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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40:《起死》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魯迅  2021年09月08日23:00

(一大片荒地。處處有些土岡,最高的不過六七尺。沒有樹木。遍地都是雜亂的蓬草;草間有一條人馬踏成的路徑。離路不遠,有一個水溜。遠處望見房屋。)

莊子—— (黑瘦面皮,花白的絡腮胡子,道冠,布袍,拿著馬鞭,上。)出門沒有水喝,一下子就覺得口渴??诳士刹皇峭嬉鈨貉?,真不如化為蝴蝶??墒沁@里也沒有花兒呀,……哦,海子在這里了,運氣,運氣!(他跑到水溜旁邊,撥開浮萍,用手掬起水來,喝了十幾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著,向四處看,)阿呀!一個髑髏。這是怎的?(用馬鞭在蓬草間撥了一撥,敲著,說:)

您是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失掉地盤,吃著板刀,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鬧得一榻胡涂,對不起父母妻子,成了這樣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嗎?(橐橐橐!) 還是您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年紀老了,活該死掉,成了這樣的呢?(橐橐。)還是……唉,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戲了。那里會回答。好在離楚國已經(jīng)不遠,用不著忙,還是請司命大神復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談談閑天,再給他重回家鄉(xiāng),骨肉團聚罷。(放下馬鞭,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

(一陣陰風,許多蓬頭的,禿頭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現(xiàn)。)

鬼魂——莊周,你這胡涂蟲!花白了胡子,還是想不通。死了沒有四季,也沒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沒有這么輕松。還是莫管閑事罷,快到楚國去干你自家的運動?!?/p>

莊子——你們才是胡涂鬼,死了也還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達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們小鬼的運動。

鬼魂——那么,就給你當場出丑……

莊子——楚王的圣旨在我頭上,更不怕你們小鬼的起哄! (又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wèi),姜沈韓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敕! 敕! 敕!

(一陣清風,司命大神道冠布袍,黑瘦面皮,花白的絡腮胡子,手執(zhí)馬鞭,在東方的朦朧中出現(xiàn)。鬼魂全都隱去。)

司命——莊周,你找我,又要鬧什么玩意兒了?喝夠了水,不安分起來了嗎?

莊子——臣是見楚王去的,路經(jīng)此地,看見一個空髑髏,卻還存著頭樣子。該有父母妻子的罷,死在這里了,真是嗚呼哀哉,可憐得很。所以懇請大神復他的形,還他的肉,給他活轉(zhuǎn)來,好回家鄉(xiāng)去。

司命——哈哈!這也不是真心話,你是肚子還沒飽就找閑事做。認真不像認真,玩耍又不像玩耍。還是走你的路罷,不要和我來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我也礙難隨便安排。

莊子——大神錯矣。其實那里有什么死生。我莊周曾經(jīng)做夢變了蝴蝶,是一只飄飄蕩蕩的蝴蝶,醒來成了莊周,是一個忙忙碌碌的莊周。究竟是莊周做夢變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了莊周呢,可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弄明白。這樣看來,又安知道這髑髏不是現(xiàn)在正活著,所謂活了轉(zhuǎn)來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請大神隨隨便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 (微笑,)你也還是能說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給你試試罷。

(司命用馬鞭向蓬中一指。同時消失了,所指的地方,發(fā)出一道火光,跳起一個漢子來。)

漢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體格高大,紫色臉,像是鄉(xiāng)下人,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用拳頭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見了莊子,) 噲?

莊子——噲?(微笑著走近去,看定他,)你是怎么的?

漢子——唉唉,睡著了,你是怎么的?(向兩邊看,叫了起來)阿呀,我的包裹和傘子呢?(向自己的身上看,) 阿呀呀,我的衣服呢? (蹲了下去。)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你是剛剛活過來的。你的東西,我看是早已爛掉,或者給人拾去了。

漢子——你說什么?

莊子——我且問你: 你姓甚名誰,那里人?

漢子——我是楊家莊的楊大呀。學名叫必恭。

莊子——那么,你到這里是來干什么的呢?

漢子——探親去的呀,不提防在這里睡著了。(著急起來,) 我的衣服呢?我的包裹和傘子呢?

莊子——你靜一靜,不要著慌罷——我且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的人?

