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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9期|陳剛:橋坪的橋(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第9期 | 陳剛  2021年09月08日11:12

橋坪的橋(節(jié)選)

陳剛(土家族)

付洪從市文化局到大龍坪鄉(xiāng)掛職蹲點的就是橋坪村,鄉(xiāng)黨委明書記說,這次扶貧任務(wù)很明確,就是把橋修好,路修通。要想富,先修路。雖然現(xiàn)在還不到“想富”的程度,脫貧也得先修路。付洪心里有了底。

付洪到村里正式蹲點入駐前,找管農(nóng)業(yè)的龍副鄉(xiāng)長請教橋坪村的村情。橋坪村是個小村,才一百多戶人家,四五百號人,但地域面積比四五百戶、幾千人的大村還要遼闊,典型的山大人稀。村里就兩大姓,李姓和張姓,兩大宗族間矛盾復(fù)雜,個別家庭還有世仇。正是因為橋坪村人少地廣矛盾多,在推進行政村合并的時候,沒有哪個大村愿意合并它。它被晾在那里了,像通往村外的斷橋一樣。龍副鄉(xiāng)長一邊介紹,付洪一邊記,手中的筆在本子上唰唰地響,像動人的吟唱。一直持續(xù)到深夜,龍副鄉(xiāng)長還沒講完。

龍副鄉(xiāng)長打著哈欠說,橋坪村里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那是洗澡盆里的一泡尿啊。說不清楚的,真的說不清楚。

第二天付洪起了個大早,天還沒放亮就出發(fā)了。明書記安排辦公室的秘書小龐陪著他。兩人背著行李從鄉(xiāng)政府下到河谷的半路上,東邊才開始吐白,仙人崖頂上騰出一團紅暈,是那種隨時準備噴發(fā)的樣子。又走了一會兒,小龐說,馬上就能望見斷橋了。這時候太陽抖了抖,從紅暈里掙脫出來,萬丈光芒立馬噴薄而出。付洪的駐村扶貧工作,迎著這輪朝陽的萬丈光芒開始了。

村支書李章樹帶著村委的一班人在斷橋上迎接他們。河邊霧大濕氣重,略有幾分寒涼。他現(xiàn)在披著一件舊的軍大衣,坐在石礅上蹺著二郎腿,騰空的那只腳還蜻蜓點水一樣打著拍子,看上去悠閑得很。這種悠閑里頭有一股子吊兒郎當?shù)奈兜溃嗟氖悄枪勺影谅齽拧,F(xiàn)在李章樹不論在哪,就喜歡那么一屁股坐下來,蹺起一條腿搖啊晃啊。時間久了再換另一條腿。連走路的樣子也是兩腿一撇一撇,兩只腳不朝前而往斜里跨,邁的是鴨子步,還是傲慢的姿勢。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李支書這個樣子。李章樹過去可不這樣。以前村里人找他辦完事都說,支書好,一點官架子都沒有。李章樹和誰說話的時候都是笑瞇瞇的。如果正在作報告,笑起來不方便,那他也會先瞇著眼睛笑,沖人點點頭。支書當?shù)镁昧耍筒辉趺磹坌α?,傲慢的臉上?jīng)常掛著偉人的神情。現(xiàn)在誰找他問事,他會先送出一個大下巴,目光才慢慢抬上來,鼻腔里還拖著老長一聲嗯。

他們今天起得有點早,外面還黑咕隆咚的,大家就趕到村委會集合了。李章樹用強光手電把黑暗照出來一個大窟窿,借著光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他用肩膀簸了簸軍大衣,手一揮,出發(fā)!大家跟著一團手電光開始下山,雞叫聲在沿河兩岸此起彼伏,扯起嗓子像在賽山歌。

大家趕到斷橋與路的腋窩地帶時,天地間還是朦朧一片,幾顆星星停在仙人崖的頭頂上,等待著沒入黎明的曙光里。李章樹坐在石礅上對會計張祖文打了一個手勢。光線有點暗,他的手勢又快,張祖文沒太看清楚,趕忙把腦袋湊過去,想看仔細。旁邊的村主任李傳林看明白了,連忙掏出煙,又摁亮打火機一齊遞過去。李章樹用指頭夾住煙,仰起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下達了命令,讓他點!幾個人警覺地把目光投向張祖文。

張祖文連忙弓起腰,雙手捧著打火機過去點火。捂著火苗的那幾根指頭,像燙熟的蝦子一樣紅潤、透明。李章樹吐出一口煙,又做了一個手勢。這下大家都看清了。他揚起胳膊在空中劃了一個圓,示意大家圍繞他坐成一圈。

李章樹現(xiàn)在有話要說。村兩委的五個人中除了財經(jīng)委員,也就是會計張祖文以外,村主任、治保主任、婦女主任都是李姓。論輩分,他們都是晚輩,平時叫他叔或者老爹。老爹就是祖父。村兩委是從大隊部變過來的,剛成立時只有李章樹單槍匹馬在村委,其他的都是張姓。他從治保主任也就是民兵連長,一步步走向村主任,村支書。通過幾輪換屆選舉,他不斷地提名,李姓家族漸漸占據(jù)了村委的多數(shù)席位。扭轉(zhuǎn)了過去幾十年來,橋坪村一直由張姓家族控制的局面。在這場漫長的家族斗爭中,李章樹代表李家最終實現(xiàn)了以少勝多,反敗為勝,東風壓倒了西風,取得了勝利。李章樹在家族里的威望,超過了族長李文權(quán)——他的三叔。

