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9期|石鐘山:莫拉哨所?狼牙(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1年第9期 | 石鐘山  2021年09月10日09:05

石鐘山,男,作家,編劇。著有長篇小說《大院子女》《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五湖四?!返热嗖?,中短篇小說三百余部篇,影視作品四十余部一千四百余集。作品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四次,飛天獎三次,百花文藝獎三次。

編者說

藏南的邊境線上,大雪封山,莫拉哨所的方排長為了盡早通路,組織戰(zhàn)士們鏟雪開路,不料卻遭遇雪崩。5319哨所海拔高,距離界碑二三十米,地緣重要。中印洞朗對峙事件爆發(fā),哨所內(nèi)外氣氛緊張,軍犬狼牙one和狼牙two以英雄的姿態(tài)捍衛(wèi)著祖國的領(lǐng)土。作家以感人的文字講述著兩個發(fā)生在邊關(guān)哨所的故事……

莫拉哨所?狼牙(節(jié)選)

石鐘山

莫拉哨所

莫拉哨所在藏南的邊境線上,海拔4678米,一排石頭壘起的房子,半個籃球場大小的院子,最高處山石縫隙中豎著一根旗桿,旗桿上是一面獵獵飄揚的國旗。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往山外,極目遠處,路便若隱若現(xiàn),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山路連著一條公路,通往幾十公里外的團部,團部在山的褶皺里,在一個叫北莫拉的鎮(zhèn)子旁。說是山下,其實海拔也將近四千米。因煙火氣重了些,在戰(zhàn)士們心里,那就是人間的天堂。

米小冬命運的改變一切都因那場突然而至的大雪。那是六月初的雪,來得猝不及防,下得昏天黑地。米小冬聽排長方江南說:莫拉哨所五六月份下雪并不稀奇,有時七八月份飄雪花也稀松平常。但在那一年,在六月初,下了那么大的雪還是第一次碰到。那場雪一連下了一天兩夜,哨所的房舍幾乎被大雪覆蓋了,那條通往山下的羊腸小道,也早已不見了蹤影。到處都是皚皚的白雪,扯地連天,沒有盡頭的樣子。

米小冬的命運就是因為這場雪發(fā)生了改變。米小冬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老兵了,高中畢業(yè),他和所有同學(xué)一樣,也參加了高考,雖然考上的學(xué)校并不理想,但好歹也算是省內(nèi)的二本類大學(xué)。他參加高考時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考的并不是這個二本,其實是一所在他心里已經(jīng)扎下根的著名軍校。眼見著自己的考試分數(shù)離心儀的軍校差距較遠,他下定了決心,放棄這個二本大學(xué),先參軍,后考軍校。

參軍的過程,得到了父母親朋的一致?lián)碜o,先成為一名軍人,再成為一名軍官,不僅是米小冬的理想,也是全家人的念想。于是米小冬便順利參軍,他從家鄉(xiāng)帶來最多的東西就是高考復(fù)習資料,足足有半箱子。在參軍后這一年多時間里,他幾乎把所有業(yè)余時間都投入到這次考軍校的準備中了。

排長方江南是剛從軍校畢業(yè)的軍校生,對米小冬考軍校的行為贊賞有加,方排長對米小冬的支持,不僅停留在口頭上,還落實在行動中。每次巡邏回來的業(yè)余時間,他都會把米小冬安排到自己的排部兼宿舍中,不僅給他提供復(fù)習的環(huán)境,還經(jīng)常上陣充當米小冬的老師。

排長方江南就經(jīng)常沖排里的士兵說:在不遠的將來,我們排就會再出一名軍校生。方排長就是在莫拉哨所考上軍校的,也是在當滿一年兵后參加的全軍統(tǒng)考。四年軍校畢業(yè)后,他便又回到了莫拉哨所當上了排長。

那場六月初的大雪不僅改變了米小冬考軍校的命運,還改變了方江南排長的婚期。方排長的婚期定在7月1號,這是一個偉大而又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為了落實婚期,早在半個月前,方排長的未婚妻林渝北就來到了莫拉哨所。