漢子—— (詫異,)什么?……什么叫作“什么時候的人”? ……我的衣服呢? ……

莊子——嘖嘖,你這人真是胡涂得要死的角兒——專管自己的衣服,真是一個澈底的利己主義者。你這“人”尚且沒有弄明白,那里談得到你的衣服呢?所以我首先要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的人?唉唉,你不懂?!敲?,(想了一想,)我且問你:你先前活著的時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漢子——故事嗎?有的。昨天,阿二嫂就和七太婆吵嘴。

莊子——還欠大!

漢子——還欠大? ……那么,楊小三旌表了孝子……

莊子——旌表了孝子,確也是一件大事情……不過還是很難查考…… (想了一想)再沒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使大家因此鬧了起來的了嗎?

漢子——鬧了起來……(想著,)哦,有有!那還是三四個月前頭,因為孩子們的魂靈,要攝去墊鹿臺腳了,真嚇得大家雞飛狗走,趕忙做起符袋來,給孩子們帶上……

莊子—— (出驚,)鹿臺?什么時候的鹿臺?

漢子——就是三四個月前頭動工的鹿臺。

莊子——那么,你是紂王的時候死的?這真了不得,你已經(jīng)死了五百多年了。

漢子—— (有點發(fā)怒,)先生,我和你還是初會,不要開玩笑罷。我不過在這兒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我是有正經(jīng)事,探親去的。快還我的衣服,包裹和傘子。我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且讓我來研究一下。你是怎么睡著的呀?

漢子——怎么睡著的嗎?(想著,)我早上走到這地方,好像頭頂上轟的一聲,眼前一黑,就睡著了。

莊子——疼嗎?

漢子——好像沒有疼。

莊子——哦……(想了一想,)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在商朝的紂王的時候,獨個兒走到這地方,卻遇著了斷路強盜,從背后給你一悶棍,把你打死,什么都搶走了?,F(xiàn)在我們是周朝,已經(jīng)隔了五百多年,還那里去尋衣服。你懂了沒有?

漢子—— (瞪了眼睛,看著莊子,)我一點也不懂。先生,你還是不要胡鬧,還我衣服,包裹和傘子罷。我是有正經(jīng)事,探親去的,沒有陪你玩笑的工夫!

莊子——你這人真是不明道理……

漢子——誰不明道理?我不見了東西,當場捉住了你,不問你要,問誰要? (站起來。)

莊子—— (著急,)你再聽我講: 你原是一個髑髏,是我看得可憐,請司命大神給你活轉(zhuǎn)來的。你想想看:你死了這許多年,那里還有衣服呢! 我現(xiàn)在并不要你的謝禮,你且坐下,和我講講紂王那時候……

漢子——胡說!這話,就是三歲小孩子也不會相信的。我可是三十三歲了! (走開來,) 你……

莊子——我可真有這本領。你該知道漆園的莊周的罷。

漢子——我不知道。就是你真有這本領,又值什么鳥?你把我弄得精赤條條的,活轉(zhuǎn)來又有什么用?叫我怎么去探親?包裹也沒有了……(有些要哭,跑開來拉住了莊子的袖子,)我不相信你的胡說。這里只有你,我當然問你要! 我扭你見保甲去!

莊子——慢慢的,慢慢的,我的衣服舊了,很脆,拉不得。你且聽我?guī)拙湓挘?你先不要專想衣服罷,衣服是可有可無的,也許是有衣服對,也許是沒有衣服對。鳥有羽,獸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條條。此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說沒有衣服對,然而你又怎么能說有衣服對呢? ……

漢子—— (發(fā)怒,)放你媽的屁! 不還我的東西,我先揍死你! (一手捏了拳頭,舉起來,一手去揪莊子。)

莊子——(窘急,招架著,)你敢動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請司命大神來還你一個死!

漢子—— (冷笑著退開,)好,你還我一個死罷。要不然,我就要你還我的衣服,傘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個圜錢, 斤半白糖, 二斤南棗……

莊子—— (嚴正地,) 你不反悔?

漢子——小舅子才反悔!

莊子—— (決絕地,)那就是了。既然這么胡涂,還是送你還原罷。(轉(zhuǎn)臉朝著東方,拱兩手向天,提高了喉嚨,大叫起來:)

至心朝禮,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秦褚衛(wèi),姜沈韓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敕! 敕! 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天地玄黃!

太上老君! 敕! 敕! 敕! 敕! ……敕!