大家圍坐成一圈兒,隔遠了看,就像一顆大頭蒜散了瓣兒。李章樹坐在中間,像個蒜把子。他岔開兩條腿,把一只胳膊支在膝蓋上,用拳頭杵著下巴,開口了,待會兒,你們要能沉得住氣,嘴巴緊一點,心思活一點。付科長是從市里頭來的,不是縣里的科長,見過大世面。他過來當村里第一書記是走過場的,主要是扶貧。他把村里的貧困帽子摘掉了,回去就會戴上局長的帽子。他不會管村里的事,所以你們都不要亂說,還要管住村里那些嘴里喜歡嚼蛆的人。一句話啊,你們記明白,他不是包青天,他是財神爺。不斷案,只送錢。

這段話說得有典故,他擔心村里那些二黃八調(diào)的人又把扶貧干部當作了包青天,去扯著人家的袖子告黑狀。大家心里頭都明白,雞啄米一樣點頭。最后,他還特意瞟了一眼張祖文,當然這一眼也是有深意的。張祖文心知肚明,知錯般地低下了頭。

前幾年,鄉(xiāng)里組織落實科學(xué)發(fā)展觀教育活動到了橋坪村。張祖武扯著黨校老師的袖子,想就臉難看、事難辦告狀鳴冤,擠擠攘攘。黨校老師臉都嚇綠了。張祖武還在大聲說,有個別干部的臉比豬腰子還難看,敢把村里改造的半卷鐵絲拿回家編雞籠,還把……

李章樹心虛了,緊張了。他嘴里稱呼張祖武你這個同志啊,手上用了狠勁鉗住他的胳膊往外拖,不要瞎說嘛。張祖文心里更虛,趕緊過來給支書幫忙。一人捂嘴,一人抱腰,張祖武兩只腳像鴨子一樣拍打著路面。

張祖文最煩弟弟的就是這一點。當然他最擔心的是弟弟把偷看賬本的事情抖出來。張祖文有個綠皮賬本,村里大小事務(wù)都記在上面,看起來賬物相符,但許多把柄藏在里面,他對每筆有問題的賬面都做了記號。張祖武在村里是個有名的潑皮。誰都不服,就服他哥張祖文一個人。他從小父母雙亡,是哥一手拉扯大的,長兄若父,把他送到了職高畢業(yè),也算個村里的秀才。

老話說得好,遠路無輕擔。付洪背簍上的行李箱里是些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也就二十多斤的樣子,剛開始感覺輕輕的,還在肩上顛來倒去。背簍系現(xiàn)在有了不可思議的韌性,直往肉縫里鉆,才十幾里山路就把他的肩膀勒出了兩道紅印子。小龐肩上是那個重的背簍,背篼里裝著米面油,上面還臥著兩床捆成粽子樣的被子,得有五六十斤。走一截,小龐就吆喝一聲:嗚哦!這是山里人負重趕遠路的號子,所有的累都隨著那聲喊出去了。然后,腳下有了力氣,身上又有了力氣。

李章樹聽到了小龐的那一聲吆喝,知道他們快到了。山里人對聲音很敏感,一入耳就能猜出動靜的方位與距離。李章樹把嘴角抬上去,忍不住笑了。他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肩膀一聳,李傳林雙手攬過去,大衣正好送到了他手里,像玩雜技一樣。李章樹現(xiàn)在不論干什么,都希望有個人給他準備著。口渴了,有人遞水。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這完全是個稀奇古怪的毛病,可他就是喜歡上了這一口。當然喜歡是喜歡,也得看面對什么人。

幾個人站成一排,抬頭望著從樹林里伸出來的一條小路。付洪走在前面,手里拄著一根樹枝當拐杖,腳步有些踉蹌,褲腿上沾滿了露水和枯草莖。因為長時間憋著勁,臉脹得黑紅黑紅。小龐跟在后面,腳步輕盈,紅撲撲的腦門上掛著汗珠。抬眼看到李章樹他們幾個站在斷橋旁邊,他幾步躥到了付洪前面,用手一指,橋坪村的李書記他們在那兒迎接您呢。付洪頓住腳,看到遠處有個人正對著自己咧嘴笑,旁邊還站著幾個人,臉上也掛著笑。他猜測咧嘴笑的那個人就是李章樹,身邊是村兩委的人。他心里咯噔一下,記得與明書記特意溝通過,不能讓村委班子集體迎接。現(xiàn)在上面盯得緊,管得嚴,傳出去就是扶貧干部耍官僚作風,可不能剛上任就摔個大跟斗。

李章樹都六十歲的人了,腿腳還像風車一樣快。他沒有順著緩坡走,而是幾大步就邁上了高坎,胳膊帶著手一陣亂動,目標是要去接住付洪肩上的背簍,嘴里不住地說,歡迎付書記,付書記辛苦啦——尾音像拖著蝌蚪尾巴,一顫一顫。李傳林幾個人吃驚得張大嘴巴,神情像是看到了一只公雞在下蛋。大家表示看不懂李章樹。

付洪心里不悅,也不好發(fā)作,就把肩膀晃幾晃,躲開了他伸出的手。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語氣也極力溫和自然,表情像綢布一樣柔軟,但話一出口,批評的味道還是出來了。他說李書記啊,你也是受黨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了。八項規(guī)定的要求很明確嘛。特意讓明書記給你打過電話,真不能這樣哦,影響很不好的。你說是不是?