林渝北從名字上看,便知曉她是重慶人,她讀的是地方大學(xué),和方江南讀軍校時在一個城市,兩所學(xué)校相距不遠,且又是共建單位。兩所學(xué)校經(jīng)常在一起舉辦活動,方江南代表學(xué)員去林渝北的學(xué)校搞軍訓(xùn),當時方江南是林渝北他們這班的軍事教官,兩人就是在那時相識相戀的。后來雖然各自畢業(yè),一個來到了莫拉哨所,另一個畢業(yè)回到了重慶,但他們的愛情并沒因此中斷。兩人相約了婚期,這次林渝北來到哨所接方江南就是回重慶完婚的。林渝北來到莫拉哨所,也是他們婚期的一部分。

林渝北來哨所那天,排長方江南帶著幾個戰(zhàn)士下山去接,米小冬也去了。從團部開來的補給車只能開到山腳下,林渝北就是搭乘團部給養(yǎng)車來到山腳下的。米小冬記得林渝北那天穿了一件紅風衣,她站在補給車上,不僅風衣在飄舞,頭發(fā)也像揚起的一面旗幟。

那天,她隨著戰(zhàn)士們和排長一起上山,走幾步就要喘上一陣子,方排長下山前特意給她帶來了一只氧氣袋,此時的氧氣袋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米小冬等人肩扛手提著給養(yǎng),走得并不算太吃力,一年多莫拉哨所的生活,他和戰(zhàn)友們早就適應(yīng)了。他卻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剛到哨所時,樣子比此時眼前的林渝北還要狼狽,就連背包和手提箱都是戰(zhàn)友們幫他扛到山上的?,F(xiàn)在想起來還讓人臉紅。

林渝北雖然一邊吸氧一邊走,仍顯得吃力無比,米小冬走過去,騰出一只手,把林渝北的挎包抓在自己的手里說:姐,讓我來吧。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這么稱呼林渝北。按部隊規(guī)矩,林渝北是方排長未婚妻,早在這之前,方排長就對他們宣布,這次未婚妻來隊,是來完婚的,甚至還計劃好,米小冬去團部參加高考的日子,他們將一同下山,然后搭車去日喀則,再由日喀則乘坐飛機到重慶,在7月1日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完婚。明明知道按部隊的規(guī)矩,他應(yīng)該喊林渝北一聲“嫂子”。未來的嫂子也是嫂子。他卻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姐。

林渝北的目光投向了他,那張雖有些蒼白卻不失生動的臉上,此時掠過一抹紅暈,她露出潔白的牙齒沖他笑了笑。方排長就介紹道:這是米小冬,未來的軍校生。說完又補充句:是不遠的將來,他一定能考上軍校。這回輪到米小冬臉紅了,不知為什么,他在林渝北贊許的目光里,臉還紅了紅。

林渝北來到莫拉哨所,這是件歷史性的大事件。因為在此之前,還沒有一個女性來過莫拉哨所。林渝北的到來,給莫拉哨所帶來了一絲陰柔,某種叫“微妙”的東西在莫拉哨所悄悄彌漫著。

方江南排長當天晚上搬到了三班,把自己的宿舍兼排部留給了未婚妻林渝北。方排長住在米小冬的下鋪。熄燈哨也是方排長吹的,方排長躺回到鋪位上之后,不知為什么,許多人都寂靜無聲。若放在往常,常班長在此時一定會和戰(zhàn)士們開幾句玩笑,聊幾句家常。戰(zhàn)士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搭訕,雖然都是老舊話題,但每次聊都像第一次聊一樣,興致很高的樣子。也許半小時,也許十幾分鐘,戰(zhàn)士們的睡意襲來,不知是誰先打起細細的鼾聲,這鼾聲傳染似的,少頃便響成一片,夢便從這里開始了。

這一晚,方排長似乎沒有睡著,過了許久,也沒人扯出細碎的鼾聲。先是常班長翻了個身,接著就是戰(zhàn)士們不停地翻身,常班長終于說話了,他先清下喉嚨說:排長,你不應(yīng)該搬到班里住,應(yīng)該去陪著嫂子。

