作為形式載體的鏡頭是否準確地表達了內容。而外在,是指這個鏡頭與前后鏡頭的關系是否和諧。一切藝術的形式與內容,從來都是把二者的和諧作為最高目標。和諧是美。

某種意義上可以把電影視為另一種寫作,電影擁有自己的語言和敘事方式,同樣也存在一個“怎么說”的問題。倘若我們把一部電影的攝制理解成一部小說的寫作,把每一個鏡頭當成一個詞,把一組鏡頭看作一個句子,那么,會得出這樣的一種判斷:所謂視覺沖擊力誕生于電影語言的敘述之中,而不會游離之外。它往往由一組鏡頭或幾組鏡頭構成,也就是一句話或一段話,包括某個長鏡頭——這個由法國人安得烈·巴贊發(fā)明的鏡頭術語,是電影史上的里程碑,它改變了蒙太奇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強調了鏡頭內部的張力。我們可以從蘇聯(lián)影片《雁南飛》中那個著名的長鏡頭談起。女主人公為了尋找即將開赴前線的戀人,跑上大街,繼之跑上公共汽車,再跑向人群擁擠的廣場,這一連串的動作由一個長鏡頭完成,一氣呵成,景別卻在不斷變化著。這個鏡頭是手持攝影完成的,它的晃動感準確地表達了人物此刻急切的心情。那么,這樣的鏡頭便構成了所謂的視覺沖擊力。沒有第二種手法可以取而代之,達到這樣強烈的視覺效果。

近似的例子我們還可以從法國影片《新橋之戀》中找到,那場“地鐵尋琴”的戲,同樣十分精彩。幽靜的地鐵通道,突然傳來的大提琴低沉的旋律,引發(fā)了男女主人公——兩個流浪者的緊張。然后他們開始奔跑,但各有各的方向,也各懷各的目的。男的是想把自己的情敵從自己的地盤清除出去,女的,后來我們知道是在尋仇,當年,正是這位落魄的大提琴手在感情上欺騙了她。隨著女人最后的一聲槍響,這段戲戛然而止,卻讓人喘不過氣來。這場戲不是一個長鏡頭,而是由一組鏡頭組成的段落。導演在處理這段奔跑的戲時煞費心機,多種機位與多種角度交替出現(xiàn),節(jié)奏越來越快,并刻意拉長了這個長度,使之構成一種懸念,最終構成了視覺沖擊力。

在意大利影片《1900的傳奇》(又譯《海上鋼琴師》)中,最具視覺沖擊力的一場戲,應該是“暈船演奏”。如果狹隘地從劇情發(fā)展上看,這場戲似乎可有可無,但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卻做足了文章。攝影師運用軌道、可移動云臺等輔助攝影手段,構成一組蕩氣回腸的運動鏡頭段落,鋼琴的旋律和鏡頭運動的節(jié)奏是那樣地完美結合在一起,讓你從眩暈中感到了氣勢磅礴的激蕩與振奮。一場可有可無的戲最后成為影片不可或缺的精華篇章。類似這種渲染與刻畫,我們在美國影片《阿甘正傳》中也能感受到。那就是阿甘的跑步,創(chuàng)作者的匠心是把“跑步”作為貫穿這個人物一生的動作,實際上意味著這個動作是主人公人生的支點。但我印象里最受視覺沖擊力震撼的,是少年阿甘在同伴的瘋狂追逐下掙脫了那雙用于矯正肢體的鐵鞋。導演在這里準確使用了一個“慢動作”,鐵鞋像浪花一樣四濺,仿佛在高聲向這個世界宣布,少年阿甘掙脫了世俗的偏見與束縛,生命從此張開了翅膀。

看過《野戰(zhàn)排》的人,都不會忘記影片的最后,那個落在越南叢林里受傷的美國大兵,看著前來救援但已經飛過頭頂?shù)闹鄙w機,絕望地對天空張開雙臂發(fā)出悲愴的呼喚。導演奧里佛·斯通運用了一個升降鏡頭,隨著大兵伸出的手臂鏡頭逐漸升成俯角,鳥瞰大地——草木正在隨著直升機螺旋槳發(fā)出凄厲的呼嘯劇烈地顫抖,仿佛是對這場戰(zhàn)爭的控訴。這樣的鏡頭怎么能不構成視覺沖擊力呢?

一部影片的視覺沖擊力并非都是在運動鏡頭中產生的,也并非都由一組鏡頭或者一個長鏡頭構成。在特殊的情形中,也可以由某個詞語或某個句子獨立構成,但這個“詞”必須是精準的,這個“句子”必須是警句。就如同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開篇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

