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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童詩首先應該是最好的詩
來源:光明日報 | 藍藍  2021年09月04日08:34

編者按

近日,第十一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公布,詩人藍藍的童詩集《我和毛毛》成為唯一一部入選的詩歌作品。童年是詩歌的故鄉(xiāng),兒童與詩歌有著天然的親近性,閱讀童詩既是語言啟蒙也是審美教育。光明悅讀邀請當代詩人藍藍談童詩創(chuàng)作與閱讀,同時薦讀幾首優(yōu)秀詩歌,以饗讀者。

每一次童詩的寫作,都意味著一個成年人要復活記憶中的童年。人人都擁有屬于自己的記憶,擁有有限的生命時光,同時也擁有自己的語言。這就如同一個囚徒手心里握著打開鐐銬的一把秘密鑰匙,我們說話,寫詩,使用語言:這一既屬于我們自己又同時屬于他者、并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建立起倫理關系的、人類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當一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開始說話、識字、閱讀,她將如詩人惠特曼所言:“有一個孩子每天向前走去,/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那東西就變成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或那一天的一部分/或者連綿很多年。”時光在一個人身上聚集并流逝,賦予她所經歷的一切成為意義。她的語言向她要求著那種讓時間停滯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即便是失敗的力量,也讓書寫和詩篇成為一次拯救。這樣的沖動曾無數次支撐一個寫作者度過人生的危難時刻,同樣也支撐我這樣一個普通人度過2020年突然爆發(fā)的、席卷全球的一場恐怖疫情。

《我和毛毛》這本童詩集,由發(fā)表在《十月少年文學》的一組童詩《禮物》衍生而來。“禮物”這個題目,來自本雅明的一句話:“禮物必須是令人震驚的東西?!币瞾碜园蜑跛雇蟹蛩够碾S筆《一籃樅果》。這篇隨筆里,他記錄了作曲家格里格和一個撿樅果的小姑娘的故事。彼時,口袋空蕩蕩的音樂家,對著充滿期待的小姑娘許諾,等她長到18歲,他將送給她一件禮物。十年后,她收到了這件珍貴的禮物——一部深情動人的樂曲。在2020年疫情封閉在家的半年時間中,我將這組包含了16首童詩的“禮物”,擴展成一本六十余首詩的童詩集,它是對所有饋贈于我生命和心靈滋養(yǎng)的人與事及大自然的一次小小回贈和敬禮。它幫助我抵御了病毒和死亡帶來的恐懼焦慮,這不僅僅是因為童年、親人、友誼和大自然的啟示,用他們(它們)的愛賦予我這終有一死的生命以意義和勇氣,還因為一個人可以使用語言的自由和歡樂,這也是一個詩人終極的歡樂。詩歌并非要為世界增加某樣東西,而是拂去覆蓋在真實生活、真實情感之上一切的遮蔽之物,呈現出它本來的樣子,一個人親眼看見、親身經歷的生活:窮孩子的歌,一只小狗的忠誠,死于愚昧的冤魂,智障者閃光的人性良知、老祖母溫暖的懷抱、老樹的庇佑、漏雨的屋頂下鍋碗瓢盆奏響的貧苦人家的交響曲……而我期待著,在此之中,在詩的言語顯影劑里,生命的意義慢慢顯現。作為常年寫抒情詩的人,在《我和毛毛》這本童詩集中,我增加了敘事性以便孩子們理解,有相當多的篇幅采用對話的方式,并力求保持一種內在的節(jié)奏感,再現我童年時代真實的生活情景。

我深深知道,時間是人類的悲傷之源,復活逝去的時間,大概是所有人的夢想。在一個年過半百之人身上,復活一個曾經的孩子,那樣的時刻,就是寫童詩和童話的時刻。我也知道,復原童年記憶并非回到時間的河流之中,沒有人能做到這樣的事情——而是用灼熱的心解凍那些被遺忘冰封的瞬間,將它們變成一個個節(jié)日,變成讓時間消失的存在,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無限的此刻與現在。

盡管我并非專事童詩和童話的寫作者,但在三十多年的寫作歷程中,我曾經寫過五本童話、兩本童詩集,以及一部七幕童話劇;我還編寫過一部童話解析讀本《童話里的世界》和一部《給孩子的100堂童詩課》,并為喜馬拉雅平臺錄制了100條講解童詩的音頻。為孩子們寫作,在我的工作中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甚至更為認真和謹慎。因為我大多數時間所寫的作品,都曾經由我的詩人同行和批評家、成年讀者審閱,這使我在寫童詩的時候,會多一個角度審視自己筆下的童詩。我時常在想,好的童詩應該有一個什么樣的標準?在編寫《給孩子的100堂童詩課》的時候,我翻閱了大量古今中外的童詩,我的大女兒因為翻譯過一些當代最活躍的外國詩人的童詩,也給我提供了不少資料。在我看來,怎樣為孩子們提供最好的童詩和童話,才能盡到寫作者的責任,無愧于心,這是伴隨創(chuàng)作沖動而來的對自我的基本要求。