(毫無影響,好一會。)

(莊子向周圍四顧,慢慢的垂下手來。)

漢子——死了沒有呀?

莊子—— (頹唐地,) 不知怎的,這回可不靈……

漢子—— (撲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說了。賠我的衣服!

莊子—— (退后,) 你敢動手?這不懂哲理的野蠻!

漢子—— (揪住他,)你這賊骨頭! 你這強盜軍師! 我先剝你的道袍,拿你的馬,賠我……

(莊子一面支撐著,一面趕緊從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來,狂吹了三聲。漢子愕然,放慢了動作不多久,從遠處跑來一個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帶住他! 不要放! (他跑近來,是一個魯國大漢,身材高大,制服制帽,手執(zhí)警棍,而赤無須。) 帶住他,這舅子! ……

漢子——(又揪緊了莊子,) 帶住他! 這舅子! ……

(巡士跑到,抓住莊子的衣領,一手舉起警棍來。漢子放手,微彎了身子,兩手掩著小肚。)

莊子——(托住警棍,歪著頭,) 這算什么?

巡士——這算什么? 哼! 你自己還不明白?

莊子—— (憤怒,) 怎么叫了你來,你倒來抓我?

巡士——什么?

莊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搶了人家的衣服,還自己吹警笛,這昏蛋!

莊子——我是過路的,見他死在這里,救了他,他倒纏住我,說我拿了他的東西了。你看看我的樣子,可是搶人東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到局里去罷。

莊子——那可不成。我得趕路,見楚王去。

巡士—— (吃驚,松手,細看了莊子的臉,)那么,您是漆……

莊子—— (高興起來,)不錯!我正是漆園吏莊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們的局長這幾天就常常提起您老,就您老要上楚國發(fā)財去了,也許從這里經(jīng)過的。敝局長也是一位隱士,帶便兼辦一點差使,很愛讀您老的文章,讀《齊物論》,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寫得有勁,真是上流的文章,真好! 您老還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罷。

(漢子吃驚,退進蓬草叢中,蹲下去。)

莊子——今天已經(jīng)不早,我要趕路,不能耽擱了。還是回來的時候,再去拜訪貴局長罷。

(莊子且說且走,爬在馬上,正想加鞭,那漢子突然跳出草叢,跑上去拉住了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漢子的臂膊。)

莊子——你還纏什么?

漢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沒有,叫我怎么辦?(看著巡士,) 您瞧,巡士先生……

巡士—— (搔著耳朵背后,)這模樣,可真難辦……但是,先生……我看起來,(看著莊子,)還是您老富裕一點,賞他一件衣服,給他遮遮羞……

莊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來并非我有。不過我這回要去見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脫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對啦,這實在少不得。(向漢子,) 放手!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胡說!再麻煩,看我?guī)愕骄掷锶ィ?(舉起警棍,) 滾開!

(漢子退走,巡士追著,一直到亂蓬里。)

莊子——再見再見。

巡士——再見再見。您老走好哪!

(莊子在馬上打了一鞭,走動了。巡士反背著手,看他漸跑漸遠,沒入塵頭中,這才慢慢的回轉(zhuǎn)身,向原來的路上踱去。)

(漢子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嗎?

漢子——我怎么辦呢?

巡士——這我怎么知道。

漢子——我要去探親……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漢子——我沒有衣服呀。

巡士——沒有衣服就不能探親嗎?

漢子——你放走了他?,F(xiàn)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問你,問誰呢?你瞧,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訴你: 自殺是弱者的行為呀!

漢子——那么,你給我想法子!

巡士—— (擺脫著衣角,)我沒有法子想!

漢子——(縋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帶我到局里去!

巡士——(擺脫著袖子,)這怎么成。赤條條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漢子——那么,你借我一條褲子!

巡士——我只有這一條褲子,借給了你,自己不成樣子了。(竭力的擺脫著,) 不要胡鬧! 放手!

漢子—— (揪住巡士的頸子,) 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 (窘急,) 不成!

漢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樣呢?

漢子——我要你帶我到局里去!

巡士——這真是……帶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搗亂了。放手! 要不然…… (竭力的掙扎。)

漢子—— (揪得更緊,)要不然,我不能探親,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棗,斤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 (掙扎著,)不要搗亂了!放手! 要不然……要不然…… (說著,一面摸出警笛,狂吹起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