方排長也輾轉(zhuǎn)了下身子,輕聲細語道:我們7月1號才結(jié)婚。

常班長在暗處笑了一下,嘴唇咧開的聲音所有人都聽到了:排長,你裝正經(jīng),我就不信,你和嫂子談了這么久的戀愛,就沒那個?常班長和方排長是同年兵,在排里兩人兵齡是最老的,只有常班長敢和方排長開些玩笑。早在林渝北來隊前,方排長與林渝北的愛情故事已經(jīng)在排里傳開了。關(guān)于林渝北與方排長是不是那個了,也成為他們聊天的內(nèi)容之一,當然,這話題都是背著方排長說的,不料卻在這天晚上被常班長當著方排長的面挑明了。眾人的情緒似乎被點燃了,暗夜里涌起一層又一層的躁動。

方排長的床鋪輕輕響動了一下,云淡風輕地飄出幾個字:別胡說,快睡覺。方排長這句話,讓瞬間躁動起的情緒又沉浸下來。

常班長嘖了下嘴,也說了句:睡覺。

安靜了一會兒之后,有細鼾扯出,少頃便響成一片。

荒涼的莫拉哨所,突然來了林渝北,似乎一下子變得鮮亮起來。

五月中旬后的莫拉哨所,早晚還是凍手凍腳的,可是到了中午,穿一件襯衫還是顯得有些熱。林渝北便成了莫拉哨所上的溫度計,早晚的時候,林渝北就穿風衣,不僅是那件紅色的,還有件米色的。中午到下午這段時間,她會換上裙子、T恤衫。林渝北不論穿什么都很好看,大城市來的姑娘就是不一樣,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顯得很洋氣、時髦。

一天,林渝北先是在中午時分,在哨所的那塊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平地晾衣竿上,搭出了洗過的床單被罩,戰(zhàn)士們知道這是排長的,洗過的床單被罩散發(fā)著清香,還有一股太陽的味道。戰(zhàn)士們望著洗過的床單被罩像面旗幟似的在高原的風中飄舞,就想起了林渝北,一頭蓬松漂亮的長發(fā),配著好看的身材,躲閃著在哨所的空地上走來走去的樣子。

這期間,方江南帶著全排的士兵去邊境線巡邏,莫拉哨所的邊境線有一百多公里,往返一次需要三天時間,吃住當然也是在外面。為了林渝北的安全,方排長這次特意把米小冬留在了哨所,以前每次全排巡邏時,都會留上一兩名戰(zhàn)士留守在哨所,方排長這次留下米小冬的理由是:米小冬即將參加軍校考試,留出時間好好復(fù)習。對于排長留誰不留誰,這是工作,都不會有什么異議,但戰(zhàn)士們的目光中都流露出羨慕的眼神,從四面八方投在米小冬臉上。米小冬似乎做錯了什么事,臉上也火辣辣地熱了起來。

方排長走時,拍拍米小冬的肩膀說:你安心留守復(fù)習,有疑難雜題不會,可以問小林,她可是高考狀元。

米小冬聽了,頭就雞啄米似的點個不停,內(nèi)心愉悅還摻雜著莫名的緊張和興奮。

全排人馬在米小冬和林渝北目光的送別之下,踏上了巡邏之路。全排人走了,莫拉哨所空了,只剩下米小冬和林渝北了。

林渝北正穿著來時那件紅風衣楚楚地立在他的面前,莞爾一笑道:聽你們排長說,你馬上就要參加軍??荚嚵?,有不會的題你只管問我。說完又好看地笑一笑,向哨所宿舍走去。

米小冬在心里已應(yīng)承了百遍千遍了,嘴上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回到宿舍,爭分奪秒去復(fù)習考試。當他在宿舍里再抬一次頭時,看到門前空地上的晾衣竿上,已經(jīng)有幾條床單被罩被洗過了,透亮地晾曬在空地上。米小冬看到了陽光透過床單被罩暖暖地灑在地面上,林渝北正站在這些床單被罩前,挽著衣袖,像一名閱兵的女將軍。