根據帕斯捷爾納克著名小說《日瓦戈醫(yī)生》改編的同名電影,不能說是一次成功的改編,但這部影片的攝影之美則享譽全球。其中那個西伯利亞窗戶玻璃上凝結而成的冰凌花,讓人不能忘懷。這個靜止的畫面,如同一幅靜物畫,卻蘊涵著生命在逆境下萌發(fā)的生機與對生活的渴望,也預示著人物命運的一次轉折,你能說它沒有視覺沖擊力嗎?陳凱歌的《霸王別姬》中,有這樣一個鏡頭:粉墨打扮的程蝶衣為即將登場的段小樓勾畫臉譜,景別是一個近景,拍得十分地纏綿,流露出兩個男人之間那種心照不宣的戀情。這個鏡頭也是固定的,但每次看過,我都會引起一種莫名的惆悵。澳大利亞影片《鋼琴課》,那架隨女主人陪嫁而來的鋼琴,由笨重的木箱包裝著,被遺忘在波濤洶涌的海灘上。當女主人不忍地回眸一眼,它仿佛成了一口棺材,傾聽著潮起潮落。這個鏡頭還是固定的、靜態(tài)的,然而正是這個意味深長的鏡頭拉開故事的序幕,然后我們看到了圍繞這架鋼琴發(fā)生的情愛與抗爭,看到了人類溝通的艱難與曲折。

《1900的傳奇》的開始,是一艘舊輪船載著一群來自意大利的難民,他們已經在海上漂泊了多日,目的港是紐約。沮喪而悲觀的難民畏縮在凜冽的寒風中沉默著。突然,當一陣風吹開大霧之后,隨著一個男人驚呼一聲“America”,屹立在紐約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像仿佛救星自九天而落,出現(xiàn)在大眾的面前,于是整個船沸騰了。我從來沒有看見誰把自由女神像拍得如此地激動人心。多年過去,想起這個鏡頭我還會怦然心動。而在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單》里,納粹在華沙登記猶太人時的恐怖,是通過一臺老式打字機傳達而出的。斯皮爾伯格使用了一組看似呆板的特寫鏡頭,但隨著“啪啪”的打字機聲和邊緣模糊的字跡名單出現(xiàn),我們感受到觸目驚心。打字機聲經過主觀的夸張讓人聯(lián)想到槍聲,無疑是在暗示著一場預謀的大屠殺即將開始。視覺的沖擊力就這樣被導演以簡潔的方式營造而出,銘刻人心。

這里還需要說明的是,鏡頭的視覺沖擊力與某些具有暴力傾向的鏡頭也有著一定的關系,但絕非鏡頭導致的純感官刺激,那些類似“剁手”的東西除了給人以生理上的驚駭,就沒有其他名堂,審美心理上空空蕩蕩。

優(yōu)秀的導演總是把視覺沖擊力集中在故事的高潮階段,使之成為視覺的高潮?!督谈浮罚ǖ谝徊浚?,編劇兼導演的科波拉把邁克在教堂出席妹妹孩子的洗禮儀式與堂·科里奧家族對其他黑幫的清洗交叉組合在一起,平行出現(xiàn)。一邊是安詳圣潔,一邊是暴力血腥;一邊是靜,一邊是動;一邊是嬰兒的笑臉,一邊是挨個倒下的死人。如此對比強烈的畫面,成為故事的高潮與視覺的高潮。

同樣,馬丁·斯科塞斯的《純真年代》,當暮年的紐倫來到倫敦看望艾倫表姐,卻遲疑站在樓下徘徊。紐倫注視著那個窗口,觀眾也在期待著艾倫的出現(xiàn)。然而,那扇破舊的窗戶卻在事與愿違地慢慢關閉。此刻,夕陽最后的余暉射在玻璃上,再強烈地反射到紐倫的臉上,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于是奇跡誕生了,美也誕生了,現(xiàn)實中的窗口關閉的同時,紐倫記憶中的窗戶悄然打開了——他回想起年輕時,在海邊凝視表姐背影的情形,表姐在注視著遠方的燈塔。當年,年輕的他心中曾許下諾言,倘若這時艾倫轉過身來,他會不顧一切地愛上她。但是艾倫沒有轉身?,F(xiàn)在,這個美麗的瞬間再現(xiàn)了,年輕貌美的艾倫終于在他的幻覺中回過頭來了,對著他莞爾一笑……這種詩情畫意的鏡頭的視覺沖擊力,仿佛與生俱來。

托納多雷的《天堂電影院》故事高潮和視覺高潮也是同步的,這就是多少年后,在位于西西里的小鎮(zhèn)新落成的電影院里,已成為電影導演的多多,為小鎮(zhèn)居民放映一盤特殊的拷貝——那是當年老放映員艾費多剪除的一些接吻鏡頭,重新組合到了一起。銀幕上出現(xiàn)的是一組經典的接吻鏡頭,仿佛一個世紀全人類的愛都集中在這個天堂電影院里,而由意大利西西里島這個毫不起眼的小鎮(zhèn)發(fā)出的愛的呼喚也同時播向了全世界。

但凡構成了視覺沖擊力的鏡頭,都在于創(chuàng)作者找到那種內在與外在的聯(lián)系。它體現(xiàn)的不僅是導演的才華,更是認知能力。他運用的也不再是技巧,而是敘事。因為在這里,形式已經不僅是形式,不僅是載體,而是被載的一個部分。正是基于這個意義,我把鏡頭的生命力看作視覺沖擊力的內涵,而外延則是藝術的感染力。觀眾看電影,應該是一種參與合作的審美過程。

2016年3月,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