李章樹只嘿嘿笑。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又下去,下去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大約臉皮也累壞了。他就用巴掌把自己的顴骨搓了搓,卻搓出來一條理由。他指著斷橋說,那個地方太危險了,誰敢放心讓您一個人過橋?多幾個人,多幾分膽。這不是體現(xiàn)以人為本嘛。中央也講以人為本的。他為吐出以人為本這個詞感到幾分得意,臉上的笑容攤得更開了。

付洪沒有把背簍讓過去,也沒接話。他揮手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就順著李章樹手指的方向,經(jīng)緩坡下到了斷橋處。他也快撐不住了,正好歇息一下,便放下背簍,坐在石礅上,讓緊張多時的神經(jīng)松散開來。他眼望著斷橋,坍塌的地方長滿了野草,河水在橋墩下打著旋渦,也在他眼里打著旋渦。他開始用手指頭鑿著腦門,像打拍子一樣。一個板,三個眼。又一個板,三個眼。幾個慢板下來,付洪心里吃定了主意,開始掏出手機對著斷橋拍照。截面的,橫面的,全景的,局部的,又對著沿河兩岸拍了幾個短視頻。紅日初升,河面的霧氣變得稀薄起來,兩岸植物又生長得茂盛,景物在朝陽的映照下反射出一層蜜蠟似的光暈。畫面極美,恐怕看到照片的人,都能感受到河里的浪花與石頭相互碰撞時的清越之音。

付洪決定把照片和視頻傳給市規(guī)劃局的裴清政。裴清政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讀的是城建學(xué)院的土木工程專業(yè)。想請他幫忙拿出大橋的設(shè)計規(guī)劃和費用概算。

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著他。等他拍完照片,準備發(fā)微信時,手機上的那個圈圈老在打轉(zhuǎn),像橋底下的旋渦。信號不太好。他就把手機揣進了兜里。小龐的背簍早被張祖文搶在肩上了。李傳林過去正要把付洪的背簍撈上肩,被付洪搶先拽住了。兩雙手同時停頓了一下。李傳林的笑干巴巴地貼在臉上,是用熟了的討好神情,但明顯不夠流暢,有點訕訕。

李章樹插話了,說付書記不讓傳林背,他也會不好意思。這讓大家都尷尬。在山里面生活,就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順便幫個忙,也是很正常的嘛。您實在要客氣,就把您的好煙給大家散一支,就算答謝過了。說完,哈哈一笑。這個結(jié)化解得巧妙。

大家都笑了起來。小龐趕忙掏出煙要散,被付洪擋了一下。他掏出來自己的煙,給每個人都上了一支,又啪地按下打火機,順了一圈。張祖文猶疑了一下,才把腦袋湊上去,嘴有些抖,對了幾次火才點燃了。難堪的場面很快就像他們吐出的煙霧一樣散去了。

付洪是被大家牽扯著走過斷橋的,他不敢朝下望,像走玻璃棧道一樣眼望著遠處,小心翼翼地挪著腳步。上了對岸,大家才輕松起來,說說笑笑地開始爬山。主要是付洪在說話,問些家長里短,都是些套近乎的話。欄里的豬多重了,今年的收成如何,孩子多大了。一問一答,不咸不淡,頂多有人附和著。他們對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心里防備著,也對走在前面的李章樹防備著。聲音是往上飄的,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能飛進支書的耳朵里。

沒多久,付洪連問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都集中到了腳上。三道坎又叫三望坡,全是沿著山脊的石徑,兩千多級臺階望不到邊,像是通往月亮的路。剛爬臺階的時候,他的腳就像在踩著一輛生銹的自行車踏板,顯得生澀滯重。慢慢有了機械的、可以無窮反復(fù)的流暢,只是小腿肚子又脹得慌。還有腰那個地方,也像水桶要散箍了,使不上勁的樣子。李章樹和婦女主任胡龍菊在前面帶路,治保主任李士兵陪他走在中間,張祖文和李傳林背著背簍,一步步跟在后面。像是前面有人牽著他在走,后面有人攆著他在走,根本停不下來。

等他們到達橋坪村委會的時候,已將近中午。付洪又累又餓,癱軟在板凳上直發(fā)暈,根本就不想動彈。他抬眼看到村委會的山墻上有幾個用石灰刷的大字,隱約可以看出是:時刻不忘斗私批修。別的字都斑駁陸離,被歲月侵蝕得缺胳膊少腿了,只剩下一個“斗”字清晰無比,還是繁體的“鬥”。他知道這原本是一個象形文字,形意為兩個人徒手對抗,兵械背在肩上。說明這個“斗”字天生就帶有一股子殺氣,是拳腳交加,還有明刀和暗箭。在那個到處刷標語的年代,橋坪大隊的板壁屋多,土墻屋少。石灰刷在板壁上不顯,還易脫色。只有刷在土墻上才像印上去一樣,不但醒目還保質(zhì)期長。他在心里說,這房子有些年頭了。