米小冬兼起了炊事員的工作,全排人巡邏,炊事員每次都會隨行,留守的士兵只能自己做飯了。米面都是早就從山下的團部送來的,還有些罐頭、脫水蔬菜、壓縮餅干什么的,堆放在炊事班的庫房里。對操作這一切,米小冬早就不陌生了,他來到排里,就開始幫廚,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正當米小冬忙著做飯時,林渝北悄悄地走進了廚房,站在灶前,看著他忙碌著。米小冬就暖暖地叫了一聲:姐,你累了,歇著去,一會兒飯好了我給你送到排部去。

林渝北卻沒動,歪著頭,欣賞地看著他。他臉又一次紅了,抓抓頭說:姐,做飯沒什么好看的,你洗那么多被褥,就好生歇歇。

林渝北就嘖下舌道:你們邊防軍人真了不起,做什么像什么。她的話是由衷的,臉上露出欣賞的笑。

米小冬就說:你是說我們排長,我們和方排長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米小冬這么說時,并沒停下手里的忙碌,把米淘洗干凈,放到高壓鍋里,高原缺氧,沒有高壓鍋飯就不會煮熟。他又挑了兩棵脫水蔬菜放到水盆里,他要讓這些脫水菜充分浸上水,恢復(fù)菜本來應(yīng)該有的模樣。他又打開一聽罐頭,在他的心里,林渝北是哨所的客人,理應(yīng)招待好她。

林渝北蹲到了灶前,往灶下加煤,因為缺氧,煤總是燃燒不好,林渝北就鼓起腮去吹火,吹了一氣,似乎自己缺氧得厲害,便扶著墻坐到了地上。被米小冬發(fā)現(xiàn)了,又叫了聲:姐。忙過來把她攙到炊事班門外,責備她:姐,你在這兒待著,什么也別干,飯一會兒就好。此時的米小冬像一名家長似的責備嗔怪著她。到了門外,缺氧的感覺似乎緩解了一些,她蒼白地沖他笑一笑,孩子似的依順下來。她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張著嘴,等把氣喘勻。

吃完午飯不久,米小冬透過宿舍的窗子看見林渝北正沖他招手,他站起身,又聽見她說:把你復(fù)習的書本拿出來。他走出去,她指著身邊的石頭說:咱倆去那里,一邊曬太陽,我一邊給你講課。

吃飯時,兩人商量好了,下午她要給他補課。

莫拉哨所此時的陽光正好,每個角落都被陽光灑滿了。她穿了條黑色裙子、白T恤,身上不知化妝品還是香水的味道,正淡淡地彌散著。

她開始給他講題,確切地說,是歸攏考試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常識性錯誤。果然,林渝北不愧是名校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不僅頭頭是道,還深入淺出。以前復(fù)習都是孤軍奮戰(zhàn),有了她的指點迷津,米小冬腦子似乎在一瞬間就通絡(luò)了,靈醒了起來。

他感嘆道:姐,你不愧是高考狀元,講得這么好。

她又一笑道:別聽你們方排長胡說,我只是區(qū)里的狀元而已,別當真。

在他心里,不管是什么級別的狀元,都是他遙不可及的。

吃完晚飯后,太陽就沉入到西山,天空中有鉤彎月掛在了天際,不多時,星星就鋪滿了天空。

他例行公事地在哨所周邊巡視了一圈,槍就背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他看見她就在白天坐過的石頭上坐著,托著腮,望向天空。此時的天空,有月有星正繁華著。他立在她一旁,又叫了聲:姐,天涼,快回去歇著吧。

她沒動,目光似乎被天上的某顆星星粘住了,不回頭地問:你說你們排長他們巡邏到哪兒了?

