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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湯定之琴事點滴
來源:文匯報 | 嚴曉星  2021年09月10日08:38

差不多一百年前,稱譽北京畫壇的湯定之(1878—1948),時人皆知他是南京被太平天國攻陷時死難的名畫家湯貽汾(1778—1853)的曾孫,畫家湯祿名(1804—1874)的孫子。湯貽汾不獨自己是琴人,還滿門風雅,妻妾子女多兼擅琴畫,傳為一時韻事。湯祿名會不會彈琴,暫時沒發(fā)現直接材料,但在那樣的家庭氛圍里,大概率也是會的。湯家的畫藝,傳到湯定之已是第四代,那么自然會有一個聯(lián)想,琴藝有沒有傳到這一代呢?似乎沒有,然而要說全然隔膜,卻未必然。

湯定之的超級鐵粉余紹宋的日記,前些年已經出版,其中記載的琴人較多,琴事偶有,如聽“楊思伯”(當是楊時百)彈琴,“畫社同人皆在焉”(1920年8月8日),“畫社同人”中湯定之想必在座。這些自會有學者去挖掘,袖手相待可也。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湯定之至少藏有一張琴,名為“鳳鳴岐”,兩番易手后更被易名,這便是管平湖奉為至寶,留下以命護持佳話的“清英”。

《中國古琴珍萃》增訂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6月)首次刊出管氏舊藏“清英”的圖片,琴背有一段銘文是:

余老友王君松泉,琴學淵博,與濟南秦鶴鳴羽士友善。于民國十八年攜此琴來平,見余所藏唐琴“鳴鳳”,贊不絕口。余亦愛此琴音韻清亮,遂相議互換。此琴王君原以五百金得自京門湯祿名之后裔,龍池內署“大唐咸亨二年鴛湖外史制”,則是否為二十四琴齋所藏,以無署款,不敢臆定。然發(fā)音清亮,知非凡品,爰重加整飾,音更雄厚,為余所藏諸琴冠。

民國十八年仲夏,古吳平湖管平識。 (“管平”“吉廠”兩小?。?/p>

文字很不高明,王世襄“臆測”管平湖拙于此道(《多才多藝的管平湖先生》),頗有道理。且觀其大意,提到了“此琴王君原以五百金得自京門湯祿名之后裔”,這位在北京的“湯祿名之后裔”,自是湯定之無疑??紤]到湯定之、管平湖同為中國畫學研究會成員,且湯為尊長,管為少卑,故管平湖用如此委婉的方式道出湯定之的讓琴之舉,也就可以理解了。

前年又曾見湯定之致吳仲坰(1897-1971,仲珺)書札一通,開篇云:

仲珺仁世兄閣下:前者奉到惠示,并扇面、“存古”琴拓片兩件。扇面遵命奉上,欲工反拙,愧愧,乞教。詩久不作矣,夙本有失眠癥,去歲患心臟疾半載,今春才好,不敢構思?,F在日間作畫稍久,往往夜間即不成寐,故拓片敬題觀款附上,非敢方命也。

從前初見此札,覺得無非是對他人所請半就半拒,就者為他畫了扇面,拒者未在一張古琴拓片上題詩,何況這是一位世交晚輩,自然不存在心理負擔,因此閑閑讀過,未曾多想。今日重看,發(fā)現所拓古琴名為“存古”,忽然明白了湯定之拒不題詩的真正緣由。

一九四〇年代,至少有三個文獻提到了“存古”(或誤作“太古”)琴,分別是寒翠《浣溪沙題蔗園所得水繪園古琴拓本》(載《蘇州新報》1940年9月27日)、董玉書《蕪城懷舊錄》卷三(建國書店,1948年11月)以及他的詩集《寒松盦詩草》卷二(約1947年),我曾草成《水繪園藏程濟遺琴拓本考疑及其他》一文(刊于《藝術史研究》第十七輯),略加考索。這張琴原藏揚州史公祠,為歸元禪師所有,據云為明初程濟、清初水繪園冒氏遞藏,有弘仁銘文。民國初年歸元示寂時,以此琴托楊繩武“易資焚瘞”。楊繩武安葬歸元后,秘藏此琴,其后將琴制為拓片,饋贈友人。

寫這篇文章時,尚未看到存世的拓片,但資訊已足以支持我斷定所謂程濟、冒氏遞藏,弘仁銘文,一應俱偽。沒想到二〇一六年美國、中國拍場上,一下子出現兩張“存古”琴拓,在美國的那張有六舟和尚、楊聾石、瞿中溶的印章、題詞及楊繩武長跋,在中國的那張有拓無題。這兩張拓片的出現,在很多地方都印證了拙文的推斷,令人驚喜,不過六舟、楊、瞿的印章、題詞又是全偽,作偽者連楊繩武本人的題跋都沒看明白,搞出前人題后人拓本的笑話來。這就促成了第二篇文章《水繪園藏程濟遺琴拓本續(xù)考》(刊于《藝術史研究》第十八輯)。

這樣一張琴,楊繩武自得其樂也就罷了,可哪里逃得過湯定之的法眼?何況湯定之雖未必會彈琴,終非未曾見過古琴的人,當然知道古琴斷紋整體而言均為橫向,而就兩張存世拓片來看,墨拓琴身遍布縱向紋路,極為明顯,這是絕無可能之事。大約楊繩武實在太過寶愛“存古”琴,擔心多拓難免損傷,所以用一張拓片翻板重刻,再拓這個“翻板”去送人。他不講究,“翻板”未曾髹漆,自然就出現縱向紋路了——木紋也。

《續(xù)考》曾考出楊繩武祖籍丹徒,落戶東臺,在揚州活動較多。那么吳仲坰是怎么得到此琴的拓片的?看到他長年居揚州,就毫不奇怪了。他家與楊繩武家或是有往還的。只是湯定之看到這位“仁世兄”讓他題詩的拓片,實在不好意思點破,托辭婉拒,“敬題觀款”敷衍一下,大概是唯一的選擇。

辛丑七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