山上的信號好,他發(fā)給裴清政的微信有了回復(fù)。裴清政在微信里用語音留言說,爭取半個月整出來,我也得去找人幫忙。

村委會以前是所小學(xué),學(xué)校操場現(xiàn)在變成了菜地,長滿了深深淺淺的嫩芽,像鋪著幾塊毛茸茸的綠地毯。說學(xué)校有點勉強,就是個教學(xué)點。只有兩個班。三間土墻大瓦屋,其中兩間是教室,一間是辦公室兼教師宿舍。還有一個偏屋,是廚房。一、二年級一共才十幾個孩子,一個老師帶,負責教兩個班的語數(shù)體音美還要兼做伙夫,中午給孩子們煮一頓飯。胡龍菊以前就在這個學(xué)校當民辦教師。

教學(xué)點撤銷那年,她不愿回娘家。娘家叫八里荒,更窮。就改行做起了醫(yī)生,主要是賣藥。藥品都有說明書,她識字多,一問癥狀就知道該用什么藥。但不能反應(yīng)太快,她得裝,得拿著聽診器,邊聽邊問,還要量體溫。其實主要就是對癥賣藥。她不但人聰明,還有遠大的政治抱負。被村支委通過為預(yù)備黨員那年,就把大辮子握在手里,像個女英雄,昂首挺胸嫁給了村里的獸醫(yī)李萬壽。李萬壽是村支書李章樹沒出五服的孫子。推薦李萬壽到獸醫(yī)站學(xué)習的時候,李章樹的理由是,萬獸萬壽,連名字就是為這個工作準備的。一年后換屆,胡龍菊由村衛(wèi)生室醫(yī)生兼了婦女主任。兩口子,一個給牲口看病,一個給人看病。村里人說他們家像開銀行的,每天收的錢有一拃厚。為了看病上班兩不誤,后來他們在村委會另一側(cè)搭了個偏屋,掛一塊牌:橋坪村衛(wèi)生室。左邊一個偏屋,右邊一個偏屋,中間三間正屋,村委會就像個等腰梯形的烽火臺,多了幾分森嚴的派頭。

李萬壽上午在偏屋里忙了半天,殺雞,燉魚,烙野蒿子粑粑,山胡椒炒洋芋粉,臘肉炒豆豉,還蒸了苞谷面發(fā)糕。苞谷面不像米面細,要用籮篩過幾道,再發(fā)酵,拌上蜂蜜去蒸。酸酸的,甜甜的,糯軟蓬松,咬一口,讓你牙齒認不得舌頭,吃了腸胃舍不得丟。他的廚藝水平高。桌席擺在會議室,大家把付洪往主位上勸。主位后面有“好好學(xué)習,天天向上”幾個字,是原來教室里放黑板的那面墻。他被李章樹拉著像推磨一樣繞了桌子好幾圈,還是被摁在了“好好學(xué)習”下面。也許是餓極了,付洪一點兒也不客氣,轟轟烈烈地連吃了三大碗飯,又吃了兩塊發(fā)糕,坐在板凳上直打飽嗝。身上還是酸脹得厲害,肚子又撐得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不自在。

胡龍菊出去一下,端了一杯開水遞過來,說今天把付書記餓壞了。手里捏著的兩片健胃消食片也一并悄悄放到了付洪的手里。小動作嚴絲合縫,別人很難看出來。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讓付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他用充滿感激的目光看了胡龍菊一眼,連忙說謝謝胡主任。然后呢,他做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動作,把手攤開了,藥片亮出來,哈哈一笑說,這飯菜太好吃了,都吃撐了。他當眾把健胃消食片吞了下去。這相當于莊嚴地宣告:親愛的同志們,我今天吃撐住了,丟丑了!語言就是這樣,說出來就是打開窗子說亮話,藏起來就是城府很深。李章樹心里有了聯(lián)想,付洪同志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他不會為了面子去裝,是能和群眾打成一片的。

等大家都吃完了,李萬壽和胡龍菊收拾碗筷的時候,付洪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給張祖文,說張會計,這一頓的飯錢。張祖文的手沒動,他試探著瞟了一眼李章樹,等他表態(tài)。李章樹像背誦課文一樣說,上面有規(guī)定,下鄉(xiāng)伙食費的標準不能超過二十元。按標準收吧。付書記是個講原則的人。付洪說今天超標了,攤下來肯定不止二十,五十不一定管夠呢。正在支來支去的時候,外面?zhèn)鱽砹艘魂囙须s聲。

村里聽說今天市里要來大領(lǐng)導(dǎo),都想過來看看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和縣里的、鄉(xiāng)里的長得有什么不一樣。大家聚在院子外面嘰嘰喳喳地議論。有人說,國家撥了???,這次派領(lǐng)導(dǎo)過來先發(fā)錢,還要發(fā)米面油。有人接話,今后都不用下田勞動了,坐在家里等領(lǐng)導(dǎo)發(fā)獎金哩。有人反駁,胡說!那不叫獎金,叫扶貧款。有人抬杠,管他叫什么,是錢就行。大家開始起哄。在他們心中,要說起扶貧,那是相當具體,最終會落實到分錢上來,每人一份,還要按月分發(fā)。這樣的消息,這樣的推論,有可能是從張祖武嘴巴里冒出來的。

