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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行:兩岸電影文化交流的破冰者 1930-2021
來源:北京晚報 | 韓志君  2021年09月10日15:07
關(guān)鍵詞:李行

“李行導演走了……”我正潛心忙著手頭的劇本,突然收到臺灣導演林清介的微信,他在第一時間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我。盡管我早已知道,李行導演身染重疴,至少已經(jīng)與病魔頑強搏斗了七八個年頭,但聽到這個噩耗仍然感到震驚,仍然不愿相信,仍然希望是個假消息。我竟給林導這樣回信:“會是真的嗎?請務(wù)必進一步核實,并速把準確消息告我?!毙膩y了,劇本寫不下去,焦灼地等待消息。兩個多小時后,中國電影導演協(xié)會正式發(fā)出訃告,林清介導演也轉(zhuǎn)來臺灣“兩岸電影交流委員會”關(guān)于為李行導演“設(shè)置簡易靈堂,供親友致意”的公告,我才明白這位當年最先打破兩岸電影人交流的堅冰、畢生致力于華語電影的大師級導演,真的是離開我們孤獨地上路了。這令我內(nèi)心無比悲傷,無比疼痛。

這位91歲的老人,是我們夫婦的忘年之交。我夫人在長春任職期間,曾長期兼管長春電影節(jié)的工作。由于長春電影節(jié)的定位是“世界華語電影的盛會”,因而李行導演是電影節(jié)的???,他還曾幾次應邀擔任電影節(jié)評委,與我夫人相熟要比我早很多。直到后來,我隨中國電影導演協(xié)會代表團參加“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才有機會與李行導演相識,并逐漸相熟。

記得我首次參加“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開幕的那天晚上,我剛步入餐廳,80歲高齡的李行導演便起身繞過許多餐桌,笑瞇瞇地走到我身邊,輕聲問:“你跟麗儂是一家吧?”我忙頷首,這時他便從身后抽出一本他剛出版的新書送給我,然后與我緊緊相擁。他告訴我,曾在香港的電視臺看過我的《籬笆、女人和狗》系列,叮囑我一定要多寫和多拍好作品。我望著這位儒雅的長者和他慈祥的面容,內(nèi)心充滿感動。

此后,每逢元旦或春節(jié),我總能收到老爺子從臺北寄來的賀卡。與那些應景的應酬的賀卡不同,他一定要用他遒勁的字體親筆為我寫上許多勉勵和祝福的話。每當我出版新書,或有新的電影作品面世,也總是在第一時間就把書和影碟呈送給他,請他指教。

幾十年來,臺灣電影界雖涌現(xiàn)出不少中堅力量和后起之秀,但李行導演“龍頭老大”的地位仍無可爭議。也許,我們內(nèi)地的很多觀眾還沒有機會看到他的作品,但只要一提《小城故事》和《原鄉(xiāng)人》這兩首由鄧麗君為他的同名電影演唱的主題曲,相信一定有很多觀眾朋友都耳熟能詳。當年,這可是風靡華人世界的流行歌兒啊!

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李行導演不愧是個多面手。他當過演員,曾在《桃花扇》《辛亥革命》《漢宮春秋》《匪窟》《偷渡》《邊城曲》等近20部話劇和《馬車夫之戀》《沒有女人的地方》等十余部電影中飾演過重要角色,還執(zhí)導了《夏雪》《舊情難忘》等多部舞臺劇。當然,他的主要藝術(shù)成就還是在電影導演方面。他一生拍了40多部電影,這還不包括他擔任監(jiān)制、攝影師和副導演的近20部作品。甄珍、林鳳嬌、秦漢、秦祥林、鐘鎮(zhèn)濤等耀眼的明星,都曾聚合于他的麾下。從1964年開始,他陸續(xù)把《婉君表妹》《啞女情深》等8部瓊瑤的小說搬上銀幕,可以說瓊瑤影視劇的輝煌時代是由他開創(chuàng)的。作為臺灣地區(qū)的著名大導,很多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都被他收入囊中,并于1995年獲“終生成就獎”。