岡巴山。他不假思索地答,這條巡邏線路他走過無數(shù)次了。每次的第一天晚上都在岡巴山的山腳下宿營,然后第二天還有個半天的巡邏路程。對全排轄區(qū)的一百多公里路程,他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要翻越三座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還有四條河流,三處懸崖絕壁……他一一地給她介紹了。

他一口氣說完,她似乎并不吃驚地說:你們方排長早就在信中和我說過了。我一直想找機會和你們走一次巡邏線,可你們排長不同意。

他沒說話,望著她的背影,心想,別說排長不同意,他們?nèi)诺娜瞬粫幸粋€人同意。雖說三天才走一百多公里的路,往返也就二百多公里,可那卻是條什么路哇,壓根兒就沒有路,只不過他們走得多了,腳下硬生生地踩出了一條路而已。

他記得,第一次參加全排巡邏時,還沒翻越完岡巴山,他就暈倒了,是排長和三班長架著他往山上走。后來,幾個戰(zhàn)士用背包帶捆在他身上,輪流拖著他往前走。岡巴山是他們巡邏途經(jīng)的三座山中,海拔最低的一座,還有那兩處峭壁懸崖,腳下根本沒有路,是他們扒著石壁,一點點蹭過去的。方排長介紹過,他當新兵時,老兵給他講過,這里曾掉下過兩名巡邏的戰(zhàn)士。過懸崖時,排長教他的方法是,不要往腳下看,眼睛要盯緊下一個攀爬的石頭。第一次巡邏的經(jīng)歷讓他終生難忘,那次巡邏回來,他似乎脫了層皮,又似乎換了一個靈魂。一直到經(jīng)歷了幾次,路走熟了,他才適應(yīng)了這條巡邏路線。

他把第一次巡邏的經(jīng)歷和她講了,她久久沒有說話,目光仍盯著遙遠的天際,半晌才說:你說,你們在這兒守著邊防點,一次次這么巡邏值嗎?

她說完這話,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突然眼圈有些發(fā)熱。他剛到哨所時也這么問過自己,后來,陸續(xù)有家人、同學(xué)也這么在信中問過他,他當時一律回答:邊防因為有了我們的守護,我的身后才有了安寧的萬家燈火。這是他們邊防戰(zhàn)士很平常的一句口號。他當時也是這么回答的,聽起來,很詩意也很官樣,可當他成了一名老兵之后,他對這句話卻有了別樣的領(lǐng)悟。這句話一點也不詩意也不官樣,就是一句實實在在的話。他也問過自己,假如,邊境線上沒有像他們這樣的一群軍人,那國家又該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她的聲音突然潮濕起來:我沒來到哨所前,我也沒有感覺?,F(xiàn)在我才真正了解,你們邊防軍人,個個都是好樣的。

他聽了她的話,心頭震了一下,身子悄悄挺起來。

那一夜,每隔兩小時他就要起來巡邏一次,這是以往對留守人員的規(guī)定,也是紀律。這次因為有了林渝北的到來,他覺得肩上的責任更加重大。每次巡邏,子彈都上膛,槍橫在胸前,隨時做好戰(zhàn)斗狀態(tài)。

下半夜,莫拉哨所竟刮起了大風,風嗚咽著,飛沙走石的樣子,整個邊防點都在風中搖晃著。

他持槍奔出宿舍,穿著大衣,他的執(zhí)勤目標就是排部,因為那里有林渝北在。他立在排部門前,有幾次,差點被大風吹走。他用背包帶把自己和石頭系在一起,迎風而立。

不知何時,她竟走出門來,和他站到了一起,她穿的是排長的軍大衣。

他大聲地朝她喊:姐,你回去,這里有我!

她也沖他喊:我也要站在這兒,讓我體會一次做邊防軍人的感覺。

她最后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拿起背包帶把自己系在石頭上,和他肩并肩地立在一起。他不再沖她喊叫什么,淚水涌出來,被風吹干,又涌出來,又吹干……

六月初,那場罕見的大雪一落,莫拉哨所就成了孤島,與外界徹底隔絕了。他們能做的,就是沿著那條通往山下的蜿蜒小路,打開一條雪路,他們知道,山下團部的官兵也將全力以赴,開通雪路和多個邊防哨所重新建立起來聯(lián)系。