中央剛提出“精準扶貧”那一年,張祖武像個鼓腹巡游的老財主,在村子里轉(zhuǎn)悠。老遠看見李文權(quán)在田里犁地,彎腰哈背,腦袋都要湊到牛屁股了,土地在犁鏵下像波浪一樣翻滾。

張祖武走到田埂上蹲下來,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扇了幾下,又朝李文權(quán)揮兩揮,口氣像個下鄉(xiāng)的干部,喂,李老爹,歇歇再耕吧。

李文權(quán)扶住犁,把牛繩抖抖,牛停下來了。他轉(zhuǎn)過頭看清了,是張祖武,不是鄉(xiāng)里下來的干部。

張祖武正捧起他的大茶缸在喝水。張祖武抹了一把掛在嘴角上的水漬,又忙著把茶缸里的水灌進他的空礦泉水瓶。

李文權(quán)有點生氣了,臉沉下來,誰的茶???還分不分個你我喲。

張祖武已經(jīng)灌進去大半瓶了。他擰緊瓶蓋,掏出煙,說快過來吸支煙,我的個親老爹啊,煙酒都不分家,茶水哪能分家呢。吸兩口再耕嘛。拿煙的手就舉在那兒。

李文權(quán)臉色黝黑,在陽光里生動地笑了一下,露出醬紫色的牙齦,呵呵,又抽你的好牌子煙啊。

張祖武神秘地問,李老爹想不想不下田干活也有飯吃呢?這個問題像謊言。

老人有些驚異,臉熱得答不上話。

張祖武只好自答了,他說這是有辦法的。他欲言又止,左右張望,壓低嗓門囑咐,不要給李書記說是我說的。

李文權(quán)的眉毛跳了跳,說我都快八十歲的人了,隔天遠,離土近。從沒聽說過不干活也有飯吃。

張祖武彈了彈煙灰,歪著嘴巴說,貧困戶是有指標的。這里面有一條縫。怎么才能做到最窮呢?您想想?

李文權(quán)明白了,是叫他不干活,人一懶就離窮不遠了。他無聲地笑,自己說給自己聽,很興奮,弓腰駝背搓了半天手。

一抬頭,張祖武走遠了。仿佛是得到了某種暗示或鼓勵,他牽著?;丶胰?。兒媳婦馬華英看到公爹這么早就收工回家,很不解,這么快就耕完啦?

李文權(quán)說,現(xiàn)在政策有變化。這回答是牛頭不對馬嘴了。

馬華英更加疑惑,什么政策?

李文權(quán)心里又沒底了,垂下臉嘟囔一句,說不得的,說不得。這種事哪里經(jīng)得住盤問,沒幾個回合,李文權(quán)沒牙的嘴就關(guān)不住風了。

等李文權(quán)牽著牛重新走向田野后,馬華英把老公公準備好吃懶做鉆政策空子的新動向報告給了李章樹。她風風火火地跑到村委會,用眼神快速地聯(lián)絡(luò)了一下李章樹,就把嘴巴湊過去,想交頭接耳。李章樹拿著《求是》雜志擋了一下,表示不喜歡這樣,主要原因還是嫌她嘴碎。馬華英是他的堂弟媳,說話從不過心,聽到風就說雨。不說出來嘴癢得慌,說出來的話又沒幾句靠譜。

李章樹等馬華英坐下來講完,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把雜志“啪”地拍在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硬了,表情很嚴肅。他一嚴肅就有了開會的語氣,你看這個張祖武啊,咋就從“科學(xué)發(fā)展觀”變成了村里的“造謠總司令”呢?說話一點也不講科學(xué),還沒有一點原則,他的內(nèi)心世界很不好啊。再咬牙切齒,他也只能發(fā)出束手無策的一聲嘆息,唉!他真拿張祖武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還有一點怕他。張祖武不僅是個光棍,還是個賴皮,可以光屁股打老虎——既不要臉也不要命。豬拱了菜地狗挨罵,他經(jīng)常會把對張祖武的氣都撒在張祖文身上。

付洪到橋坪駐村的第一天就開了個現(xiàn)場會。他原是準備先走村入戶摸清底,等理順了脫貧思路,制定了脫貧計劃,再開個村民代表大會。但現(xiàn)實是不開不行了,是屎已經(jīng)頂進了屁眼,他連解手紙都沒準備好。中午剛放下碗呢,村委會外面已經(jīng)擠滿了人,都是來打探扶貧動向的。有的背著背簍,有的提著口袋,指望著分錢分糧。畢竟扶貧政策還是充滿了口頭傳播的神秘色彩,但他們相信政策落地最終要變成糧食,變成錢。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

李章樹很生氣,叉著腰站在大門口,你們還有沒有組織性?有沒有紀律性?誰讓你們過來的?李章樹說出組織性的時候,心里突然警覺起來。他用目光在人群里找一個人。其實,張祖武并不在現(xiàn)場,他在家里扎舀子,準備下河去撈魚。