李行導演在創(chuàng)作中堅定地奉行“健康的寫實主義”原則,對臺灣傳統(tǒng)商業(yè)電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華而不實和“娛樂至死”的傾向進行了勇敢的反叛,他悉心探索電影的民族化、大眾化道路,以平實的敘事手法,質(zhì)樸的鏡頭語言和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時而工筆細描,時而潑墨寫意,格外認真地書寫著中國歷史、中國美學,中國人過去和現(xiàn)在的故事??v觀他的作品,平民化、世俗化的特點非常突出。電影《蚵女》講述的是養(yǎng)牡蠣的少女阿蘭的人生悲歡,《養(yǎng)鴨人家》表現(xiàn)的是養(yǎng)鴨能手林再田與養(yǎng)女小月不尋常的命運,《秋決》挖掘了一位被判死刑的年輕人復雜的心路歷程,《汪洋中的一條船》寫的是患有先天雙腳畸形的殘疾人鄭豐喜的坎坷生活道路。盡管《早安臺北》取材于都市生活,但鏡頭語言依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把當代人精神的貧困、人生的無奈表現(xiàn)得非常細膩。有評論者稱:“李行導演的大多數(shù)作品總是充滿溫暖的人情人性,有三個突出特點,一是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二是質(zhì)樸的人情味和傳統(tǒng)的倫理觀,三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我覺得這是相當中肯的。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李行導演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動影響了臺灣幾代人,他創(chuàng)造了臺灣電影史上的五個“第一”:他1963年執(zhí)導電影《蚵女》,首次使用柯達彩色膠片,是臺灣歷史上第一部彩色劇情長片;他的電影作品獲獎之多至今無人可比,是臺灣電影史上第一人;他的《汪洋中的一條船》是第一部在大陸發(fā)行的臺灣影片;他于1991年正式率團參加金雞百花獎活動,是臺灣電影界第一次參加大陸影展;他作為臺灣“藍營”中電影人的主將,旗幟鮮明地反對“臺獨”,為兩岸電影人的友好交流殫精竭慮,在1992年便與大陸導演謝鐵驪、謝晉、吳貽弓、謝飛、滕文驥、鄭洞天,香港導演吳思遠等共同開創(chuàng)“第一屆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他曾親口對我說過:“兩岸電影導演的交流活動要比兩岸三通早得多。我們電影導演是最早打破堅冰、實現(xiàn)兩岸三通的。”李行導演所創(chuàng)造的這五個“第一”,牢固地確立了他在臺灣電影史上的地位。

他是大牌導演,待人接物卻從來不擺,不裝,總是平易近人。2007年,中國電影導演協(xié)會組團去臺灣,李行導演親自引領(lǐng)我們?nèi)ピ煸L他從事電影事業(yè)的發(fā)祥地——彰化鹿港小鎮(zhèn)。五十多年前,年輕的李行曾在那里拍攝了他的導演處女作《蚵女》,此后又先后在那里拍攝了《小城故事》和《汪洋里的一條船》等多部名片。鹿港,一座中華傳統(tǒng)文化氛圍濃郁的小鎮(zhèn),商鋪和民宅門前的對聯(lián)清一色都是手寫的毛筆字,與我們常見的那種統(tǒng)一印刷的千篇一律的贗品完全不是一種感覺,為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在小鎮(zhèn)上,我特意與李行導演同行。他興致勃勃為我一一介紹他曾經(jīng)的外景地,還有他用過的道具等,講他拍攝中難忘的趣事,說到高興處手舞足蹈,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哪里像一個80歲的老者,分明是歌樓聽雨一少年。

就是那一次,在我們行將離開臺灣的時候,李行導演在歡送酒會上有一席特別動情的講話。他說:“我老了,身體也弱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參加海峽兩岸的電影導演會,但我希望研討會能永遠辦下去。也許,我再也拍不動電影了,但我更多地寄希望于你們在座的各位,愿你們都不斷有好的作品面世……”我清楚記得,他在講這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淚光在眼中閃爍。

我與老人家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香港,還是在“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上。這位耄耋老人拄著手杖如期與會。他瘦了,背也微駝,面容略顯蒼白,但仍精神矍鑠。在閉幕酒會上,他竟又發(fā)了一次少年狂,豪邁地宣布:“我要爭取在100歲那年仍參加海峽兩岸的電影導演會!”

可惜,海峽兩岸風云突變,幾代電影人共同堅持了近30年的“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也暫時停擺。我知道,作為兩岸電影文化交流的破冰者、前行者和盡力推動者,這一定是李行導演心中最大的憾事。

如今,老人家離開我們駕鶴遠去了,他的一生都心系華語電影,晚年重病中,直至靈魂與軀體分離,一直擔任臺灣“兩岸電影交流委員會”會長。為使“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不致夭折,多次抱病奔波于臺北與北京之間。據(jù)臺灣的導演朋友對我說,他于生命之火將熄時仍念念不忘想將一部題為《跪在火燙的石板上》的作品搬上銀幕,可惜未能如愿。他曾內(nèi)心極為悲涼地說:“我今生今世怕是拍不了了,請一定要在我的墓碑前刻上——‘《跪在火燙的石板上》在籌備中……’”得是多么鐘愛電影的人,才能為自己擬出這樣的墓志銘??!

李行,一位我在內(nèi)心深處格外尊崇的導演,一位我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善良、儒雅的長者,您頎長的身軀雖歿,卻用自己的作品與言行在身后矗立起一座豐碑!我們會記住您,記住您的音容笑貌和您的作品,無論時光還是流水,任憑什么都難以沖淡這深深的記憶……