好童詩的參照,不僅僅是國內當下的童詩創(chuàng)作,也應該具有世界范圍內童詩創(chuàng)作情況的視野,同樣也應該了解當代最前衛(wèi)、最有成就的成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文體類型。縱觀中國詩歌文體流變,自古到今從二言詩開始,到三四言、五七言,楚辭、樂府、大小賦,律詩、宋詞等等,直至“五四”之后的自由體詩——當代詩的風格和形式也在不斷地變化之中。詩歌語言和形式的豐富多樣,對于整個人類文化和文明的生態(tài)大有裨益。白話詩剛出現的時候,也曾遭到一些人激烈的反對;七十年代末的“朦朧詩”同樣也曾被詬病,但隨時間而來的文明教化不可阻擋,創(chuàng)造即意味著舊有的觀念和審美禁錮被打破,而所謂傳統(tǒng)也須創(chuàng)作者以嶄新的個人方式加入,才能真正具有活力:一片寬容的文化土壤,有助于產生豐富多彩的文學成果,對于兒童詩來說尤是如此。

童詩寫作分孩子們寫的童詩和成年人寫的童詩兩部分,孩子們的童詩由童心童趣和無限的想象力生發(fā),他們會在詩中創(chuàng)造出不存在的事物,也會讓存在的事物變形。大多數的兒童寫出詩后,他們無從判斷這些詩歌的好壞,好壞的判斷基本是由有文學修養(yǎng)的成年人給定,他們中有專業(yè)批評家和詩人,受過很好的語言寫作訓練。由此看來,兒童寫的詩歌更顯得自由,沒有太多內容和形式的嚴格禁錮。但成年人卻是要帶著她的全部經歷、生活經驗和美學價值判斷投入童詩寫作,且要求這些作品能夠讓兒童讀懂,符合兒童的閱讀心理,并理解其中的含義。

安徒生曾強調:“每一個童話后面,都隱藏著一個成年讀者?!狈催^來說,腐朽的觀念和平庸的童詩語言亦是對兒童心智的污染和貶低。寫童詩并非易事,蓋因童詩不僅僅關涉童年,也因為童詩首先是詩,一切對詩歌語言的嚴苛精確的要求和衡量標準,毫無疑問也是對童詩的要求和標準——對陳詞濫調的反抗,對真實和良知的追求,以及對語言的創(chuàng)造和更新。這是一場在兒童理解力之內的創(chuàng)造,是一次又一次對以往童詩形式的突破和探索實踐。并不是說,給孩子們寫童詩要“屈就”“降格以求”,此大謬也。對于在人生的開端之年,初次接觸文字、接觸詩歌的兒童,成年人有責任給予他們最好的詩歌語言,因為這些作品必將參與對一個生命和靈魂的塑造。和所有重要的基礎學科一樣,詩歌的教育影響著兒童對世界的認知理解,影響著他們的思維方式和未來的社會實踐活動,它所帶來的后果遠遠比對一個成年讀者的影響更為重要和深遠。因此,一個成熟的詩人如果能夠為兒童寫作,一定是對人類文明最確切無疑的建設。據我所知,日本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就因寫過大量童詩而被譽為“國民詩人”,而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更是以《天真與經驗之歌》,成為英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偉大詩人之一。至于其他卓越的作家、思想家參與到兒童教育之中,還能舉幾個例子,如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曾到鄉(xiāng)村擔任小學教師,文學大師托爾斯泰曾為孩子們編《啟蒙課本》。2017年我參加德國柏林首屆兒童詩國際詩歌節(jié)時,意外地遇到了大名鼎鼎的卡羅爾·安·達菲,她是英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桂冠詩人,那時我才知道,她為兒童們寫了很多童詩,并出版了很多童詩集。

所有進入教科書的文字,都應該代表著一個語種最優(yōu)秀的文本,每一首童詩,也首先應該是一首被“詩”所定義的好詩,這是我對于好童詩標準的認定。我期待有更多優(yōu)秀的詩人加入童詩的寫作,為孩子們創(chuàng)作更多杰出的詩篇。

(作者:藍藍,系當代詩人)

我和毛毛

藍藍

我和毛毛一起爬樹

樹上剎那間開滿了花兒。

我和毛毛趴在井臺上

井里有了兩個小孩兒笑嘻嘻的聲音。

我和毛毛圍著牛打轉

像不咬人的牛虻,牛斜著眼看我們。

我和毛毛最要好,但我們也吵架

為了一些好笑的事情。

那時我們各自認為自己是對的

我們不再拉著手,我們生氣、跺腳。

然后我們孤獨地各自回家

孤獨地各自吃飯。

孤獨帶來了黑暗。黑暗又帶來了噩夢。

我們開始想念對方。

盼著早晨快點到來。我們都夢到

昔日快樂的嬉鬧。

天亮了,我們在尋找對方的路上相遇。

我們伸出手來,緊緊拉在一起。

如果我們能相愛,能原諒他人和自己

這才是最正確的事情。

樹和花兒同意。清涼的井水同意。

牛群和羊群也同意。

 

出神的畫家

揚尼斯·里索斯(希臘)

董繼平 譯

一天下午,一位畫家畫了一列火車。

最后一節(jié)車廂從紙上被剪掉

它完全自動駛回車庫。

這畫家就坐在那節(jié)車廂里。

 

山羊

翁貝爾托·薩巴(意大利)

周偉馳 譯

我和一只山羊談心。

她被單獨地拴著,在田野里。

她吃飽了青草,被雨水

淋濕,正咩咩地叫著。

那單調的咩咩聲是我自己的

痛苦的姐妹。我友好地作答,先是

戲謔地,接著卻是因為痛苦是永恒的

并且只用一個不變的聲音說話。

這正是我從一只孤零零的山羊那里

聽到的哀泣的聲音。

在一只長著閃族人的臉的山羊身上

我聽到了世上一切悲痛

一切生命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