村民們看支書發(fā)脾氣了,卻沒有提扶貧的事。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不走面子上掛不住,走又不甘心。就抬頭看看天,日頭正當午。這時候的太陽看上去也顯得很是沒有主見,有些進退維谷的意思。

付洪拖著兩條酸軟的腿走了出來。付洪看上去不過四十剛出頭,長得眉清目秀,一副城里人的裝扮。大家猜想這個人就是市里派來的干部。很多村民看到過縣里干部、鄉(xiāng)里干部,看到市里干部還是第一次。大家忍不住鼓掌了,啪啪啪,這是從電視新聞鏡頭里學(xué)的。

李章樹對村民們自覺鼓掌歡迎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很滿意,他揚起手,開始介紹付洪,付局長是從市里頭來的,也代表了市委、市政府,專門駐到我們村幫我們扶貧,現(xiàn)在他也是我們村里的第一書記,他是給我們栽搖錢樹、送聚寶盆來啦。用老話說,就是活菩薩。

這次是李章樹帶頭鼓掌,更熱烈了。

付洪扶了下眼鏡,開口了。他沒有說父老鄉(xiāng)親們,他說的是婆婆老爹們,叔伯嬸娘們,弟兄姊妹們。他不姓張,也不姓李,但話一出口就巴心巴肝地親。這幾句靠船下篙的場面話,是龍副鄉(xiāng)長教給他的。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稱呼也是不一樣的。

他接下來說,李書記剛才開玩笑了,我不是局長,是科長?,F(xiàn)在是我們橋坪村的第一書記,這是暫時的。一是跟李書記多學(xué)習,二是向大家多請教。主要是將我們的貧困帽子要脫下來,讓大家的日子好起來。叫我小付、老付都行。這幾句話也是實打?qū)?,是和群眾打成一片的意思。再往下說就為難了。怎么脫帽子?怎么好起來?他心里還沒有數(shù)。但畢竟在機關(guān)經(jīng)常開會,只要開了口,還是能順著竿子爬一截的。從修橋的事開始說,從修橋又扯到了修路,要想富先修路。比畫比畫路就要修到腳邊了,下一步該怎么辦?村民在等著他往分糧分錢的事上說呢。這不符合政策,肯定不能說。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對牛彈琴了,這不是群眾語言。說怎么從根子上解決扶貧問題?思路還不清。他一邊舔著嘴唇一邊快速思考著應(yīng)對的辦法,再怎么說?再怎么說?滿肚子回聲不絕。

他突然打了一個飽嗝,冒出來一句,哦,當然啦,具體的辦法呢,等過幾天調(diào)查研究后才好說。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嘛。這句話大家都熟悉。熟悉歸熟悉,但這不能“一句頂一萬句”啊,糧食呢?錢呢?還是沒有說到點子上。下面的人有些急了,把背簍系和包袱搖得嘩嘩響,好像在提醒他。

胡龍菊心里多亮堂的人啊,一下子就明白了付洪想表達什么,但沒有找到合適的梯子。她把扶在門框上的手放下來,捏住自己的長辮子搖啊搖,開始用眼睛在人群里考察統(tǒng)戰(zhàn)對象,找有沒有她教過的學(xué)生。一個,兩個,五個。她以為找到了一道臨時的、秘密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她咳了一下,說讓付書記歇一下,喝口茶,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她又回到了教書的日子里,一下子容光煥發(fā)起來。她不是講,而是用非常深情的語調(diào)在背誦這篇課文。老山羊在地里收白菜,小白兔和小灰兔來幫忙。收完白菜,老山羊把一車白菜送給小灰兔。小灰兔收下了,說:“謝謝您!”老山羊又把一車白菜送給小白兔。小白兔說:“我不要白菜,請您給我一些菜籽吧?!崩仙窖蛩徒o小白兔一包菜籽。小白兔回到家里,把地翻松了,種上菜籽。過了幾天,白菜長出來了。小白兔常常給白菜澆水,施肥,拔草,捉蟲。白菜很快就長大了。小灰兔把一車白菜拉回家里。他不干活了,餓了就吃老山羊送的白菜。過了些日子,小灰兔把白菜吃完了,又到老山羊家里去要白菜。這時候,他看見小白兔挑著一擔白菜,給老山羊送來了。小灰兔很奇怪,問道:“小白兔,你的菜是哪兒來的?”小白兔說:“是我自己種的。只有自己種,才有吃不完的菜?!彼L聲繪色地把故事背誦完。開始提問了,問第一個學(xué)生,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學(xué)生緊張了,卡殼了。又問第二個,臉紅了,說不出來。第三個開始往人縫里鉆,在躲。她也開始緊張了,還能往下問嗎?