雪路一點點向前延伸,米小冬從來沒有覺得雪竟是如此沉重,懸在頭頂,立在身旁,他們幾乎被雪包圍了。

林渝北也加入了他們清雪的隊伍中,她穿著戰(zhàn)士們的軍大衣,儼然就是哨所的一分子了。

方江南排長幾天幾夜下來熬紅了眼睛。以前,他們也經(jīng)歷過被大雪圍困十幾天斷糧的困境,但他們也熬過來了。這一次,米小冬的心境和以往不同,如果道路不能及時打通,他將錯過考軍校的時間,也許他的一生將就此改變。方排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動員著戰(zhàn)士們說:為了我們哨所多出一個軍校生,戰(zhàn)友們加油哇!不僅排長急,全哨所的人都急,為了早日打通通往山下的路,戰(zhàn)友們沖著雪一次次發(fā)起了沖鋒,鐵鍬、鐵鎬并用。

常班長幾次暈倒在雪地里,醒過來又發(fā)瘋地沖在最前,他氣喘著沖米小冬說:小冬,我現(xiàn)在要是變成一只老鷹就好了,叼著你飛到團部,保證你誤不了軍??荚嚒K脑捵寫?zhàn)士們緊繃的神經(jīng)輕松下來。米小冬何嘗又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只鳥呢?

就在雪路即將開通到山下時,意外發(fā)生了,那是一次雪崩,雪崩前一點征兆都沒有,米小冬正沉浸在雪路即將打通的興奮之時,他似乎已經(jīng)隱隱地聽到了山下團部推雪車隆隆的馬達聲。就在這時,他的耳旁響起一聲大叫:快,躲開!這是排長的喊叫,緊接著他的腰眼就被踢了一腳,他順著雪路身不由己地滾了出去,滾動過程中,還帶倒了幾個戰(zhàn)友,也一同隨他滾落下去。

等米小冬抬起頭來時,半個山坡的雪已經(jīng)滑落下來,一座山似的堆在他們的面前。這時他的耳畔劃過一聲凄厲的叫:方江南,你在哪里呀?林渝北瘋了似的向那座雪山奔過去,同時奔過去的還有全體哨所的戰(zhàn)友……

通往山下的那條雪路終于打通了,此時全軍統(tǒng)考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

失望的米小冬立在方排長遺體前,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心境了,錯過全軍統(tǒng)考和方排長的犧牲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方排長大喊一聲,一腳把他踹開,躺在雪崩中的就不會是排長了,而是他和他的這些戰(zhàn)友了。

方江南排長遺體告別儀式很隆重,團首長都參加了。方排長的墓地就選在莫拉哨所山后,墓前立了塊碑,碑上寫著“烈士方江南”幾個大字。

團長在方江南墓前說:方江南同志是為守護莫拉哨所犧牲的,如今他的身下就是我們邊防軍人寸土不讓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領(lǐng)土……

全場肅穆,一排槍聲是給方江南排長送別的鳴響。

林渝北在隊伍里搖晃了一下暈倒了。

幾天后,林渝北穿著來時那件紅色風衣形只影單地離開了哨所,她離開那天,哨所全體官兵都來到山下為她送行。在山腳下,她坐進了團部派來接她的車,她登上車的一瞬間,又停下了,回過頭,向莫拉哨所方向望了一眼,戰(zhàn)士們看見她眼里蓄滿的淚水。她的目光慢慢收回了,沖排成一列的哨所士兵彎下了腰,抬起腰時說了句:謝謝你們。這次,她不再回頭,登上了汽車,關(guān)上車門。

戰(zhàn)士們透過車窗看見,林渝北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米小冬突然覺得,林渝北和剛上山時已經(jīng)不一樣了,似乎變了一個人。

再說以后的故事,就是幾年后了。

先是米小冬又在莫拉哨所服役了兩年,然后復(fù)員了。

又過了兩年,突然,莫拉哨所來了兩位客人,有老兵眼尖,認出了是米小冬和林渝北。他們來到莫拉哨所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了山后的方江南墓地前。他們在方排長墓地上擺了鮮花。米小冬還在隨身的包里摸出一瓶酒,一半灑在墓地前,另一半放在墓地上。做完這一切,他舉起手,向墓地敬了個禮,然后說:排長,我和林渝北來看你了。

從那以后,米小冬和林渝北都要到莫拉哨所來看一看,在方江南墓地前說上幾句話。他們來了,又走了……

從此,在莫拉哨所流傳開一段曲折又美麗的愛情故事。

……

(試讀結(jié)束,全文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