幸好她是個處變不驚的人,她不問了。她說教給你們的知識都灑到麥子坡里去了嗎?要愛勞動,勤勞才能致富啊。她的自問自答,讓村民們感覺失望極了。說了半天,狐貍的尾巴還是露出來了。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大伙兒回家種地,在土里刨食。有人喊,為什么要菜籽呢?還是給我們白菜吧。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太不要臉了,這不是耍流氓嗎?有人接著說,誰家的老山羊和兔子會種白菜?。渴悄銈儷F醫(yī)家的吧。給萬壽說下,幾時到你們家里去配個種啊。這下人們笑得更厲害了,多了幾分促狹的意思。

胡龍菊嗓子眼兒里塞滿了一團自取其辱,知道這話沒法再接下去了。她面色漲紅,那是一個便秘患者用狠勁時的表情。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李章樹。

李章樹的眉毛跳了跳,實在是忍不住了,把半截香煙往地上一摜,用腳尖狠狠地蹭了兩下,狠話從煙霧里鉆了出來,說不給你們把懶筋抽了!咋扶得了貧?這話不厚道了,說農(nóng)民身上有懶筋,都說“粒粒皆辛苦”,哪一顆糧食不是農(nóng)民用汗珠子喂大的。更別說橋坪的農(nóng)民了。橋坪哪有一塊土地不是斜掛在崖壁上,隔幾年就有耕牛在掉頭的時候摔入崖底。土層又薄,幾天不下雨,日頭就要把莊稼曬蔫,得抗旱,得保墑。一桶一桶的水擔上山,澆一瓢才綠一窩。看到苗枯誰不心里急,哪管肩膀磨破幾層皮。剛澆好地,又碰上連陰雨,田里沖得稀泥亂漿,坡上的莊稼會溜到坡下來開會,擁擠在一起,竊竊私語。等天晴還得分蔸,一株一株地再往上移栽。都說“橋坪人有三樣苦,天旱連陰秋老虎”。秋天到了,苞谷正灌漿,幾個烈日頭曬下來,棒子上有一半是癟籽兒。連豬都不愛吃,糝牙,都喂雞了。

李文權(quán)聽了這話不高興,很不高興。他開口了,氣有點兒粗,聲音有點兒發(fā)抖,章樹啊,話不能這么說。正大光明文章傳萬世,你數(shù)數(shù)我們老李家哪輩子出過懶漢?“正大光明文章傳萬世”是李氏族譜里的排行,他把族譜搬了出來。這性質(zhì)嚴重了,相當于族長在用家教訓(xùn)斥忤逆不孝的族人。

李章樹尷尬了,揚著的下巴掉了下來。他說三叔,不是說我們。您誤會了。

這話一出口,又是水珠子滾進了沸油鍋。

輪到張家的人氣憤了,他們現(xiàn)在成了禿子頭上的虱子。非李必張嘛。張家的人不表現(xiàn)出受辱反抗的樣子就說不過去了,張家的人開始起哄,那你得說明白,難道是我們張家的哪個人身上有懶筋?聲音轟隆隆像滾過來一陣旱天雷,現(xiàn)場的氣氛是空前的緊張了,有點不好收場的意思。

付洪忍不住又用手指頭敲起了腦門,從一個板三個眼的拍子變成了散板,緊一下慢一下。這形勢蠻嚴峻啊。

張祖武不知什么時候擠進了人堆。他拿著魚舀子站了出來,臉上的表情有些來路不明,像一幅刺繡,不是掛在了臉上,而是針針線線地縫合在臉上。

他把魚舀子杵在地上,臉望著李章樹,說你這是放屁。

張祖文哆嗦了一下,想過去阻攔兄弟。但現(xiàn)在是兩家族在爭名譽,如果去阻攔,恐怕張家的長輩也不會答應(yīng),還要罵他。新中國成立前,兩家族曾因為矛盾當庭對質(zhì),鬧出過命案。也是先動嘴,說不下去了才動手,然后動棍子,最后動刀子。好多年過去,村里都還洋溢著這種世族仇恨。

歷史不能忘記,好不容易取得的團結(jié)局面來之不易。但今天兩家似乎又將面臨歷史考驗。這種時刻,家族內(nèi)部的人會格外團結(jié),放下平常的雞毛蒜皮,眾志成城一致對外,很積極很亢奮,體現(xiàn)出捍衛(wèi)家族榮譽的堅定決心。誰還敢胳膊肘往外拐?唾沫也得把你淹死。歷史經(jīng)驗告訴張祖文,千萬不能沖動。他只好強作鎮(zhèn)定,但心里充滿了憂慮。兩條胳膊半懸在空中,不知怎么安排,魂都不在身上了。這姿勢怪模怪樣的,像個立在田間地頭嚇麻雀的稻草人。

李章樹心里罵了句你個砍腦殼死的,嘴上卻說,請你說話文明點,不要罵人!

張祖武哈哈一笑,說十個屁九個謊,但你這個屁是真話。我就是那個有懶筋的人。誰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真是不要臉。大家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出現(xiàn)短暫的停頓后,才發(fā)出陣陣哄笑聲,一浪接一浪。這下輕松了,敵對情緒煙消云散。形勢的峰回路轉(zhuǎn),讓大家再次有了好心情。

張祖文現(xiàn)在心里踏實了,把兩只胳膊架起來抱在胸前,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一直在審時度勢的付洪忍不住笑了,那是喜上眉梢的表情。他是從內(nèi)心里感謝這位同志,幫忙化解了一場一觸即發(fā)的家族戰(zhàn)斗。

李章樹也被這句話逗樂了,臉上伸展開,攤出一張笑臉。心里說,你這個“科學(xué)發(fā)展觀”還蠻幽默嘛。再一想,不對!他是繞著彎子把自己罵了一頓,還讓我當眾賠了他一個笑臉。真是個滾刀肉!又羞又氣,臉色立馬又沉下去一半,就剩嘴角吊著半縷笑,像在咬著挖苦和譏諷的尾巴,說你不光有懶筋,只怕肉和骨頭也是懶的吧?吃洋芋可還要削皮呢!

這話意味深長了,揭人老底了。張祖武連皮吃洋芋,在村里是一大笑料。別人家炒洋芋片,會先削了皮再切。他洗洗就放砧板上切開了。炒出來的洋芋片周邊連著皮,烏漆麻黑不說,吃在嘴里,還發(fā)麻。他可不這么認為,覺得連皮的洋芋有嚼勁,像摻了瘦肉一樣有回味。他要是不懶到家,八輩子也想不出這種吃法。他敲著碗給過路的人推薦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看這里啊,看這里,這就是傳說中的鎖邊洋芋片。張祖文聽了害臊,拎著他的衣領(lǐng)往屋里拖,說豁牙的人還知道抿嘴,曉得遮丑。你是恨不得敲鑼打鼓,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懶。

張祖武本來就是個人來瘋,他才不怕現(xiàn)眼呢。這下來勁了。他干脆放下魚舀子。對著眾人伸出了他的一個巴掌,并亮出五指。這看上去不像莊稼人的手,還細皮嫩肉,透著粉紅。

李章樹緊張了一下,這是要動手嗎?看樣子不像。這是在炫耀懶漢的手嗎?顯然也不是。

張祖武開始用另一只手去扳這五根豎著的指頭了,一根一根地扳,一條一條地數(shù)落。先是按下大拇指,交通閉塞。再按下食指,土地貧瘠。再中指,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沒有。再無名指,集體經(jīng)濟基礎(chǔ)弱。最后一根小指,停頓了一下才說,領(lǐng)導(dǎo)無方。五根指頭最后合成了拳頭。他握著拳頭說,力氣是奴才,用完又回來。不是舍不得下力氣,下不下力都是望天收,費那勁干啥呢?瞎子點燈白費蠟,看不到光明啊。這不叫懶,這叫隨遇而安。嘴巴的痛快取決于心里想的程度。嘴巴是聽心的。心里想,嘴巴癢。張祖武激情澎湃地講了半個多小時,嘴不癢了。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臉上是一副抒情的模樣。

張家的人,李家的人,都張大嘴巴,把豐盛的魚尾紋含在眼角里笑,像是被他的話摳到了癢處。

橋坪村以前有個老傳統(tǒng),不論是李家的人主事,還是張家的人主事,大事小事都會在一起議一議。說白了一個村就兩大姓嘛,好說好商量,民主。李章樹掌權(quán)后,說要“與時俱進”,不能光民主,還要集中,這才能體現(xiàn)民主集中制的優(yōu)越性嘛。但這一集中就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了,民主反而成了走過場。他會讓“不同的意見先保留”著,這“保留”也沒說個保質(zhì)期,會一散就黃了。最后都落實在他的“那我也講幾點意見”上。時間一長,大家才明白,李章樹下棋前早就想好了招。再開會主要就是聽他作報告。

今天冷不丁被張祖武這個“科學(xué)發(fā)展觀”作了一次報告,大家很解氣。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雞說鴨應(yīng)。真是說到根子上了。確實。到底在縣城里讀過職高的,說話不一樣。還有人說,人家吃進去的文字比你吃過的糧食還要多呢。聽他說話像篾匠編篩籃,一橫一豎織得緊,能盛東西還端得穩(wěn)。扎實,有水平。人一興奮,滿嘴的牙就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莊稼人,對扯閑話有著天然的興趣。聊天六必治,一聊上就腿不疼了腰不酸了,好像里面有著取之不盡的樂趣。東家長西家短,大家越扯越遠,從狗窩岔到了喜鵲窩,都忘記今天是來干什么了。

李章樹明顯感覺到今天張祖武是有備而來。他是懷有動機的,而且不純。他用眼神和族人們進行了一番秘密交流,大家暗地里統(tǒng)一了戰(zhàn)線,很快就有了統(tǒng)一行動。李家的人,開始東一個西一個地走了。最后只剩下張家人還在那眉飛色舞,等回過神來,陣營已經(jīng)瓦解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群眾會議就這么無疾而終。

等人們都散去的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

付洪在村委會二樓安頓好行裝,就讓村委會的同志們都回家了。他拿出手機在朋友圈點贊了一遍,又和妻子視頻了一會兒。洗漱完畢,他打開扶貧日記,寫下了這樣幾行字:5月8日,天氣晴。今天正式入駐橋坪村。山高路遠人疲勞,橋坪美食吃太飽。下午群眾齊來到,挽簍提袋錢糧要。扶貧不能胡亂叫,信口開河惹人笑。差點就把面子掉,幸虧救援言辭妙。注:二組村民,張祖武,男,三十幾歲(不詳),職高畢業(yè),腦子活躍,是個有思想的人。值得觀察,要團結(ji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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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